外公生病住院時,我還在上大學。每到周末早上九點半,我就會準時出現在病房。日子久了,外公就記住了這個時間。
有一次,我不小心睡過頭了。將近十點,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了我:“十點了,你怎么還沒來?”外公的聲音里沒有責備,倒更像是撒嬌。
我安撫了外公,急急忙忙趕到醫院。一踏進病房,外公就坐起身子,嗔怪道:“我看啊,以后就叫你‘九點半’,好提醒你要遵守時間。”
從那天起,外公還真就叫我“九點半”了。我開玩笑說:“外公,這名字還挺管用,比定鬧鐘都好使。”
我那時還不清楚外公得了什么病,以為住幾天院就沒事了。而當我知道的時候,最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外公出院后沒幾天就永遠離開了我們,“九點半”的約定也隨著外公的離去消散。從此,再也沒有人這么叫我了。
外婆告訴我,那段時間的外公飽受病痛折磨。可周末見到我的時候,外公很高興,就連外婆也說:“你就是他的藥,你外公看到你就像看到蜜罐子一樣。”
外公又何嘗不是我的藥呢?外公不在了,我的一部分快樂也永遠被帶走了,只能用過往的時光痕跡去填滿心中那個空缺。
我真的是在外公的蜜罐子里浸泡著長大的。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外公帶著我去隔壁一個小鎮上看晉劇表演。
戲還沒開場,臺下已經密密麻麻全是人。外公沒有往人群里擠,徑直走向離舞臺最遠的地方,“嗨喲”一聲,把我扛在了肩頭。
我在外公的肩頭,可以清楚地看到舞臺上五顏六色的燈光,看著演員們在舞臺上走過來走過去,以及甩袖、舞劍動作的光影,覺得很有意思。
外公呢,他不僅看不到舞臺和演員的表演,甚至看不到那五顏六色的光影。他一只手保護著我,一只手準確地打著拍子,嘴里也跟著舞臺上的演員“咿咿呀呀”地哼唱著唱詞。
我的開心并沒有持續很久,臺上的燈光越來越模糊,外公還在有節奏地打著他的拍子。被這么拍著拍著,我竟然睡著了。外公為了我,戲沒散場就早早回了家,還一直埋怨自己沒把我照顧好。
可是,外公不知道啊,這么一件小事留存在我的腦海里這么久,直到現在,我依然能聽到當年的鑼鼓聲、叫好聲,還有外公有節奏的拍子——這是關于我和外公的第一件甜蜜的小事。
再長大一些,我就迷上了外公家的小賣部,除了可以吃到各種零食,還能過把當“老板”的癮。
“老板,這個多少錢?”有人來買東西了,還沒等外公開口,我就擠上去,沖人家伸出五個手指頭:“就五塊,不能再便宜了。”
“不能再便宜了?”顧客問道。“不能,不能,已經很便宜了。”說完,我還煞有介事地皺起了眉頭。
外公看著我,笑笑不說話。他沖顧客擠擠眼睛,就這樣,我由著自己的性子給顧客“開價”,幫著外公“賣”出去了很多貨,自以為幫了外公好多忙。
后來我才知道,那段時間把外公累壞了。白天,他陪著我瞎玩瞎鬧瞎開價。晚上,他就拿出記賬的小本本,在我胡亂開價的記錄后面寫上正確的價格。夜深了,他還要拿著這個小本本,挨家挨戶地找人家“多退少補”。
可是,外公不知道啊,他的寵愛伴隨著我健康成長,也幫助我打下了溫暖的性格底色。直到現在,我仿佛依然還能聽到當年外公挨家挨戶敲門的聲音——這是關于我和外公的第二件甜蜜的小事。
去另一個城市上大學后,就難得回去看望外公了。可是距離啊,怎么能阻擋一個人想念另一個人呢?
一個課后的傍晚,我和舍友一起去水房打水。在回宿舍的路上,我忽然聽到外公在叫我。“不可能,外公在老家呢。”我笑笑自己。
“燕兒,燕兒。”這一次,我聽得更加真切了,轉頭一看,果然是外公。“外公,您怎么來了?您是怎么找到我學校的?”
“找你還不容易,先找到你的大學,雖然不知道你住在哪個宿舍,但是這個時間,你總要打一壺水的吧。”
夕陽下,外公頂著一只禮帽,穿著一身西裝,那么溫暖。這是他的標志性打扮,也是永遠停留在我腦海里的形象。
后來我才知道,外公輾轉了好多交通工具才來到我的大學。進了校園,他又問了好多人才找到我上課的地方,后來跟著打水的人群找到了水房,一直站在那里等了我好久,才找到了我。
可是,外公不知道啊,甜蜜記憶里那夕陽下的溫暖身影,是我在人生路上勇往直前的源動力。直到現在,我依然能聽到當時外公喊我名字的聲音——這是關于我和外公的第三件甜蜜的小事。
“燕兒,燕兒。”耳邊回響的聲音,又把我帶回了那年外公生病的時候。“九點半,你知道我為什么這么喜歡你嗎?”病房里,外公問我。
“因為,我也很愛你的媽媽。看到你,我就想到了她。”外公一字一句地說著。我的心被撞擊著,一下又一下。
外公羸弱的身體深陷在病床里,一雙眼睛卻在說“愛”的時候閃爍著光芒。剎那間,關于我和外公的一件件甜蜜小事降臨在我的心頭。
外公,那么近,那么遠。
“ 嗯? 是外公嗎? ” “ 是。” “ 九點半?”“在。”
靜靜//摘自《十月少年文學》2024年第5期,本刊有刪節,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