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個小店,大約是今天很多普通人心中共同的“曠野”。
科幻電影《普羅米修斯》中,機器人費法對正在逃亡的主角伊麗莎白說:“人生是曠野,不是軌道?!痹陔娪吧嫌车?012年,地球上最火的科幻片是《復仇者聯盟》。誰也不曾料到,這句原本不太顯眼的臺詞,會在多年后被裹上厚厚的浪漫主義濾鏡,成為中文互聯網不言自明的職場信仰。
上一輩人開早餐店、報刊亭、理發店,起早貪黑地經營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也操持街坊鄰里的日常生活,不再甘心囿于工位,心底都在期盼為職業生涯尋找一點點流動的自由。
開小店不是找“飯碗”,需要賭運和拼搏精神,缺乏穩定的前置條件,更沒有白領生活的亮麗。但它有廣闊的可能性,能讓人擁有一種稀缺的、掌控生活的自由感,因而成為扎根在打工人心底的白月光。
廣州番禺的市廣路,擁有堪比兩條機動車道的寬闊的人行道。這種得天獨厚的優勢,為悠長的夜晚提供了很多可供想象的空間。
街角的一頭,阿姨們會在晚飯后早早占據專屬的廣場舞領地。200米外的大樹底下,天色未暗,熱鬧的夜市便張羅起來,奶茶、炒飯、缽缽雞一應俱全。濃郁熱辣的煙火氣,恰巧填補了周邊食肆寥寥的尷尬,滋養了附近職校不少吃膩了食堂的學生的胃。
阿鄒幾乎是夜市里最年輕的老板。和其他人不同,因為還有一份穩定的正職,他的心態比周邊的同行輕松得多,不“卷”品類也不“卷”服務,只賣老家徐聞縣的小吃腌粉,抱著賣多少算多少的心態,賺一點小錢,打發下班時間。雖然驗光師的工作賺得不多,但是每天下午4點多就下班,讓他有充足的時間出攤。
按照七七的計劃,她原本只打算開一家小而美的咖啡店,以便徹底擺脫打工人的生活。但一千個當代年輕人心中藏著一千個“咖啡夢”,咖啡店這條“小而美”的賽道,在今天確實有點“大且滿”。“我剛想把店盤下來,結果那門面就被人截胡了!”

出師未捷的七七,兜兜轉轉還是實現了自己的“老板夢”——退而求其次地選擇了一個老洋房的小門面。這是上一手店主留下的古著店,七七原打算清完貨便轉型做咖啡店,結果在短時間內和它處出了感情。2年過去,她不但如愿開了一家自己的咖啡店,還一直維持著這家人氣不太高的古著店。
對于打工人來說,不想上班或許是今天最廣泛的社會癥候群,打工生活如同從出租屋到辦公室通勤路上的地鐵軌道,不至于永遠暗無天日,但總能一眼望得到頭——哦不對,除非得到編制,成為萬中無一的“上岸青年”。打工豈有真正望得到的“頭”?
尤其是在各種壓力紛至沓來的時候,大廠“耗材”哪天會將身體榨干?35歲、45歲、55歲后該何去何從?自己積累多年的知識和經驗,會不會在AI降臨后被取代?問題天天都多,格子間里卻不一定有解法。
在市場經濟下長大的一代人,當然明了職場競爭的必然和殘酷。但當父輩的路徑全然難以參考時,普通人總不免謹慎地盤算,眼前的軌道是否能夠堅固地再跑30年。
多年以前,在丈夫的小制衣廠關門之后,自貢人廖姨本來打算到深圳去當“深漂”。但在丈夫的勸說下,她決定留在廣州,到海珠區的同福西張羅了一個報刊亭。
一晃20年,報刊亭變成了小賣部,生意早已大不如前。但55歲的廖姨,早年已通過小店給自己買好了社保,每個月的退休金不多,倒也足夠覆蓋吃穿用度。一個在江邊賣唱的鄰居小伙子教會了廖姨彈吉他,她便在店里的墻上畫了五線譜,將工作之余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于練習。
事實上,在開店之前,廖姨和諸多媽媽輩的女性一樣,曾經都是流水線上的女工。如果當初仍然選擇“深漂”,沒有學歷、缺乏手藝、年過35歲的女工還能做什么?人生沒有假如,但可想而知,廖姨不會有太多偏離軌道的機會,也不會有學吉他的閑心。
從這一點來看,倒騰出一家營收過得去的小店,顯然要比在職場當人口紅利來得穩定。
如果說在軌道上飛馳的是列車,那么“曠野”上星星點點的小店,便是搖曳在“軌道人”心間的勁草。
誠然,開小店是存在風險的。在勉力維持了1年半之后,因為兩家店牽扯的人力和成本太多,七七的古著店已走到了“關門大吉”的邊緣。知名自媒體人“半佛仙人”更創下過“開10家店倒10家店”的紀錄。
但正是因為一批批創業者將小店作為事業起點的努力,小店才會成為拉動經濟復蘇的新引擎,并重塑城市日漸消失的“附近”。
毫無疑問,小店是輕盈的,但其能量是巨大的。
據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發布的數據,截至2023年年底,全國登記在冊的個體工商戶達1.24億戶,支撐了整個中國近3億人的就業。這意味著,即便不算阿鄒這種小店經濟的“預備軍”,有門有戶的個體戶,在今天也占據了經營主體總量的三分之二。小店經濟在整個中國流淌著巨大的能量。
尤其是,隨著數字經濟催生出直播、電商、外賣等新經濟形態,小店的經營和內容變得紛繁多樣,惠及的就業者也遠遠比以往更多。有人樂此不疲地成為“新個體經濟”的一員,也找到了個人事業的起點;有人不一定開店,但也能在小店經濟的浪潮中受惠,順著移動互聯網的觸角找到自己的位置。
舉個例子,在美團和餓了么平臺注冊的騎手總數,在去年超過了1000萬人。而根據《2022年美團騎手權益保障社會責任報告》,2022年在美團獲得收入的騎手中,81.6%為來自農村轉移的勞動力,28萬人來自國家鄉村振興重點幫扶縣。
騎手數量的增多,意味著經濟社會的穩步復蘇,仍然需要謹慎應對就業考驗。但小店經濟作為實體經濟最細微的單元,顯然發揮了“底部”的作用,在全球經濟周期起伏的今天,穩穩地托住了普通人謀生過活的出路。
所謂本地生活,無非柴米油鹽醬醋茶,以及琴棋書畫詩酒花。人永遠不可能足不出戶就解決一切生活所需。
如何讓市民自愿地使用并喜歡一條街道?學者簡·雅各布斯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中給出的建議是“沿著人行道的邊上,三三兩兩地布置足夠數量的商業點和其他公共場所,尤其是晚上或夜間開放的一些商店和公共場所”。
即便外賣能解決“一日五餐”,老百姓仍然有外出就餐的剛需,不為聚餐也與社交無關,可能只是為了吹吹江邊的風;就餐路上,我們可能會想起巷子深處的裁縫店、配匙店、修表店,即便很多人已經習慣了“用壞就扔”的生活;晚飯過后,我們還需要一家步行可達的理發店,在合理優惠的價格范圍內,可以弄出一個清爽好看的發型……
有人味,有吆喝,有活力,也就有了所謂的煙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