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19日,伊朗總統萊希及隨行外長阿卜杜拉希揚因墜機不幸遇難。萊希政府雖僅執政34個月,但成功提升了伊朗與鄰國、伊斯蘭世界和中東地區外部國家關系。此后7月,溫和改革派候選人佩澤希齊揚在提前舉行的總統選舉中獲勝,這標志著近年來在大選中一直被邊緣化的伊朗改革派和溫和派重回權力中心。那么,為擺脫困境,近年來伊朗究竟在外交上做了哪些努力,未來又將如何走?
萊希政府奉行基于伊斯蘭革命理想、原則及實用主義的外交政策,其經濟外交立足于深化與非西方國家的合作并擴大伊朗在“全球南方”的影響力,以實現擺脫外交孤立、尋求關系多元化與對抗美西方制裁的核心目標,并取得如下成果。
首先是開啟“和解模式”。一是與其“中東夙敵”沙特和解。2023年4月,伊朗與沙特在中國斡旋下正式實現歷史性和解,為阿聯酋、科威特、蘇丹、利比亞等其他阿拉伯國家與伊朗恢復外交關系鋪平道路,并促成伊朗與埃及和巴林舉行緩和關系的談判。2024年6月,巴林外交部長齊亞尼在出席伊朗舉辦的“亞洲合作對話”會議期間與伊朗代理外長巴蓋里會晤,會后雙方發表聯合聲明,釋放出兩國恢復關系的信號。
二是與埃及進行外交互動。埃及是接觸巴勒斯坦與通往北非的重要門戶,在伊朗地區戰略中占有重要地位。1978年,埃及與以色列簽署《戴維營協議》實現和解后,伊朗與埃及斷交。此后,雖然2012年埃及總統穆爾西曾訪問伊朗并出席第16屆不結盟運動峰會;2013年伊朗總統內賈德也曾訪問埃及并出席第12屆伊斯蘭合作組織峰會,但這些積極跡象并沒有使伊埃關系發生重大變化。伊沙和解后,伊埃恢復外交關系不再受到來自海灣阿拉伯國家的壓力。2023年11月,埃及總統塞西與伊朗總統萊希在沙特首都利雅得舉行會晤,會后雙方發表共同宣言,決定分步驟加強合作。
三是推動海灣地區向集體合作方向發展。2023年6月,伊朗外長阿卜杜拉希揚出訪阿曼、卡塔爾、科威特和阿聯酋時提出建立海灣八國地區對話論壇的構想,得到各方積極響應。伊朗主張建立基于地區國家內部能力和設施的內生安全,通過對話建立信任并加強集體合作。伊沙關系的持續緩和需要雙方合作解決地區現存危機,但兩國一貫在巴以沖突、“抵抗軸心”等問題上分歧顯著。不過,2023年11月,即本輪巴以沖突發生次月,萊希受邀出席在沙特舉行的阿拉伯—伊斯蘭國家領導人聯合特別峰會,商討如何解決本輪巴以沖突,這標志著地區合作邁出新步伐。

其次,加強與新興大國的協同合作。萊希政府通過“向東看”戰略和加入上海合作組織和金磚機制,與新興大國建立更加緊密的關系。俄羅斯是非西方世界大國且與伊朗僅相隔里海。2022年2月,烏克蘭危機升級后,俄羅斯與伊朗由于都受美西方制裁壓力,兩國發展全面合作反而產生新動能。此后,伊俄貿易額增長顯著,俄成為對伊投資最多的國家,并轉向大力支持伊朗關切的“國際南北運輸走廊”項目(INSTC)建設。伊俄在2023年3月舉行的兩國經濟合作委員會第17次會議上簽署了19份合作文件,內容涉及天然氣樞紐建設、石化產品貿易、金融、農業、運輸和汽車、伊朗北部城市拉什特至阿斯塔拉鐵路建設、鐵路電氣化項目、核能與航天合作等領域。與此同時,伊俄新版“20年戰略合作協議”的協商談判也在萊希執政時期幾近完成。
同時,伊朗還推進與中國的全面戰略伙伴關系向縱深發展。中國連續十多年成為伊朗第一大貿易伙伴,也是伊朗最重要的出口目的地國之一。今年7月,中歐班列“庫姆(伊朗)—義烏西”雙向集裝箱班列開通,將中國與中亞和西亞相連,標志著中伊共建“一帶一路”合作取得新成就。
深化與南亞和東南亞伙伴國的關系也對伊朗十分重要。伊朗位于亞歐大陸東西和南北交通運輸的十字路口,印度是伊朗在國際南北運輸走廊項目中的重要合作伙伴之一,印度在伊朗恰巴哈爾港的開發和擴建中也發揮著重要作用,該港與國際南北運輸走廊對接,將使印度獲得經伊朗至中亞、俄羅斯、歐洲陸路運輸的捷徑。2024年5月,印伊就恰港的管理簽署為期十年的合作協議,印度還計劃增加3.7億美元投資用于恰港的交通基礎設施和設備建設。此外,印度尼西亞作為東盟中活躍的穆斯林大國,與伊朗有“許多文化和政治共同點”,并一直在國際上譴責針對伊朗的制裁。2023年5月,萊希訪問印尼以發展兩國關系擴大雙邊合作。
第三,拓展對非洲和拉丁美洲的經濟外交。經濟外交是萊希政府增強伊朗國際政經影響力和努力削弱美國對伊制裁影響的重要方法。2023年6月,萊希率團訪問委內瑞拉、尼加拉瓜和古巴,與三國簽署了涉及能源、工業、采礦、建設電廠等多領域的35份協議。委內瑞拉與伊朗還曾于2022年簽署為期20年的全面合作計劃,并積極合作對抗美國制裁,如伊朗私營公司幫助委內瑞拉翻修煉油廠,并就地加工伊朗石油和凝析油,生產出來的石化產品直接在拉美地區市場銷售。
非洲是伊朗經濟外交的優先方向之一。2023年7月,萊希應邀訪問非洲國家肯尼亞、烏干達和津巴布韋,與三國共簽署21份合作文件,這也是伊朗總統時隔11年再次訪問非洲。農業、技術和工程服務、醫藥和醫療衛生設備是伊朗與肯尼亞經貿合作的重點領域;烏干達支持伊朗發展核計劃,與伊朗長期保持貿易關系和軍事技術合作;對同樣長期遭受美西方制裁的津巴布韋,伊朗則向其提供農業設備和留學生獎學金,并投資當地媒體和電信等領域。

在今年6月提前舉行的總統選舉的競選辯論環節,得到改革派、溫和派支持的佩澤希齊揚與競爭對手——保守派人士賈利利在外交政策主張上分歧嚴重。賈利利表示將繼續走萊希的外交路線,但在伊朗核協議和解除美西方對伊朗制裁等問題上,拒絕向西方妥協,認為伊朗要憑借自身優勢迫使對方讓步,并讓敵人對制裁伊朗感到后悔。同時,他認為國家經濟增長不需要依靠吸引外資,而是需要最大限度地利用國內豐富的自然資源和優秀人才。然而,佩澤希齊揚支持重振伊朗核協議,認為需通過談判來實現解除美西方的對伊制裁。他表示,“對我來說,談判不是屈辱,而是一種合理且低成本獲得尊嚴的方式。”佩澤希齊揚主張平衡外交,認為應改善與除以色列之外所有國家的關系,實現國際關系正常化。他承諾其政府將致力于與西方進行更多互動,與歐洲建立良好關系,與技術先進的國家建立穩定的戰略合作。他還強調,實現國家發展的關鍵是對外開放,若不與世界進行建設性互動,就不可能實現第七個“五年發展計劃”(2024~2029年)提出的年均經濟增長8%的目標,因為實現該目標需要2000億美元資本,引進外資是必要條件。
勝選后,佩澤希齊揚在伊朗《德黑蘭時報》上發表《我給新世界的信息》一文,并在同月30日的宣誓就職儀式上發表演講,闡述其政府的外交方針是以建立互動平衡的外交關系尋求國家利益,并促進地區和世界的和平與安全。具體而言,他表示將繼續“向東看”戰略,并將珍惜與伊朗共度艱難時日的朋友。佩澤希齊揚期待與中國進行更廣泛合作,推動《中伊25年全面合作協議》落地執行;同時希望加強對俄雙多邊合作,特別是在金磚國家、上海合作組織和歐亞經濟聯盟等國際組織框架內。他還表示將與“全球南方”國家特別是非洲國家開展互利合作。在談到對西方政策時,佩澤希齊揚批評歐洲在2018年美國單方面毀約退出伊朗核協議后沒有履行對伊承諾,但表達了與歐洲建設性對話的愿望;但對美國,他僅呼吁該國改變對伊政策,沒有提及愿與美有條件對話。
在地區政策上,佩澤希齊揚堅持萊希政府的睦鄰友好政策,表示將繼續大力支持“抵抗軸心”。他表示,其政府準備加強與地區國家及組織的合作,擴大與各國的經濟往來,共同應對地區軍事沖突帶來的挑戰,因此第一步是促進加沙地帶實現永久停火、防止本輪巴以沖突事態進一步擴大。
可以看出,伊朗新政府的外交政策是“延續與變化的結合”。不過,佩澤希齊揚接任總統之際,正值本輪巴以沖突延宕和地區局勢高度緊張之際,因此其政府在外交方面遭遇的挑戰引發國際關注。
首先,佩澤希齊揚在接任總統伊始,就面臨“抵抗軸心”重要成員、哈馬斯政治局領導人哈尼亞在7月31日,即出席其總統就職儀式的第二天遇襲身亡給其政府帶來的挑戰。在本屆議會中,與改革派對立的激進保守派勢力強大,佩澤希齊揚支持“嚴懲”以色列但極力阻止直接攻擊以色列,避免升級地區緊張局勢的作法,與激進勢力存在顯著分歧。因此,如何防止域內與域外政策相沖突,如何在加強與“抵抗軸心”成員(外界廣泛認為包括黎巴嫩真主黨、伊拉克人民動員組織、敘利亞什葉派民兵組織、也門胡塞武裝等)關系的同時擴大與地區國家(特別是海灣阿拉伯國家)關系,并使兩者平衡發展,將考驗其政府管控危機、協調內部的能力。
第二,修復與歐洲關系。歐洲國家領導人普遍缺席伊朗新總統就職儀式,歐盟也僅派出副代表參加。在萊希執政時期,伊朗與歐洲關系嚴重惡化,歐洲指控伊朗在烏克蘭危機升級后對俄提供武器支持。哈尼亞事件發生后,伊俄增加了軍事與防務合作,因此,在歐盟追隨美國政策的背景下,歐洲國家更加不愿改善對伊關系。但改革派政府認為歐洲擁有影響全球發展的經濟實力和先進技術,并有能力影響伊朗核談判進程,只有與東西方關系保持平衡才能確保伊朗國家利益。
第三,重振伊朗核協議。努力解除西方對伊制裁是新政府外交政策的核心目標,這需要伊朗與西方達成新的協議,因為重返此前協議的可能性極小。一方面,原協議中規定的對伊大部分限制將在2025年10月(這也是西方國家能迅速恢復對伊制裁的最后日期)取消;另一方面,當前伊朗核計劃實施進程與2015年達成協議時差異顯著,伊朗的鈾濃縮能力取得重大進展,并擁有大量濃縮鈾儲量。若不建立新的長期協議框架,伊朗與西方特別是美國發生沖突的可能性或將增加。然而,盡管佩澤希齊揚態度積極,但緩和美伊關系并達成新協議并不容易。美伊之間的“信任赤字”自烏克蘭危機升級與本輪巴以沖突爆發以來均有增加,曾對伊實施“極限施壓”政策的美前總統特朗普也有可能在今年11月的美國大選中獲勝,再次出任美總統。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西亞非洲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