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時期,隨著對女性教育的逐漸放開,不少“姐妹花”組合的社會精英涌現了出來。她們中有作家、政治家、科學家……雖然境遇、職業各不同,但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優雅女性,氣質不凡。其中廣為人知的,有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中國歷史進程的宋氏三姐妹、才華橫溢的九如巷張氏四姐妹、書寫長壽傳奇的寧波名媛嚴氏三姐妹……
本文所講述的陳氏姐妹亦出自這樣的世家名門。從陳氏姐妹的曾祖母輩開始,“每個出生于或嫁入陳家的女子,或出于天性或由于環境,都在文學藝術方面有或多或少的造詣”,至這一輩,陳家女兒的成就愈顯光輝燦爛。她們中有被稱為“中國第一位女教授”的陳衡哲,向 來只載男不載女的陳氏家譜,破例將陳衡哲收列其中;有畢業于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的才女陳衡粹,其夫余上沅是著名戲劇家,留美回國后創辦國立北京藝術專門學校戲劇系,后任國立戲劇學校(中央戲劇學院前身)校長;有畢業于國立北平大學藝術學院西畫系的陳鸝,后任人民美術出版社美術編輯;有南開大學數學系資深教授陳己同,其夫吳大任曾任南開大學副校長……
由于自身的資質和特殊的機緣,陳氏六姐妹在風云激蕩的時代洪流中演繹了各自不平凡的人生故事。
父親以詩文揚名,母親以書畫著稱
六姐妹的父親陳韜(字季略,1869—1937)祖籍湖南衡山,生于江蘇武進(今常州),光緒舉人,以詩文揚名,1905年出任四川樂至縣知縣。至于二女陳衡哲、四女陳衡粹名字中的“衡”字,是父親對故鄉湖南衡山的紀念。
母親莊曜孚(字茞史,1870—1938)號六梅室主人,畫室名“六梅室”,出生在江蘇武進一個名門望族,是著名畫家、書法家。莊曜孚得武進畫派真傳,以畫花卉著稱。她的畫作曾赴日本參展,所作扇面被榮寶齋訂購。據榮寶齋近年考證,莊曜孚是中國第一位在法國開畫展的女畫家。
莊曜孚《峽行日記》記載,1903年,三十三歲的莊曜孚已育有四女一子,她與老母同路從上海出發,途經南京,抵達武漢,后與老母和長女陳鴻、次女陳衡哲分手,直奔丈夫的任職地——四川成都府。陳鴻隨丈夫方遙去廣東做事,十三歲的陳衡哲往廣東投靠做官的三舅莊蘊寬求學。莊曜孚赴成都的途中,有一對用人夫婦陪侍,帶領的三個子女是三女陳鳳、四女陳衡粹、長子陳揚。這次旅程是農歷十月十六從上海出發,至十二月初八到達目的地,全程共五十二日。1904年,莊曜孚隨夫前往樂至縣,曾興辦縣女子師范學堂并擔任美術教師,開四川婦女解放運動風氣之先。
辛亥革命后的1913年,陳、莊夫婦決定返回江蘇武進。在四川的十年中,莊曜孚又生育了一男二女,他們是五女陳鸝、次子陳益、六女陳己同。夫婦倆帶著孩子們從四川抵達上海。從此,陳韜賦閑家中,以書畫為業。
晚年的陳、莊夫婦曾帶著幾個子女在北平生活十多年。莊曜孚與旅京畫家“松梅圣手”湯定之是表姐弟,時常在一起切磋畫藝。她創作了許多作品,技藝變得更加完美。1922年,莊曜孚印有“筆單”,標明畫作尺幅和定價,以賣畫為生。
莊曜孚十分重視寫生,常去長婿方遙的031bfe5cd2c453ac0c0d8aaabda83053莊園里寫生。在女婿的悉心照顧服侍下,她創作了上百幅花卉作品,畫作精妍秀麗,被公認為精心之作。陳、莊伉儷常婦畫夫題,莊畫花卉,陳題詩句或款識。親友以及求畫者,每以得一珠聯璧合畫作為一大幸事。
長女陳鴻、三女陳鳳:沒上過洋學堂,但都能讀詩作畫
陳、莊夫婦共育有六女二子。二女陳衡哲(原名陳鷹,字乙睇,1890—1976)1914年考入清華學堂留學生班,是清華第一屆公費留美十名女生之一,1920年回國后在北京大學任西洋史教授。她是中國第一位女教授,著名作家,在同輩中最出名。其夫任鴻雋(字叔永,1886—1961)是著名科學家,一生撰寫論文、專著和譯著,著作等身,被視為中國近代科學的奠基人。關于陳衡哲,《名人傳記》已刊發過文章詳述,這里不再多談。
長女陳鴻十六歲時聽從父命出嫁。丈夫方遙(字德公,1872—1936)年紀比她大許多。雖是包辦婚姻,但方遙對陳鴻十分疼愛,他們生活得很幸福。方家是書香世家,方遙才華出眾,曾自學高深的數學原理,寫成《微積分學》一書,并在廣州觀音山下辦學校,擔任監督(即校長)。幾年后,他將學校改為廣東大學堂,可以說廣東的高等教育就是自此開始的。方遙每天堅持學習到深夜,案頭經常放著很多書。不幸的是,方遙六十四歲時突然一病不起,陳鴻未滿五十歲就守了寡。
對于長婿病逝,陳韜、莊曜孚極為悲痛。原來,方、陳兩家本是親戚,方遙青年時就與陳韜是好友。方遙二十八歲時,妻子病故,他為此悲痛至極。一天,陳韜為寬慰好友,勸他說:你年紀輕輕的,要才有才,要貌有貌,還怕討不到個好老婆?我女兒是年歲太小,不然我就把她嫁給你。陳韜出此言,主要是為安慰好友。方遙卻牢牢地把這話記在了心里。三年后,陳韜的長女陳鴻已長成十六七歲的大姑娘。方遙于是寫信給陳韜,舊事重提。陳韜見信,卻已不記得三年前所說過的話,便向妻子求證。莊曜孚毫不遲疑地說,你當時確有此言。這便成就了方遙和陳鴻的美滿婚姻。
方遙、陳鴻育有二男三女。除次子早夭外,其他幾個子女都繼承了父母的聰明才智和對事業的忠誠執著。長子方俊(1904—1998)是中國科學院院士,著名地球物理學家、大地測量學家。長女方菁(1909—2007)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在上海聯華電影公司等機構從事電影美術工作,新中國成立后在人民美術出版社從事年畫、宣傳畫創作和編輯工作,并有美術專著出版。次女方畢業于清華大學,讀書時就是一名思想活躍的進步學生,新中國成立后在外交部門工作,是一位出色的外交工作者。三女方燁是對我國航空事業有突出貢獻的專家。值得一提的是,如今北京南郊的著名大型社區“方莊”,其用地就是方家幾輩人經營起來的莊園和祖塋。
三女陳鳳和長女陳鴻一樣,沒能上洋學堂。但因為父母都很有學識,他們親自教女兒們學《千字文》、《詩經》、四書、唐宋詩詞等,她們也能達到讀小說、寫一般信件的文化水平,還會畫些國畫。
四女陳衡粹:多才多藝,輔佐丈夫,最為長壽
四女陳衡粹(字丁嫵,1901—2001)童年時隨父母遷徙,1920年從蘇州振華女中轉學到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附中讀二年級。由于轉學耽誤了學業,陳衡粹與五妹陳鸝一起在附中學習。她們同進同出,有相同的自繡裙、自繡傘,十分引人注目。1922年,陳衡粹高中畢業,考入北京美術專門學校西畫系。然而,這所學校收費很高,后來陳衡粹看到女高師的招生廣告,稱該校不僅不用交學雜費,還提供食宿,于是她放棄繪畫愛好,投考女高師。當時學校只招四十名學生,陳衡粹從一千多名考生中脫穎而出,考上了國文系。
陳衡粹經常帶兩個妹妹去看外國電影,電影中許多外國歌曲她們馬上就學會了,平時便用英文哼唱。她們是那個時代的新派人物。
陳衡粹鐘情戲劇,在校學生劇團任總務。一次她頂替同學上臺排練,當劇情需要她跪下向劇中的女主角求婚時,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引起了在臺下看排戲的余上沅(1897—1970,戲劇教育家、理論家)的不滿。他想去后臺找這名女生聊聊笑場的事,卻被攔住不讓進,原因是余上沅曾拒絕為她們排戲,使得她們請了別人。
后來,余上沅在陳衡哲家里見到了她,并認出她就是那天在臺上笑場的人。從此,余上沅開始追求陳衡粹,不僅每天找理由來看她,還不斷地給她寫情書。在離開北京到南方任教后,余上沅情書就寫得更多了,甚至一天兩封,滿紙詩情畫意。但陳衡粹同她的二姐陳衡哲一樣,是位很有個性的女孩,她要了解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才能做出決定。
經過了解,陳衡粹得知,余上沅1922年畢業于北京大學英文系,1923年留學美國卡內基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攻讀西洋戲劇文學與劇場藝術。轉年夏,余上沅、聞一多入住紐約萬國公寓,同住公寓的還有熊佛西等熱愛戲劇的中國留學生。是年冬,余上沅、聞一多、趙太侔等中國留學生自編自演英文劇《此恨綿綿》(根據白居易長詩《長恨歌》改編)大獲成功。他們喜出望外,并開始討論一個前衛話題:國劇運動。
1925年,余上沅、聞一多回國。他們于國立北京藝術專門學校開設戲劇系,這是我國首次在學校開設戲劇系,也是余上沅為中國戲劇教育事業奉獻終生的開始。
經過對余上沅的一番嚴格“考核”,又得到父母同意,自己也已大學畢業,陳衡粹這才同意與他交往。1926年冬天,他們在北京舉行了結婚典禮。新郎二十九歲,新娘二十五歲,人們都說這是天作之合。
余上沅不僅是著名戲劇家,還是新月派的重要人物。他與胡適、徐志摩、梁實秋等人在上海合辦新月書店。余上沅擔任經理兼編輯,陳衡粹管理財務,兼做美術設計。因為字丁嫵,凡是陳衡粹畫的封面或插圖上都留有一個小小的“嫵”字。顯然,她的繪畫天賦來自母親。
1935年2月,余上沅以演出顧問身份隨梅蘭芳赴蘇聯演出。梅蘭芳在莫斯科和列寧格勒(今圣彼得堡)兩座城市舉行為期三周的演出。蘇聯戲劇大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場場必看。當時,德國著名戲劇家布萊希特因反對納粹政權而流亡蘇聯,也在莫斯科。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和梅蘭芳,代表著三個不同的藝術流派。三大演劇體系代表人物聚會,成為近代戲劇史上的盛事。余上沅為能參加這樣的盛會,感到十分幸運。
1935年是余上沅最為忙碌的一年。這年秋天,國立戲劇學校(1939年夏更名為國立戲劇專科學校)在南京成立。這是中國第一所戲劇專科學校,它的誕生讓文藝界人士十分亢奮。余上沅在戲劇界聲望極高,因此被教育部聘為戲劇學校校長。
作為校長,余上沅首先想到了曹禺。當時曹禺剛剛二十五歲,已完成《雷雨》《日出》兩部經典劇作,正在河北女子師范學院(位于天津)擔任英語教師。余上沅請他做教務主任兼教授。接著,余上沅又選了吳祖光為校長秘書,并聘請張駿祥、焦菊隱、洪深、陳白塵、章泯、黃佐臨等著名專家擔任教授。很快,曹禺成為國立戲劇學校的一塊“金字招牌”,不僅大批學生慕其名而前來報考,他的課也成了學校的一大“景觀”。后來成為著名導演的凌子風、謝晉、陳懷皚(陳凱歌之父)等,都是這所學校的學生。
余上沅一心投入工作。他的兒子回憶說,父親是一個以校為家的人,學校比家庭重要,學生比兒子重要,他陪伴學生的時間總是比陪伴家人的時間多。幸好陳衡粹心胸開闊,且精明強干。她把家管理得井井有條,幾個孩子也都健康成長,可謂余上沅的“賢內助”。
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戲劇學校遷往四川省江安縣。陳衡粹帶著幾個孩子隨余上沅前往江安。就在這時她收到五妹來信,說父親在南京病故,母親因悲痛過度導致半身不遂,她正在悉心照料母親……
陳衡粹讀完信不禁悲從中來,父親才六十八歲,尚未活到古稀之年。父母感情深厚,相濡以沫。父親去世,對母親的打擊肯定會很大。母親已偏癱,無法作畫,這對她來說亦是致命的打擊。但陳衡粹分身乏術,無法去看望母親。果然,轉年母親便隨父親而去,同樣是六十八歲,沒能活到古稀之年。這讓陳衡粹非常傷心。
抗戰勝利后,國立戲劇專科學校遷往重慶北碚,1947年遷回南京。余上沅在劇專校長這個職位上干了十三年,1948年底,當局命令余上沅將劇專遷往臺灣,他不堪壓力,忍痛辭職,離開了他辛苦經營的劇專。新中國成立后,余上沅在上海滬江大學、復旦大學任教,業余仍關心戲劇活動,曾為學生劇團導演《阿Q正傳》《萬尼亞舅舅》等劇目。1955年5月,余上沅因“潘漢年案”受到牽連,被捕入獄長達二十二個月,后來在周恩來總理的親自過問下得以出獄。
1959年,余上沅調到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任教授,開設西洋戲劇理論等課程,后到研究室,從事戲劇理論名著的翻譯和有關教材的編寫工作。“文革”中,余上沅再次受到沖擊。然而更大的打擊是,他與陳衡粹的四個兒子,在“文革”中失去了兩個。1970年4月30日,余上沅因患食管癌得不到治療,無法進食,體力衰竭而逝世,終年七十三歲。
余上沅不幸病故后,年逾古稀的陳衡粹為其著作的出版到處奔波。她撰有《余上沅小傳》(刊登在《新文學史料》)及口述文章《吾夫余上沅》,這些都是研究余上沅的重要史料。當看到遠在臺灣的梁實秋所寫的《悼余上沅》中說“(余上沅)一生耿直,自律很嚴。畢生盡瘁于戲劇運動”,陳衡粹心中感到了一絲安慰。
陳衡粹強忍悲痛把三子余安東(后為同濟大學教授)、四子余同希(后來先后任北京大學力學系教授、英國曼徹斯特理工大學機械工程系教授、香港科技大學工學院副院長等職)培養成了大有作為的大學教授。2001年,陳衡粹逝世。雖然經歷了亡夫喪子的悲痛,但她頑強地活到了一百歲,是陳家六姐妹中最長壽的一位。
五女陳鸝:“周家曲會”的女主人
五女陳鸝(字戊雙,1905—1999)別號柳廡主人,畢業于國立北平大學藝術學院西畫系,同時受其母親炙,習工筆花卉翎毛,畫藝飛進。夫君周介壽(1902—1966)字仲眉,以字行,原籍貴州麻江,祖輩開始定居四川。
1912年,陳、周兩家同住在成都,是非常好的鄰居。當陳鸝七歲、周仲眉十歲時,兩家的長輩為他們定下了這門“娃娃親”。轉年,陳氏全家離開四川,先住在江蘇,后遷到北京,與周家失去了聯系。
陳鸝天生麗質,在六姐妹中長得最漂亮,具有中國古典美人之美。她的古文底子很好,善于吟詩,父親喜歡她,稱她為“詠絮女”。哥哥也很寵她,這還引起過小妹陳己同的妒忌。陳己同曾說,哥哥們都喜歡她五姐,他們去公園玩兒,只帶五姐,不帶她。
從中學到大學,陳鸝一直是校花。她不僅長得美,功課也很好,各科成績都是第一。無論是書法、繪畫,還是昆曲、吹笛、吹簫,她都擅長,可以說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學校組織文娛活動,常指定她表演節目,或唱歌,或獨舞。紗裙、長辮、蝴蝶結,令人眼花繚亂。
1925年,陳鸝考上大學后不久,周仲眉為了完婚特地從四川來到北京,當時兩人已十多年未見。陳鸝的同學笑話她:“都什么年代啦,還包辦婚姻?”好友也好言相勸:“你是美女、才女,有多少條件好的人在追求你!”陳鸝也猶豫過,不過周仲眉自幼在家塾習古文辭,勤敏不倦,善詩文,舊學功底深厚,很快,他就以博學多才、聰敏風趣、仁厚善良及大家風范獲得了陳鸝的好感。而且,周仲眉只上過一兩年補習班,就考上了交通大學北平鐵道管理學院,這也讓陳鸝感到佩服。陳鸝、周仲眉志趣相投,交往兩年后,于1927年在北京完婚。
那段時間,陳鸝正隨紅豆館主溥侗習昆曲,夫婦二人的昆曲活動比較活躍。周仲眉在《贈柳廡主人》中寫道:“西南有高樓,盈盈柳一株。芳態傳青眼,長條展翠眉。洞房溫且清,主人名阿鸝……曲廡嘉陰下,更營蝸角居。笙韻笛聲里,撫景樂唱隨。臨風弄三疊,萬縷舞依依……”多年后,陳鸝在《周仲眉小傳》中也寫道:“(仲眉)吹彈俱佳,從此紅牙碧管,唱隨不絕。無論境遇是哀是樂,皆由此同好,縈系終生。”
1930年,陳鸝大學畢業,在女師大附小任國語、美術教員。次年,周仲眉從交通大學畢業。這年夏天,他們攜四歲的女兒回重慶看望祖父母。為了生計,周父命周仲眉棄其所學,改到重慶的中國銀行工作。但是,陳鸝思念娘家,在1931年至1935年間,幾次攜女歸寧。后來,周仲眉、陳鸝攜女遷居上海。
1938年秋,重慶中國銀行派周仲眉到四川榮昌開辦事處,并任經理,一家四口遷居榮昌。陳鸝受聘為榮昌縣立女子中學美術教員。她帶領學生畫了不少抗日漫畫,她自己的一幅漫畫則被選作游動展覽。就這樣,周仲眉、陳鸝成了“小城名流”,周家成了縣城知識分子的聚會中心。
1940年,周仲眉擔任重慶中國銀行辦事處經理,辦公地點在重慶北碚。全家又遷到北碚。他們租住在盧家花園臨街的一處房子。由于人地生疏,兩人只在周末休息時自吹自唱。一個周末,昆曲愛好者戴夏(1889—1963,字夷乘,浙江永嘉人。早年赴日本、德國和瑞士修習哲學。回國后歷任北京大學、廣州中山大學、武漢第二中山大學等校教授)恰巧路過盧家花園,聽到園內笛聲悠揚,不禁勾起他的曲癮來。他循著笛聲敲開了周家大門,很自然地,昆曲使他們成了親密的曲友。經戴夏介紹,才女張充和、著名詞家汪東、作家盧冀野,以及四川師范學院教師程虛白、翟貞元等人陸續來到周家,與周仲眉、陳鸝成了曲友。之后周家便熱鬧了起來,北碚有名的“周家曲會”,每個周末舉行一次。
陳鸝其時也就三十五六歲,原本是唱閨門旦的,但因女曲友的年齡都比她小,她索性綰起發髻改唱小生,曲會上的兩管笛子則是周仲眉和程虛白。張充和后來回憶道,即使頭上有飛機在轟炸,曲友們仍照唱不誤。
戰時的北碚,文人們紛紛逃難而來。參加周家曲會的曲友越來越多,這也使北碚成了當時昆曲最興盛的地區之一。一次,一位曲友唱完,周仲眉乘興在張充和帶來的冊頁上寫下兩首詩。張充和那天唱了《牡丹亭》“游園”選段,陳鸝遂取《牡丹亭》“拾畫”選段里一句“寒花繞砌,荒草成窠”,為張充和畫了一幅彩色花卉。
《牡丹亭》“拾畫”中另有一句“客來過,年月偏多,刻畫瑯玕千個”。一回曲會上,陳鸝以“瑯玕”為名畫了一幅《瑯玕題名圖》,請曲友們在畫上隨意題詞或題名。周仲眉為題名圖寫了序,汪東題了一支曲子,盧冀野題了一套散曲……他們將昆曲的那段歷史、曲友們的那段情誼留在了竹林流水之間。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那天,大伙兒正在周家唱曲子,勝利的消息傳到北碚,所有人都欣喜若狂。陳鸝取出周仲眉從日本帶回的一塊畫著富士山的小木片工藝品,用牙簽和白紙做了面白旗插在富士山上。曲友們每人寫了一首慶祝勝利的詩,隨后一起走上街頭,參加北碚的慶祝游行。這以后,周家曲會就散了,曲友們紛紛各自返鄉。陳鸝與周仲眉仍留重慶,直到1951年才定居北京,周仲眉任職于中國銀行總行國外部,陳鸝在人民美術出版社做美術編輯。
在出版社,陳鸝顯示出她的古典文學功底和書畫鑒賞能力,主持出版了多種有分量的畫冊。她還曾在《人民中國》上著文介紹中國民間藝術,編寫《畫蝶參考資料》《嬰戲圖與貨郎圖》等小冊子。業余,她和周仲眉依然是“資深”昆曲票友。
然而好景不長,1957年,周仲眉在反右派斗爭中被錯劃為右派,并被開除公職。“文革”開始,周仲眉對前途感到絕望,更怕連累陳鸝,于1966年8月25日自盡身亡。接著,家里被查抄一空,在北京的女兒立即接陳鸝過去避難。陳鸝在安徽合肥工作的兒子亦受迫害導致精神分裂。當時女婿受到審查,女兒、兒媳下放,只有陳鸝能自由行動。年已六十四歲的陳鸝只身奔赴合肥照料兒子。在政治壓力巨大、物質條件極其惡劣的條件下,她在長達七年的時光里獨自艱難地支撐著一個家。直到兒媳調回合肥,陳鸝才回到北京,住在女兒家中。
1979年,周仲眉得到改正。陳鸝接到通知去領回被抄走的東西,其中有周仲眉、陳鸝的詩文集,以及一部分昆曲折子和《瑯玕題名圖》的殘頁。該殘頁包括周仲眉作的序、汪東的題曲和陳鸝當年寫的一首《菩薩蠻》,但圖畫已被剪碎,只剩下三小塊殘片。1983年,早已隨丈夫傅漢思定居美國的張充和開始與陳鸝通信。張充和將北碚時期的那本冊頁取名“曲人鴻爪”,一直細心守護著,并且有了三冊。她安慰陳鸝,冊頁連同冊頁上周仲眉的字、陳鸝的畫,都完好如新。后來,張充和將陳鸝的畫和周仲眉的詩做成復制品寄給了陳鸝。
暮年的陳鸝雖然在女兒家過著安靜的生活,但因兒子的病不時復發,她心情抑郁,又失去了為她伴奏的周仲眉,也就不再唱昆曲了。除關懷兒孫外,她以讀書、作畫、寫詩為精神寄托。這期間,張充和三次回國,每次都來看望她。有一次,在張充和的力勸下,她倆看了一場昆曲演出,這是陳鸝的最后一次昆曲活動。
1999年,陳鸝病逝,享年九十四歲。女兒、女婿將她的骨灰盒與父親周仲眉沒有骨灰而是放著一些紀念品的骨灰盒同葬于北京溫泉公墓。陳鸝四姐陳衡粹的三子余安東為她寫下《悼念五姨母周太夫人陳鸝女史》詩:
六梅園里最清幽,婉轉黃鸝鳴翠柳。
丹青細細繪春日,長簫徐徐訴深秋。
百年滄桑藏心底,多少憾事語還休。
喜見雛鷹海天闊,也上碧霄覓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