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感性”視域中津渡的詩歌審美向度

隨著科技的飛速發展和城市化進程的加速，現代化城鎮中的自然元素不斷消減，削弱了人類對自然的敬畏和謙卑之心，人類追求自然的純真和生命的意識也被遮蔽，陷入一種精神需求和物質欲望嚴重割裂的現代性焦慮中。現代性焦慮作為當下詩歌創作中面臨的諸多問題之一，該如何破解？據筆者的研究，詩人津渡選擇以“新感性”重返自然，將他對生命的真切體悟，以及對自然、宇宙的虔敬和至誠之情灌注于充滿靈性的詩境中，從而有效地破解了現代性焦慮。“新感性”的定義是李澤厚在《美學四講》中提出的，他認為美學上的心理（情感）本體論已經超越了單純的動物性感官刺激所帶來的快感，升華至人的感覺神經系統在審美對象上體驗到的愉悅感。詩人津渡正是以對自然的“百科全書”般的知識儲備為基底，通過形而上的審美活動來重構現代人性與感性的新形態，從生命哲學的視角復歸到人性的自然之中，從而創作出脫離現代性精神困厄的詩作。津渡的詩歌正如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一書中指出的，“把他的詩意道說純粹地保持于其中”。

縱觀津渡的詩歌創作，不難發現其某些創作理念和技法是從原點出發，運用詩學、文學、美學等新視角，以謙卑、平等的姿態深入自然中，跳脫出生態詩歌普遍、顯露的書寫，用精細的觀察與專注將日常生活與自然中的草木、鳥獸、蟲魚等萬物銜接在一起；通過“新感性”視域擺脫技術理論的束縛，完成愛欲和審美的釋放，進而在自由、自覺的存在和詩意棲居中恢復人類批判性的雙面維度，實現人與自然的雙重解放與和諧共生，展現豐富的藝術審美內涵及獨特價值，拓寬當代詩歌的文學表達空間，具有極強的現代性反思和倫理感召力。

一 津渡的詩歌生態意義

海洋以其獨特的地理特征和神奇詭譎的自然景觀存在于地球上，自古以來就是文學表達的主題之一，甚至產生了專門的海洋文學。馬克思就曾指出，海洋文學史是“一部打開了的關于人的本質力量的書”。西方文化中有冒險和資本擴張的傳統，其海洋文學中多著重描寫海洋的殘酷狂暴，展現冒險、進取、勇敢的精神和生命力。中國的海洋文學則以家園意識為核心，將其融入中華傳統文化的價值體系之中，傾向于表現海洋與人類的和諧共處，體現出獨特的文化底蘊和人文情懷。對于津渡來說，兒時故鄉的大海獨立于現代化都市，而與大地、自然、血緣緊密相連，以抗衡工業文明的侵襲。于是人與自然相互依存、和諧共生的某種返鄉情懷成為津渡詩歌中無盡的靈感之源，是“童年和老年，交換心靈的處所”（《穿過沼澤地》，長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因此，海洋是津渡重返童年的媒介之一，承載的感情是復雜與多層次的。例如在《漁夜，和外祖父一起去捕魚》中，津渡以細膩的筆觸、奇幻瑰麗的想象描繪了童年時期跟隨外祖父捕魚的經歷。詩中先由真實場景切入，用帶有神秘性的“壓產”“魅影”“咒語”和“會下水的網”來隱喻捕魚的過程，增添了作品悲涼、幽暗的底色，建構出詩境與現實之間的空間，用最能代表思鄉的月亮貫穿整首詩，在銜接虛與實、過去和現在的描寫中形成荒誕的效果，極具輕逸朦朧的江南異質性。

寬闊的海洋具有幽暗意味，承載著生命哲思和死亡意識。津渡在《鯨魚沖到海灘上死亡》中寫道，“死亡像談到天氣一樣正常”。面對鯨魚的死亡，工人們只是淡淡地說“它弄臟了我們的衣服”，而“濕衣裳”像是“剛剛掏出來的血腸”。鯨魚的死亡被“晾衣鉤”“紐扣”“滴水的衣裳”等細節聯通，呈現出怪譎的視覺畫面，產生出奇特的詩歌張力。津渡還常用詼諧、幽默的方式揭示人類在對自然的利用和改造中表現出的實用主義態度，這在《帶魚》一詩中表現得非常直白。詩中的帶魚是“深海的精靈”，擁有“潔白、處子般的身段”，背鰭“可比酣眠海底、中世紀/中國陶上細致的手工”；當被粗暴地捕撈上岸后，打上“每市斤六元字樣”的標簽，帶魚從鮮活、自由、立體的舞者形象變成了食物。詩人以沉痛的筆觸揭示人類對海洋生命的功利態度——只看重其物質價值，而忽略其生命意義。

近年來隨著船舶業的發展以及各種新技術的運用，海洋日益成為人類關注的焦點，相關的海洋文學作品層出不窮，標志著人類審美意識在自然層面更全面的覺醒。津渡的海洋詩歌，一方面繼承了古典文學中的家園意識，以地理空間為依托，借由海洋意象群書寫故鄉和童年；另一方面，使用詼諧、荒誕、夸張的現代性手法寫出人與自然隱而未現的對立關系，顛覆了海洋在中國詩歌中慣常的親切、溫和的形象。借由文本中的“新感性”，津渡的海洋詩歌喚醒了人們內心深處對海洋乃至自然的家園意識，體現出較高的生態意義。

二 詩意中的身體美學

約翰遜曾提出，“所有寫下的詩歌都是身體性意義的證言”。身體問題是定義“人”的基本問題，也是感性主題的生存根基。津渡的詩歌往往從身體美學視角出發，賦予自然中生命個體新的意義和審美意蘊，從而實現對重返感性的聚焦；將人的知覺感官與自然進行詩意融合，從而體現出“新感性”，彰顯出中國傳統文化中“天人合一”的自然觀，以及人類的內在追求和人格形態。

在新興科技、虛擬現實技術不斷向人類提供外在刺激的當下，津渡的詩歌不斷回歸“身體審美敏感性”，并深化至“地球共同體”之中。在《檸檬桉》《摘棉鈴的姑娘們》《枇杷》等詩作中，津渡以顛覆人類價值觀和實用主義原則的視角消解了人與自然之間的距離，讓人與自然平等地、僅憑詩意就可相互轉換，進而融合為詩意化的生命共同體，拉近了人與自然之間的距離。例如《蔬菜》一詩中，津渡將“枯黃的老葉”看作“母親的鞋底”，而“茼蒿與白菜”是他的妻子，“萵苣的嫩葉”是他的女兒。詩人用充滿靈性和浪漫主義的想象為一切生命體尋回自我的本真與純粹，以抵達生命的“地球共同體”，實現真正的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

通過對自然的當代觀照，津渡以獨特的感性眼光審“我”觀“物”，以探索新時代人類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蔣承勇在《經典重估與西方文學研究方法創新》一書中提出，“原始的野性不見得合乎善，但可能恰恰有美感”。例如《害羞》一詩中，“哦，屁股，飽滿/有那么點兒/肥，微微上翹。//至于那，粉紅的性器/在風中吹著/就像五月的杜鵑花。/……/當我撫摸她/潮濕的嘴唇/她又伸出舌頭來//舔舐我的手/那粗糙，又細膩的感覺/讓人發顫，發瘋”。津渡摒棄人類至上的視角和價值觀，直至詩歌最后才揭示，“村里最小的/小母牛”取名為“害羞”，而全詩描寫的主體就是一頭“小母牛”。詩人以富有浪漫色彩的暗示性詞句表達原始欲望，以隱性的方式將人的感觸生成于詩學和美學場域中，拓寬了自然詩歌感性與野性交織、并存共生的新境界。在沒有現代文明的限制和概念叢林的束縛中，科學理性對個體生命本真的遮蔽消失，從而讓津渡借由自然抵達感性和肉身的共存之地，打通了連接宇宙、自然與個體生命之間的隱秘暗道，彰顯出延綿不絕的生命力。

三 日常之美“去魅”現代性

詩人的“精神冒險”要求詩人重返人性深處的感性，以此彰顯詩歌獨特的藝術自覺。李心釋在《古典詩中的現代性表征問題》一文中提出，詩歌“只以自身為目的。從而誕生了現代性藝術中至關重要的特征，即美的自主性”。作為更具現代性的當代新詩來說，不僅要有“美的自主性”，還要有審美的關聯性。因為詩人的職業特征建構了語言之真、自然之真以及詩意和生命雙重的真實與真相，而“在場”凸顯了現代性中的悖論。津渡于日常生活之中捕捉細微之美，在詩心中流露內在的審美關聯，并以“新感性”為現代性“去魅”。

詩歌中的表現力源于對生活和生命的感知和領悟，是一種回歸生活、提煉生活經驗和生命體驗的能力。津渡擅長領悟生命之間的相互感應，如《林木》中，“一棵樹挨著一棵樹，一棵樹挨著另一棵樹/像一群盲人站著，伸出手臂/摩挲著對方，附耳低語”。詩人運用豐富的視覺效果，描繪出一幅樹木之間緊密聯系、相互依存的圖景。樹木雖然無言，卻仿佛在用一種特殊的方式進行著互動。在傳統自然文學中，常常采用借景抒情表達作者的情感，而“景”僅僅是人類抒發情感、表現人理、象征人世關系的一種工具和符號。人作為審美活動的主體，自然之物不過是審美的對象，是內心充盈、情感飽滿的審美主體對自然之物的觀照與投射。當擺脫了理性的規訓和限制以及人類中心主義的價值觀束縛后，津渡的詩歌在“新感性”視域中更加專注于自然的相互呼應和語言本身的感官效果。正如李心釋在《古典詩中的現代性表征問題》一文中認為的，由此“指涉世界的表意傾向減弱，藝術媒介自身的特質有了某種自足性”。

津渡和各種生靈做伴，完全融入鄉野自然后寫下的《蚯蚓穿過河床的底部》《行走的羊》《西瓜》《麻雀》《大象》等詩作，細膩地勾勒了山野自然的純凈與壯麗，展現了它作為人類永恒、詩意棲居地的獨特魅力，同時，它們也成為我們反思現代文明的參照物。例如在《與雨來進入濕地》一詩中，“沒有工業和農業，苦難/一個單細胞，也沒有類似我們的問題”，就是對啟蒙運動以來，以理性與技術為核心的人類中心主義改造、利用自然導致環境問題頻發進行的反思。再如在《蟑螂》中，“螞蟻們抬著蟑螂的尸體”；在《蛇蛻》中，“蛇的身體像濕重的皮鞭/無聲地爬過”；在《陣雨》中，“烏鴉從林中飛出，清脆地鳴叫”，詩人用視覺、觸覺、聽覺、嗅覺全面激活“新感性”，放棄了理性的審視態度，以一種超然物外的心態去抒寫自然本味。津渡在日常生活中賦予自然萬物豐富的暗指，其詩作中所流露出的情感并非源于人與自然的沖突，更不是在追求功利和物欲驅使下的虛榮心。他在大象、蟋蟀、蟑螂、蛇等生命體上洞察到了自我和“人”的命運，而植物的生命在詩作中的訴求是對現代性、城市化、日常化的有意規避。因為詩人清楚，只有渾然天成的心靈美才能促使精神得到修復與凈化。

現代化的工業范式在急速推進人類文明進步的同時，也帶來了人類的認知危機和心理危機，使得人類陷入靈魂無依、文化虛無的現代性悖論中。津渡的“自然詩”不只是純詩，更是觀照純心，觸發人類大我覺醒和自我反思的利器；在“去魅”現代性和“在場”的當代“自然詩”書寫中，在“新感性”視域下，通過剖析“心”與生命的純真，從而揭示“自然詩”在詮釋生命本質，呈現自然本真、語言之美時的哲學意蘊。津渡從生命哲學的視角復歸到人性自然之中，確立其詩歌“慢”的心靈手藝以及價值。期待津渡能夠不斷拓寬其詩歌的表現領域與審美空間，在詩歌藝術性的表現特質上對未來的詩歌創作提供更多具有借鑒意義與啟示價值的文本。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2年度廣西民族文化保護與傳承中心立項項目“新世紀廣西少數民族詩歌‘新鄉村敘事’研究”（2022KFXDM01）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