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因為名字筆畫太多,考試的時候,名字還沒寫完,有的同學已經做完幾道題目了。這個時候,我的同桌教了我一種方法,就是把字寫得潦草一些,這樣可以提高速度。他是一個留級生,比我多了一年上學的經驗。我聽了他的話,如獲至寶,開始把字寫得天書一樣。那個時候我們還在學拼音,認的字還沒有幾個,我們就開始寫起了“草書”。我終究為這種潦草付出了代價,班主任給了我和我的同桌一份拒絕批改的作業,喝令我們把字寫到她能認出來為止。
因為這段“誤入歧途”的經歷,我的父母決定把我送到一個老師家里練習書法。一年級的暑假,我就來到了教師進修學校的傳達室。傳達室被隔成了兩個房間,前面是做傳達的作用,后面是住人。當我來到那里的時候,這兩個房間里幾乎擺滿了桌子,里面房間靠墻的地方有兩個架子,上面放著一些書和字帖,以及寫毛筆字的工具。角落里是一張小床,小床前面也照樣擺了一張桌子,以床為座,桌子上也擺了文房四寶。
書法老師姓王,那個時候大約有六十來歲,經常穿白色的襯衫,襯衫左邊胸口有個口袋,他像大多數人一樣在口袋里放了一些錢,這些錢透過布料若隱若現,讓我們看了很心動。他在平常會收一些練習書法的學生,暑假的時候人會更多一些,傳達室實際上已經被他改造成了書法班。
我們最開始練習毛筆字,王老師先給我們發了描紅的字帖。字帖是他自己先寫好,然后我們再用紅筆在他的字上臨描。在那之前,王老師花了半天時間教我們握筆,筆姿練得有點樣子后,又叫我們在報紙上隨意寫一些字,找找握筆的感覺。他要求我們把毛筆握直,然而一旦書寫,不久以后,筆就歪了。他本來在旁邊坐著看報紙,忽然就站起來,把我們的筆姿一個又一個地調正,然后繼續坐回去翻開報紙。
沒兩天,我們就被準許描紅。把染了紅墨水的毛筆點在王老師的字上,要做到分毫不差簡直不可能,往往落筆就有墨水落到了黑字外面,當我們想要用筆尖描字,又讓紅字顯出營養不良的感覺。我們有個同學,我記得他叫“宇航”,他也跟我們村有所淵源,是我們村里人的外孫。我們年紀相仿,很有投機的感覺,休息的時候總湊在一塊聊最近的動畫片。宇航比我機靈,把毛筆當成畫筆,先把黑字的輪廓描出來,再用筆尖把剩余的位置填滿。這不像是寫毛筆字了,像是在畫畫一樣。然而墨水干的速度有了前后,他的紅字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拼湊出來的怪物一樣,全無美感。為此他挨了王老師的批評。我也挨過王老師的批評,毛筆對我來說太長了,握筆久了,還是難免歪掉。有一次,王老師陸續調整了幾次我的筆姿以后,我眼看他的怒火呼之欲出。他舉起手,我下意識地也舉手去擋,那巴掌最后沒有落到我的頭上。
暑假班里開始只有七八個人,我和宇航剛開始練字,先學描紅。另外幾個人之前已經有了寫毛筆字的基礎,已經可以在米字格的本子上對著字帖寫字了。我們這些人基本上都是附近村子的人,好像王老師的名聲限于我們鄉下老家附近一樣。
沒多久,王老師忽然宣布又要來一個新的同學,他對這個新同學幾近贊美之詞,夸得我和宇航從本來的羨慕到后來的恐懼:這家伙來了以后我們就更顯得落后了。
新同學是個女孩,也跟我們年紀相仿。她由她媽媽帶到傳達室,她媽媽只是跟王老師交代了幾句,就離開了。這個女生帶的袋子里放了米字格的本子和毛筆,這些東西被整整齊齊地擺在袋子里。相較之下,我們袋子里的本子總是莫名其妙地多了褶皺和破損。她先把本子攤開到桌子上面,然后拿出毛筆,王老師殷勤般地給她倒上一疊墨水。王老師的墨水裝在塑料桶里,近似方形的桶,上頭有個壺嘴。兩點五升的容量,讓我們拿的話,還稍顯吃力。事實上,我確實也曾經在倒墨水的時候濺到了桌子上,搞得一團墨黑。我和宇航都有過倒墨水失敗的經歷,王老師也不見得就會幫我們倒墨水,他只是給我們一些半桶的墨水,這樣再倒的時候,力度上好把握一些。
這個女生只用不到半天時間就征服了我們。她寫出的字,幾乎每個字的旁邊都能得到王老師畫的紅圈,這意味著這個字得到了王老師的認可。而我們寫的字,假如有一頁上面有個字被畫了紅圈,就值得我們歡天喜地一番了。
我們從描紅到臨摹字帖,學的多是柳體。直到后來,王老師拿出一本字帖,展示給我們看,我一看那些天書一般的字,就有一種親切的感覺。如果我沒有練字的基礎,這不就是我本來寫字的面目。王老師卻說這叫“草書”,跟我寫的潦草的字是兩回事。作為比較,他說我原本的字就像家里養的雞踩出來的腳印。我們書法班的同學都笑了,我心里卻失落極了。那個女生卻不笑,這時候不笑近乎一種憐憫,我因此對她備加感激。這感激不久后也消失了,有一天我媽和她媽在書法班里偶遇,閑聊起來才發現這個女生不僅在書法上造詣高,還是城里小學的班長、三好學生。她們聊得越歡,我心里越忐忑。果然,那天放學以后,我媽就拿出那個女生說:你瞧瞧人家。
最好這個暑假班結束以后,我都不要再跟那個女生再見。然而事與愿違,當我四年級轉學到城里,她居然就是我們的班長。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就是別人家的孩子,也是我的噩夢。很多年后,我們又在同一個城市上大學,那個時候我也成了留級生,比她足足低了兩屆。有一次,我們相約吃飯,她充滿驚訝地跟我說:“我明年就畢業了,而你還要兩年,我們還是同班同學嗎?” 我只好請求她打住,給我留一點茍延殘喘的面子。
書法班結束以后幾個月,就到了春節。我和我爸回到村里,在村里的廟壇面前,我爸指著上面新貼的對聯,說這正是王老師的墨寶。
這個時候我的字已經稍有起色,假如走回正道,來年暑假我就不用再繼續花錢去練字了。結果那一年學校為了迎接一個考察,要求我們背誦《小學生守則》和《小學生日常行為規范》。我們大多數人都對此無可奈何,這兩個規范里的字太多了,背下來簡直難如登天。老師們奉行“好記性不如爛筆頭”,轉而要求我們每天抄寫,從開始的五遍,到十遍,最后到二十遍。在我熬了幾個大夜以后,連我爸都表示了不滿,他說不然就跟你老師說一下不要抄了,或者到檢查那天給你請假。這個時候,因為抄寫任務的繁重,我的字又開始變得潦草起來。而我的那個同桌,他雪中送炭地又教了我一個辦法,就是把幾支圓珠筆用膠布綁成一排,這樣一落筆能抄寫上幾排字。因為這個,我的字又天馬行空起來,非要一些想象力才能認清。最可惡的是考察那天,沒有一個領導提出要考我們兩個規范的內容,他們只是匆匆在學校里轉了一圈,就到校長辦公室里去了。
到了二年級暑假,我爸問我還要繼續去練字嗎?我說那就去吧。我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宇航了。我爸卻猶豫了一下,然后給我去王老師那里交了學費。后來他才說起,聽說王老師不甚負責,如果有家長來到書法班,他就裝模作樣地輔導一下那位家長的孩子,剩下的時候總是在看報紙。我爸是怕花了冤枉錢,但我的字已經丑得讓他都看不下去了,兩相比較,才由我去了。這一年暑假,我卻沒有見到宇航,后來也沒有見到過他。
那次書法班結束以后不久,我就聽大人們說王老師生病了。再過一段時間,就傳來他離世的消息。我的練字生涯到此為止。往后的日子,我只能自行摸索,再根據王老師曾經的點撥,盡量把字寫得漂亮一些。然而天賦有限,總是達不到美觀的效果。后來我就放棄了追求寫出字帖的效果,轉而追求把字寫得清楚,讓別人看了不用去猜,也不用去想。現在看來,我確實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