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床從來陣容浩大/寂靜無聲/從孩童至今/你看著她/她看著你/人世間最純潔的家人/不言不語”。在這組稱得上浩大的詩作中,首先吸睛的應是《朝霞研究》這一首。讀到它,我就放心了,因為我擔心力斌就像擔心我自己一樣,把詩歌寫得過于繁復和過載,希望能夠透點兒風,讓人讀了以后不只能夠感到有意義,還覺得有意思,不是用觀念和思想來壓人,而是用直覺與輕逸的東西來觸動人,甚至愉悅人。
這首看起來十足簡約的詩中,其實容下了很多,但作者卻刻意用了最樸素和輕逸的語句,將這朝霞以及朝霞中的人,渲染得無比豐富和深邃,形象和生動。就像莫奈的繪畫《日出印象》一樣盛大而委婉,斑駁又迷離。
為什么我會首先提及這一首?因為他開篇就讓朝霞人格化了,她的升起也變成了“起床”的過程,而且“陣容浩大”,壯麗雍容,充滿了儀式感。這個神奇的開頭,立刻讓“朝霞”獲得了雙重身份,她可能純粹是“朝霞”,也可能是家庭的一個成員,是妻子或者女兒——甚至其名字也叫“朝霞”(這我不得而知)。這樣所有描寫朝霞的文字,立刻復調化了,既是說人,又是說物;且詩中頗為簡單的語言,也立刻變得雙關化了。一首如此短小的詩,生發出了難以言傳的深義。
顯然,這才是一首詩真正的妙處所在:言近而意遠。所以在某種程度上,說這是一首教科書式的作品,也不為過。
我知曉力斌寫詩,應該很有年頭了。但他大概也總希望給人一個“專心致志做編輯”的印象,這多多少少都會影響到自己寫作的心態。不過看周圍,很多批評家和編輯不都在寫嗎?怎么別人可以大大方方大搖大擺,自己就有點兒羞答答呢?
其實沒必要,可以放松點兒,只要不那么“抒情”就好。
這個話題如稍嚴肅些,可以轉換為“身份與寫作的關系”。教師也好,編輯也罷,寫作身份是不太一樣的,藏不住,比較擔心別人挑剔,容不得任性,也沒有單純的詩人那么神秘。總之,力斌寫成這樣的風格,我認為是很自然的。
那是什么風格呢?我自問,又有點兒啞然,也還沒有完全想得明白。
但能夠說出個一二。比如他的寫作靈感或者素材的來源是生活化的,非常生活化。顯然力斌最高明的一點也正在于此,從身邊的日常中,找到不經意間發生的事,又總能夠從中找出言近意遠的道理——由近及遠,由小到大,由淺至深,由諧到莊。
這就有了味道。細細琢磨,雖然下筆輕,但內涵卻絕不潦草,這也證實了我原先的一個看法,即力斌是真正迷戀“知識分子精神”的詩人。
其實這已涉及我想說的第二點,也就是寫作的“知性追求”。只是力斌沒有端著“知識分子寫作”的架子,拉高調門去處理,而是盡量以庸常甚或卑微的角色,去體味如今“智識者”的精神狀況與生存處境;以“冷自嘲”的方式,以滿身的煙火氣,去面對日益裂變的大環境,以此來標立某些值得持守的東西。像《啃玉米棒,讀〈管錐編〉》《愛才記》《拜望謝冕先生》《唯詩歌解憂》諸篇,都是如此。
一邊“啃玉米棒”,一邊讀《管錐編》,這是一個戲劇性的設定,有點像當年張賢亮的小說《綠化樹》中的主人公章永璘。他身為勞改犯,也能夠一邊啃著石頭般的“稗子面饃饃”,一邊讀《資本論》,只要有一口飯,就在思考屬于全人類的問題。在力斌這里,這顯然是一個刻意的降解版,其實已經全然蛻化成了學術問題,沒有了解放全人類的雄心,但畢竟也還算是個讀書人,于是就有了這樣的一個現場:“而現在,你已徹底敗在/瑣事的戰場上/意思不大,但必須完成/總算完事了,坐在晚霞秋風/包裹的轉椅上誦讀,方明白/通往神靈的高速路全在佳句里”。(《啃玉米棒,讀〈管錐編〉》)
沉湎讀書本身,其實已算是一件奢侈之事。細思之,難道沒有百感交集嗎?
最后,在有限的篇幅中我還要再說一下語言。力斌的語言是值得品咂玩味的,雖然刻意樸素,在比喻、隱喻、修辭方面幾乎是“零添加”,但我注意到他的自我壓制背后,其實是在尋找一種融敘事與分析為一體的調性,更注重敘述境況,典型的事件,可能生發意義但又刻意壓低了敏感性的話題。然后在一種冷靜的敘述和故意減載的意義分析中,完成意義的呈現。
這是十足睿智的寫法。或許我可以稱之為口語化的知識分子寫作?如果是,那么便意味著力斌以他自己的方式,實現了“盤峰論爭”以來一個有意思的彌合——歷史性的彌合,即知識分子寫作也可以使用完全意義上的口語。如果這樣看,力斌寫作的意義就不一樣了,便具備了某種文化意義。
還有一點,是俗語、網絡用語、以及卮言的大量引入。做到這點非常不易,需要敏感而強大的同化和嵌入能力。像在《生活的底部》一首中,他就密集地嵌入了“電話”“手機”“線上”“T臺”“智能機器”“資本”等這些完全屬于技術時代的、祛魅化的詞語。如果缺少相應的語義場,它們就會像一個個硬塊一樣,使這首詩變得粗陋和奇怪,但奇怪的是,它們被牢牢地、合適地安放和溶解在了語言中。不要小看這種能力,語言的不斷生長和改造,其當代性屬性與標志的獲得,相信都與此有關。
這樣說來,師力斌不正是一直試圖講“當地話”“當代話”的詩人,也正行走在找尋“穿透精確的聲響”的路上嗎?
“這么近,那么遠”,一首歌似乎有這樣一個名字。讀他的詩,不知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如此平易,靠近塵世,靠近當下,靠近時代的話題,但又那么難以窮盡,那樣言近意遠,遠得像天上的星星。
【作者簡介】張清華,一九六三年生。文學博士,執教于北京師范大學,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與批評。出版有《猜測上帝的詩學》等著作十余部。一九八四年始發表詩作,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詩刊》《人民文學》《十月》《作家》《鐘山》等刊,曾獲《十月》詩歌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二〇一〇年度批評家獎等。
責任編輯梁樂欣
特邀編輯張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