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稿日期:2024-05-10
作者簡介:李勇軍(1970—),男,河南蘭考人,鄭州大學出版社人文分社社長、編審,研究方向:新時期文學版本研究、編輯學等。
摘 要:作為“《紅高粱》的姊妹篇”的中篇小說《白棉花》,最早公開發表在《花城》1991年第5期,是為“初刊本”;幾乎同時,它又被收入華藝出版社1991年10月出版的同名小說集《白棉花》,是為“初版本”。這兩個版本時間接近,卻又存在著明顯的文本差異,以至于后來“花開兩朵”——后來的“轉載本”屬于“初刊本”序列;2002年九州出版社出版的《幸福時光好幽默:莫言電影小說精品》、2004年當代世界出版社“莫言文集”第10卷《白棉花》等則是“初版本”的延續。而2004年民族出版社“名著彩繪·莫言精品系列”的《白棉花》,雖以“初版本”為“底本”,但已經過全面修改,可稱之為“改定本”,2020年5月,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白棉花》(莫言中篇小說精品系列)采用的就是這個版本。一方面,我們力倡作家的版本意識,即盡可能保持作品文本的高度穩定;另一方面,作品的一次次修改、打磨,又確實是一個精益求精的過程。就結果而言,當代文學的作品文本與版本,往往是由作家與編輯共同完成的,而讀者也是版本“最優化”進程中不可忽視的一環。
關鍵詞:莫言;《白棉花》;初刊本;改定本
DOI:10.13783/j.cnki.cn41-1275/g4.2024.04.001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3715(2024)04-0001-07
201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無疑是一位具有世界影響力的作家,而他的中篇小說創作更獨具藝術魅力。1986年3月,《紅高粱》在《人民文學》發表,震動了整個文壇;此前,該刊1985年第12期發表的中篇小說《爆炸》,讓編輯朱偉看到了作者敘事中那種“令人恐懼的發酵能力”;更早刊發于《中國作家》1985年第2期的《透明的紅蘿卜》,朱偉說,他“至今仍認為,這是莫言寫得最好的中篇小說”[1]。
但從版本學的視角來看,中篇小說《白棉花》則更具典型意義。《白棉花》首先公開發表在《花城》雜志1991年第5期(出版時間:9月20日),即“初刊本”。幾乎同時,它又被收入華藝出版社1991年10月出版的同名小說集《白棉花》,是為“初版本”。這兩個版本時間接近,卻又存在著顯而易見的文本差異。之后,兩個版本各有延續。2002年,在“初版本”的基礎上又有經過重要修改的“改定本”,“改定本”則又有新的版本延續。對該文本三十年間的延續、變遷以及多種版本形態的不斷出現加以考察,將同時具備文學與出版學的雙重意義。
一、“《紅高粱》的姊妹篇”
莫言的中篇小說《白棉花》,雖然被視為“《紅高粱》的姊妹篇”,而且“沒有人這樣寫過棉花”,但它所獲得的聲譽和關注度,顯然與《紅高粱》不可同日而語,這部“為張藝謀而寫”的作品卻最終未被這位大導演搬上銀幕,而在臺灣被改編為同名電影上映后也未達到預期的成功。
如前所述,這部似乎“命運欠佳”的中篇小說最早公開發表在《花城》1991年第5期,該期《中篇小說》欄目還刊發了王朔的《誰比誰傻多少》。順便提一句:王朔在此期間還有另外一部中篇小說《動物兇猛》,發表在《收獲》1991年第6期,后來改編為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由女明星寧靜主演;而在臺灣上映的電影《白棉花》(導演:李幼喬)也是由寧靜擔任女主角。
主人公方碧玉是個充滿傳奇的姑娘,她從小沒娘,跟著爹習武,一身功夫,走起路來像全身安了彈簧,不但長相俏美,而且“具有一種天生的、非同俗人的氣質”。那年“我”17歲,她22歲,“我”和她一起去縣棉花加工廠報到,“我”在暗戀著她,她卻與支書的兒子訂過婚。而到了棉花加工廠之后,她卻移情別戀,對方是一位多才多藝的青島知青李志高。
據《莫言文學年譜》記載,莫言在故鄉高密縣的一家縣棉花加工廠做“農民合同工”期間,因為字寫得漂亮,負責給廠里出黑板報;因為看的書多,文筆好,口才好,他還當上了工人代表,在全廠大會上發言,被公認為是廠里最有才華的臨時工;也因此,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他,當上了職工夜校的老師,負責教語文。“在廠里工作的,還有來自各地的青年,有干部子弟,有青島等大城市的知青。”[2]6
“寫自己最熟悉的生活。”可以想見當年的青年作家莫言創作熱情如此飽滿。對于這部《白棉花》,莫言當年的那段生活與他的這部小說可以看作“互文”的關系。
小說里的青島知青,除上面提到的李志高之外,還有一位炊事班長江大田,是公認的廠里“第一美男”。
小說中寫到的“干部子弟”包括:扦樣員趙一萍(綽號“一撮毛”),父親是“縣水利局的頭頭”;那位被人叫作“電流”的姑娘,是公社黨委副書記的女兒;孫紅花,公社團委書記的妹妹;門衛馮結巴家庭貧寒,但他舅是公社黨委組織委員,所以他“干了輕松差事”;那個黑瘦臉龐叫宋金魚的姑娘,“也是個書記的女兒或兒媳之類的角色”……
莫言在棉花加工廠期間,學過棉花檢驗,當過司磅員,干過雜活兒。小說中的“我”(馬成功),靠著叔叔的關系當了司磅員,后來因為在李志高、方碧玉中間“通風報信”,被調去干雜活兒(也是重活兒)——抬大簍子,他的搭檔正是那位青島知青李志高。
在進廠之前,作者說自己在村里跟棉花打了好多年交道,“對于棉花,我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我的紅高粱是夢幻中的東西,白棉花卻是實實在在的”[3] 。能夠看得出,小說的第一部分《楔子:圍繞著棉花的閑言碎語》就是對這段生活的一個“交代”。
那么,方碧玉是否有生活原型?到目前為止筆者仍未看到作者有過清晰的表述。倒是《莫言文學年譜》中提到他寫“武俠”的一個細節:這年(1990)暑假,“在高密的家里,他種了一院子的葵花,每日在葵花叢里轉來轉去,困惑著、思索著。這一時期,他用戲謔的手法將革命樣板戲《沙家浜》改寫成了一篇四萬五千字的武俠小說,舊人物阿慶嫂、郭建光都成了身懷絕技、會使暗器的武林高手。他將小說寄給《花城》,但遭到退稿,他便將這篇‘不合時宜’的手稿燒掉了”[2]37-38。
二、初刊本與初版本:文本辨異
1991年10月,莫言小說集《白棉花》作為“中國當代著名作家新作大系”之一種,由華藝出版社出版發行,該集收錄的莫言作品包括:中篇小說《父親在民夫連里》(原載《花城》1990年第1期,并獲第五屆“花城文學獎”)、《你的行為使我們恐懼》(原載《人民文學》1989年第6期,發表時題為《你的行為使我們感到恐懼》),短篇小說《人與獸》(原載《山野》1991年第4期)、《遙遠的親人》(原載《時代文學》1989年第4期)、《愛情故事》(原載《作家》1989年第6期),排在最后的是《白棉花》。該版本我們稱之為“初版本”。
與高曉聲《陳奐生上城》、張一弓《流淚的紅蠟燭》等作品初刊本、初版本保持著“高度一致”不同,《白棉花》的初刊本與初版本存在著明顯的差異。以小說“楔子”第四自然段為例——
初刊本:
農歷三月中旬,太陽又開始向我們靠攏,地溫上升,河冰融化……
初版本:
農歷三月中旬,由于太陽又開始向我們靠攏,地溫上升,河水開凍……
更顯眼的是,《楔子》中涉及“郭老肚子”的下面這部分將近三百字的內容,只見于初版本而不見于初刊本——
有一天,郭老肚子讓我去找保管員領二兩麻給牛套上搓一根鞅繩,我便到倉庫里找。到了那里我增長了不少知識。
“嫂子,把你那家什給我用一下。”
“你的家什呢?”
“我的家什滿了。”
“你那個家什就那么小?”
“你那個家什大!”
“保管員進去正好!”
于是便哄堂哈哈笑。
其他如:硬、軟、粗、細、長、短、上來、下去等等,都變成隱語。
據說有一李姓的中年女人,瘋得厲害,男人們也都說她性大。有一次她說瘋話說上了勁,坐在棉花籽上,把一條褲子都尿濕了。幾年后,我在棉花加工廠工作時發現,一群大姑娘聚了堆,瘋起來不比娘們差,只不過稍微含蓄,不那么赤裸裸罷了。
仍以《楔子》這一節為例,涉及“我”對女主人公方碧玉的感受,增加的文字也較多。如“我經常回憶起二十年前在生產隊的數千畝棉田里與方碧玉她們給棉花噴藥滅蟲時的情景,那是多么浪漫的歲月呵,哎喲我的姐你方碧玉!”后面,又增加了頗具抒情色彩的如下文字:
你額頭光光,好像青天沒云彩;雙眉彎彎,好像新月掛西天;腰兒纖纖,如同柳枝風中顫;肚臍圓圓,宛若一枚金制錢——這是淫穢小調《十八摸》中的詞兒,依次往下,漸入流氓境界。
再如,在“農村姑娘以高乳為丑,為羞,往往胸脯一見長時,便用布條兒緊緊束住,束得平平的,像塊高地”之后,初版本又進一步“發揮”:
一般農村姑娘的胸脯是高地,方碧玉那家伙就如同喜馬拉雅山啦。
上面談到的是改與增的情況。
初版本與初刊本相比,“刪”的情況也很普遍。比如,第二節關于毛紅燈這個人物——
他原名毛志東,改成毛紅燈。他改名時全中國鼻子眼里都唱《紅燈記》。他這名字算是改出了高水平。
但是,初刊本卻將這段頗有趣味的“人物背景”刪去了。
其他如第十一章刪去了二百余字內容:“(皮輥機)吞噬著我和我的李大哥,連骨頭渣子也不吐出來。而方碧玉她們,現在已不是我們的同類而是皮輥軋花機的幫兇。不,她們是這些吃人巨獸的爪子,就是她們把我和李大哥送到了巨獸嘴中。”“她們是活著的機器死去的人,她們是機器的一個組成部分。時間靜止不動,地球停止旋轉……”
還有一個較為特殊的方言詞的改動。
“大嫚”是一個地方色彩鮮明的方言詞,在《白棉花》初刊本中多次出現。如:第三章孫禾斗故意對老蔡的老婆說“老蔡天天摟著大嫚困覺”;第八章,“廠長說這個大嫚(指方碧玉)真不是盞省油的燈”;第二十四章,郭麻子對李志高說:“你要大嫚不要緊,別誤了我的活呀!”“大嫚”指年輕姑娘、女士,在高密、諸城一帶更被直接稱呼為“嫚”;據稱這個詞源于德語damen。在青島,有很多方言與德語有關,比如“古力蓋”就是“井蓋”的意思。也有一種說法,認為“嫚”在山東方言中很早就有。2006年,山東文博會的“吉祥娃”被稱為“山東大嫚”。
但是,很遺憾在初版本中均被改為“大妮”——后來的“改定本”中,又被統一改回“大嫚”。
還有關于字、詞的細部改動。比如“(把牛蹄印)抹平”,初版本改為“摟平”;“繡毯”在初版本中改為“繡氈”;“把一泡熱尿泚到牛的鼻孔里”,初版本將“泚”改為“滋”;較為典型的是“像”和“象”的處理:初刊本一律用“像(……一樣)”,初版本統一用“象”。
這里要交代一下背景,據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1986年重新發表《簡化字總表》的說明:“像”不再作為“象”的繁體字處理,據此規定,《現代漢語詞典》1996年7月修訂(第3版)做相應修訂。在此期間,各出版單位(期刊、出版社)采取的編校標準并不完全統一。
最后我們對兩個版本的先后順序進行具體考察:就標注的時間來看,“初版本”比“初刊本”晚了一個月,但眾所周知,從出版專業角度而言,圖書出版周期一般要遠比在刊物上發表長得多。因此,我們可以推定這兩個版本于作者而言,是同一時段的同一文本(那個年代復印機已普遍使用,像賈平凹的長篇小說《廢都》完稿后,作者就復印了不止一份)。但最終讀者所看到的,卻是差異明顯的兩個版本,并進而形成兩個不同的“版本系統”。
三、轉載本、文集本及其他
《白棉花》被《中篇小說選刊》1992年第1期轉載,這個“轉載本”是忠實于“初刊本”的(指小說正文部分),甚至保留了原刊所配的插圖(作者:黃穗中)。要說“副文本”的增加,一是配發了作者的一篇“創作談”《還是閑言碎語》(前文中已有引述),二是增加了“作者簡介”。
先說“創作談”。為什么標題叫《還是閑言碎語》呢?因為這部小說的開頭原為《楔子:圍繞著棉花的閑言碎語》(此次轉載被刪去了)。該文講:“去年(按:應為1990)年底”,久違的張藝謀找到他,想讓把他看中的一部小說改編成電影,莫言看后“感到很難改出什么新意來”。張藝謀又讓他想想看,有沒有“適合在電影里表現的、既好看又轟轟烈烈的大場面”。他談到了當代的和古代的戰爭,還有大煉鋼鐵、大修水利等,然后話題轉到家鄉那一望無際的棉田,“每年的秋季,農民排著長隊交售棉花,棉花加工廠里白棉如山,一片潔白里,活動著一些穿紅穿綠的、為了掙點錢托親告友進了棉花加工廠當臨時工的姑娘。在潔白的棉花垛里有愛情悲劇、有死亡事故、有打架斗毆、有勾心斗角。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里,前來加工棉花的農村姑娘其實被棉花加工了”[3]。這也是小說《白棉花》的基調和故事背景。
當初,“張藝謀當即表示‘有意思’,讓我趕快寫。我說我要先寫成中篇小說給他看,如果好,再改成本子,他很贊成” [3] 。另據莫言自稱,寫方碧玉這個人物,他一直沒能擺脫鞏俐的影子,甚至說為其量身定做。確實,當我們讀到《白棉花》中方碧玉與李志高在巨大的棉花垛里為情癡狂的大段描寫,總不由自主地會聯想到《紅高粱》中“我爺爺”與“我奶奶”在高粱地里“野合”的場景。至于最終張藝謀并未將其搬上銀幕,那是后話。
再說“作者簡介”。讓我們回到文學的歷史場景,那時莫言雖因《紅高粱》(主要是電影)已紅遍全國,但他還遠不是后來獲得諾獎之后的頂級作家,而且該刊也是從“自身立場”來介紹莫言的:
莫言,原名管謨業,1956年出生,祖籍山東高密。1976年入伍,1986年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1991年畢業于北師大與魯迅文學院合辦的研究生班。1981年開始發表小說,有《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等,《紅高粱》獲《中篇小說選刊》1986—1987年度優秀中篇小說獎。現為解放軍某部創作干部。[3]
2004年1月,十二卷本“莫言文集”由當代世界出版社出版發行,其中第10卷為中篇小說卷《白棉花》,收入《白棉花》《爆炸》《野種》《紅耳朵》《懷抱鮮花的女人》《金發嬰兒》《夢境與雜種》《模式與原型》《你的行為使我們恐懼》《球狀閃電》《野騾子》11部中篇,是為“文集本”。該版本與華藝出版社的“初刊本”為同一版本,但請注意:彼時《白棉花》雖作為集名但排在最后一篇,而此次不但作為文集名,還被排在了第一篇。
但是,2002年1月由九州出版社出版的《幸福時光好幽默:莫言電影小說精品》,收錄的《白棉花》等三部中篇,像“轉載本”一樣,與“初刊本”是同一版本系統。另外兩部作品是:《幸福時光好幽默》(原名《師傅越來越幽默》)和《紅高粱》。
四、“改定本”的增、刪、改
2004年4月,民族出版社出版了六卷本《莫言精品》,包括《白棉花》《紅蝗》《筑路》《歡樂》《牛》《戰友重逢》六部中篇小說單行本。這里只說《白棉花》,其版本特點一是增加了十幾幅彩色插圖(插圖:劉毅)——是謂“彩繪名著”,二是在卷首增加的廣告詞:
《紅高粱》的姊妹篇——沒有人這樣寫過棉花。
一部農村走向工業化的血淚史詩。[4]
但上述這些都是屬于“副文本”范疇的。就正文本來看,作者亦做了較大幅度的修改甚至重寫。我們仍可以從增、刪、改三個方面來說明。
先說增。
《白棉花》的初版本開頭第一自然段是這樣的:
人類栽培棉花的歷史悠久,據說可上溯一萬年。我想可能不止一萬年也可能不足一萬年,這問題并不要緊。棉花用途廣泛,一身都是寶,關系到國計民生,聯系著千家萬戶,是一類物資,由國家控制,嚴禁黑市交易,這東西很要緊。
該版本則增加了:“知道炸藥嗎?就是董存瑞舉著炸碉堡那種東西,那東西里有一種重要的配料,就是從棉花里邊提煉出來的。”
第二自然段增加更多。初刊本、初版本原為:
我們高密縣是中國小有名氣的產棉縣,因為棉花我們縣受到過周恩來總理的表揚。
改定本則將這一句全面鋪陳開來:
……說有一年朝鮮領導人跟中國要棉花,周總理給高密縣長打了一個電話,說高密縣,你們弄點棉花支援一下朝鮮吧。高密縣就把全縣的棉花集中起來,往朝鮮運。剛運去一半,那邊就說,夠了夠了,不用運了,再多就沒地方放了。周總理很高興,說高密縣真是好樣的。全縣人民至今還為此事感到驕傲。
再說刪。
第三章,刪去了初版本“‘鐵錘子’是‘業務組’組長,屁虱子大的官”,該章最后一段還刪去了“棉花加工廠有意思的人和事很多,在有限的篇幅里無法說清楚,讓我們在下面諸節里再談”。
第十二章,“我”與方碧玉搭乘本村一個同學開的拖拉機回家,“車后的小掛斗上,竟插著八面大紅旗,顯得詭異而神秘”。改定本刪去了初刊本“像農家的炕席那般大的”“旗上繡著星星、月亮、太陽、白虎、青龍等圖案”等文字。
第十八章,“我們曾在一起議論,說領導真是瞎了眼”,改定本刪去了“曾在一起議論”。
總的來說,純粹刪去的內容遠比“改寫”要少得多。
最后說改。
《白棉花》初刊本第八章第一段,原為:
打架事件后,方碧玉成了眾人注意的中心。親眼目睹了打架過程的人,在向別人轉述時,都毫不吝嗇地添油加醋,把方碧玉描繪成了一個俠女十三妹一樣的人物。
改寫后:
打架事件后,方碧玉成了公眾人物。親眼目睹了打架過程的人,在向別人轉述時,都毫不吝嗇地添油加醋,把方碧玉幾乎描繪成了俠女十三妹。
初版本第二章的結尾:
我知道,那是方碧玉在展開她的被褥,她的呼吸聲撫摸著我的面頰。
再看改定本:
我知道,那是方碧玉在展開她的被褥。雖然隔著一堵冰冷的墻,但我能感到她的呼吸正在撫摸著我的面頰。
類似的改動,還有第三章的第一自然段結尾:“幸好,方碧玉就在我的身邊。”改寫后為:
幸好,方碧玉就在我的身邊,隔著墻壁,我也能感受到她的溫度。
與初刊本相比,初版本有多處對話,由直接引語變成了間接引語。而改寫本與初刊本相比,許多段落重新分段后,層次更加分明,也更利于讀者閱讀,如第八章的一段,初版本為:
……公社黨委書記的女兒“電流”大聲說:“與我們干部女兒沒有關系,我們有專用器材搶險救災。”眾人齜牙咧嘴怪笑。“防洪排澇!”一個男工說。“電流”說是農村來的女工干的,讓我們跟著受牽連。方碧玉說:“你有什么證據?是哪個農村來的女工干的?休要一網打盡滿河魚。另外廠長說的也不對,男工碰破皮肉、走火流鼻血不也能用皮棉擦嗎?”
再看改寫后:
……公社黨委書記的女兒“電流”大聲說:
“與我們干部女兒沒有關系,我們有專用器材搶險救災。”
眾人齜牙咧嘴怪笑。
“防洪排澇!”一個男工說。
“電流”說:“是農村來的女工干的,讓我們跟著受牽連。”
方碧玉站起來,冷冷地說:
“你這樣說有什么證據?是哪個農村來的女工干的?休要一網打盡滿河魚。另外廠長說的也不對,男工碰破皮肉、走火流鼻血不也能用皮棉擦嗎?”
經過重新分段——當然也有少量的文字改動,顯然實現了文本更優。
而這個改定本顯然是以初版本(而不是初刊本)為“底本”的。例證之一就是前述“郭老肚子”那段近三百字的文字,幾乎與初版本完全一致(也就“其它”“其他”之類的差別),但該部分內容恰恰不見于初刊本。還有,2020年5月,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了《白棉花》(莫言中篇小說精品系列),在此不再論述。
五、結語:“改”與“不改”
一般而言,作者修改的過程,也是作品文本精益求精的過程。事實上,作家都是在一直尋找最恰切的表達。在“郭老肚子”那段內容前面有一段文字, 我們來看不同版本的表達——
初刊本:
因為勞動的強度不大,女人聚堆,又都是結過婚的女人,于是百無禁忌,談話的中心總是圍繞著男人和女人展開,歡聲笑語震動四壁。
初版本:
因為勞動的強度不大,女人聚堆,又都是結過婚的女人,于是百無禁忌,談話的中心總是圍繞著兩腿之間,歡聲笑語震動四壁。
改定本:
因為勞動的強度不大,女人聚堆,又都是結過婚的女人,于是百無禁忌,談話的中心總是圍繞著兩腿之間那點事物,歡聲笑語震動四壁。
孰優孰“劣”,不言自明。
其他一些看似不經意的改動,也能體現出這種“精益求精”。比如第三章,”初刊本“泡沫滅火機”,改定本為“泡沫滅火器”;第十七章,“獎給我們每人五元人民幣”,改定本把“五元”改為“十元”;等等。
但也不排除修改后反而更遜色之處。前述初版本通篇將“大嫚”改為“大妮”即一例。
這樣的例子還可以舉出一些。
因為作者的親身經歷,作品中“抬大簍子”的描述極其生動,給人印象深刻。第九章,“那種大簍子用竹片編成,長方形,寬約一米半,長約三米,高約一百二十厘米……”(初版本“高約一米二十厘米)。這里的“高約一百二十厘米”,也是修改并不到位的一例(宜表述為“高約一米二”)。
最后要說的是小說結構方式的改動。這種改動可能出于作者的修改,也可能出自編輯之手:
該作品前有“楔子”,后有“尾聲”;正文部分共34章:初刊本采用阿拉伯數字:1、2、3……;初版本使用漢字:一、二、三……;改定本則改用“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發表在《風箏都》的“早期本”,則是把“楔子”作為“第一章”,從第二章起,章下再分1、2、3……但基本上與后來的各章內容相對應。
此前,《白棉花》還曾“不公開”發表在山東濰坊《風箏都》雜志上,1991年第1期、第2期連載,時間為1991年4月、6月。這是一份內部發行的刊物(魯新出報刊字第201號),而這個版本也許是最接近“創作原生態”的版本。因將另文,此不贅述。
就結果而言,同一文本的不同版本,也許往往是由作家與編輯共同完成的。不過,即便我們對《白棉花》的不同版本加以最詳盡的考察,即便對多方當事人(作家、文學期刊編輯、圖書編輯、責校等)再進行“復盤”式的訪談,我們也難以回到文學現場、回到作品的原生態中。但我們始終堅信,真正優秀的文學作品,經過時間的淘洗會愈加閃出自己的光彩,而就古今中外的文學史來看,經過一代代讀者的“層累”和選擇,也往往會有一個文本趨向“最優化”的過程,或者是經過不同年代、不同階層的讀者選擇,會最終形成同一文本的不同版本。
參考文獻:
[1]陳華積.他用靈性激活歷史,弘揚民族創作[N].光明日報,2019-09-27(14).
[2]李桂玲.莫言文學年譜[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
[3]莫言.還是閑言碎語[J].中篇小說選刊,1992(1):192.
[4]莫言.莫言精品:白棉花[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封面.
(責任編輯 劉海燕)
Analysis on the Version of Mo Yan’s White Cotton
LI Yongjun
(Zhengzhou University Press, Zhengzhou, Henan 450052, China)
Abstract:As the sister piece of Red Sorghum, the novel White Cotton was first published in the 5th issue of Huacheng in 1991 as the “first published edition”. Almost at the same time, it was included in the White Cotton, a collection of stories of the same name published by Huayi Publishing House in October 1991, as the “original edition”. These two versions are close in time, but are obvious different in text. So later “two flowers blossom”——the later “reprinted version” belongs to the “first published edition” sequence; while the “original edition” was later collected in Happy Times Good Humor published by Jiuzhou Publishing House in 2002 and Mo Yan Collected Works volume 10 published by Contemporary World Publishing House in 2004. In 2004, the White Cotton of the Masterpiece Painting·Mo Yan Fine series of the National Publishing House, is based on the “original edition” but is modified comprehensively, so it can be called “modified version”. In May 2020, the White Cotton (Mo Yan novel fine series) published by Zhejiang Literature and Art Publishing House adopted this version. On the one hand, we advocate the writer’s version consciousness, that is, to keep the text of the work as stable as possible; On the other hand, the revision and polishing of the work over and over again is indeed a process of excellence. As a result, the text and version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are often jointly completed by writers and editors, and readers are also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optimization” process of the version.
Key words:Mo Yan; White Cotton; first published edition; modified ver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