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在韓國有一個所謂的“勺子理論”,它最早出現在韓國網絡社區,2015年前后開始逐漸風靡。這套理論將韓國年輕人的經濟地位大體分為幾個階層:處于社會最頂端、“銜著金勺子出生”的富二代們家庭總資產普遍超過200萬美元、家庭年收入平均在20萬美元以上;“銀勺階層”次之,總資產在100萬至200萬美元之間;在“銀勺”之后,還有“銅勺”“木勺”和“塑料勺”等幾個階層。
有觀點認為,現代韓國社會各階層的分化始自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當時,韓國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壓力下全面接受了新自由主義改革,韓國政府大力推行私有化、放松管制、勞動力市場彈性化等一系列政策,這些措施在刺激經濟增長的同時,也加劇了韓國社會的分化和兩極對立,使韓國社會結構發生了重大變遷,從“橄欖型”轉向“啞鈴型”。
“橄欖型”社會是指中間階層人口占據主體、收入分配比較均衡、階層流動性較強的社會結構模式,韓國的這一結構在其經濟高速發展的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形成。據統計,當時韓國的中間階層占總人口的比例高達49%,而高收入階層只占4%,社會結構呈現出較高的均質性特征。這種結構也成為韓國經濟快速增長的重要社會基礎。然而,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的爆發打破了這種格局。在新自由主義改革的沖擊下,韓國社會的貧富分化迅速加劇,原本穩定的中間階層加速分化瓦解,出現了明顯的“向上流動”和“向下流動”現象。一方面,少數專業精英和管理人才憑借較高學歷和職業技能,抓住新經濟帶來的發展機遇,躋身于高收入階層。另一方面,大量傳統中產階級如小企業主、國企職工,在競爭和改革中喪失原有優勢,經濟地位急劇下降,淪為新的貧困群體。1996年韓國的絕對貧困率為4.3%,1997年達到7.5%,1998年攀升到14.9%。
在亞洲金融危機之后的20多年里,頂層精英群體的財富急劇膨脹,財閥資本借助新自由主義改革迅速做大做強;而廣大中小企業則面臨成本上升、市場萎縮的困境,并大量破產或被并購。2019年,韓國的大企業集團數量雖然僅占全部公司總數的不到1%,卻創造了超過50%的公司利潤。財閥資本在產業領域表現出很強的壟斷傾向和排他性,三星、現代等超大型企業集團不僅在電子、汽車、石化等支柱產業占據主導地位,而且還大舉進軍金融、服務等領域,資本在各行業間的流動十分頻繁。借助規模優勢和政治資源,這些跨國公司牢牢掌控了國民經濟的關鍵領域,主導了產業政策和經濟決策,形成了強大的壟斷力量。相比之下,中小企業的生存空間則被嚴重擠壓,它們在市場準入、融資渠道、人才引進等方面均不具備與大企業競爭的實力,而且在財閥主導的垂直一體化分工體系中,中小企業的議價能力極其有限,利潤空間被進一步壓縮。一旦經濟形勢惡化或外部沖擊加劇,中小企業往往成為最先倒下的多米諾骨牌。韓國“三星共和國”的稱號由此而來,它反映了韓國畸形的產業結構和不平衡的經濟格局。
此外,不平衡的產業結構還加劇了地區差距。大型財閥多集中在首爾及周邊地區,因而帶動了首都圈及周邊地區的經濟繁榮發展。而地方上的中小企業,在資金、人才、基礎設施等要素保障方面根本無法與發達地區相比,特別是那些傳統制造業集中的地區,由于新興產業發展不足,產業空心化問題更加突出。

隨著財閥和大企業不斷積累財富,底層平民的生存狀況每況愈下。失業、非正規就業、低工資等問題普遍存在,許多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據統計,2019年韓國基尼系數已達到0.345,較之1990年的0.266上升了近三成。而如果把財產性收入(不動產、金融資產等)計入考量,基尼系數的實際值更高。據推算,韓國社會財富分配的真實基尼系數可能高達0.6~0.7,這反映出社會財富向少數群體集中的嚴峻態勢。2017年,韓國最富有的10%家庭的儲蓄是最貧困的10%家庭的22.39倍。
與此同時,勞動力市場改革反而使失業問題更加突出,就業質量不斷下降。傳統制造業萎縮導致大量工人下崗失業,非正規就業大量增加,勞動者權益難以得到保障。非正規工人不僅工資水平低、缺乏社會保障,還被排斥在工會組織之外。在就業形勢嚴峻的背景下,大量青年陷入“無業貧困”的境地?!拔辶\”(反映的是三四十歲人的心理。56歲左右的人多在公司身居要職,40歲左右的人希望這些人能早點退休,以便取而代之。因此把年過56歲還不愿退休的,稱作賊)、“四五?!保ㄒ恍┕緦⑼诵菽挲g提前到45歲)等新詞的流行,反映了職場中年齡歧視問題的嚴重性。即便在正規就業領域,工會的維權能力也明顯變弱,企業經常以全球競爭壓力為由,對抗工人的集體訴求。而且一些企業還將工會視為眼中釘,想方設法打壓工人力量。
當前在韓國,消費主義文化瘋狂蔓延。消費習慣與階層認同捆綁在一起,進一步固化了既有的社會等級。在韓國社會,公開談論個人財富和收入以凸顯經濟地位很常見。富裕階層熱衷于通過炫耀性消費來彰顯自身的優越地位,名牌包、豪車、高爾夫俱樂部會員等成為身份的象征。而面對商業廣告制造的消費幻象,許多中下階層為了追隨上層生活方式,不惜通過信用卡透支和借貸來維持超前消費,結果是負債累累,生活陷入惡性循環。
階層的固化,使得家庭出身對子女的前景有著決定性影響。高昂的學費和補習費用,使優質教育成為中上階層的專屬資源。家庭背景帶來的學歷差異,最終轉化為職業地位和收入水平的差距。教育不平等強化了代際傳遞機制,又進一步加劇了階層的隔離與固化。
(作者為山東大學東北亞學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