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康熙三十一年(1692)初冬,武進士人邵長蘅(1637—1704)投身江蘇巡撫宋犖(1634—1713)幕府,直到去世,歷時近十二載。以文化型幕賓的身份,實現立言傳世的志向,這是邵長蘅晚年自覺的人生追求與文化定位。幕賓生活削弱了邵長蘅人格的自主性而突顯了他人格的依附性,他撰寫了大量平庸的應酬文章,難免降低了他的古文品格。但這些“因文而生情”的古文作品,也彰顯出他超越常人的古文修養和修辭能力,并且有效地提升了他那些“因情而生文”的古文作品的價值。得益于幕賓生活的特殊際遇,邵長蘅成為順治、康熙年間“布衣能文之士”的翹楚,至少在聲譽上得以與侯方域、魏禧鼎足而三,登上文學史殿堂。
關鍵詞:邵長蘅;幕賓生活;立言
中圖分類號:I20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5-6378(2024)05-0097-11
DOI:10.3969/j.issn.1005-6378.2024.05.009
一、幕賓生活與立言志向
在中國古代歷史上,達官顯貴幕府中的幕賓,就其主要從事的社會活動而言,大概可分為四種類型:一是參贊戎幕的軍事型幕賓,二是輔佐政務的政治型幕賓,三是操持刑名錢谷的經濟型幕賓,四是襄助文事活動的文化型幕賓。武進士人邵長蘅(1637—1704)堪稱清前期文化型幕賓的典范①。
清康熙三十一年(1692)六月,江西巡撫宋犖(1634—1713)奉特旨,調補江蘇巡撫,八月到任[1]。這年初冬,邵長蘅投身宋犖幕府,直到去世,歷時近十二年。邵長蘅自稱:“壬申杪冬,今大中丞宋漫堂先
生延予幕府。先生雅知予,讀書論文外,不以俗事相嬲。”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剩稿》卷四《井梧集小序》,第477頁。按,“延予幕府”顯然是“面門語”,實際上應是邵長蘅主動投身幕府。宋犖《井梧集題辭》說:“壬申秋,余自江右移節吳會,子湘偶見過,即為設榻使院小滄浪,以詩為課。”見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剩稿》卷首,第438頁。“偶見過”當然也是客套話,邵長蘅拜訪身為方面大員的宋犖,肯定不是偶然的行為,而是自覺的選擇。所謂“俗事”,大抵指刑名、錢谷之類的事務;相對而言,“讀書論文”則屬于“雅事”,指編校群籍、詩酒唱和、文翰往來等高雅的文化活動。宋犖也說:“憶余始識山人于黃州。嗣開府江右,山人數過從。比蒞吳,則延至院署。簿書之隙,相與商榷今古,意見多合,觴詠往復,殆將一紀。”[2]
這一年邵長蘅五十六歲,已然步入晚年。邵長蘅早慧,十歲即為諸生。青少年時期,他同大多數士人一樣,始終銳意進取,不幸多次鄉試報罷[3]。順治十八年(1661),江南奏銷案驟起,他被黜落弟子員籍,時年二十五歲。其后他仍然抱著起復的希望,在科舉途中繼續跋涉二十六個年頭。期間除了坐館、居家之外,他主要以短期游幕為生,輾轉于湖北、江西、北京、山東等地,自稱“旅食總凄涼”[4]。他明白,游幕實為“饑驅”所致,“心跡遂乖違”“豈敢托高跡”[5]?
康熙二十五年(1686),邵長蘅已到“知天命”之年,順天鄉試落第,內心充滿惆悵、抑郁與怨望,說:“男兒行年五十不快意,富貴神仙兩茫昧。”[6]于是第二年,他決絕地“謝棄舉子業,欣然如脫銜橛,榮名妄念,一切掃除”[7]。他希冀從此寄情山水,隱居田園,給朋友寫信說“曩時頗銳意進取,今思此事,亦同嚼蠟”“一弟子員如匏瓜,得謝去之,極為暢適”[8]。他甚至心灰意懶,以“死”自慰,“治一棺,名曰‘息庵’,自為之記”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一一《與王阮亭先生》,第261頁。按,《息庵記》見《邵子湘全集·青門旅稿》卷四,第403頁。。
然而,同大多數士人一樣,從小濡染儒家思想的邵長蘅,內心中始終未嘗泯滅“三不朽”的人生理想《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引魯國孫叔豹云:“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為不朽。”參見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注疏》卷三五,阮元《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979頁。。而對屢躓場屋的士人來說,仕途功名只能外求于人,立言傳世則可自求于己。所以邵長蘅懇切地對朋友說:“吾輩蘄以立言自表見。”[9]再進一步看,居鄉著述,影響僅止于一地;周游幕府,聲譽則可遍于九州。在清前中期,士人游幕,尤其是布衣參幕,成為普遍的社會現象[10]17-40。邵長蘅適逢其時,于是以文化型幕賓,實現立言傳世的志向,便成為他晚年自覺的人生追求與文化定位。
康熙三十二年(1693),邵長衡對自身因游幕而求立言的人生選擇,感慨至深,道:“嗟乎!士負七尺軀,進不能有所豎立,退不能巖棲谷飲,垂老矣,溷姓名于不仕不隱間,為鄉里所笑,行自慚也。不幸如昌黎所云‘衣食于奔走’“衣食于奔走”,見韓愈《與陳給事書》,韓愈撰、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第三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90頁。,學殖日落,而猶欲以是詹詹者,與立言之士爭身后名于萬一,又重自悲也。”[11]所謂“不仕不隱間”,本于明徐渭(1521—1593)所說的“處于不顯不隱之間”[12]。不過樂觀地看,幕賓具有這種特殊的身份,反而可以獲得社會行為選擇的自主權。因此,邵長蘅自信以往與將來所“立”之“言”,諸如“海內交游離合之跡,忠孝節烈之行事,與夫山川游覽之勝”之類,自有“不為流俗毀譽非笑之所移者”,不僅足以自娛自樂,更可以傳之后世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旅稿》卷首《青門旅稿序》,第343頁。陳強細致地梳理邵長蘅樹立布衣文人的自信、以文章知名的歷程,可以參看,見其《清初布衣士子邵長蘅研究》,南京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21年第22-26頁。。
邵長蘅非常清楚,“今之幕府”不同于唐宋之幕府,即使是文化型幕賓,也不過是幕主的“寒士筆傭”而已,并無仕進之望[13]。清代前中期布衣士人作為文化型幕賓,既沒有官吏身份,也無望仕進前程,僅僅是襄助幕主的文事活動,尤其是代寫文章而已。那些“懷才負智”的士人,難免熱衷于功名仕途,以獲取富貴榮華的社會地位和光宗顯祖的身后榮耀。而一旦成為“挾筆墨以游”的幕賓,就只能“運籌于仕宦者帷幄之中,以代其機務、奏記、刑名、錢谷之類,受其糈以糊口”,他們雖然有“分庭抗禮”的身份和“便其去來”的選擇權,但卻斷絕了仕進之途與青史之名,“沒其姓名于世”。因此,士人“非甚不得志于時者,則不屑以為之”[10]70-71。
既然如此,為什么邵長蘅仍舊選擇進入宋犖幕府,而且前后長達一紀呢?
這一方面因為宋犖雖為方面大臣,官高勢重,但同時以學術文章焜耀當世,而且具有獨特的人格魅力與士人風范,酷好禮賢下士,宏獎風流。他自稱:“余生平好與海內賢人君子游,揚扢風雅,更倡迭和。”[14]從康熙三十一年(1692)起,宋犖擔任江蘇巡撫前后達十四年,秉承康熙帝的旨意,致力于振興“文教”,倡明風雅,重建江南精英文化參見馬大勇《開府江南的宋犖與“江左十五子”》,《南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8期;余福海《康熙中晚期江南政策初探——以江蘇巡撫宋犖的施政為中心》,《北京社會科學》2014年第8期;楊婷婷《宋犖開府江南的文教活動研究》,浙江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張兵、周媛媛《宋犖的雅集唱和活動及康熙詩壇領袖地位的確立》,《勵耘學刊》2023年第2輯。。因此,廣泛結交布衣文人,而且逢人說項,是宋犖自覺而主動的文化行為。宋犖季子宋筠(1681—1760)謂其“以其暇搜奇探幽,延接名流,杯觴嘯詠,未嘗或輟”“交游遍天下,所獎成者,咸發聞朝寧”[15]。邵長蘅與宋犖相識于康熙五年(1666)[1]328。其后康熙二十八年(1689)至三十一年,宋犖任江西巡撫期間,邵長蘅曾兩度在族兄邵延齡(1635—1691)廬陵官署客居,多次拜訪宋犖,詩酒唱和,以此結下深厚的文字緣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旅稿》卷二《西陂雜詠為宋牧仲先生賦六首》《人日小飲牧仲先生署齋賦贈二首》,第375頁、第377頁。。因此,當宋犖移署蘇州時,邵長蘅便一招即至,入其幕府,并且相當投契。邵長蘅說:“先生稍暇則課詩,詩成,互相彈射,雜以朱墨,脫略如布衣交。”[13]王弘撰也說:“中丞淵雅善鑒拔,以斯道為任,與子湘為青云之交。”[16]宋犖對邵長蘅極為賞識與親厚,不愧平生知己,“惟是論文講藝,戰詩斗茗,舍此而我勿與知”,甚至因邵長蘅年老,行走不便,特置籃輿,為之代步[17]。
另一方面,這也因為自詡博學工文的邵長蘅,有意識地希望屈身幕賓,以撰寫垂世文字。還在青年時期,邵長蘅就清醒地認識到,有志之士當“爭自力于文章之途”“成一家言”[18]。他的這一認識至老不移,晚年撰寫自傳《青門老圃傳》,他設問道:“老圃外聲利,頹然自放,顧獨刻苦為文辭,殆有慕于古之立言者歟?”[3]302羨慕“古之立言者”,這正是文人本性。但是邵長蘅也非常明白:“古今工文之士,搯擢心腎,疲畢生之精力,以蘄附于立言,何啻千萬,而掛名編簡,傳流至今者,僅數十人耳。”這并非由于文士才力相距甚遠,也并非由于文士命運窮達不一,其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幸而有人焉表章其后則傳,不幸而不遇其人則速朽”[19]。邵長蘅晚年投身宋犖幕府,其初衷或者說其隱衷,顯然是希冀得到宋犖及其友人的極力表彰,“贏得生前身后名”,使自身的生命借助于文字而得以不朽。
二、幕賓人格與古文品格
然而,幕賓生活畢竟是一把雙刃劍,它既能夠強化文章的傳世功能,也同時會削弱文章的文學價值。嘉興周筼(1623—1687)恭維同鄉朱彝尊(1629—1709)游大員之幕時,“以古文辭傾動一時,比之不龜手之藥”,朱彝尊反駁道:“仆頻年以來,馳逐萬里,歷游貴人之幕,豈非饑渴害之哉?每一念及志已降矣,尚得謂身不辱哉!昔之翰墨自娛,茍非其道義不敢出,今則徇人之指,為之惟恐不疾。夫人境遇不同,情性自異,乃代人之悲喜而強效其歌哭,其有肖焉否邪?……然則欲文之工,未若家居肆志者之獨得矣。”[20]270-271士人四方游幕,賴司筆札為糊口,朱彝尊深以為這是“降志”“辱身”的行為。尤其是“代人之悲喜而強效其歌哭”[10]35-36,豈能成就不朽的文名?
那么,能不能既游于幕府,又工于文章呢?這在很大程度上有賴于幕賓自身的人格養成與文章修煉。達官顯貴幕府中的文化型幕賓大都兼具三重人格特征,即實用性、依附性與自主性。在不同的文化型幕賓身上,甚至在同一文化型幕賓的人生不同時期,這三重人格特征呈現的程度不盡相同,其間的區別大略可以用文化型幕賓撰寫三類文章的多寡作為一種指標:以撰寫經世之文如奏、疏、表、判之類著稱的幕賓,大抵以實用性人格見長;以撰寫應酬之文如序、記、傳、墓志銘之類擅長的幕賓,大抵以依附性人格彰顯;而以撰寫抒情之文如詩歌、書信、論辯、題跋之類為主的幕賓,則大抵以自主性人格取勝。文化型幕賓憑借不同的文體展示自身多面向的學識、才能與情感,而不同的文體也因此彰顯并塑造了文化型幕賓多重的人格特征。
如果我們僅僅閱讀邵長蘅的自述文字及其友人的記述文字,那么我們就會將他想象為一位獨立不羈的“高士”形象。例如,邵長蘅自以“青門”為號,心追西漢初秦東陵侯召平種瓜于長安城東青門,自覺地標榜自主性人格[3]301-302。武進知縣王元烜稱“邵子磊落高曠,不隨俗俯仰,與人交,不輕合”,并描述他與官員交往時,“然落落,率不過一再過署齋,茗碗論文而已”,于是認定“邵子不獨文人,抑且高士”[21]。同鄉友人陳玉璂(1636—1700)稱:“山人豐頤而髯,磊落高曠,視一切泊如也。”[22]宋犖為他撰寫墓志銘,也說:“與人交,煦然以和,中坦坦無城府,意所不可,即髯張面赤,絕無淟涊阿附之習。嘗往來京師,有顯貴物色之者,山人自矜重,不先不往,蓋其制行之卓卓者如此。”[2]350
然而,如果我們統觀《青門》“三稿”所收錄的詩文作品,卻不難看出,中青年時期的邵長蘅,無論是屢應科舉、游歷四方,還是屈居幕府,大都能堅守“磊落高曠”的自主性人格,尚存用世之心。他曾說:“某家居頗樂,日啖蔬飯一盂,茗一甌,粗足送日。乃去而入幕,濡首簿書,思之啞然失笑。顧念豎儒日抱鉛槧,終不適世用,思一試于事,因以自驗才識所至。又日閱邸鈔,得知朝廷議論,時政得失,四方水旱安危治亂之形,未必非學問一助。”[23]而晚年的邵長蘅則已然成為一位典型的依附性幕賓,甚至濡染“隨俗俯仰”“淟涊阿附之習”。幕府中以依附性人格彰顯的幕賓,一方面與幕主及其他幕友共同舉行各種文化活動,如宴會贈答、山水游覽、悼念師友、談詩論文、評賞書畫等,這些活動總是伴隨著詩詞唱和與文章記述;另一方面,也奉幕主之命,編纂、校注各類詩文別集、學術著述,或撰寫各類序、記、傳、墓志銘等,還包括代寫詩文。邵長蘅晚年的古文作品也多為這些文化活動的產物,帶有鮮明的應酬文章的特點。
首先,在邵長蘅入幕期間,宋犖幕府游覽、雅集的文化活動相當頻繁。其中詩歌唱和之作,大都收入《井梧集》參見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剩稿》卷一至卷三,第440-467頁。中,此不具論。與此同時,邵長蘅撰寫了多篇記體文。如康熙三十三年(1694)正月十一日、十二日,隨宋犖游圣恩寺、彈山、吾家山,撰《彈山、吾家山游記》《靈巖山游記》[24]479-481。五月九日,宋犖在官署建成深靜軒,邵長蘅撰《深靜軒記》,“鐫石置之壁”[24]481-482。康熙三十九年(1700)秋,邵長蘅隨宋犖游覽揚州,與諸名士詩歌唱和,輯為《紅橋集》,并撰《紅橋集序》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剩稿》卷四《紅橋集序》,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青門草堂藏版本,第27a-28a頁。。同年十二月十九日蘇軾生日,宋犖組織刊補《施注杜詩》成,率諸生觴蘇軾于小滄浪之深靜軒,眾人唱和之詩匯編成集。邵長蘅雖因居家,未得躬逢盛世,卻應宋犖之命,撰《東坡先生生日倡和詩序》,綴于簡端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剩稿》卷四《東坡先生生日倡和詩序》,清康熙四十四年青門草堂藏版本,第25a-26a頁。參見宋犖《漫堂年譜》,第529頁。。
其次,“代撰在幕賓撰著活動中占有主要位置”[10]356,邵長蘅在宋犖幕府中也每每躬受其事。如康熙三十三年六月,協助宋犖編選《國朝三家文鈔》,書成,撰《三家文鈔序》[1]425。其后因“安坐飽嬉,無所事事”,承宋犖之命,“薈萃編輯”《古今韻略》一書,“聊同博弈,非冀傳遠”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剩稿》卷八《與吳荊山論韻略書》,清康熙四十四年青門草堂藏版本,第10a-11a頁。按,邵長蘅《古今韻略》五卷,現存清康熙三十五年宋犖刻本,《四庫全書未收書輯刊》第1輯第10冊據以影印。。又協助宋犖編注《施注蘇詩》,《題舊本施注蘇詩》說:“乃進毗陵邵長蘅,屬以訂補,為之綴闕、正訛、芟蕪、省復。而所為四十二卷者,犁然復完,可版行。”[25]
再次,在達官貴要幕府中佐理文翰,為幕主代撰詩文,這是歷代文化型幕賓的職責所在。康熙三十二年,邵璿、邵衷赤為邵長蘅編集,撰寫《例言》道:“代文,韓、歐、蘇集皆有之。……徐渭有云:‘顯者不肯代,隱者不能使之代。不幸處于不顯不隱之間,故人得而代之。’此語本徐渭《抄代集小序》,見《徐渭集·徐文長三集》卷一九,第536頁。《徐渭集》中標明“代撰”的各體文章,凡73篇,參見周榆華《晚明文人以文治生研究》第七章“表三標明為代撰的序銘碑記等篇目”,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207-209頁。先生誦其語,每嘆息以為名言。集中代詩無存者,代文乃間存二三云。”[26]在邵長蘅文集中,明確標明“代”撰的文章,《青門簏稿》有14篇,《青門旅稿》10篇,《青門剩稿》5篇,共29篇,約占邵長蘅現存古文篇數的10%。其中序體文(含集序、壽序、贈序)10篇,碑志文(含墓志、墓表、神道碑、祠碑)10篇,碑記3篇,雜著3篇,記體文2篇,議1篇。此外應還有未標“代”而實為代撰的文章。康熙三十四年(1695),莆田彭鵬(1637—1704)記載道:“聞青門落落不茍,俯仰不隨時,雅為商丘所重。商丘常屬撰《宋氏先賢祠碑》,青門以為代也,請署銜。先生曰:‘署青門名姓足矣。’若先生者,可謂交布衣而相天下士矣,則亦山人不遇之遇也。”彭鵬《青門山人文集序》,邵長蘅《邵子湘全集》卷首,第144頁。此事又見陳玉璂《青門山人傳》,《邵子湘全集》卷首,第146頁。《宋氏先賢祠碑》收入《青門剩稿》卷七,文題下未注“代”字。而同卷《奉政大夫提調江西學政按察使司僉事加一級邵公墓碑》《福山縣重建宋公祠碑》,以及收入《青門旅稿》卷一三的《重修蘇州府學碑記》《重修東林書院碑記》《二程先生祠碑記》,均為邵長蘅在幕府中代宋犖而撰,文題下則皆注“代”字。
作為文化型幕賓的邵長蘅,還有一個非常顯著的特點,就是撰寫了大量與宋犖及其家族成員有關的應酬文章,收入《青門剩稿》者就有十余篇,如卷四《大中丞商丘公七十壽序》,卷五《西陂魚麥圖記》,卷七《誥授奉直大夫保定府同知宋君墓志銘》《太學生宋君墓志銘》《文學宋君墓志銘》《葉淑人墓志銘》《宋室劉孺人墓志銘》,卷八《書畫說贈宋稚佳》《題學詩圖卷》《跋廬云詩話圖卷》《漫堂先生像贊》等。
早在康熙十一年(1672),邵長蘅就自稱與寧都士人魏禧(1624—1681)不同,“度無所用于世,聊以文墨自嬉”[27]。這種“以文為娛”的心態,應該是他晚年在宋犖幕府中大量撰寫應酬文章的“內驅力”。他早年還大量撰寫與舉業相關的策論文、史論文,以及與時世相關的傳體文、序體文,如《毗陵縣志小序十一首》就頗裨實用,表現出鮮明的自主性人格。而晚年的幕賓生活則削弱了他人格的自主性而突顯了他人格的依附性,促使他撰寫了大量平庸的應酬文章,這難免降低了他的古文品格。
三、因文生情與因情生文
劉勰在《文心雕龍·情采》中,曾以“詩人什篇”與“辭人賦頌”為例,區分“為情而造文”與“為文而造情”兩種不同的文學寫作方法,并解釋道:“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諸子之徒,心非郁陶,茍馳夸飾,鬻聲釣世,此為文而造情也。”其實在文學寫作中,“文”與“情”是相因相生的,“為情而造文”,是先有情、后有文,文由心生;“為文而造情”,則是先有文、后有情,情蘊于文。所以朱光潛認為,“后起的‘因情生文,因文生情’的說法比較圓滿”如王光承(1606—1677)《藜照堂詩稿序》說:“‘詩以道性情’,為三百篇言之矣。漢魏而后,情不皆出于心,故不可言性,但所言情,于情之中分正變。……蓋漢魏因情而生文,晉宋因文而生情,是其變也。”朱錦:《藜照堂詩稿》卷首,清康熙間刻本。轉引自柴志光《浦東古舊書經眼錄續集》,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16年,第105頁。,而且,“‘因情生文’的作品一般人有時可以辦得到,‘因文生情’的作品就非極大的藝術家不辦。在平地起閣樓是尋常事,在空中架樓閣就有賴于神刀鬼斧。雖是在空中,它必須是樓閣,是完整的有機體”[28]。朱光潛對“文”“情”關系別出心裁的闡釋,為我們閱讀邵長蘅身為幕賓的古文寫作提供了一個極好的視角。
要而言之,邵長蘅在幕府中的應酬文章無疑大都是“為文而造情”或“因文而生情”的作品,卻體現出兩種值得仔細斟酌的文化價值:首先,采取這種“因文而生情”以至于“辭溢乎情”的寫作是一種“險招”,卻更可以彰顯邵長蘅超越常人的古文修養和修辭能力,因此具有獨特的審美藝術價值;其次,借助這類應酬文字特有的傳播效應,足以水漲船高地提升邵長蘅那些“為情而造文”或“因情而生文”的古文的價值,因此具有獨特的社會文化功能。此節先論第一種文化價值。
邵長蘅的古文寫作歷來重視文法。陳玉璂曾總結邵長蘅的古文寫作凡三變,早年“以氣勝”,中年“斂氣歸法”,而晚年則“翱翔于古人之法,變動莫可端倪”陳玉璂《學文堂集》“序四”《青門集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2冊影印清康熙間刻本,第527頁。。錢塘馮景(1652—1715)也評價道:“景少時觀青門老圃之書,約而有則”,晚年更追求“將不妙于有而妙于無”的境地馮景《青門旅稿序》,盧文紹《常郡八邑藝文志》卷六,《地方經籍志匯編》第15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8年,第131頁。此文未收入《邵子湘全集》,首為李婷《邵長蘅散文研究》所引錄,見第57-58頁。按,此文當作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馮景與邵長蘅遇于杭州之后。。其實,無論如何求變,講求文法始終是邵長蘅古文寫作的“獨門絕學”。他與魏禧論文時,強調“學文者必先浚文之源,而后究文之法”,其中所論“讀書”“養氣”的“文之源”,實為老生常談,而所論“定體”“定格”“定理”的“文之法”,則為自得之見。他說:“文體有二,曰敘事,曰議論,是謂定體。辭斷意續,筋絡相束;奔放者忌肆,雕刻者忌促,深賾者忌詭,敷演者忌俗,是謂定格。言道者必宗經,言治者必宗史,導情欲婉而暢,述事欲法而明,是謂定理。”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一一《與魏叔子論文書》,第252-253頁。按,魏禧論文亦頗重文法,集中見于其《左傳經世鈔》的評點,參見鄭佳妮《魏禧的〈左傳〉文法評點研究》(西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8)。宋犖幕府時期,邵長蘅與古文后進講授文法,其具體文法理論的闡發更加系統明確。參見李婷《邵長蘅散文研究》,第55-64頁。邵長蘅選編《明十家文鈔》,認為“茲十家者,所謂魁奇自命之士倡而為之者也,固未必盡合古作者”,但是,從修辭角度來看,十家古文“酬應者雅,摛詞者實,標理者雋。雅以砭其鄙,實以治其剽,雋以去其腐,斯近之矣”[18]211。作文講求文法,以達致“雅”“實”“雋”,這正是邵長蘅應酬文章的審美理想和創作實踐。
康熙三十七年(1698),王士禛(1634—1711)為邵長蘅集撰序,稱許他的古文深得鄉賢唐順之(1507—1560)真傳,而“于洮汰鍛煉之工尤深”王士禛《邵子湘全集·序》,邵長蘅《邵子湘全集》卷首,第142頁。按,唐順之著力于“文法”的探求,參見孫彥《從〈文編〉看唐順之的“文法”說》(《南京師范大學學報》2013年第4期)、《〈董中峰侍郎文集序〉與唐順之的“文法”論》(《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20年第2期)。。所謂“洮汰鍛煉之工”,實指文法而言。邵長蘅讀后“狂喜欣踴,捧函叩頭,如獲瑰寶”,以為“語如秦越人視病,洞見隔垣。某三十年苦心,于此頗沾沾意得,今得元晏一言,遂為身后定評”[29]。宋犖也將這一評價作為邵長蘅的“蓋棺定論”[2]350。
吳縣吳士玉(1669—1733)對邵長蘅幕賓時期古文的批評,就大多著眼于揭示其高超的文法。如康熙三十五年(1696),邵長蘅為宋犖代筆三篇碑記文,吳士玉評《重修蘇州府學碑記》云:“于正處立論,于大處起宗。宋元明以來學記中有數文字。”[30]283評《重修東林書院碑記》云:“三大段文字,直起直收,是大家數。末幅入時事,沉郁、瀏漓、頓挫,遂為絕調。”[30]285評《二程先生祠碑記》云:“玩文旨,祠似可不必記,而構思涉筆,具有澹宕幼眇之致,為碑記變調……篇中每于斷處見法”[30]285。康熙四十二年(1703)正月,宋犖七十歲,邵長蘅為其撰壽序,表達“文章知己之感”與“忘分相于如一日”的情誼,吳士玉評云:此文可見宋犖“交情古道,雅非泛泛”,而文章的“章法亦出昌黎,為壽文創調。結處如雕尾一抉,筆力嶄然,且作者、受者身份具見高絕”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剩稿》卷四《大中丞商丘公七十壽序》,清康熙四十四年青門草堂藏版本,第35a頁、第37a頁。。
邵長蘅的古文以敘事為勝,對此他相當自信,而且不吝自詡。他認為,“文章莫難于敘事,唐以后文章,亦莫厄于敘事”。如韓愈“自成彼調,然苦生割,失自然”;柳宗元“多學六朝”;歐陽修“澹宕處極得史遷風神,而奇氣不如”;蘇軾“敘事是其所短”;宋濂“敘事有體,然病其繁”;王世貞“好以古語傅會今事”;唐順之、王慎中“志傳不能佳,大要冗長,苦镕鑄力少”;歸有光“情致絕佳,正覺洮洮易盡”[31]。如此批駁前賢,旨在突顯自身的敘事之文自有超過前人之處。這固然由于他的敘事之文大多是“為情而造文”或“因情而生文”,蘊含豐富的內容,浸透深摯的情感,也因為他的敘事之文特重文法,結構嚴謹,行文簡明。如他早年撰寫的傳體文,《青門簏稿》卷一五收錄《賀向峻、汪參傳》《歐敬竹、石士鳳傳》《陳山人傳》《解翁小傳》《六溶上人傳》《陳翁傳》,諸傳多敘奇人奇事,屬于“雜傳”體,大都簡潔流暢,風神盎然。同卷《四先生傳》《明翰林院修撰金公傳》《明大司馬盧忠烈公傳》《武進三忠合傳》等,以及《旅稿》卷五《登州太守譚君傳》,則是“正傳”體,海寧陸嘉淑(1620—1689)評云:“最得史傳體裁……結構謹嚴,筆力峭潔,純乎班矣……緊嚴逼真班掾。子湘敘事之文,直是高絕,五百年無此作手矣。”邵長蘅《邵子湘全集》,第302頁、第309頁、第418頁。邵長蘅傳體文的特色,參見郭預衡《中國散文史》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72-473頁;周寅賓《明清散文史》,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72-274頁。
邵長蘅認為:“文章莫貴于潔,病其蕪,必求其潔。”[32]宋犖評其文,稱“簡潔而渾雄”宋犖《西陂類稿》卷三一《青門山人墓志銘》,第349頁。時人評邵長蘅的傳體文,亦多著眼于“潔”,參見李婷《邵長蘅散文研究》,第76-77頁。。為“求其潔”,邵長蘅的傳體文特別講求“剪裁法”[31]。例如:他讀到楊廷麟(1608—1646)為明末兵部尚書盧象昇(1600—1639)所撰《盧大司馬紀實》一文,“喜其詳密,亦未暇講剪裁法”,于是“刪次之為傳”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一五《明大司馬盧忠烈公傳》附《盧忠烈公遺事》,第313頁。陸嘉淑評云:“此文可當一‘潔’字,亦最得書事體。”;他讀到熊開元(1599—1676)為明翰林院修撰金聲(1598—1645)所撰傳記,病其“蕪穢拖沓,殊不成文”,于是“為刪次之,令可傳后”[33];他讀到錢謙益(1582—1664)為明左都御史李邦華(1574—1644)所撰《神道碑》,“敘事詳贍,然頗病其蕪”,為之別撰《明左都御史李忠肅公傳》。宋犖評云:“虞山《神道碑》盈萬言,子湘約以二千三百言,不漏不支,要是爐錘力大。”[34]
文章“求其潔”,并非僅指敘事文字的刪繁就簡,更重要的是指內容的舉要顯隱。如康熙十七年(1678)撰《代清故光祿大夫太子太保禮部尚書王文貞公誄并序》,簡言王公于朝堂,四次向上進言,以此印證“廷議糾紛,待公一言輒決”。王士禛評云:“序以簡嚴勝,誄以警雋勝,俱絕去時手繁蕪冗浮之病。”[35]晚年邵長蘅總結傳體文寫作經驗,形成一套獨有心得的傳體文理論,說:“人茍大賢以下,自賢智豪杰,以至一才一藝之士,其生平必有一二端獨到處,如火燥水濕,性不可移。而其人畢生精神,亦全注于此,所以可傳。作者從此摹畫,乃與其人肖。事事籠統,反掩其真。”[36]如《黃烈婦傳》一文,重筆濃墨地描寫在清初動亂社會中,江陰諸生黃晞之妻周氏五次求死的經過,并有意運用倒敘、追敘等手法,敘事既有章法,復多變化,馮景評云:“寫烈婦五死不得及從容致命處,讀之凜凜有生氣。……當是宇內有數文字。”[37]
邵長蘅晚年對自己傳體文的水平自視甚高,他致書友人說:“某近作《李忠文傳》,頗有關系;《八大山人傳》,描寫近真。直未知視古人誰如,故亟欲令足下見耳。”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一一《與彭子》,第259頁。按,《李忠文傳》,即《邵子湘全集·青門旅稿》卷五《明左都御史李忠肅公傳》,第418-421頁;《八大山人傳》,見《邵子湘全集·青門剩稿》卷五,第427-428頁。《八大山人傳》為前明宗室朱耷而作,聚焦于傳主怪誕、狂傲的個性特征,以揭示作為遺民的朱耷“隱約玩世”“汨浡郁結,別有不能自解之故”的內心隱微。他的傳體文名篇《閻典史傳》,淋漓酣暢地描述順治二年(1645)明江陰典史閻應元守城死難的經過,更為歷來古文選本所選錄[38]。而這些在康熙年間頗犯禁忌的文章,居然借助幕主宋犖的資助,得以刊行于世,恐怕也不僅因為文章的文法奇特,而更因為內容的警拔與情感的奔放吧?
四、幕賓際遇與古文盛譽
清前期的士人大都信持以“立言”為己任,有的甚至對自身“立言”之作足以傳世堅信不疑。如康熙三十六年(1697)大興王源(1648—1710)說:“丈夫既不能有為于天下,則當修身潔己,著書立說,上為千百世功臣,下為千百世師表。”王源《居業堂文集》卷七《與閻百詩書》,《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74冊影印清道光十一年讀雪山房刻本,第65頁。
然而,邵長蘅卻對自身“立言”之作能否傳世,略顯猶疑,多有焦慮。他雖然認定“士君子所以自不朽于世者,固有在哉”[39],但早年就深深感慨:“山之遭,故有幸有不幸耶?然則士卓犖負奇,往往不能自著名當世;而當世冒重名者,又往往過其實。”[40]康熙三十二年(1693)重刻《簏稿》《旅稿》時,他還頗為悲觀地說:“嗟乎!唐宋以來,古今人文集汗牛充棟,才勝于余而名湮沒而不傳者何限,況如余之鹿鹿者耶?然或才氣未必遠過,而幸而或傳者,往往有之。然則傳不傳,亦有命耶?語曰:‘家有敝帚,享之千金。’帚雖敝,吾有之而吾享之,聊用自娛而已。他日覆瓿亦可,蠟蓋亦可,吾則又何知!”[41]
邵長蘅非常明白,士人的文章之所以能流傳后世,是因為“知者”能在其生前身后大力表彰,如果不能遇到“知者”,即使立言卓絕,也會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中。邵長蘅協助宋犖編選侯方域、魏禧、汪琬三家古文之后,就深深地感慨:“文章作者難,知者尤難。……于是嘆商丘公之盛舉,而又深致幸乎三君身后之遇也。”[20]正是有鑒于此,邵長蘅晚年投身宋犖幕府,希冀“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天”,讓自己的作品得以傳世而不朽。
的確,幕主與幕賓的關系,除了志同道合的“可交”一面以外,還有相得益彰的“可用”一面。也就是說,就“可用”而言,不僅幕主可用幕賓,而且幕賓也可用幕主;幕主因幕賓而增重,幕賓因幕主而揚名,這是一種“雙贏”的局面。
在康熙年間,邵長蘅的文名高于詩名。康熙十八年(1679),蘄州顧景星(1621—1687)說:“……天下皆知重子湘之文,而知其詩者或鮮。”[42]他早年工詩,從康熙七年(1668)后“始下筆為古文辭”邵璿、邵衷赤《例言》,邵長蘅《邵子湘全集》卷首,第150頁。并見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七《明十家文鈔序》,第211頁。陳玉璂《青門山人傳》說邵長蘅弱冠時即“以古文雄一時”,實誤。,卻很快就得到同鄉古文家鄒祗謨(1627—1670)、董以寧(1629—1669)、陳玉璂等的稱道,說:“吾邑有邵子,荊川先生后一人也。”[43]他自己也更愿以古文家稱名于世,說:“仆于古文辭,為之頗久,粗得窺其堂廡。私念元、明以來,作者相望,假令仆驂驔其間,縱不能絕塵超乘,而勝負之數,足力度不大相遠。至于稱詩,尚不逮文。當今風雅大盛,遠勝仆者,不一二遽數,與仆輩者,何止什百,傳之與否,未敢自必。”[44]他坦承其詩不足以稱雄當世,而文的成就則不在元、明諸家之下,為韓、歐之后,“或者可備小宗支庶之一人耳”[45]。顧景星甚至贊嘆道:“子湘文有根柢,真足起衰挽頹,五百年來更無此作手。后世必有然余言者。”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七《鈔古文載序》評語,第204頁。馮景也稱道,邵長蘅的古文“老彌潔,位置當在韓師曾友間”[46]。
邵長蘅的古文能在文壇上享有盛譽,宋犖顯然功不可沒。“青門”三稿的重刻,就得力于宋犖的資助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首《自序》,第150頁。并見宋犖《邵子湘全集·序》,邵長蘅《邵子湘全集》卷首,第142頁;李必恒《青門剩稿文目·跋》,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剩稿》卷首,清康熙四十四年青門草堂藏版本,第3a-4a頁。按,宋犖以善刻書著稱于世,參見劉乾《宋犖刻書考》,《黃淮學刊(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2期。。宋犖縱觀歷史,深知“以人傳文易,以文傳人難”,布衣之士欲以文傳世,良非易易。于是他在康熙三十五年(1696),就不遺余力地揄揚邵長蘅在古文領域的卓越建樹:“其于文章一道,鏤心钅術腎,幾于左拍班、馬,右揖韓、歐。”并一再強調他的古文必然傳世,甚至足以超越侯方域和魏禧:“后更數十百年,必有誦子之文,因以慕子之人者,子其可自慰已夫!”[47]作為宋犖的至交好友,康熙三十七年(1698),王士禛也高度贊揚邵長蘅:“生荊川之鄉,蓋嘗學荊川之學者。其為文,遠取法于唐宋大家,時闖馬、班二史之藩。而其于洮汰鍛煉之工尤深。……邵子博學,即未知視荊川何如,其于文章洮汰鍛煉,則已至矣。”[48]現存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庚辰歲增編”之《邵子湘全集》三十卷刻本,內封上就明確地題署“王阮亭、宋漫堂兩先生閱定”。而“投桃報李”,理所當然。康熙三十四年(1695),邵長蘅在宋犖幕府中,曾選編王士禛與宋犖的詩為《二家詩鈔》,并撰《二家詩鈔序》,極盡褒揚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剩稿》卷四,第471-472頁。《二家詩鈔》二十卷,現存清康熙三十四年刻本,《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據以影印。。是年,宋犖刊刻王士禛諸書,邵長蘅也多有襄助之功[49]。
憑借宋犖幕府作為堅強的“后援”,邵長蘅一躍而成為順治、康熙年間“布衣能文之士”的翹楚,至少在聲譽上得以與侯方域、魏禧鼎足而三,登上文學史殿堂。邵長蘅的幕賓生活與古文寫作,為普通士人如何在當世文壇上聲名鵲起,并在歷史書寫中名垂竹帛,提供了一個生動的案例。參考文獻:
[1]
宋犖.漫堂年譜[M]//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82冊.影印清康熙間商丘宋氏漫堂稿本.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402-407.
[2]宋犖.青門山人墓志銘[M]//西陂類稿:卷三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349.
[3]邵長蘅.青門老圃傳[M]//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一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301.
[4]邵長蘅.走訊龔仲震因憶亡友管其玉[M]//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85.
[5]邵長蘅.出門[M]//邵子湘全集·青門旅稿: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344.
[6]邵長蘅.戲題青門介壽圖歌[M]//邵子湘全集·青門旅稿: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367.
[7]邵長蘅.與王阮亭先生[M]//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一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261.
[8]邵長蘅.與陳柯亭三首[M]//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一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256.
[9]邵長蘅.答賀天山[M]//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一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256.
[10]尚小明.學人游幕與清代學術[M].增訂本.北京:東方出版社,2018.
[11]邵長蘅.青門旅稿序[M]//邵子湘全集·青門旅稿: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343.
[12]徐渭.抄代集小序[M]//徐渭集·徐文長文三集:卷一九.北京:中華書局,1983:536.
[13]邵長蘅.井梧集小序[M]//邵子湘全集·青門剩稿: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477.
[14]宋犖.井梧集題辭[M]//邵子湘全集·青門剩稿: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438.
[15]宋筠.少師公家傳[M]//商丘宋氏家乘:卷八.清乾隆四年(1739)刻本.
[16]王弘.旅稿文序[M]//邵子湘全集·青門旅稿: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342.
[17]宋犖.祭青門山人文[M]//西陂類稿:卷三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351.
[18]邵長蘅.明十家文鈔序[M]//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210-211.
[19]邵長蘅.三家文鈔序[M]//邵子湘全集·青門剩稿: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470.
[20]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三一報周青士書[M]//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16冊.影印民國涵芬樓影印清康熙五十三年刻本.
[21]王元烜.邵青門全集序[M]//邵子湘全集: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44-145.
[22]陳玉璂.青門山人傳[M]//邵子湘全集: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46.
[23]邵長蘅.與家幼節[M]//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一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255.
[24]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剩稿:卷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25]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剩稿: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521.
[26]邵長蘅.邵子湘全集: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51.
[27]邵長蘅.魏叔子文集序[M]//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212.
[28]朱光潛.談文學[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20:120-123.
[29]邵長蘅.奉答王阮亭先生書[M]//邵子湘全集·青門剩稿: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519.
[30]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一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31]邵長蘅.與賀天石論文書[M]//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一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253.
[32]邵長蘅.答湯谷賓[M]//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一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256.
[33]邵長蘅.明翰林院修撰金公傳[M]//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一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309.
[34]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旅稿:卷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421.
[35]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旅稿: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413-414.
[36]邵長蘅.答葉荃伯書[M]//邵子湘全集·青門剩稿: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518.
[37]邵長蘅.黃烈婦傳[M]//邵子湘全集·青門剩稿: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500-501.
[38]邵長蘅.閻典史傳[M]//邵子湘全集·青門剩稿: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502-503.
[39]邵長蘅.思硯齋詩序[M]//邵子湘全集·青門旅稿: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381.
[40]邵長蘅.游黃州赤壁記[M]//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236.
[41]邵長蘅.青門簏稿序[M]//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50.
[42]顧景星.簏橐詩序[M]//邵子湘全集: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49.
[43]陳玉璂.青門山人傳[M]//邵子湘全集: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45-147.
[44]邵長蘅.答謝應云孝廉[M]//邵子湘全集·青門剩稿:卷八.清康熙四十四年青門草堂藏版本.
[45]邵長蘅.奉答王阮亭先生書[M]//邵子湘全集·青門剩稿: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520.
[46]馮景.青門剩稿·序[M]//邵子湘全集·青門剩稿: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439.
[47]宋犖.贈邵子湘六十序[M]//西陂類稿:卷二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282.
[48]王士禛.青門簏稿序[M]//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42.
[49]宋犖.寄阮亭侍郎[M]//西陂類稿:卷二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329.
(責任編輯"盧春艷)
Serving as an Advisor and Establishing Himself Through Writing:
The Wujin Scholar Shao Changheng,s Life as an Advisor and His Classical Prose Style
GUO Yingde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ebei University,Baoding,Hebei 071002,China)
Abstract:From the early winter of the 31st year under the Kangxi reign in the Qing Dynasty (1692),Shao Changheng (1637—1704),a scholar from Wujin,served as an advisor for the Jiangsu Governor Song Luo (1634—1713) for about twelve years until his death.As a cultural advisor,in his later years Shao Changheng aspired to establish himself through writing and transmit his words to later generations,aiming to position himself as a man of letters.The life as an advisor weakened his autonomy in personality and increased his attachment to officialdom.Thus,he wrote many mediocre articles because of social obligations,which inevitably lowered the quality of his classical prose.However,these works,in which the “emotions emerge from words”.demonstrate his extraordinary literary cultivation and rhetorical ability,and effectively enhance the value of his other works,in which the “words emerge from emotions”. Thanks to the special circumstances of his life as an advisor,Shao Changheng became a leading figure among those \"scholars who were from ordinary social class and were capable of literary composition” during the reigns of Shunzhi and Kangxi.At least in terms of reputation,Shao was on par with Hou Fangyu and Wei Xi,and has ascended the hall of Chinese literary history with great dignity.
Key words:Shao Changheng;life as an advisor;establishing himself through writ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