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麥覆隴黃
童年的味蕾不僅擁有著頑強記憶,而且一定充滿著某種神性。每年小滿以后,我總是渴望能吃到家鄉的小麥粑粑。
小滿過后,天一直晴朗,十天左右小麥就成熟了。某天起個大早,夜露未消,我跟我媽來到麥地,花一上午時間,將分散于各處的五六分地的麥子全部割下,挑到打麥場,脫粒,暴曬。記得我媽常捻起一粒麥子,置于上下牙間,嗑瓜子一樣,便可判斷麥粒的干濕度。
挑一擔干透的麥子到村口碾房碾粉,意味著我們的味蕾即將享用到額外犒賞——小麥粑粑。在我幼年的記憶里小麥粑粑是能吃到的唯一美味。和好面,稍微醒醒。鐵鍋燒熱,倒入菜油,挖一坨濕面放進鍋中用鍋鏟抹均。薄薄一層潔白的面一忽兒變身為深色,沿著鍋邊鏟起,迅速翻身,兩面均烤至金黃,起鍋前撒薄薄一層白砂糖卷起。入嘴香、甜、燙,別有一番韌勁。仿佛是一種儀式,每家的第一頓新面必定是攤幾張小麥粑粑。
小河邊的瓠子,田埂邊的南瓜,也跟著新麥一起成熟,可以吃了。瓠子可搭配新麥一起做面湯。清水和面,揪成一個個劑子。木桌擦洗干凈,撒一層面粉,以酒瓶搟面,搟至刀削面那樣的厚度,用刀切割成細長條,撒一把干粉,以防粘連。瓠子切絲,菜油熗炒,加水,大火頂開,面條下鍋;再中火頂開,撒鹽,起鍋。小孩子可以連吃兩三碗,連碗底湯也要一飲而盡。
除瓠子面湯,晚餐我們還吃南瓜疙瘩湯。如此吃法,大抵算急就章。媽媽做了一天農活兒,身心俱疲,隨便挖適量小麥面粉,放在小盆中用清水攪得盡量黏稠一些。南瓜削皮去瓤,切滾刀塊,猛火斷生加水燒開后,敞開手指自盆中撈起一坨濕面輕輕攥緊。大小適中的疙瘩魚貫而出,迅速于滾湯中成形,慢慢便都一齊浮上,熄火,調味,便是一頓美餐。疙瘩湯比面湯更有咬勁,尤其喜愛吃留在碗底的稀溜溜的糊糊。這時的南瓜塊早已化為無形,深深浸潤于面糊之中,一氣喝下,甜糯入骨,不小心沾一滴到手上也要伸出舌頭舔干凈。這么多年,無論走到哪兒,再也不見我家鄉的蒲團南瓜,外表麻癩癩的,頗似蟾蜍的脊背。那種糯甜口感,世間無一可比擬。它沉睡于我的味蕾之上,終生難忘。
家鄉處丘陵地帶,旱地極少,像我家每年收成一兩擔麥子已屬了不得的事。整個六月是可以敞開吃上十余頓新面的,其余的要放進糧倉里珍藏起來,留待寒冬臘月換掛面吃。
家鄉的掛面,齁咸,是孩子們一直抗拒的。記得我媽媽將換回的掛面頭子全部揪下,和著剩飯一起煮,頂多加點兒青菜,便是一頓飯。幼小的我,最怕吃掛面頭子,鼻涕一樣的不說,還那么咸。每次吃到掛面頭子湯飯,均恨恨的。長大后,一直不太稀罕掛面,大約小時候被齁怕了。
麥子量少,珍貴得很,連麥麩也不浪費。酷暑時節,許多人家拿它與黃豆一起烀,發酵后聯袂做醬。終日蒙一層紗布防蚊蟲,一天天烈日下暴曬,慢慢地變得烏金黑亮,仿佛有光。足足曬完伏天至入秋,醬成。我們家鄉不稱這種佳釀叫“醬”,而叫“順應”,因此做醬就是“曬順應”。小時候我一直不明何以如此稱呼,根本想不出是這兩個富于哲學意味的字。直至有一年,讀到桐城女詩人白夢的一篇文章,方恍然有悟,家鄉的古人有大慧。稱“醬”為“順應”,不就是順應時節之意嗎?對“曬順應”,我媽一直不感興趣,故我們家的那點兒珍貴的麥麩都喂了雞和豬。別的人家煮魚,皆以“順應”來調色增味,唯獨我們家煮出的魚白生生的。祖先的古雅,可見一斑。偌大的中國,除了樅陽、桐城兩地,也不知可有別地稱“醬”為“順應”的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全家移居小城,于華僑皮鞋廠工作過一段時日。每逢黃昏下班,我都愛去食堂排隊買饅頭。漫天白汽中,蒸好的饅頭堆在籠屜中高聳入云。當時正值十五六躥個子的年歲,食欲旺盛,買好饅頭的我,一邊往家走,一邊大口解饞,除了麥香之外,還有一絲甜津津,潤物細無聲地遍布整個口腔。吃著饅頭走在法國梧桐幽深的樹蔭里,我還會背海子的詩:“吃麥子長大的/在月亮下端著大碗/碗內的月亮/和麥子/一直沒有聲響……”
許多年沒吃到如此可口的饅頭了。有一次去山東,在一個小鎮食堂宴席上,終于見到了一盤平凡的饅頭。每一個饅頭都方方正正,自帶幽光,似從田間地頭趕來。我掰了四分之一,一股久違的麥香沖鼻而來,無須佐菜,適合小口慢慢咀嚼,起先綿軟,繼而緊實有韌勁,然后是滿口的甜。多年后,終于又品味到麥子本源的味道。
六月食瓜
每臨酷暑,意味著家里唯一持鏟的我,一年中艱辛卓絕的煉獄之旅開始啟程,但我從不虧待自己,每一餐都會額外做一道喜愛的菜犒賞自己。
今生尤愛絲瓜。當地的油皮絲瓜,色澤較深,刨了皮,留下幾縷綠色經絡,從中間縱切一刀,再斜切成薄片。熱鍋涼油,先爆炒一把毛豆米,激涼水,蓋鍋中火燜煮三兩分鐘,盛起備用。凈鍋再熱鍋涼油,幾粒蒜瓣爆香,絲瓜爆炒三十秒,匯入毛豆米,稍微撥拉幾下,記得留一點兒底湯。以寬口白碟裝盤,宛如一道藝術珍品——豆米恰似一粒粒瓔珞,滴溜溜,綠茵茵。絲瓜若老玉,沁一絲淺碧,幽幽蕩漾。入口滑膩,微甜。半碗米飯,吃到后來,連湯帶菜澆到飯頭上,百食不厭。絲瓜也是頗具佛性的蔬菜,入油鍋時,不發出一絲微響,只默默承受,佛一樣堅忍,不比別的菜,遇油一剎那,刺啦一聲響,驚天動地,幾欲跳腳咆哮:“燙死老子了!燙死老子了!!”
一日午餐,刨了兩根絲瓜,做一道清湯。略微滴入一點兒花生油,幾片老蒜爆香,絲瓜片匯入,炒出水,滾水沒過,汆一個鴨蛋花,猛火頂開,汆小半碗肉片。起鍋前倒入幾滴芝麻油。這樣的湯,清熱、解毒、降暑,殊為清口。喝下一碗,午休片刻,午后兩點高溫下騎行,整個人的情緒一派寧靜平和,像克萊斯勒用小提琴拉出的《幽默曲》,通透,干凈,圣潔。是的,我用了“圣潔”這個詞。每次吃完絲瓜,我的靈魂似乎都變得圣潔起來了。
一年四季,內火頗重,酷暑尤烈。苦瓜也是餐桌常客。偶爾興起,做一道苦瓜釀或苦瓜炒牛肉。這兩道菜滋味殊異,辣、苦、鮮,構成其主調,得青草夜露花香的神韻。人愛苦、食苦,生命似亦上了一級臺階。
兩廣人夏日煲湯,愛放苦瓜,能除邪熱,解疲乏,延緩衰老。一次在菜市,遇見一個廣東人,她教我做牛肉炒苦瓜。因為孩子不愛吃苦,故這道菜我不曾實踐過。嶺南還產一種節瓜,長得像冬瓜,形似瓠子,與肉紅燒或煲湯。南國之地,似乎沒有什么不可以用來煲湯的。
冬瓜也是夏日百搭菜,不管是紅燒還是做湯,皆可口。把渾身裹滿大粒鹽的新鮮海帶,浸泡、洗凈、切成細絲,與老蒜瓣爆炒,直至滑膩膩的絲狀物消失,盛起備用。選白皮冬瓜,削皮切成薄片,大火熗炒至斷生,加開水適量,匯入海帶絲,一齊倒入砂罐內,小火慢燉半小時熄火,加鹽調味。喝一口,大海的咸腥氣絲絲縷縷地來,冬瓜雖早已化為無形,但魂魄尚在。
一次,嫌這湯太素,畫蛇添足地汆一些肉片,丟一把蝦仁干進去,滋味立即打了折扣。當真是素有素的妙處,一旦沾了葷腥,原本出塵的氣質被悄悄改變,不復是潔凈模樣。
也是奇怪,這一道平常的海帶冬瓜湯,唯酷暑享用,比較驚艷。一入秋冬,再去做它,滋味大不如前。氣溫的變化,一定會帶來味蕾感受的迥異。說到底,不過是要遵循不時不食的規律,當真有著無窮的奧義在里面。有時,著實熱得失了胃口,忽然想起冰箱底層的一兩塊咸肉。熱水浸泡,洗凈,切成薄片,煸出油脂,冬瓜切塊,紅燒。味略微調重些,無非為了下飯。一盤咸肉燒冬瓜,粗樸而守拙,可以吃出滋味,也無非圖個吃飽。
南瓜也是夏日不可或缺的一味。那種糯如板栗的南瓜,切成大塊與綠豆一起煲湯。熱得吃不下米飯時,一碗南瓜綠豆湯下肚,既解暑又飽胃,況且不擔心發胖,一舉兩得。清早起來,吹了一宿空調,胃口難開。小米洗凈配上老南瓜,小火慢熬,米面上浮一層粥油,略微放涼了喝,吸溜有聲……南瓜的甜糯若隱若現,像午睡時的淺夢,半明半昧,一直走不到頭,就咸鴨蛋,慢慢品味,又是美餐一頓。
炒雞胸肉最需要黃瓜丁來加持。熱鍋涼油,干煸小米辣、青花椒、老蒜瓣,匯入雞胸肉丁,猛火熗炒至水干,醬油適量調色,再入一把黃瓜丁,炒至斷生即可,起鍋前,加入適量胡椒粉、孜然粉增香。這道菜要用小勺挖來吃,雞肉的韌雜糅黃瓜丁的脆,于口腔內崩裂,宛如二重唱,摧枯拉朽的麻辣,山長水遠地來,直至吃得一頭汗。
合肥有一種老品種黃瓜,半尺長的樣子,滾圓多刺,皮白,老時泛黃。嫩時適合生吃,老的適宜煲湯。近年去菜市專門尋找那種越老越好的黃皮瓜。刨皮縱切一刀,掏空籽實,整條丟入湯鍋中,小火慢煨。煨豬小排,整鍋湯里皆蕩漾著瓜的清香氣,小排無人問津,喝湯則令口腔清新潔凈。食完,原地坐禪,如在深山……
偶爾偷懶,一根黃瓜切成薄片與雞蛋同炒,無須煎炸烹熘,極短時間內,也能成就一道下飯神器。倘若不講究,可日日享用黃瓜宴。菜市買回涼皮,調好汁水,加入黃瓜絲、熟豆芽涼拌。刀削面用滾水燙熟,在涼白開中冰鎮,拌上黃瓜絲、雞絲、雞蛋絲,加大量芝麻醬,老醋放足,又是一頓。
瓜田下過日子,說難也不難。
土豆天使
我一向對土豆缺乏敬意,只覺它淀粉含量高,食之,想必會發胖。直到十余年前,每天早晨,到幼兒園門口送孩子,當我問起口齒不清的孩子晚餐想吃什么時,他嘴里總會蹦出“土豆”兩個字,心想天下小孩大抵是土豆天使派來的精靈。
烹飪領域想象力奇缺的我,無非土豆切塊,同豬前胛紅燒,或者醋熘土豆絲。僅此三兩花樣而已。最多豬肉改為牛肉,一樣切大塊紅燒。孩子還提建議,諸如炒土豆絲,不能太爛,嚼的時候要聽得響的那種。我秒懂,就是不能蓋鍋蓋烀,必須大火烹炒,激點兒涼水,土豆絲介于生熟的中間狀態,甚好。
冬天的時候,煲一鍋牛筒骨做火鍋底湯,涮土豆片是必不可少的一項。一枚半斤重的大土豆切成片,全部進了小孩的胃。有時無心炒菜,將飯煮好,去居所附近菜店拎回一盒燙菜,羊肉片、牛肉片、西藍花等食盡,剩下的湯,小孩是不許倒掉的。翌日,必然會下鴨血、冬瓜,最不該忘掉的還是土豆片。偶爾吃一頓牛肉火鍋,孩子還得有一盤土豆片。看他自沸騰的火鍋中夾出一塊土豆片,蘸點兒芝麻醬,吃得頭也不抬,不小心冒出一個嗝。
一次看紀錄片,西北一對養羊的年輕夫婦從早忙到黑。天已黑透時,年輕的妻子自羊圈脫身,風風火火地自地窖中掏出三四枚土豆,飛也似的削皮、清洗,拿過一樣魔幻的工具,土豆變成一摞土豆絲。裹上薄芡,一邊的油鍋已滾,挖一大勺土豆絲丟進去,土豆絲變得金黃。她的三個娃娃吃得鼻涕橫流,真過癮。
吃到最美味的土豆,是在云南。一次采風活動,走了很遠的路。途中要去一個地方,過一座木橋,步行一兩公里,便可抵達,但實在太累,于是原地靜等大家。他們很久還沒回來,急得我佇立橋頭張望。就在快要失去耐心的那一刻,終于看見一個朋友的身影,隱隱約約間,她手里托了一樣東西,近了看清是兩個烤土豆。她笑嘻嘻地遞與我,說還是熱的,吃吧。我剝皮了,一入嘴,便驚呆了,原來世上竟有如此美味的土豆。
喜歡買紅皮土豆。菜市有一對夫婦,他們家的蔬菜、魚肉多自金寨縣山中販來。紅皮土豆天然種植,是慢慢享用陽光雨露一點點長大的,質地緊實,每次拿來紅燒,其時間遠比荷蘭土豆長得多,入口滿嘴土豆味,噴香。這所謂的“土豆味”也是一種玄學,懂的人自然懂。
海鮮、鑊氣及其他
平素負責一日三餐采買,時不時逛逛超市,給孩子買一份新鮮三文魚。孩子就著店家贈送的一小份袋裝醬料,吃得歡欣異常。我喜熟食而厭生,于是平底鍋一層薄油,三文魚兩面煎至焦香,佐以一點兒山西老陳醋,滋味殊異。
去年,合肥市三文魚每斤約二百元,今年飆升至二百七十元。一小塊背脊,七八十元錢不見了,實在下不了手。蕭紅在《呼蘭河傳》里寫一個生意人,擔著兩筐豆腐路過窮苦人家門前。窮人家的男人聽著窗外的叫賣聲,簡直發狂,糾結復糾結,末了,在心里吶喊“大不了不過了”,捏幾角錢掙扎著出門買一塊豆腐吃,是懷著家財散盡的決心。當今太平年代,買一塊三文魚,我也不至于要到家財散盡的地步。但日子是一天天過下來的,如此高昂的物價,實在讓人心里打鼓。
某日去超市,適逢三文魚魚排被切下,新鮮欲滴的樣子,買一盒。嗯,確乎消費降級了。魚排洗凈控水,兩面煎至焦黃,放適量黃酒去腥,加七八片姜片提味,加純凈水,一股腦兒倒入砂罐,熬煮。湯汁瞬間乳白,依次加半塊豆腐、十余個魚丸,小火慢燉,這個房間皆飄著來自大海的咸腥之氣。
一邊做家務,一邊幻想著孩子放學回到家,想必食指大動。待孩子回到家,看到三文魚湯,現實卻事與愿違。在我的一番忽悠下,諸如深海魚湯含有鈣鎂鐵等大量礦物質啊,可以增強記憶力啊……他勉力喝下半盞。剩下大半,煮湯人含淚也要喝下去。
海魚鮮美,講究現食。一年秋,在上海的一次宴席上,吃到極新鮮的帶魚。自出海到餐桌大抵不超三個時辰。切成段,放一點兒醬油,姜片亦省略,清蒸上桌。入嘴,鮮香撲鼻。真是大味至簡,原來這世上,竟有如此帶魚圣品。我一人默默埋首饕餮般進食,眾人言笑晏晏中,我獨自鐘情這一味海貨。東道主熱情,頻頻勸菜,見我無動于衷,到底急了,幽默一句:“錢老師,你怎么不吃皮皮蝦呢?是不是嫌它長得丑?”滿桌哄堂大笑。趁眾人笑之余韻,我將最后一塊帶魚夾入碟中。回廬后,有大半年,我家餐桌上不曾有帶魚的身影。吃了新鮮的清蒸帶魚后,覺得唯有出水的清蒸海味,才能令沉睡的味蕾重新復活,冷凍海魚確乎不值得吃。
有一年在溫州吃到一碗海鮮面,同樣覺得驚艷。溫州人擅養生,開席前服務員適時奉上一小碗海鮮面,將食客的胃墊一墊,避免空腹飲酒。面對那一小碗面,彼時的我頗為犯難,得有多腥呢?試著挑出一根品咂,嚯嗬,何等鮮美!一忽兒碗底見空。那一綹面里,除了海蝦還有幾種貝類食材,廚師處理得恰到好處,嫩而不柴,鮮而不腥。回到家,根本不敢如此效法,我生活的城市沒有大海,且離大海遠矣。
一天,晚餐的菜不太夠,去飯店要了一份辣椒炒肉。無論辣椒還是肉片,殊為可口,唇齒間隱約飄蕩著一股特殊的鑊氣。所謂鑊氣,即是鍋氣。這種鍋氣,家常炒不出,必須有二百攝氏度左右的高溫,菜品遇熱瞬間煮熟,才能保持住那種鑊氣。我們平常下小酒館,縱然一盤小炒,也能吃到那種抓人的鑊氣。飯店煤氣灶特殊制成,鐵鍋置上,于火力猛攻下一忽兒到達二百攝氏度左右,菜品于高溫涅槃下進行一系列美拉德反應,故炒出的菜沒有不可口的。
日子久了,孩子常常問:“媽媽,你怎么還不出差?”實則是他饞了。cI0xlB0g3/M0Ah6rAsltBvGh5fyxXgtRr4++RiPkD8U=我出差后,他可以肆無忌憚下館子去,盡情享用著那遍布鑊氣的菜品。合肥有一家連鎖餐飲店,孩子最為鐘情他們家的雞湯。我不服氣,買回一只老雞煲湯,悄悄復制店家流程,一樣用礦泉水,唯不放雞精。孩子總說比不上店家的鮮美。我的雞湯哪一點比不上了?作為一個有好強之心的人,我不服。某日,去菜市又拎回一只老雞,一劈為二,一半剁成小塊,砂鍋里慢慢煨。湯滾,去浮沫,改小火慢燉,加了若干霍山石斛、一整根美國西洋參、一小撮寧夏枸杞。慢燉三小時,香氣劇增。這鍋湯確乎大補,孩子喝下一整碗,抹一下油嘴,給予點評,說要是放一勺味極鮮就更完美了。
清晨,路過一處蔬菜檔口,攤主極力推銷他們的瓠子。我說:“瓠子要到割麥時節吃才有瓠子味。”攤主笑笑說:“你再等十幾天,露天種植的瓠子就能賣了。”始終記得,小滿以后,新麥打下,有瓠子疙瘩湯吃的童年。瓠子喜水,大多植于河邊。我的腦子里還深深鐫刻著,早稻秧在水田返青時,瓠子上市了。
菜市偶遇本地產洋蔥,扁圓,胭脂紫,挑只碩大的,正好配野生鱔魚爆炒。鱔魚過熱水,去除表皮一層滑膩的白衣子,切寸段備用。剝十余粒老蒜瓣,一小塊咸肉切片待用。鍋熱,放色拉油少許,下咸肉、姜片、老蒜瓣,青花椒一撮,爆香,熘鱔魚段,黃酒、醬油適量。魚段收縮后,放入一罐啤酒,中火燜熟。另一口鍋熱上,豬油熗炒洋蔥斷生。末了兩鍋合二為一,將菜混合在一起,起鍋前,放一點兒寧化府食醋即可。作為一名老古董,大棚種植的洋蔥未曾進過家門,唯一青睞露天種植的本地洋蔥。故,今日餐桌上,有了洋蔥炒鱔。
順應四時節序,不時不食。說到底,不過是留戀樸素的本源之味。
【作者簡介】錢紅莉,女,又名錢紅麗,安徽樅陽人。出版有散文隨筆集《低眉》《風吹浮世》《詩經別意》《四季書》《植物記》《河山冊頁》《讀畫記》《小食譚記》等二十余部。曾獲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散文獎、劉勰散文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藍雅萍
特邀編輯張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