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夏天,經歷一次喊樓,已經成為越來越多高三畢業生“必須實現的心愿”。在高考來臨前的某個夜晚,他們相約在一起歌唱、吶喊,又或是把試卷撕成漫天紙片,以此與高中三年告別,也釋放著積攢到臨界點的壓力。
對于喊樓活動,許多老師的態度復雜,他們理解同學們想要宣泄壓力的心情,但對安全、衛生、考前情緒也有著多方面的顧慮。喊樓成了一個小小的窗口,折射出不同地區、不同學校之間的差異。但共通的是,在十八歲上下的年紀,一個人對勇氣和自由的追求,對未來人生的憧憬,以及“走得更遠”的心。
寧夏的高三學生丁遠想辦一次“喊樓”,盡管學校從去年起就明令禁止。他記得學姐林述的嘗試。去年四月中旬的一個晚自習課間,音樂聲從教室外傳來,混雜著同學們的歡呼聲、尖叫聲,他走出教室,看到林述在樓下小廣場唱歌,走廊欄桿邊圍滿了同學,都在拍照、錄像,跟著大聲合唱。
人群中心的林述在那一刻感嘆,青春真好,自由真好。高考前那段日子,林述覺得班里變得“死氣沉沉”。高三下半學期開學后,他們進入每天做卷子、考試、講題、寫題的循環,日復一日。學校沒有假期,同學們也不敢休息。
“大家好像變成了沒有情感的機器,生命里少了很多朝氣。”林述覺得自己和身邊的同學都需要一個喘息的縫隙。合唱活動之后,很多同學對她說:“謝謝你讓我們活了過來。”
這不算一次真正的喊樓,但在現場的丁遠仍然覺得“很熱血”,“大家一起唱歌的時候,你會回想起來很多美好的時刻,不管同學之間有什么矛盾,你之前在學校闖過什么禍,在那一刻都不重要了”。
今年他和朋友決定效仿,“也想有這么一次大膽的、為我們的青春吶喊的機會”。他們將喊樓的日子定在高三畢業典禮前一晚,提前三個星期便著手準備。
在后來被同學們傳閱的手寫策劃案中,活動時間、地點、流程、需要的設備一一列出,如何將同學們從教室引出來、如何“應付”校領導和老師,各種細節都被考慮到。他們還設想了活動的四種走向——活動正常進行、音響提前被發現、活動中途被終止,以及同學和老師之間出現激烈沖突,分別作出了預案。
在策劃案的最后,丁遠寫道:“以和為貴,來日方長,薪火相傳,經久不衰!”在忐忑中,他期待著喊樓那天的到來。
喊樓大多由學生自發組織,但老師和學校的態度左右著活動的進程。
作為學校外聯部部長,上海高二學生劉一然想到為畢業生策劃一次喊樓時,距離畢業生離校只剩三天了。她找到高三年級組長李妍,老師只問了一句“時間來得及嗎”,她說沒問題,老師旋即同意,還幫她聯系了其他校領導。
其實學生的設想與李妍“不謀而合”。到了高考前的最后兩周,每天“滾語數外”,有一些同學進入了瓶頸期,陷入焦慮和自我懷疑。李妍說:“到高考的時候,應該把孩子們的情緒激發到某一個嗨點,不能太嗨,也不能太低迷。”
學校大開綠燈,給了劉一然他們各種支持。李妍幫著她潤色策劃案,將活動時間從十分鐘延長到半小時,“既能充分抒發情感,也不至于抒發得太久”。學生處和資源處找來了活動用的熒光棒、麥克風、音響。無人機社團答應全程跟拍。學校還聯系了家委會,邀請家長代表到現場觀看。校方也有安全上的顧慮,聯系了學校安保部門維持秩序。不到三天的時間,一切便準備就緒。同樣是策劃喊樓,劉一然選擇與校領導和老師正面溝通,林述和丁遠則是“完全不敢跟老師說”。
去年四月的課間小合唱后,林述還是想辦一場正式的喊樓活動。在此之前,學校已經明確禁止喊樓,理由是聚眾和擾民。于是,她將活動的時間定在下午下課后到晚自習之間,那個時間,只有高三的一部分同學留在學校,不算聚眾,時間控制在20到30分鐘之內,也不會擾民。但精心策劃的喊樓還是夭折了。當天唱到一半,幾位校領導走過來收走了音響。
該怎么看待學生在高考前組織一次喊樓的心愿?老師們的看法不盡相同。“狹隘化地看待高考才會有擔心。”劉一然高中的學生處主任潘毅說,“按照科學的教育規律,高考前最后幾天我們能做的無非是情緒調節。再背一個單詞有用嗎?有用,但背了也未必考”。
更多時候,老師的心態是復雜的。邵陽在河南一所老牌縣中擔任高三班主任。這所“參照衡水模式”的縣中,也曾有過高考前撕書的傳統,但在十年前因為“安全的考慮”被叫停。回想起那時的情景,邵陽覺得,“既然發生了,只要不是特別過分、特別偏激,讓孩子們釋放一下也是可以的”。她笑道,“讓紙片飛一會兒”。
辦一場喊樓,對劉一然來說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想法。在她的高中,很多大型活動,比如,課本劇、服裝秀、歌會、詩會都是學生會負責,作為外聯部部長的她操辦過明信片互寄、跨校點歌、元旦迎新等諸多活動。
有著過往經驗,劉一然不到一天時間拿出的喊樓策劃案已經讓李妍感慨,“想得很周到,就像一個成熟的成年人在給領導做匯報”。歌曲的選擇和順序尤其讓她驚艷——從《七里香》《海闊天空》,唱到《后來》《起風了》,以《鳳凰花開的路口》收尾。“由振奮人心到依依不舍,再到展望未來,有很明顯的情感上的遞進。”
學校無人機社團的全程跟拍為活動后續的宣傳提供了豐富的素材。除了無人機社,賽艇社、龍舟社、哲思社等都是同學們出于興趣組建起來的。社團成立后,學生處每年會發放一定的經費。
林述和丁遠就讀的是寧夏一所省級重點高中,也曾有過各式各樣的社團,但近幾年被學校“取締”了很多,“只能私下玩”。
即便如此,這對于邵陽的學生們來說已經是無法想象的奢侈:“我們的孩子們自由的時間是非常少的,非常辛苦。”每天5:20起床,上早操半小時,早讀40分鐘,隨后是9節課,再上晚自習到10點,這樣的作息從高一入學便是如此。
除了作息,這種嚴苛也體現在對學生的日常管理中。從監督學生每天穿校服,到禁止學生在教學樓內吃東西,再到遲到早退的管理、課堂狀況的管理、作業完成情況的管理……
隨著高考臨近,無論身處何地,升學的壓力都驟然加劇。有時學生找邵陽聊天,說著說著就會淚流滿面,頭疼的、失眠的、幻聽的,比比皆是。學校嘗試用“更有意義的方式”幫助同學們減壓,比如在體育課上安排跳大繩等,“既能減緩壓力,又能增強團隊意識”。此外,老師們會在班會課上放勵志電影,以及往屆畢業生錄制的高考祝福視頻。
而對于李妍帶的高三學生來說,壓力有著更具針對性的紓解渠道。她執教的學校有兩位名校畢業的專職心理老師,相關硬件也配備齊全,在專門的放松室里,有沙盤、按摩椅、拳擊沙袋,還有吶喊宣泄儀。針對高三學生,心理老師每個月開展心理講座,也會對高三班主任定期培訓,教他們如何共情,如何疏導同學們的情緒。
硬件設施、校園文化、教育理念和氛圍……滲透在三年生活的種種細節中,最終也影響著喊樓這場高中告別式的情感基調。
在李妍任教的學校,這是第一次舉辦類似的活動。在她的印象里,上海有喊樓和撕試卷傳統的學校不多,因為這類活動一般在晚自習前后舉辦,而“上海上晚自習的學校很少”。學生們將這次活動定義為“屬于我們的青春狂歡”,還要給學弟學妹們送上真摯的祝福,這讓李妍感慨“很有愛”。
而當丁遠說起頂住學校壓力組織喊樓的原因,他將這形容為“一個釋放的窗口”,“大家太累了,壓抑太久了”。
5月28日,畢業典禮前一晚,下了晚自習,丁遠提著音箱和麥克風跑到樓下,將音響聲調到最大,喊道:“大家都出來,我想給你們看一場秀。”說完,他放下麥克風,跳了一段街舞,跑動聲、笑聲、吶喊聲、歡呼聲在他的耳旁炸開。一曲跳完,小廣場和教學樓走廊已經站滿了同學。
他們本來準備了一個歌單,但到了現場,“玩開了”,同學們喊著要放什么,他們就放什么。有人點了一首鳳凰傳奇的歌,丁遠站在人群中央,聽到那個聲音真的很震撼,所有人都會唱,那么齊,比早讀時齊多了。
第一首歌唱完,丁遠看見了去年叫停喊樓的劉副校長慢悠悠朝他們走來,背著手,看不清神情。他嚴陣以待,在心里打好了應對老師的腹稿,“老師,對不起,我知道這樣做不對,但是我必須這樣做”。沒想到,劉校長只是站在一旁,靜靜地聽著。
第二天畢業典禮結束后,年級主任走過來拍了拍丁遠的肩膀,說:“你好樣的。”有人問老師,組織喊樓的同學會不會被處分,老師說:“不會,大家開開心心的多好。”
在朋友圈刷到學弟學妹喊樓的視頻時,林述想到了一年前的自己,她懷念那時的勇氣,“上大學之后,很少能再找到那種和身邊朋友齊心協力朝一個目標努力的感覺了”。
幾乎同一時間,在上海,劉一然策劃的喊樓以一曲《七里香》開場。一開始李妍在樓上的辦公室往下看,后來忍不住跑了下去,站在離學生們一兩米的位置,看著看著,“淚水止不住”。
“上海的學生,尤其是像我們這種重點高中的學生,考一所大學是不難的。我們一直對同學說不要只聚焦于考上大學,而要聚焦于未來的人生要怎么走,對家庭和社會能做出什么貢獻。”李妍說。在喊樓那晚,她仿佛看到了過往教育的成果。
而作為縣中的高三班主任,在高考前,吳平和邵陽的目標依然是現實和迫切的——陪伴學生們平安地、平靜地度過這場考試。
吳平小心翼翼地關照著學生們的情緒。她在網上看到,有的學校的老師會陪學生一起上晚自習,甚至老師們集體開車燈為學生照亮回家的路,她說:“老師的這份心意對孩子來說是莫大的支持,但是我個人覺得在考前還是盡量讓學生保持一個平靜的心態。我們這邊的小孩大部分都不是靠智商,而是靠踏實和勤奮取勝。”吳平坦言:“孩子們寒窗苦讀十二年,我們希望他們以最佳的狀態迎接高考。”
邵陽對孩子們有著類似的感情,“很理解,也真的很心疼”。在河南的這所縣中,一個年級就有一兩千人,一本率的指標壓在每位老師身上,也壓在每個學生身上。看著一張張疲憊的臉,她安慰學生們:“高考不能決定一切。”她經常舉曾經教過的一個學生的例子,那是一名復讀生,最后只考上了一所三本院校,但不服輸,一直努力,現在在讀博士。
邵陽說:“先有學上,我們再創造條件,走得更遠。”
棟梁//摘自北青深一度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姜敏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