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學界對黨內法規黨外效力證成范式的發展,經過了間接影響論、憲制邏輯論、社會系統論和黨政關系論四重范式的轉向。無論何種進路,在理論供給側均無法滿足證成的需求,或與黨內法規實踐相脫節,或存在邏輯上的矛盾,或在證成性、說服性與方法科學性上有待商榷。文章總結反思了不同進路的優缺點,認為只有從黨內法規生長的本土邏輯與自我指向中才能建構一套符合黨內法規黨外效力證成需求的理論邏輯。
關鍵詞:黨內法規;黨外效力;正當性;證成范式;學說史
中圖分類號:D2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5-6378(2024)05-0120-12
DOI:10.3969/j.issn.1005-6378.2024.05.011
黨外效力是黨內法規對黨外主體所具有的約束力和強制力,它是黨內法規基礎理論研究中的重要議題,學界常常將之稱為“溢出效力”或“溢出效應”。按照傳統法治理論,黨內法規作為執政黨自身建設的內部規范,其效力應當嚴格限定于黨內,但在整個黨內法規體系內部卻存在著大量以黨外主體為調整對象的規范條文,且在數量和調整領域上呈現出持續擴張的態勢①。調整領域也從傳統的黨管干部、黨管軍隊、黨管宣傳等領域不斷擴大到政法、教育、食品安全、農村工作、生態環境、脫貧攻堅等各個領域。這就使得黨外效力的理論困境日漸顯著。為何黨內的規范能夠產生黨外效力?這種黨外效力的正當性依據何在?如果不能實現對這一問題的建構性回應,那么黨外效力就在實質上處于一種尷尬的境地,即部分黨內法規在實然生活中確實對黨外主體產生著約束力,但在應然的理論邏輯層面,卻無法被很好地解釋為什么能產生此種約束力。從而嚴重影響黨外效力在理論視野上立足的正當性,使黨內法規在治國理政中的效用發揮受損和社會認同降低。
面對黨外效力的正當性困惑,學界通過多種方式予以證成,試圖完成其理論敘事,這些證成方式在內在邏輯上經歷了較為明顯的四個階段:(1)在關注到這一現象的初期,學者們秉持疑慮態度,將黨外效力歸因于黨及黨內法規本身所產生的間接影響力,筆者稱之為“間接影響論”范式。(2)隨著研究的深入,學者們開始正視黨外效力,并試圖從憲法上尋求其正當性依據,筆者將之稱為“憲制邏輯論”范式。(3)隨著視野的多元,部分學者試圖引入魯曼的社會系統理論,從系統論的角度加以證成,即筆者所稱“社會系統論”范式。(4)截至目前,學界普遍認識到,黨外效力是基于中國本土實際情況的制度現象,必須立足于中國本身的黨政關系實踐和制度結構證成,即“黨政關系論”范式。誠然,關于黨外效力,實務和理論界在類型、邊界,甚至名稱等方面都存在著不同的認識,但本文并無意就這些問題展開討論,本文所要研究的,是上述四個階段各種范式選擇的利弊得失及其背后邏輯。具言之,在不同階段,黨外效力在理論上是如何被證成的,學界為何會選擇此種范式,這些證成范式又有何種意義與不足。本文通過反思當下學界所使用的證成范式,梳理黨外效力證成范式的發展史,以幫助學界找尋到更好的建構和證成路徑,助力黨內法規的理論建構。
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再次釋放出“堅定不移高舉改革開放旗幟”這一重大信號。全會審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既是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以來全面深化改革的實踐續篇,也是新征程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時代新篇,是我們黨歷史上又一重要綱領性文獻。《決定》更加鮮明地將黨的領導作為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根本保證,這就對如何更好地發揮黨內法規在維護黨中央權威和集中統一領導、保障黨長期執政和國家長治久安方面的重大作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此意義上,黨內法規黨外效力問題的深刻闡釋關系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建設的話語范式和中國共產黨建設黨內法規的獨特邏輯,必須要在黨內法規生長的本土邏輯與自我指向中才能獲得有效解決。
一、間接影響論:“溢出效應”與軟法進路
并非所有學者都對黨外效力這一制度現象保持樂觀態度,在其初次進入人們的理論視野時,學界基于已有的理論經驗,并不認為黨內法規能夠直接對黨外主體產生約束力。他們對黨外效力有著兩重疑慮:一方面,黨內法規不是法律,它僅僅是執政黨的自我建設規范,其調整事項只能限于黨內,不能同法律一般對黨外的民眾和組織產生約束力;另一方面,如果承認黨外效力的存在,就極易混淆黨內法規與國家法律的關系,模糊二者界限,甚至出現以黨代政、架空法律的危險。
面對這些疑慮,學界從整體上展現出謹慎保守的態度,并不直接將之稱呼為黨外效力,而冠以“溢出效應”或“溢出效力”。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學者們認為黨內法規對黨外主體所產生的是一種超出其效力范圍之外的間接影響力[1]111-112,是一種基于“黨規之愛的推動力,包括領導重視、公眾關注、輿論宣傳等”形成的間接因果關系[1]111-112,“溢出”即有“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意味。這實質上表現出了一種謹慎的態度,即黨內法規本身并不直接具有黨外的約束力,之所以能夠在實踐中產生作用力效力,即規范對人所產生的約束力/拘束力,如果承認黨內法規具有黨外效力,就能夠認為黨內法規所產生的力是約束力/拘束力。這里沒有使用拘束力或約束力的稱呼,而代之以作用力,原因即在于此時學界并不認為黨內法規具有黨外效力,而僅認定這種力是間接影響力。需要說明的是,這里的作用力不是某種具體的力,而是對各種力的統稱。,僅僅是因為黨的領導地位而具有了外部性。換言之,黨內法規依然僅限定于“黨內”。一種可能的原因是,2012年制定的《中國共產黨黨內法規制定條例》明確將黨內法規的調整范圍限定在“規范黨組織的工作、活動和黨員行為”等事項和主體,并未特意對可能涉及黨外的領導活動作出強調,從而導致當時的學界沒有準確把握黨內法規本身的制度形態和制度效能,而產生了此種誤解。
實際上,對黨外效力的這些疑慮不能說沒有道理,但卻可能忽視了一個基本事實,即作為執政黨和領導黨,中國共產黨的內部事務和內部規范必然會對黨外產生影響力。一方面,“黨政軍民學,東西南北中,黨是領導一切的”,治國理政需要黨的領導,黨的領導關系也當然屬于黨內關系,這就必然會與政府治理事項存在交叉重合,嚴格區分何種事項是黨內、何種事項是黨外既不現實,也不可能。另一方面,改革開放以來,黨內法規從整體上提高了國家的治理效能,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優勢的顯著體現,為黨和國家的事業提供了堅實的制度保障。同時,通過厘清關系、明晰邊界等方式也能夠解決對混淆關系和模糊界限的疑慮,并不需要回避黨外效力的存在。
同一時期,還有學者試圖通過證成黨內法規的軟法屬性,來解釋黨內法規緣何能夠對黨外主體產生作用力。軟法論者將黨內法規置于現代社會公共治理的背景之下,認為傳統“國家-控制”的法范式所謂“國家—控制”法范式,是指將國家當作法制的唯一軸心,強調法規范的國家性、法制度的對抗性和法秩序的強制性。參見羅豪才,宋功德《軟法亦法——公共治理呼喚軟法之治》,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年,第7-8頁。已經落后于時代治理的需要,相反,現代公共治理的社會存在著許多國家認可和默示、體現公共意志,并依靠公共強制力或自律機制保證實施的軟法規范[2]。黨內法規即是其中之一,但黨內法規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軟法,“相對于其他政治組織和社會共同體創制的軟法規范而言,黨規這種軟法具有更強的法的屬性和法的功能……在這個意義上,黨規雖然因其不得使用國家強制力保證實施而被歸入軟法范疇,但對于黨組織和黨員而言一點都不‘軟’,不是可遵守可不遵守的選擇性規范,而是必須一體遵循、不得例外的硬要求,是不容違反、不得突破的剛性約束,屬于‘堅硬的軟法’”[1]64。通過將黨內法規在制定主體、意志體現、效力保障等方面的特點涵攝于軟法理論的方式,證成黨內法規的軟法屬性,進而說明黨內法規的作用力,正是軟法中的自律機制和說服力學界有學者將軟法的“有效性”歸結為說服力,具體可以參見沈巋《論軟法的有效性與說服力》,《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2年第4期,第93-106頁。在發揮作用。
這兩種方法均興起于黨內法規研究的起步階段,其之所以能夠一度被學界所接納,最重要的一點在于,它們并未對現有的法治理論和法律根基產生沖擊。由于學界深受傳統法治理論的影響,在潛意識中始終將國家制定法當作社會最主要、最重要以及最不可撼動的規范,也只有基于全民意志而產生的制定法能夠直接對公民、法人和社會組織產生約束力,其理論關注重心主要集中在法律的正當性之類的問題,即法律為什么可以稱其為法律[3],也意味著作為部分群體意志產物的其他規范不可能對群體之外的人產生任何拘束力。而上述兩種進路不會從根本上撼動現有的法治根基,它們只是在國家法之外、在保證國家法理論穩固的基礎之上增添了新的“溢出”或軟法內容,本質上是對原有國家法理論之外的非國家法理論的補充。然而,這兩種進路也存在著巨大的“缺陷”,即盡管它在“供給側”提供了某種理論邏輯,但是它顯然不符合今天“需求側”的需要。此外,學者們也并非沒有意識到中國共產黨與西方政黨和社會組織的特殊性差異,但在論證的過程中幾乎均未涉足于此。“堅硬的軟法”固然強調了這種不同,卻存在著邏輯上的矛盾和關鍵性問題的回避,說服力與合身性顯然不足。
黨內法規對黨外主體的作用力,并非“無心插柳”之“溢出”,而是立規者的有意設計。誠如上文所說,黨內法規不僅是管黨治黨的重要依據,也是黨治國理政的重要制度手段,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將黨內法規納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的目的,就在于希望黨內法規能夠在國家治理中發揮更大的作用,實現黨內法規在調整對象和效力上的廣泛性與突破性,以加強黨對國家的集中統一領導,彌補法律單一路徑的不足。近年來黨內法規制度的建設和完善方向也確實反映了黨內法規制度的發展趨勢和理論需求。而“溢出效應”顯然不符合法治體系的制度定位。宋功德教授也曾提到“溢出效應”更多的是黨規制定者的巧妙安排或執行者的用力使然[1]111-112。軟法進路雖然簡便易行,但也存在著“致命性”問題:除了上文所說的否認直接效力外,還將黨內法規同社會公共組織所制定的其他規范并列起來,這便大大降低了黨內法規作為管黨治黨、治國理政所應當具有的規范地位。至于“堅硬的軟法”這一稱呼,則更是“矛盾統一體”,堅硬的軟法到底是“軟的”還是“硬的”,“軟”在哪里、又“硬”在哪里等關鍵性問題并沒有得到進一步論證。即便是軟法說較早提出者的宋功德教授,在2020年新出版的《黨規之治》中也沒有再提到“堅硬的軟法”。
以今天的視角看,“溢出效應”與軟法進路無論在理論“供給側”還是“需求側”都無法滿足證成和實踐的需要。但對任何事物的認識,都需要經歷由表及里、由淺入深的過程,黨外效力亦不能例外。
二、憲制邏輯論:“成文”與“不成文”憲法的進路選擇
如果說“溢出效應”與軟法進路印證了黨內法規研究初期學界對黨外效力的謹慎立場,那么憲制進路的出現則展現出學界對這一制度現象的正視。學界意識到黨外效力是黨領導治國理政的重要制度手段,并不滿足于從概念等形式化角度落腳,更期望從具體的憲法邏輯中給予黨內法規以存在和解釋的空間,從而說明黨外效力具有憲法規范上或憲制理論上的正當性依據。
憲制不僅僅指向“看得見的”憲法規范,還指向諸多存在于國家實在當中但“看不見的”憲法慣例。當某項制度無法在憲法規范中尋找到立錐之地時,或當憲法規范難以自足地涵攝制度現象時,憲法慣例便會“掀開規范的帷簾”,從幕后走向臺前。反之,當憲法規范能夠自足地給予制度以“容身之所”時,憲法慣例就需要退回幕后而讓位于規范。學界在憲制層面的證成進路,就經歷了從“臺前”向“幕后”的退回過程。
由于第五次修憲之前,黨的領導沒有被十分明確地寫入憲法正文,一些學者認為我國的政治實踐中存在著大量的、在現實中發揮憲法功能和效果但卻沒有被寫入憲法的實際運行規則。它們包括人民主權互動結構、憲法序言表征的黨的領導地位以及基于領導地位而在國家治理中發揮重要作用的黨規黨法、“三位一體”領導體制等憲法慣例。這些不成文的規則與憲法文本之間的差距構成了“規范”與“事實”、“表達”和“實踐”之間的差距[4]。也正是基于前述慣例——使得來自黨和人民決斷的“不成文憲法”塑造了當下中國的憲制秩序,以《中國共產黨章程》為代表的黨內法規將它的原則在法律中加以明確,從而形成了不成文的憲法,獲得了憲制上的合理性。在這一研究的基礎上,強世功教授提出中國的憲制模式是不同于西方黨國分離模式和黨國整合模式的黨國憲制模式[5]。這一模式源自中國以黨建國的特殊歷史背景,同時也決定了黨在中國建設發展過程中的決定性作用——“黨和國家的關系既不是分離,也不是整合,而是在兩者互動中保持動態平衡”,黨在國家中保持來自其自身政治理念、信仰追求和倫理道德訴求的獨立的權威[4]。這種權威構成了前述不成文憲法的根源,也使得在“政黨法治國”法治模式下黨內法規與國家法律的關系實際上構成了“禮”與“法”的關系,黨法成為一種超脫于國家法的高級法[6]。強世功教授以不成文憲法為起點,通過深入考查中國黨政關系下的憲制模式和法治模式,提出黨內法規作為中國憲制秩序下的一種“高級法”或“自然法”,不僅具有憲制上的正當性支撐,而且能夠在與政治運作密切相關的領域發揮應有的效力。
然而并非所有學者都贊同憲法慣例這一路徑,有不少學者認為憲法文本本身就具有容納黨外效力的自足性。尤其是第五次修憲后,由于“本質特征”條款的寫入,憲法文本對黨外效力有了更強的證成力度,但基于憲法文本的證成并非直接言及主題,而是采用了“圍魏救趙”式的兩段論。首先根據憲法文本證成黨在憲制意義上的領導地位,然后再通過憲制上的領導地位推導出黨內法規的黨外效力。依據憲法文本的學者一般認為,“將‘黨的領導’寫入憲法第一條,表明堅持‘黨的領導’是社會主義制度的一項根本原則,賦予了‘黨的領導’以直接的憲法效力”,同時也探索出了“黨的領導”法治化道路,“蘊含著黨規與國法合理配置的新模式”[7]。這一觀點得到不少學者認同,他們或將“本質特征”條款視作憲法對黨領導權的確認,或將之視為憲法對黨領導國家事務的概括性授權,黨可以基于此種概括性授權就黨內事務及黨的領導事務制定黨內法規,借以證成黨內法規在黨領導事務上的直接約束力。但在第五次修憲之前,憲法文本說學者們往往通過序言對中國歷史上四件大事的描述闡明黨的領導地位,然后把序言中的“將繼續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作為確立黨領導地位的憲法依據,還有學者通過論述“工人階級”“人民民主專政”等憲法詞語與黨之間的必然關系證成黨的領導地位。
現代社會,任何權力都必須能夠溯源至人民的意志,具象化為意志所集中表現的憲法。在全面依法治國的今天,任何形式的規范——尤其是具有公共權力屬性的規范均不能從憲法所規范的國家框架中逃逸,都必須獲得憲法及憲制理論上的正當性支持。黨外效力欲獲得法規范上的理論正當性,憲制解釋是必由之路。形式化進路如果不能從憲法中尋求依據和根基,那么至多也只能是停留在間接影響,說服力也只能是空中樓閣。從這一意義上,憲制進路觸及了黨外效力的根本性問題,即黨外效力的“效力”究竟源自何處的問題。其實,學界對黨外效力的證成,表面上看是在尋求理論依據,但實質還是在尋求效力的最終來源——只有確定效力“從何處來”才能回答效力“為什么能如此做”。現代民主邏輯思維下,人們對效力來源的追問其實就是在思考效力為什么來自人民,以及何種程度上來自人民。而對這些問題答案的探索,必須從“規范”走向“現實”,憲制進路即是在此種根本意義上行進。
當然,憲制進路也依然存在一些邏輯不盡清晰或未能回應的“硬傷”。譬如,不成文憲法進路所提出的“高級法”邏輯與黨內法規的規范實踐之間似乎存在著張力:如果將黨內法規也視為“高級法”或“自然法”,就難以解釋“在憲法和法律范圍內活動”的黨章要求和“一切國家機關和武裝力量、各政黨和各社會團體、各企業事業組織都必須遵守憲法和法律”的憲法要求。另一方面,將黨內法規比作自然法或高級法亦有不妥,許多黨內法規的制定往往以國家法律為參考或依據,甚至部分黨內法規直接對國家法律進行“移植”,如《黨政主要領導干部和國有企事業單位主要領導人員經濟責任審計規定》第一條就明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審計法》和有關黨內法規,制定本規定”。就這一層面而言,并不能得出黨內法規屬于高級法,反而更能印證黨內法規源自法律。此外,對于作為“高級法”的黨內法規,究竟能否直接對政治運作領域之外的黨外主體產生約束力,以及為何能/不能產生約束力等問題,并未作出回答。憲法文本進路也莫不如是,證成了黨的領導地位并不必然能得出憲法對黨的概括性授權,即便證成了這種概括式授權也并不必然意味著憲法賦予了黨內法規對黨外主體以直接效力。退而言之,即便允許了此種黨外效力,也沒有明確有哪些事項可以基于何種原則而制定黨內法規。一言以蔽之,以憲法文本直接證成黨內法規的領導地位尚有許多工作沒有完成,無論是規范文本上還是邏輯思路上都不能形成自洽。這也不難理解為何現有的以憲法文本作為證成依據的學者最終都要在理論邏輯之外尋求依據支撐。
憲制進路的意義在于,它關注到了憲法制度和憲法規范的中國語境,關注到了中國獨有的民主話語體系[8],為黨內法規黨外效力的研究提供了更具有理論性的邏輯支撐與規范依據。但問題在于,這些已有的理論與邏輯在體系性、完整性以及與其他有關理論和制度的關聯性上存有不足。畢竟有關研究僅僅處于起步階段,難以面面俱到,故而有著更多深入探討的空間。
三、社會系統論:政治與法律的耦合運作
傳統研究視角僅僅將黨外效力作為一種黨建現象或規范現象,在兩學科的理論視域內證成。但隨著視角的多元和認識的深入,一些學者意識到黨外效力不僅關涉“黨內”和“法規”本身,更關乎“黨外”,因此他們試圖從社會學、交叉學科的角度,為黨外效力尋求可行的理論證成路徑。其中最常被學者們使用且最具代表性的,便是魯曼的社會系統理論。
社會系統理論認為,社會系統會隨著社會功能的分化不斷產生新的子系統,而子系統也會隨著社會的需要進一步分化。黨內法規即是政治系統在社會功能分化趨勢下所產生的新系統,其存在具有系統論意義上的合理性[9]。同時,作為一項社會子系統,它基于“運作封閉、認知開放”的“自我創生/生產理論”(autopoiesis)所謂自我創生理論,亦即系統的自我創生性,是指系統以自身為前提,通過不斷運作及時地進行自身再生產的特性。參見魯曼《社會的法律》,鄭伊倩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頁。,“能夠在實現自身模型運行機制精準性運行基礎上,實現與外部空間系統的媾和,從而達到‘自我調整來調整他者’的重要命題”[10]。也有學者將這種對他者的調整(即黨外效力)解釋為黨內法規對法律系統的“去分界化”[11]。為了解釋“去分界化”現象的存在,學者引入了“系統/環境”的二階觀察,將黨內法規系統與法律規范系統互相認定為彼此所處的環境,在各自的自我指涉中,黨內法規與國家法律不斷向環境(即對方系統)發出信息激擾和干涉,“改變了單純從法律系統出發的符碼運作”[9],實現系統與環境之間的影響、滲透,完成兩系統間的結構耦合運作[12]。換言之,黨外效力是黨內法規與國家法律之間耦合運作的結果。
總體上而言,社會系統論者對黨外效力依然保持較為疑慮的態度。這是由社會系統理論本身的內容所決定的。社會系統理論強調系統在各自的邊界范圍內自足運行,對系統間的邊界不清、互相干涉本身就保持著消極態度。而黨內法規本身即處于政治與法律兩系統之間,必然會出現兩系統邊界交匯、信息交流的現象。即便引入“系統/環境”的二階觀察,將二者互視為彼此的系統,也在更大程度上回應的是黨內法規對國家法律的間接影響,將之作為直接效力的系統論依據仍然值得商榷。
待商榷之處并不影響其意義,相反,社會系統理論的引入本身就體現了一種進步性:它不僅反映出學界對黨外效力的開放態度,更進一步關注到了黨內法規在政治與法律間的互動關系。但必須提出的是,秉持開放態度引入社會系統理論以及其他社會科學理論時,應當慎重考慮四重因素,它們直接決定了這一理論工具本身的科學、合身、恰當與否,否則就可能出現理論工具不科學、不恰當的問題——當工具本身失去了科學性、合身性與恰當性的時候,一切基于工具的證成都將“轟然倒塌”。
這四重因素分別是:(1)社會系統理論本身的科學性問題,即研究工具自身的問題。魯曼的社會系統理論雖然復雜嚴密,但整個理論體系都是建立在20世紀自然科學發展和方法論,尤其是20世紀70年代馬圖拉納和瓦列拉等生物學家對生命現象中“系統自我參照性”的研究基礎之上,通過觀察、歸納、總結而產生的。魯曼本人認識到經驗和傳統社會學理論研究的局限,因此他盡最大可能地保持了與他們的距離,但即便人類社會具有一定的類自然性,社會本身具有的個人性和主觀性決定了對它的研究不能直接套用自然科學的研究范式,或者說這種套用多多少少會存在著局限。更為矛盾的是,魯曼為了避免經驗研究的弊端而在對待資料時通過自我創生和自我參照的方式來進行魯曼認為用這種方式處理資料,會讓資料以其獨特的內在相互關系即復雜網絡而活躍起來,甚至進行自我更進,脫離人的操作而自我發展,資料也因此可以膨脹或縮小,可以自我涂改和掩飾,從而克服原有經驗研究的弊端。但他所說的這種處理,本質上仍然需要依賴的價值判斷、經驗和方法。參見高宣揚《魯曼社會系統理論與現代性》,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8-11頁。,而自我參照與自我創生本身即依賴于個人的經驗和先前的社會科學理論、價值——人是無法超脫其自身的歷史性的,故而仍為經驗的。(2)社會系統理論運用于黨內法規研究的適當性問題,即研究對象的問題。魯曼在《通過程序的正當化》一書中將系統定義為“復雜世界的一種關系”并指出“過程就是系統,并且它具備一種結構;如果不是系統,它就不是過程;而且,如果沒有結構也就沒有系統”[13]。在《管理科學中的功能概念》中,魯曼批判了舊系統理論把結構看作功能運作的基礎,認為系統不是由結構決定功能,而是由功能的運作產生系統結構及其運作[11]。這至少就提供了兩種可供判斷的某一事物是否構成系統的標準。但遺憾的是,現有文獻直接將社會系統理論運用在黨內法規領域而決然不判斷黨內法規究竟是否構成一個系統,是否適用這一理論。(3)社會系統理論與研究目的的不適應,即研究思路的問題。如果社會系統理論這個工具不存在問題,黨內法規也符合魯曼的系統預設,那么要利用這一理論證成黨內法規的黨外效力,其便不應當預設黨內法規系統和國家法律系統是兩個分立的系統,而應當證成的是這兩種系統之間存在著分化的關系,即現有的某一系統實質上源自另一系統,或者更直接一些,二者本身就同屬一個封閉的系統。因為在魯曼那里,系統正是由于社會分工愈發復雜與深化才導致了系統本身的不斷分化、復雜與多樣。只有按照這種思路,才能在邏輯上認定為黨內法規的黨外效力,而一味地強調雙方之間在系統上的互補作用于符碼等不同,只是在加深黨內法規與法的區別,背離最終所欲實現的目的。(4)社會系統理論與正當性證成的不完整性問題,即整個研究的充分性問題。正如魯曼所提出的,他是從功能角度去定義系統的,系統也更多地偏向于同周圍環境的互動、溝通等功能,如此看來,社會系統論本質上是從作用與意義的視角提供一種存在的合理性邏輯,而非正當性,用合理性去實現證成性目的,似乎意義就不充分了。
社會系統理論固然在證成性和工具適當性等層面存在著待商榷之處,但作為一個自成自足的理論體系,它確實是學界將社會科學與黨內法規學研究相結合的一次有益嘗試,是極具開放性和建設性的證成路徑。它能夠以其自身獨有的理論閉環,為黨外效力的證成和黨內法規基礎理論研究的其他方面提供極具詮釋力的邏輯理路。
四、黨政關系論:基于現實語境的本土化闡釋
黨內法規是一座界碑,它一面面向法律,一面面向政治。在證成方法的探索上,也應當兼顧法律面與政治面。但上述三種進路,重在從黨內法規的法律面找尋證成邏輯,這并不是說它們沒有關注到黨內法規的政治面,相反,恰是在看到了黨內法規的政治特殊性,才嘗試通過證成的方式,將這一具有強政治性的規范體系置于法律體系之下,將其納入已有理論的范疇當中。也正是因此,才使得前述的三種證成進路幾乎沒有將黨內法規所處的本土制度背景納入證成要素當中,而僅僅作為一項背景性要素使用。換言之,以上三種證成進路只是將黨內法規套入已有的理論與規范當中,雖然關注到了本土特性,但并未完全以本土性語境思考黨外效力發生的緣由。黨政關系進路的出現表明,黨外效力乃至整個黨內法規的理論研究已經開始從西式話語的嵌套轉向本土化語境的自覺建構。它以中國共產黨在國家中的特殊領導地位為出發點,從黨政分工、黨法關系和嵌入制等三個方面闡釋黨外效力。
最早黨政分工理論是在西方黨政分開理論的基礎上提出,學界用該理論解釋我國獨特的政治體制。只是在證成作為我國獨特政治體制延伸的黨外效力時,學界又重新借鑒了這一理論。早期人們將黨政分工理解為黨政分開,即把黨的領導理解為“總的領導”,“主要是思想政治和方針政策的領導,是對于干部選拔、分配、考核和監督”[14],也就是常說的政治領導、組織領導和思想領導。但隨著黨政關系實踐的推進,政界和學界逐漸認識到原有黨政分開式的認識在中國語境下存在著些許不適:第一,中國是黨領導下的政治體制,不會也不可能硬性地分開;第二,黨政分開不具有可操作性[15],甚至有可能危害國家的統一和穩定,黨必須以合適的方式介入到國家治理當中。從而將人們關于黨政關系的理解推進到黨政分合,即“該分的堅決分出去,該合的堅決合起來” [16],要“根據中國共產黨組織與國家機構的不同性質與任務決定各自的職能范圍”[17]。這就賦予了黨直接介入、管理國家事務的可能,黨內法規作為一種法治化、制度化的載體,其在國家治理和法治體系中的定位、性質、效力等問題也就因此產生。因為在黨政分工邏輯下,不同職能的機構所需要的規范體系也就不同,二者的起點也存在差異,也就決定了二者之間的界限:前者是黨的領導職能,后者是政府的管理職能[15]。而黨的領導,是“黨在執政治國過程中因發揮領導作用、履行領導職責而與非黨組織以及黨外群眾形成的黨務關系”[1]174。這就不可避免地需要讓黨內法規作用于黨所領導的“黨外”,黨政分工理論能夠為黨外效力邊界的劃分提供理論依據。
黨法關系或曰法政關系,是黨政關系的具體化,依托于黨政關系發展而來。它存在兩種運用思路:第一種試圖通過闡述黨(政治)與法律的密切關系、一致性和隸屬性,從而在根源上表達黨內法規與國家法律在意志表達、利益代表等方面的共同性,以實現對黨外效力的證成。如王勇教授認為黨規是政治理性與法的理性的統一,具有政、法交融而成之魄,并且價值上與人民的根本意志具有一致性,在功能上構成國家治理體系的一部分,因此黨內法規具有與國家法律近似的制度屬性,并在效力地位上具有平等性[18]。但這種“一致性”的理由更多是在類比——只要有規范能夠在價值、功能和意義等方面類似于國家法律,就認定其具有法的屬性、功能等內容,故而證成性不足。王立峰教授似乎意識到了這點,因此他引用“法律與政治的區分只是一種相對的區分,也可以說只是一種技術性的區分,或者說是表面上的區分。而在實質上不論是從彼此的構造生成,還是從實際運作實踐來看,法律與政治始終具有非常密切的內在聯結,也就是說,法律與政治始終都是共生的”[19]。這段話指出,黨內法規與國家法律的關系必須從法律與政治在實踐層面的交叉融合視域內、反思黨在“法治中國”場域下的特殊性中予以理解[20]。作者雖然借此論證黨內法規與國家法律的關系,但這一思路也為黨內法規黨外效力的證成提供了借鑒。第二種則通過描述黨對國家機構的實質性作用,表達黨內法規與國家法律之間共通性,從而為相關研究提供理由。有學者基于世界各國(主要是西方)政黨對法治的影響提出法政統一性原理,并基于這一原理,結合中國共產黨本身的政治屬性及其在中國的特殊地位開展研究[21]。黃文藝教授則更為直接,在駁斥政黨無涉法治陷阱的基礎上,聚焦于中國語境本身,闡述黨通過外部領導、內部執政和黨政機構融合三種方式實現黨的政策與國家法律的相互分工、相互作用和相互補充,并通過劃分黨內法規與國家法律的分工和銜接協調,實現二者的相輔相成,共同實現黨政意志的規范性統一[22]。并以此為學界提供了一種理解黨法關系的新思路。這一思路較為清晰地闡述了黨法在本質上的一致性,并揭示了黨及黨內法規在中國的具體特殊之處,為黨外效力的證成提供了新的理論富礦。當然,文章更多的只是一種初步闡發,仍有較大挖掘研究的空間。
為何會產生此種黨政關系以及黨法關系?學者們基于我國的政治運行現實提出了“嵌入制”或“中國特色的黨政復合體制”等稱謂。所謂嵌入制,是指黨通過其領導地位、組織體制和黨員身份的雙重屬性影響國家公權力的運行,實現治國理政的目標。一般學者稱謂的“嵌入”,是指人事嵌入和組織嵌入,即“黨將自己的組織和干部嵌入到非黨組織和黨外群眾中間,借助‘黨管干部’的人事任免,通過非黨組織的領導機關與黨的嵌入組織的組織混同、非黨組織領導人員與黨的嵌入組織的領導干部的身份混同,發揮黨對非黨組織和黨外群眾的領導作用”[23]。也有學者從卡爾·波蘭尼的“嵌入性”理論出發,基于黨員角色認知驅動的嵌入性、制度規制激勵的政治嵌入性、政治價值引導的文化嵌入性等角度揭示黨內法規對黨內主體的作用力[24]。黨通過這些嵌入機制,使得“黨員領導干部在履行國家公職人員身份的同時,要執行黨組織的部署與決定”,從而自然而然地融入國家治理的各個層面,實現對黨外的效力。“黨政復合體制”與前述“嵌入制”內容基本相同,但二者的側重點有所區別,嵌入制強調黨內主體嵌入到國家機關當中,利用身份上的雙重屬性形成一種實質影響力,“復合體制”所謂的復合,是政治與行政的復合,黨政之間通過在制度、程序、結構等機制體制上的分工安排,以分段調整、一體調整等方式分段調整是指黨內法規和國家法律就同一領域在不同階段進行調整。在我國,一項具體決定的作出往往經過兩大階段:黨宏觀領導和政府(廣義上的)具體決策。一體調整是指黨內法規或國家法律就同一領域的調整難以區分明顯的先后階段,需要一體化進行的調整或者為了補充完善某一規范體系的調整而在另一規范體系內對同一領域進行調整,從而使二者實現一體化的調整。實現黨內法規應有的作用力和影響力。尤其是黨組政治、歸口管理等制度安排保障了黨的政治意志與行政意志的統一,“在中國特色黨政復合體制之中,黨政之間實現了功能性耦合結構,無論是條塊的政府機構分工,還是科層結構的行政組織序列,中國共產黨的黨委、黨組、支部與同級政府機關總是共同伴生的關系”[25]。
上述三種理路呈現出由淺入深的遞進關系,表明學界對黨政關系以及由黨政關系所決定的黨內法規發生現象認識的深化。總的來說,黨政關系證成思路過于強調黨內法規與國家法律的某種一致性,黨政分工也好,黨法關系也罷,抑或嵌入和復合,其基本邏輯都是以黨政之間的這種一致性來說明黨對國家——進而切入到黨內法規對國家法律——在實質上的價值與意志的一致性與協調性,而忽視了二者之間的差異性。從本質上來看,二者確實具有一致性,但此種一致并不天然地回避其差異性。換言之,僅討論一致與協調并不能解決學界的差異之問,正是因為黨內法規與國家法律存在著種種差異才構成了二者的地位與定位以及在國家治理中的差別。從這一層面上看,對差異性的闡釋與解構可能比一致性的證成更重要。嵌入制理論或“黨政復合理論”雖然能夠進一步解釋黨政分工和法政關系,但不僅再次退回到了“間接作用力”或“實質影響力”的范疇,還未能進一步解釋為何能對非黨主體產生約束力——反而與黨政關系進路,這一試圖從本土語境中尋求黨外約束力的原本目的相背離,走向了“進一步,退兩步”的境地。上述現象產生的原因就在于,“嵌入制”與“黨政復合制”也僅僅是更深層次邏輯作用下的表象特征,而非深層邏輯本身。如果想要循著“嵌入制”和“黨政復合制”探索證成進路,就不能再局限于“嵌入”和“復合”的表象特征,而應當繼續深挖“嵌入”與“復合”表象背后的效力機理。
五、一種新范式的構想
黨內法規先于法律而存在,以西方現代化為基礎的理論“模板”勢必不能提供自洽的邏輯,必須轉而訴諸理論的本土語境和黨內法規自身的特性。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對國外的理論、概念、話語、方法,要有分析、有鑒別,適用的就拿來用,不適用的就不要生搬硬套。”[26]18黨內法規黨外效力證成范式的轉向表明,學界逐漸實現了從理論借用到理論建構的轉向,也完成了對西方法治語境的祛魅。從此意義上看,“黨政關系”的本土化嘗試是難能可貴的開端,也是黨內法規理論原創性的、本土性的最集中體現。然而,當前證成范式上的轉向,本質上仍然屬于從“歸入”到“描述”的轉向,本土性證成理論的建構,也主要是對現實黨政機制運作的描述,在理論本身的抽象上,尤其是從中國特色向人類普遍經驗的理論升華上仍亟待提升。批判總比建構容易,也比建構更為道德,黨外效力的證成固然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不足,但要“打造”一套合身、適當的黨內法規基礎理論,只能在不斷批判與否定的運動中才能予以實現。
證成的本質是如何看待黨外效力的問題。不同效力觀看待黨外效力自然會走入不同的證成范式:將效力內涵擴展至實效的實效論者,必然會將黨內法規的實際影響力納入證成范疇,而一旦深入挖掘這種實效的來源,就又不可避免地尋求其背后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領導核心的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力——間接影響力也就相應地進入了黨政關系論當中。相反,應然效力論者以嚴格的規范主義立場審視黨外效力,其對正當性來源的尋找當然需要從憲法中著手。但由于黨內法規并不屬于法的正式淵源,因此憲法本身就難以為其規范體系之外的規范提供上位法支持,自然也就會陷入說服力不足的困境當中。而在傳統的理論視野下,要回應這種困境,無非囿于兩種路徑:一是忽視證成過程中的實質性關切,這也是“憲法文本說”難以具有說服力的原因所在;二是再次踏入實效論者的理論領域當中,以“憲法慣例”解釋之,這就再次陷入了應然效力論者所批判的立場當中——一個新的證成循環便又開始了。“社會系統論”雖然另辟蹊徑,但無論如何也不會被作為一種正式且正當的證成被主流學界所接受,而只能作為證成的補足理論。
兩種效力觀之所以無法滿足黨內法規的證成需要,歸根結底在于效力理論論域的有限性。效力理論最初產生于規范的適用需要,哪些規范可以被適用、哪些規范需要被適用。尤其是,以裁判為適用核心的法律出現后,國家壟斷了規范適用的強制執行權,從而使效力的視域幾乎全部限縮于法律,法律裁判成為效力理論所描述與建構的對象。而處于弱勢地位的民間法、習俗法、社會法、道德律等,由于無法與國家法對抗,只能居于法律的從屬地位,對他們的解釋也就只能從以裁判核心的法律效力理論中延伸而來自然法、正義論也好,路徑慣習、內心約束等也罷,本質都是法律效力的一種延伸。。然而,這些從屬性的規范體系有著自身的運作邏輯,尤其是作為民間法、習俗法和道德律而存在的規范,其歷史淵源甚至遠早于法律。以法律裁判為適用核心的效力理論當然不能完備自足地解釋其中一些內容,因此,學界在已有的效力理論大廈上建立了“軟法理論”,引入了社會學理論等。這些理論可以豐富法律效力理論的論域,但一旦出現新的規范形態,其理論半徑則就又難以輻射,正如恩格斯指出的:“這是法學家的局限性,法學家創造了一個固定的法律用語,然后就一成不變地把它應用于早已不再適用的情況”[27]。“不軟不硬”“既軟又硬”的黨內法規即是如此,其黨外效力也就需要證成了。
所以,證成黨外效力的重點雖在效力,但根本卻又不能是效力,甚至要突破已有的效力理論。其實,任何效力的證成實質上在將效力視作一種現象,將效力背后提供正當性的支撐視作本體。在法律效力的論域內,這種正當性支撐在實然上無出于憲法法律的淵源性依據,在應然上則當屬理性、公平、正義等虛幻的詞語。但實際是,效力也好、效力背后的法的正當性支撐也罷,都不過是一種規范現象。起決定作用的不是規范,而是規范現象背后的實在。一旦將現象視作本體,就會陷入現象所構筑的思辨局限當中,這正是馬克思“果品之喻”所揭示的顛倒了的思辨結構的必然結果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通過“果品之喻”對青年黑格爾派的思辨結構進行了相當銳利的批判,他提出,如果我從現實的蘋果、梨、草莓、扁桃中得出“果品”這個一般的觀念,如果我再進一步想象,我從各種現實的果實中得到的“果品”[“dieFrucht”]這個抽象觀念就是存在于我之外的一種本質,而且是梨、蘋果等等的真正的本質,那么我就宣布(用思辨的語言來表達)“果品”是梨、蘋果、扁桃等等的“實體”。因此,我說,對梨說來,梨之成為梨,是非本質的;對蘋果說來,蘋果之成為蘋果,也是非本質的。這些物的本質的東西并不是它們的可以用感官感觸得到的現實的定在,而是我從它們中抽象出來并強加于它們的本質,即我的觀念的本質——“果品”。于是,我就宣布,蘋果、梨、扁桃等等是“果品”的單純的存在形式,是它的樣態。誠然,我的有限的、有感覺支持的理智能把蘋果和梨、梨和扁桃區別開來,但是我的思辨的理性卻宣稱這些感性的差別是非本質的、無關緊要的。思辨的理性在蘋果和梨中看出了共同的東西,在梨和扁桃中看出了共同的東西,這就是“果品”。各種特殊的現實的果實從此就只是虛幻的果實,而它們的真正的本質則是“果品”這個“實體”。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76-277頁。。將法律或某種思辨的觀念當作實體,那么黨內法規的黨外效力就是這種實體的存在形式和樣態,而“用這種方法是得不到內容特別豐富的規定的。如果一位礦物學家的全部學問僅限于說一切礦物實際上都是礦物,那么,這位礦物學家不過是他自己想象中的礦物學家而已”。思辨從各種不同的法律規范中得出了抽象的效力“果實”,“所以,為了要達到某種現實內容的外觀,它就不得不用某種方法從‘果品’、從實體返回到現實的千差萬別的平常的果實……但是,從現實的果實得出‘果品’這個抽象的觀念很容易,而從‘果品’這個抽象的觀念得出各種現實的果實就困難了。如果我不拋棄抽象,甚至不可能從抽象轉到抽象的對立面”[28]276-277。
馬克思有一句學界時常引用以至于近乎庸俗,但卻常常被真正忽視的話,為黨內法規黨外效力的證成提供了走出上述困境的思路:“法的關系正像國家的形式一樣,既不能從它們本身來理解,也不能從所謂人類精神的一般發展來理解,相反,它們根源于物質的生活關系”[28]591。藉此而言,以法為代表的規范之所以能夠被人們所遵行,之所以有效,就在于它與相應的物質生活關系相適應。但是,從物質生活關系出發進行的證成,不應該將之僅僅作為形而上的概念或抽象的存在,這樣只不過是用生產力、經濟基礎等新的虛幻的詞語代替了傳統證成范式中的理性、正義、憲法法律等等概念,事實上這與傳統進路仍然沒有實質上的差異。反之,從物質生活關系出發進行的證成,必須切實地沿著馬克思的分析路徑,即從整個商品的存在形式出發,及至深入到資本主義社會運作的根本邏輯當中,進而形成了傳統法律中心主義下的“商品—資本私有制—法”三者間的互動關系。沿此邏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公有制下尤其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下的法之關系,則需遵循“商品—資本私有制—公有制”物質生活關系這一路徑加以探尋。雖然當前的理論成果并不成熟,但筆者認為,黨內法規所適應的就是這種公有制在市場經濟中的社會環境。當然,這必須從整個黨內法規的產生歷程中進行進一步考查,結合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原理,才能最終得出較為圓滿的結論。
的確,黨內法規是政治與法律交匯的豐碑,是二者互動關系的產物,但對黨內法規黨外效力的證成,既不能僅局限于豐碑的某一側面,也不能從互動關系的純粹形式中、依靠他者指向而實現。一方面,要真正從馬克思對法的邏輯路徑中入手進行闡釋和證成;另一方面,則只有在其生長的本土邏輯與自我指向中才能建構出一套自在自為的理論邏輯。如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的:“我們的哲學社會科學有沒有中國特色,歸根到底要看有沒有主體性、原創性。只有以我國實際為研究起點,提出具有主體性、原創性的理論觀點,構建具有自身特質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我國哲學社會科學才能形成自己的特色和優勢。”[26]19本文僅僅是提出這樣一種證成范式的構想,具體的進路仍然需要學界共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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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乾,李汶卓)
Paradigm Turn: The Doctrinal Evolution and Reflection of the Paradigm of Extra Force about Party Regulations
WANG Jianqin1,CHEN Siyu2
(1.School of Law,Inner Mongolia University,Hohhot,Inner Mongolia 010021;
2.School of Marxism,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Abstract:
The development of the paradigm of the force about Party regulations in the academic circles has gone through the turn of the quadruple paradigm of the theory of indirect influence,the theory of constitutional logic,the theory of social systems,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Party and the government. No matter what approach is taken,it can,t meet the needs of proof on the supply side of theory,or it is out of touch with the practice of Party regulations,or there are logical contradictions,or it is debatable in terms of proof,persuasiveness and scientific methodology.This paper summarizes and reflects on the advantages and disadvantages of different approaches,and argues that only from the local logic and self-orientation of the growth of Party regulations can a set of theoretical logic that meets the needs of the force of Party regulations outside the Party be constructed.
Key words:Party regulations;extra force;legitimacy;proof paradigm;the history of doctr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