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
告訴我,歡樂是什么顏色?
像白鴿的羽翅?鸚鵡的紅嘴?
歡樂是什么聲音?像一聲蘆笛?
還是從簌簌的松聲到潺潺的流水?
是不是可握住的,如溫情的手?
可看見的,如亮著愛憐的眼光?
會不會使心靈微微地顫抖,
或者靜靜地流淚,如同悲傷?
歡樂是怎樣來的?從什么地方?
螢火蟲一樣飛在朦朧的樹陰?
香氣一樣散自薔薇的花瓣上?
它來時腳上響不響著鈴聲?
對于歡樂我的心是盲人的目,
但它是不是可愛的,如我的憂郁?
——選自何其芳《預言》,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12頁。
波德萊爾之后,詩人便被視為“文字的煉金術士”。詩人們以敏銳的感受和飛逸的想象將自身體驗凝練為精妙語言,使之超脫于日常經驗。在《歡樂》這首小詩中,何其芳對“歡樂”這一情緒進行了細膩的洞察:將抽象的概念具象化為可視、可聽、可感的對象,1ec340d60ebbd2bcfc89e7e0a38f0f16不僅表現出“歡樂”的復雜面相,也引入更深層的哲思,賦予“歡樂”超越日常情緒的詩意。
詩人將“歡樂”可視化為“白鴿的羽翅”和“鸚鵡的紅嘴”兩個意象。兩種顏色的強烈對比,既符合彼時流行的“繪畫美”的審美要求,又強調白色代表的安寧平和、紅色象征的熱情生動。此外,羽翅是白鴿飛翔的基礎,紅嘴則是鸚鵡言語的關鍵。在詩人的心中,歡樂不僅僅是一種情感,更是一種狀態,一種色彩斑斕的體驗。白與紅的對比、翅與嘴的并置,將這種體驗指向平靜與熱烈的共存,行動自由與言說自由的統一,體現了詩人對歡樂的第一重理解,即個體理想的存在狀態。
此外,詩人還將“歡樂”與“蘆笛”“松聲”“流水”相聯系:蘆笛的聲音柔和、悠遠;松聲清脆、寧靜;流水的聲音則是規律而持續的。三者協奏出古韻盎然的音樂,象征著自然質樸的生命活力與和諧狀態。重要的是,這些自然的聲音不僅僅是外界的存在,更能引起心靈的共鳴。中國詩歌向來有“物色之動,心亦搖焉”的心物感應傳統。故“簌簌的松聲”與“潺潺的流水”不僅是詩人受古典詩歌的意境影響所挑選的意象,也是他內在地繼承古典詩歌心物傳統的證明。
接下來的部分,詩人探討了“歡樂”的互動性,“溫情的手”象征人與人之間的關愛與溫暖,“愛憐的眼光”則象征理解與欣賞。人與人的關心與理解往往會引起心靈的顫動。這些觸覺與視覺的象征使得歡樂不僅僅停留在一種抽象的情感上,更在詩句的凝固下成為一種具體的體驗。可以說,詩人通過視覺、聽覺和觸覺等感官體驗將歡樂的三重意蘊形象化、可感化,它既是個體理想化的存在狀態,又是與自然萬物和諧互動的瞬間,更是領受人際間關愛與認同的剎那燭閃。
這首詩最大的特點是詩人采用的疑問句式,這使詩人對歡樂的理解呈現出猶疑不定的姿態。同時,朦朧樹蔭中閃爍的螢火蟲、薔薇花瓣的香氣,則表現了歡樂不可把握、難以捉摸的特性。歡樂轉瞬即逝,在它來臨時,詩人往往不能自覺,于是便加深了歡樂的不確定性。詩歌中的不確定性使其始終帶有憂愁的陰影,所以詩人才會將歡樂與悲傷進行比較,指出二者的共性,又將歡樂和憂郁并提,認為它們都是可愛的情緒。這既與全詩隱含的憂愁底色相符合,又增添了抒情的靈活性,同時也是對歡樂與憂郁之間關系的辯證思考。
英美新批評派評論家艾倫·退特(Allen Tate)曾提出詩歌的“張力說”。他認為,“我們公認的許多好詩——還有我們忽視的一些好詩——具有某種共同的特點……我稱之為‘張力’……我所說的詩的意義就是指它的‘張力’,即我們在詩中所能發現的全部外展和內包的有機整體,我所能獲得的最深遠的比喻意義并無損于字面表述的外延作用,或者說我們可以從字面表述開始逐步發展比喻的復雜含意”。可以說,張力是評價詩歌是否優秀的標準。一首詩可以有豐富的意義,既能從具體的字面意義外延,指向普遍、抽象的哲理;也能向內凝聚,指向隱秘、幽微的情緒體驗,這便是“內涵意義”,而張力正存在于外延意義與內涵意義的共存與拉扯中。在《歡樂》的意象中,詩人對歡樂、憂愁的多重情緒表達與延伸出的多重哲理共存于不同意義層,形成了獨特的多義性。
作為詩人年輕時期的作品,這首小詩仍有諸多不成熟之處。如學者張清華認為詩歌內容散發著“小小的酸氣”,我認為這所謂的“酸氣”恰恰佐證了詩人想要體現出的幽微的情緒感知,以及執著的思索探詢與憂郁底色。對于當時年僅二十歲的詩人來說,這樣的“酸”實際上是“誠”與“真”,是詩人以詩語袒露內心的疑思與憂郁——生活與世界是如此不可捉摸,連歡樂這樣的情緒都需要自己持續地了解、探索,可即便如此,它仍然模糊不定。對歡樂的追尋和不解映照著詩人對現實的憂郁,這憂郁是“可愛的”,是獨屬于青春的低沉與迷茫。正是青春輕盈的憂郁醞釀出詩人充滿詩意的喁喁私語,他通過追問來把握歡樂,然而最終還是選擇將歡樂的概念懸置,并通過這一過程激發讀者更豐沛的閱讀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