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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縣的血書

2024-09-21 00:00:00張志剛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4年5期

洪武十二年,端午節。廣州府番禺縣。

連日的陰雨并不能阻擋人們對于節日的狂熱。沙灣河道寬闊的水面上,一年一度的龍舟競賽正在細雨中熱火朝天地進行。百姓扶老攜幼來到河邊吶喊助威,鑼鼓聲、喝彩聲此起伏彼。

但今年看熱鬧的人比往年明顯少了許多,因為番禺知縣道同被安排在今天受刑。

刑場坐落在城北一片開闊空地里。欽點專使李廷望闊步走上刑臺,展開圣旨,莊重地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番禺知縣道同,濫用職權,貪污受賄,徇私枉法,罪在不赦。依據《大明律》第九十八條第五款,判處道同腰斬之刑,滿門抄斬。欽此!”

臺下一片嘩然。在番禺百姓心目中,道同是一位勤政愛民、低調簡樸的清官。然而,這道圣旨擾亂了人們的視聽,有的心里替道同鳴不平,有的認為他平日的清廉都是裝的,背地里一樣蠅營狗茍。

道同此刻的心情恐懼而焦躁,不時扭過頭朝遠處張望。雨水早已濕透了囚衣,他瘦骨嶙峋的身體凸顯得越發單薄。他才三十九歲,看上去卻像一位半百老人,稀疏的胡須被雨水粘貼在干癟的下巴上,顯得狼狽而無助。

他捫心自問沒有做過昧良心壞國法的勾當。因此,當李廷望在縣衙宣讀處死自己的圣旨時,他很冷靜地質問李廷望原因何在。李廷望拿出一份奏章說:“這是告你貪贓枉法的舉報信,你自己看吧。”

道同接過來一看,只見上面寫著:“臣永嘉侯朱亮祖啟奏陛下:番禺知縣道同就任以來,不思報效皇恩,造福百姓,終日為非作歹,貪贓枉法,勾結地方無賴之徒,欺行霸市,魚肉百姓,劣跡種種,罄竹難書。臣出面訓誡,他竟當面辱罵臣。臣不忍看著番禺百姓身處水深火熱之中,特奏請陛下嚴懲此賊!”

道同看完,氣得七竅生煙,腦門上青筋暴起,不住地大呼冤枉。為了穩住他的情緒,李廷望說:“道大人,皇上下旨殺你已成定局,你就是喊破嗓子也不管用。好在皇恩浩蕩,沒有誅滅九族,你稍安勿躁吧。”

道同聽了平靜下來。他知道朱元璋是一位智慧過人的圣主,一時受奸人蒙蔽,一定會醒悟過來,立即下令將這道圣旨作廢。

抱著這份僥幸,他和老母妻兒一起被押到了刑場。上了斷頭臺,他還不時地向遠處張望,希望有人喊“刀下留人!”

實際上,道同的猜測沒錯。此時朱元璋派出了另一位專使張玄同,正懷揣第二道圣旨飛馬趕來,口中不住地默喊“刀下留人”。由于事情太過急切,他把驛馬打到了不能再快。

就在張玄同距刑場不到一里路的時候,行刑的大鍘刀正緩緩抬起,對準了道同的腰。

道同徹底崩潰了。他看了看旁邊等著和他共赴黃泉的家人,他們早已嚇得面如死灰。他的老母已經滿頭白發,一雙兒女還不到弱冠之年,夫人竇氏比他小六歲,也過早地霜染兩鬢。

自從他當了這個知縣,他們并沒有跟著他享受什么榮華富貴,依舊敝衣糲食。他心腸太軟了,每當看到那些窮困潦倒的百姓,都忍不住惻隱之心,從有限的薪俸中擠出一點兒予以接濟。他的家人們通情達理,從沒有一句怨言。這樣忠厚善良的家人,到頭來卻要跟自己一起遭受不白之冤,道同痛苦地閉上雙眼,兩行渾濁的淚水沖出眼眶,摔落在地。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猝然傳來:“刀下留人!”

他猛地睜開眼睛,心中再一次升起了希望。

不過這種希望很快破滅了,因為喊聲并非來自皇帝的使臣,而是來自臺下的百姓。那些比較明事理的百姓紛紛跪倒在地,大聲喊冤。道同心里感到一種莫大的慰藉。

也許真的是造化弄人。就在眾百姓哭鬧的同時,張玄同已經飛馬來到近前,高舉圣旨,聲嘶力竭地呼叫:“刀下留人!皇上有旨,刀下留人!”

只可惜現場過于嘈雜,張玄同的喊聲被淹沒了。等監斬官聽見時,大鍘刀已經無法收住,只聽道同用盡力氣喊了一句:“贓官不除,民無寧日!”接著身體就被鍘為兩段。

道同腰部血如泉涌。他甚至還能扭過頭來,望著蓬頭垢面的張玄同對李廷望大發雷霆。李廷望則抓耳撓腮,氣急敗壞地責怪張玄同來遲一步。

值得慶幸的是,道同的家人得救了。他們哭喊著撲過來,拼命將他的上半身與下半身拉在一起,徒勞地想拼接起來。

道同慘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復雜的笑意,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大明皇宮禁苑,玉階層疊,殿閣崢嶸。

朱元璋處理完文武大臣的奏章,打發他們走了,只剩下胡惟庸、韓宜可等幾個心腹。此時,他的笑臉消失了,一言不發地朝幾位大臣掃視了一圈。眾人發現氣氛不對,都緊張起來。

朱元璋開口道:“列位臣工,有件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就在幾天前,朕下旨處死了番禺知縣道同。”

丞相胡惟庸迫不及待道:“陛下,那道同勾結惡霸,徇私枉法,死有余辜。處死這種敗類上合天意,下順民心,吾皇正氣浩然,實乃我大明之幸,萬民之幸!”

幾位大臣正要高呼“萬歲”,朱元璋卻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冷笑道:“胡大人,朕的話還沒說完,你怎么就知道道同是個十惡不赦的敗類?”

胡惟庸嚇得趕緊閉了口。

朱元璋又望著群臣道:“朕告訴你們,道同這個案子很可能是個冤案,一個天大的冤案!”說完在龍椅的扶手上啪地拍了一掌。

臣子們聽了面面相覷。

胡惟庸忍不住道:“陛下,道同一案緣起永嘉侯朱亮祖的奏章舉報,怎么會有冤情?”

朱元璋沒有理睬胡惟庸,轉而看著韓宜可道:“韓愛卿,證人英蓮何在?”

韓宜可答道:“正在殿外候旨。”

朱元璋道:“宣!”

眾人回頭看時,只見都察院監察御史劉志仁帶著一個面容憔悴的民女來到殿內,對朱元璋跪下參拜。朱元璋命二人平身,卻不直接問話,而是展開一張紙對眾人道:“這是道同的奏章,一份血書。”

這份血書是劉志仁五日前轉呈給朱元璋的。事態緊急,他便命宣旨官張玄同趕赴番禺,暫緩對道同執行死刑。然而遲了一步,道同已經人頭落地。

朱元璋命劉志仁復述事情經過。劉志仁說那天自己正在都察院值夜班,碰巧發現一位披頭散發的姑娘摔倒在門外,將她抬進來救醒后,給她吃了些飯食。姑娘聽說此處是都察院,連呼冤枉,掏出一份血書交給劉志仁。劉志仁見是番禺知縣道同狀告永嘉侯朱亮祖,深感事態嚴重,便火速闖入后宮,直接面呈皇帝。

眾人聽罷,暫不關心血書的內容,而是對劉志仁的舉動頗為氣憤。后宮是嬪妃們的居所,即使公卿王侯也不得擅入,何況一個小小的七品御史?

胡惟庸呵斥道:“大膽劉志仁,你擅闖后宮,大逆不道,還不跪下請死!”

劉志仁慌忙跪下道:“罪臣該死,請陛下責罰!”

劉志仁說話有些結巴,矮胖的身體裹在一件過于肥大的官服里,看上去憨態可掬。朱元璋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劉大個”。

朱元璋并不看胡惟庸,而是和顏悅色地對劉志仁道:“愛卿為社稷著想,冒死闖宮,實為情勢所迫,何罪之有?朕晉你為從六品右僉都御史!”

劉志仁急忙跪下謝恩:“謝陛下擢拔,微臣當盡忠職守,誓死效忠吾皇!”

朱元璋點了點頭,又命劉志仁將這份狀子的內容念給眾人聽。

劉志仁從當值太監手中接過道同的血書,朗聲念道:“臣番禺知縣道同啟奏陛下:自就任番禺知縣以來,臣發現此地吏治十分混亂,富商大賈欺壓良民,強取豪奪,霸占田產,奪人妻女,潑皮無賴欺行霸市,殺人越貨,致使民怨沸騰。臣懲奸除惡,不想這些人竟公然對抗官府,不服管束。臣經過調查,方知他們與永嘉侯朱亮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朱亮祖貪圖賄賂,明目張膽為他們撐腰。近日有富家公子羅淮強搶民女英蓮,臣依法問罪,永嘉侯之子朱暹居然帶人打砸公堂,公然奪走人犯。臣向永嘉侯稟報,永嘉侯不但不責罰其子,反而對臣百般羞辱。臣欲直接面奏陛下,侯府又派人半路攔截,將臣打成重傷。萬般無奈之下,臣特派縣衙主簿韓宕、皂吏周英代為上書陛下,請求嚴懲朱亮祖等人,使番禺百姓重見天日。望圣上明鑒!”

眾人聽了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這份血書與永嘉侯的舉報信針鋒相對,孰真孰假?

朱元璋轉眼望著那位民女道:“英蓮姑娘,朕來問你,你是什么人,又是怎么得到這份血書的?如實交代,不要害怕!”

卑微的出身使朱元璋對農民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他擔心嚇著英蓮,因此說話的態度十分和藹。

這英蓮皮膚略微偏黑,但五官長得很是端正,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非常引人注目,是那種惹人憐愛的美女。自打進了金鑾殿,英蓮一直很緊張,不敢抬頭。此時聽見皇帝的口氣像一位慈祥的長者,心情平靜下來,抬頭望著朱元璋,口齒清晰地講述了自己的經歷。

英蓮是廣州府番禺縣小魚村人氏,今年十九歲,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上月初十與西郭村漁民郭玄二完婚。當晚還沒來得及圓房,突然闖進七八個惡人,打昏郭玄二,用黑布蒙住英蓮的頭,強行將她帶到一個地方。等松開綁繩,去下黑布,借著昏暗的燭光,她才看清自己置身于一個漂亮的房間,室內陳設很是奢華,可是從窗口望出去,滿院破破爛爛的,陰森恐怖。英蓮驚恐不安之際,本地富豪羅冕之子羅淮走了進來,粗蠻地強暴了她。數日后番禺知縣道同趕到,她才被救出,羅淮被關進了班房。可是,英蓮回到家剛剛見到丈夫,夫妻倆正抱頭痛哭,羅淮突然又洋洋得意地來到她家,獰笑著說:“大爺去縣衙喝了杯茶又出來了,有本事你們還去告啊,看誰敢抓我!英姑娘,郭玄二不過是個打魚的,你跟著他吃苦受罪干什么!”

不等他說完,英蓮就道:“吃苦受罪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來操心。你趕快帶著你的人離開我家!”

羅冕冷笑道:“你家?我說這是你的家就是你的家,我說不是,你們馬上就得挪地方。不信是吧?來人,把這破草房給我拆了!”

說話間,一伙人就開始拆房子,門窗、籬笆墻都被打爛了。郭玄二氣不過,抄起魚叉要跟他們拼命。怎奈羅淮人多勢眾,郭玄二很快就被打倒了。英蓮上去救丈夫,也被踢倒在地。夫妻倆拼命叫罵,羅淮不予理會,命人把英蓮抓走。圍觀的鄉親勸他們道:“快跑吧,打不過只能逃!”

夫妻倆覺得有理,就趁亂逃了出來。羅淮帶著爪牙窮追不舍。夫妻倆仗著懂水性,往河道溝岔里跑。好不容易甩掉了他們,天已經黑了,又下起了大雨。夫妻倆不敢回家,決定到花都縣的親戚家暫避。

夫妻倆身無分文,餓著肚子,冒著大雨,深一腳淺一腳地顛簸了一夜,才趕到花都地界,正要繼續趕路,忽然望見后邊有伙人正在追殺兩個公差打扮的人,細看才看清被追殺的兩人是番禺縣的主簿韓宕和皂吏周英,他們曾經和道大人一塊兒救過英蓮。后邊那些人都黑布蒙面,不知道是什么人。韓、周二人寡不敵眾,眼看就要死于亂刀之下。危急關頭,郭玄二從樹枝上捅下一個大馬蜂窩,向那伙人投了過去。趁著他們躲避蜂群,夫妻倆招呼韓宕、周英跟著自己渡河。韓宕身中數刀,還沒游到對岸就不行了。彌留之際,他將一份血書交與英蓮,囑咐她務必送到皇帝手中,這關系到番禺的安寧和道大人的性命。

英蓮接過血書,回頭看時,只見周英已經被亂刀砍死,連頭也被割了下來。

英蓮把血書的事告訴了郭玄二,郭玄二說:“既然如此,我們抓緊趕往京城,面見皇帝!”

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在韓宕和周英身上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便又來追趕夫妻倆。二人一邊躲藏一邊逃命,餓了就采摘野果或者乞討,提心吊膽輾轉奔波了一月有余,才走到贛江邊上。到這里二人卻傻眼了,原來正遇到江水暴漲,濁浪滔天,更絕望的是那伙人又追了過來。

夫妻倆跳進了波濤洶涌的贛江,很快被浪頭打散。英蓮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量,瘋了一般在連天波浪中向前猛沖。不知游了多長時間,也不知喝了多少渾濁的江水,她終于游到了對岸。她來不及為失蹤的丈夫悲痛,又開始了長途跋涉。好在之后再沒有人來追殺,她終于來到了京城,見到了劉志仁。

英蓮最后道:“皇上,各位大人,你們一定要相信我,我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來送信,沒有半句虛言。你們可千萬要替道大人和番禺百姓作主啊!”說完輕輕啜泣起來。

大殿里出現了短暫的冷場,良久,朱元璋語氣低沉地問:“你的丈夫郭玄二呢?”

英蓮忍住哭泣答道:“我們被江浪分開以后,我就再沒有看見過他的影子。他手上、腿上好幾處負傷,估計早被江水沖走了……”說完又是一陣飲泣之聲。

朱元璋道:“道同已經被處死了,你可知道?”

英蓮驚訝地張大嘴巴,道:“民女離開家鄉已經有些日子了,對番禺的近況一無所知。陛下,道大人是冤枉的,您要為他昭雪呀!”

胡惟庸接過血書看了看,突然滿臉怒氣,大聲道:“陛下,這刁婦是在欺騙陛下!”

人們吃了一驚,紛紛扭頭看著胡惟庸。

朱元璋道:“何以見得?”

胡惟庸抖著血書,一臉不屑道:“這份血書一看就是假的。堂堂知縣給陛下寫奏章,居然不加蓋印鑒,再說這字跡看上去歪七扭八,哪像飽學之士的筆法,倒像是剛入學堂的孩子寫的!依臣看來,這個刁婦八成是窮昏了頭,故意用什么豬血狗血冒名道同編了這份所謂的血書,目的不過是騙些賞賜而已!”

朱元璋并不著急,淡淡地道:“這份血書的確不是道同親筆寫的。英蓮姑娘,你來說。”

英蓮忙道:“陛下明鑒。這份血書干系重大,為了防止萬一,半路上拙夫郭玄二蘸著自己的血謄寫了一份,用油紙包好交給我保存,原稿我丈夫帶在身上,和他一起失蹤了……”說完驚恐地望著朱元璋,擔心他一怒之下殺了自己。

朱元璋不以為然道:“只要內容不假,其他無關緊要。朕恕你無罪。”

聽了朱元璋的話,英蓮急忙叩謝皇恩。

朱元璋把頭轉向都察院左都御史韓宜可,道:“韓愛卿,你是掌管都察院的,現在永嘉侯和道同送來了兩份截然相反的奏章,雙方各執一詞,針鋒相對,你認為哪個是真的呢?”

韓宜可答道:“奏章人人都會寫,在調查清楚之前,不好妄下論斷。”

朱元璋微微一笑,道:“這話說得是,朕僅憑一封舉報信就殺了道同,的確草率。現在看來,此案絕沒有朕想得這么簡單。韓宜可,朕命你速速趕赴番禺徹查此案,劉志仁也參加。朕出身布衣,深知百姓生活的苦難,若再任由貪官魚肉百姓,于心何忍哪!”說著眼里竟含滿了淚花,在場之人無不動容。

胡惟庸道:“陛下宅心仁厚,情系黎民,實乃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朱元璋又用威嚴的語氣道:“各位愛卿,朕常說,朕打這個江山,是為了造福百姓,絕不是為了禍害百姓,國家的責任是養民而不是害民。朕平生最痛恨那些徇私枉法的貪官贓官,誰敢亂我法度,禍害良民,朕定叫他付出百倍千倍的代價!”

韓宜可等人跪下道:“臣等謹記陛下教誨!”

永嘉侯朱亮祖是開國重臣之一,權傾朝野,如今率軍鎮守廣東。由于道同案涉及永嘉侯,在出發前,韓宜可不得不進行了比往常更為精細的謀劃。

他選出了八名辦案人員,除右僉都御史劉志仁是皇上欽點的,素以執法公正著稱的左僉都御史周觀政、右僉都御史周忱以及監察御史吳訥、況鐘、余敏、彭占祺和袁可立也位列其中,加上韓宜可本人,共九人。九個人分成三個調查小組,韓宜可、周觀政和吳訥是一組,其余兩組分別由周忱和劉志仁帶領。鑒于案情復雜,韓宜可命眾人假扮成普通商人,分頭來到番禺,開始到民間暗訪。

根據永嘉侯的舉報,道同的罪責主要在三個方面,即徇私枉法、收受賄賂、政績拙劣,只要其中任何一項屬實,道同之死都不能算是冤案。

此時,韓宜可正走在一條名叫思恩街的街道上。兩邊店鋪不多,大都是簡易棚亭,原本寬闊的路面被各種攤點擠得滿滿當當,小販的叫賣聲不絕于耳。

走了一段,韓宜可覺得不對勁,回頭張望,卻看不出什么特別。走在一旁的左僉都御史周觀政問:“韓大人,你幾次三番朝身后觀望什么?”

韓宜可停住腳步,一手捻著漆黑的胡須,若有所思地道:“周瞎子,我總感到脊梁溝冒涼氣,好像有人在暗處盯著我們……”

周觀政并不瞎,只是雙眼高度近視,才被朱元璋送了一個“周瞎子”的綽號。他是大明王朝最敢講真話的大臣之一,任監察御史期間,有一次到皇宮奉天門督查,發現有個太監帶領一群女樂人要進去。根據大明制度,樂人不得進入后宮。周觀政立即上前攔阻。太監亮出圣旨,周觀政居然說圣旨也不得違背法度。太監氣憤地進去向朱元璋告狀,朱元璋命太監傳話給周觀政,說不用樂人了,讓他放心回去。出乎意料的是,周觀政不依不饒,定要皇帝親自來認錯,朱元璋當真走出宮來認錯了。朱元璋器重嚴格執法仗義執言的人,此事之后便將他升為右僉都御史,進而提拔為左僉都御史。

此時他瞇起眼左右望了望,笑道:“韓大人,你別疑神疑鬼的,我們是微服暗訪,沒有人知道我們的行蹤。”

韓宜可聞言點了點頭,繼續朝前走。路邊一個小攤上新鮮的龍眼吸引了他,他停住腳步,邊挑選龍眼邊和攤主搭訕:“老板,生意不錯啊。”

攤主笑道:“當然啦,自從處死了道同這個狗官,番禺老百姓總算是揚眉吐氣了。這不,那些地痞無賴全沒影啦,再不用擔心攤子被砸了,生意好多了。”

韓宜可眉梢一挑,道:“哦,道同這家伙很壞嗎?”

攤主一臉憤怒地道:“可不,道同當知縣那會兒,縱容地痞惡霸欺行霸市,可把我們這些農戶坑苦了。有一回我病了,我妻子帶著年幼的兒子來擺攤,那群惡霸強搶東西,我妻子告到縣衙,道同受理了案子,命我妻子提供人證。做小本生意的一個個膽小如鼠,誰肯站出來替我們作證啊?那道同因我妻子提供不出人證,便認定她是誣告,一頓亂棍打了出來。可憐我妻子懷有身孕,回到家里竟然流產了,一氣之下尋了短見。嗚嗚,我那苦命的妻啊!”

這邊的吵嚷引起周圍人的注意,紛紛過來圍觀,七嘴八舌指罵道同,所說全是道同的惡行。對于他被處死,無不拍手稱快。

攤主補充道:“后來我才知道,那道同拿了他們的好處,才替他們撐腰的。他們是一個鼻孔出氣啊!”

韓宜可拍了拍攤主的肩膀,將一些零錢交給了他。三人走出好長一段距離,還在長吁短嘆。

到了城門口,韓宜可對二人道:“我們去城外走走,看看農戶們怎么說。”

走出城門,視野頓時開闊起來。明媚的藍天下,是一望無邊的碧綠稻田,荔枝樹、桂樹、細葉榕點綴其間,縱橫交錯的河汊里清流潺潺,不時送來稻香,將南國雋秀空靈的神韻展現得淋漓盡致。

三人正在贊嘆眼前的美景,不遠處傳來一陣笑聲。循聲望去,只見田埂上圍坐著幾位稻農,好像在熱烈地議論著什么。只聽一人大聲道:“那天我就站在臺下,大鍘刀下來,道同那狗官的身體眼瞅著斷成了兩截,兩只賊眼還左顧右盼呢。他看什么看,再看也干不成壞事了,這叫惡有惡報!”

另一個道:“真是大快人心!”

韓宜可忍不住走過去,抱拳施禮道:“各位老哥,你們說的是不是道同被殺之事啊?”

幾個人望著韓宜可道:“聽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哪兒來的?”

韓宜可謊稱自己是從杭州過來的客商,一到這里就聽說了道同之事,想打聽詳細點兒,增長些見識。

內中一個對眼的年輕漢子道:“那狗官道同壞事做絕,人人喊殺。”

周觀政插話道:“他都干過哪些壞事?”

對眼道:“這里曾經有個地頭蛇,名叫郭玄二,專門干敲詐勒索傷天害理之事。他手下以前有幾十號打手,全都是刁惡兇頑之徒。他們控制了這一帶所有的水道,凡是下河捕魚的,必須向他們繳納清水費,他們說人家打魚把河里的水弄臟了,需要他們來清理,要給工錢,故此叫清水費。”

旁邊那位年紀稍大些的麻子臉插話道:“還有更邪乎的呢。郭玄二一伙見河里時常有人落水,賊眼一轉,發明出一個新營生,叫打撈隊,專靠搶救落水者或者打撈尸體收費賺錢。”

韓宜可驚詫地瞪大眼睛,道:“對落難者施以援手,是一個人最起碼的道德品質,怎么還要收費?”

周觀政罵道:“豬狗不如!救一個人要收多少錢?”

麻子臉道:“一般是幾十貫,更氣人的還在后頭呢。失足落水的人畢竟是少數,郭玄二見生意冷清,又打起了歪主意。他安排了幾個手腳利索水性又好的手下,專門暗地里破壞人家的船只,然后跟在后邊,只要那船一漏水,就上前討價還價,為了活命,船上的人只能答應郭玄二開出的高價。”

一向穩重的韓宜可也忍不住罵道:“真是畜生!”

對眼笑道:“二位倒是嫉惡如仇的性子。”

韓宜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忙緩和了口氣笑道:“郭玄二一伙這樣喪盡天良,難道就沒人告官?”

對眼道:“當然有人告了,屁用沒有。”

周觀政強壓怒火插話道:“莫非縣衙不管?”

對眼說知縣道同初來番禺之時,曾大肆打壓地痞,但后來忽然變了,不僅沒有治郭玄二的罪,還和他稱兄道弟起來。從此郭玄二一伙越發橫行無忌。

韓宜可詢問根由。對眼道:“聽說郭玄二不但送給道同大筆錢財,竟然還把未婚妻英蓮奉獻出來供道同找樂子,二人共用一個女人,成了‘挑擔’關系,自然要稱兄道弟了。據說三人有時候還睡在一張床上,玩一馬雙跨,你說惡不惡心?”

韓宜可故意問:“那郭玄二現在何處?”

麻子臉道:“道同剛一被抓,郭玄二就畏罪潛逃了,近日聽說郭玄二和英蓮這對狗男女在贛江邊上被強盜殺死了,真是報應啊。看見城墻上那幅畫沒有?就是那小子,死有余辜啊!”

韓宜可順著麻子臉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城墻上貼著一張被雨水淋得皺巴巴的海捕令。

回到客棧與周忱、劉志仁他們碰過頭,匯總的情況大同小異,所到之處無不大罵道同,盛贊皇帝替番禺除了一大害。

韓宜可又問起郭玄二和英蓮家人的反應。劉志仁說他們先找到郭玄二的哥哥郭玄一家,提起這個弟弟,郭玄一夫婦氣不打一處來,罵弟弟死有余辜。到了英蓮家里,英蓮的父母英五夫婦更是哭訴家門不幸,養了個丟人現眼的女兒。問起羅淮非禮英蓮一事,英五矢口否認,說羅淮曾經請媒人上門來提親,想納英蓮為妾。英五夫婦羨慕羅家的富貴,一口答應了。誰知英蓮鬼迷心竅,竟違抗父母之命,和惡霸郭玄二私定終身,后來還聽說她與道同的一些風言風語。英五一怒之下,跟英蓮斷絕了父女關系。

周觀政道:“看來道同惡行甚多,判他死刑正是天理昭彰,這下皇上不必自責了。”

韓宜可默默捻著漆黑的胡須,沒有表態。他覺得事情沒有這么簡單。

番禺縣所屬的廣州府,比道同官大的多得是,怎么輪得到一個小小知縣為所欲為?永嘉侯貴為開國功臣,一個七品知縣怎敢以卵擊石當面辱罵他?莫非道同是個狂妄不羈、自命不凡的家伙?種種疑點,不由韓宜可不多加考慮。

他站起身來回踱了幾步,開口道:“明日周觀政、吳訥隨本官去縣衙看看,其余人繼續到民間訪查。”

新任知縣馬德旺長得眉清目秀,韓宜可等人亮明身份,他驚得作揖不迭,將三人請至后堂。

落了座,馬德旺拿出一套粗瓷茶碗倒茶,抱歉地笑道:“不好意思,條件有限,下官這里只有大碗茶。”

韓宜可打量著屋內,只見除了幾件半舊的家具,并無長物。窗上的黑漆已經剝離得斑斑駁駁,青磚墁就的地面出現了三兩處塌陷,散發出潮濕的霉味。

馬德旺自嘲道:“各位大人見笑了。下官剛到任之際,見這后堂奢華,想起陛下倡導節儉,便將一應檀木桌椅、金銀茶具送到了知府衙門,換了這套色彩暗淡些的。”

韓宜可問起前任知縣道同遺屬的下落,馬德旺說他們已經于三天前回蒙古老家了。韓宜可推算了一下,是在自己到達番禺縣的前一天。

韓宜可問起永嘉侯之子朱暹打砸縣衙一事,馬德旺說自己新到任,詳細情況要問皂吏們,說著跑到外邊,叫來了貼書汪鐸和捕頭張進。

馬德旺介紹完,汪鐸拱手施禮道:“回各位大人,小人在這里供職已有三年,了解一些情況。”

韓宜可眉目一挑道:“請汪貼書詳細談談。”

汪鐸說話干脆利落。據他所講,那天因郭玄二狀告商戶羅冕之子羅淮調戲自己的未婚妻英蓮,道同命張進率一班皂吏將羅淮抓了進來。來縣衙公干的廣州駐軍巡檢陸丁見羅淮喊冤,忍不住上前詢問原委。因道同看不起陸巡檢的身份,二人爭吵起來,道同一怒之下命皂吏關押了陸丁。陸巡檢的上司、千總朱暹聞訊過來要人,道同不給面子,二人再次發生爭吵。朱暹聽見道同嘲笑他的父親永嘉侯是“大叛徒”,雷霆大發,動手打了道同。皂吏們不忍看上司挨打,與朱暹的手下官兵發生了群毆。朱暹兵強馬壯,皂吏們不是對手,朱暹趁亂救走了陸丁,大概是出于賭氣,捎帶把羅淮和其他幾名犯人也放走了。

永安侯朱亮祖祖籍安徽六安,本是元朝的一名將軍,后來被朱元璋擒獲,便投降了,后戰功卓著,深受朱元璋賞識,被封為永嘉侯。汪鐸所講的“大叛徒”,就是指朱亮祖反叛元朝投降朱元璋一事。作為永嘉侯的兒子,朱暹聽了這話肯定會氣炸肝肺。

韓宜可不動聲色地問:“汪貼書,莫非道同是個不知好歹的狂妄之徒嗎?”

汪鐸反問:“大人何出此言?”

韓宜可笑了笑,道:“朱暹貴為侯門公子,道知縣竟敢當面辱罵他和他父親,這不是狂妄又是什么?”

汪鐸猶豫道:“韓大人,道知縣平時還比較謹慎,只是……只是有酗酒的毛病,一旦喝醉酒就會目空一切,有一次他仗著酒興,居然稱皇上為‘朱老禿’……”

朱元璋年輕時因為過度窮困,曾在老家濠州的皇覺寺做過和尚,“朱老禿”就是指這個。

眾人聞言罵道:“該死的東西!”

汪鐸急忙道:“大人恕罪,這是道大人的原話,小人只是復述而已……”

韓宜可道:“汪貼書不必緊張,我再問你,道同與郭玄二是怎么認識的?他們真的有勾結?”

汪鐸說,有一次他陪道同去沙灣水道游玩,船到河中間突然漏水了。道同生在北方,不識水性,汪鐸水性不佳,救不了他。正在危急時刻,郭玄二劃船路過,救了道同,沒收任何費用,從此二人熟悉起來。至于牟利之事,道同從不透露,汪鐸不得而知。

韓宜可想起了幾個農夫所說的打撈隊,佯裝納悶地問:“剛才你說郭玄二救了道同沒有收費,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他救別人還要收費?”

汪鐸解釋道:“郭玄二是這一帶有名的地頭蛇,手下有一幫惡棍,他們在河上搶救落水人員,是要明碼標價收取費用的。”

此話印證了幾個農夫的講述,一直沒有說話的周觀政插話道:“汪貼書,羅淮強暴英蓮是怎么回事?”

汪鐸呵呵笑了幾聲,解釋了原委。早在郭玄二和英蓮成親之前,羅淮就對英蓮產生了愛慕之情,一直在追求她。郭玄二告羅淮強搶英蓮,是想敲詐錢財。

韓宜可沉吟片刻,看著汪鐸道:“道同與羅家關系怎么樣?”

汪鐸沉默半晌,小心翼翼地道:“道知縣曾經命小人傳話給羅淮的父親羅冕,說‘羅萬戶是個聰明的生意人,只要弟兄們高興了,啥都好說’……”

“萬戶”是明初對于巨富者的尊稱,周觀政冷笑道:“這不就是在索賄嗎?!”

汪鐸裝傻充愣道:“哎喲,原來是這個意思呀,到底是周大人學識淵博見解深刻,小人這豬腦子,打死也搞不清楚。要是我知道的話,早就舉報了!”

韓宜可暗想,好個精明過人的貼書!

汪鐸是個漂亮的后生,不過二十出頭,一身干凈的皂衣將他襯托得面白如玉,與張進他們幾個邋里邋遢的皂吏形成鮮明的對比。

朱元璋對貪污受賄的治理極端嚴苛,貪污六十貫就要處以極刑,知情不報者要判流放之刑。汪鐸裝糊涂,顯然是為了逃避罪責。

韓宜可又問羅冕是否給了道同好處,汪鐸表示不知情,只知道后來提起羅冕,道知縣就一臉的鄙夷,還罵他是“鐵公雞”。

周觀政分析道:“這么說道同未能如愿,便懷恨在心,關押羅淮完全是挾私報復。”

韓宜可停頓了一下,問:“汪貼書,聽說道同與英蓮有染,是不是真的?”

汪鐸急忙搖頭道:“這我不清楚,不過那英蓮是郭玄二的未婚妻,道大人應該不會染指英蓮吧?!”

坐在一旁的張進忽然色迷迷地呲著黃牙笑道:“我看這事兒并非空穴來風,我曾好幾次看見道大人深更半夜偷偷出門,肯定是去和英蓮約會了。那小娘們兒長得確實撩人,換了我,我也干。”

韓宜可皺眉道:“張進,你還知道什么?”

張進粗聲粗氣地道:“我們這些人目不識丁,除了有把子笨力氣,啥都不會,說穿了就是縣衙養的一群狗,知縣大人讓我們咬誰我們就咬誰。”

周觀政道:“那你們都咬過誰?”

張進道:“我們打過羅淮,打過朱暹朱千總,還打過來縣衙纏訴鬧事的老百姓。如果現在馬大人讓我打你們幾個,我也照打不誤。”

眾人見他是個十足的粗人,也不和他計較。

周觀政罵道:“你還真不問青紅皂白亂咬一氣,跟瘋狗似的。”

張進道:“我吃的就是這碗飯。但凡肚里稍微有點兒墨水,誰干這差事?”

看看時間不早了,韓宜可站起身來對馬德旺道:“本官這次是微服私訪,不得對外泄露我們的行蹤。”

馬德旺正色道:“下官不敢。”又對手下眾人厲聲道,“都聽見了沒有?誰要敢泄露,定斬不饒!”

一出縣衙門,韓宜可便將吳訥拉到一邊,悄聲耳語了幾句。吳訥快步先走了。

周觀政不明就里。韓宜可道:“他去幫我辦點兒私事。”

周觀政四處環顧著道:“當務之急是趕緊喝幾杯。瞧,那邊有一個酒館,我們去坐坐吧。”

二人走到“陳記飯鋪”前坐下,向老板要了兩碗米飯、兩碟咸魚,細嚼慢咽吃了起來。

二人正在吃喝,飯鋪門口忽然一陣吵鬧。扭頭看時,只見老板和一個醉醺醺的漢子拉扯在一起。老板拽著醉漢的衣服央求道:“何大哥,兄弟這是小本經營,賺不了幾個錢的。”

醉漢踉蹌著嚷道:“別處的紅燒肉都是三文錢,你敢要老子五文,活膩了是不是?”

老板是個胖墩墩的中年人,可憐巴巴地道:“我這可全是上好的豬肉,跟那些病豬死豬怎么能比?”

醉漢耍賴道:“好個屁,一股子死豬的臭味!”

老板委屈地道:“何大哥,說話可得講良心啊,你們剛才還都稱贊這肉好吃,連剩下的湯汁,你也澆進米飯吃了,怎么會有臭味?”

醉漢蠻不講理道:“老子說有就有!”

老板氣得受不了,抬高嗓門道:“你這叫強詞奪理,仗勢欺人!”

醉漢道:“老子就是欺負你,你能怎么樣?”

老板嚷道:“光天化日之下,何三,你想賴賬不成!”

何三指著老板的鼻子罵道:“姓陳的,你個硬嘴犟驢,敢在老子面前逞能,看我不拆掉你這破館子!”說著從地上抄起一條板凳就要大動干戈。

韓宜可正要上前勸解,只見旁邊過來一個教書先生模樣的中年人,攔腰抱住了何三,湊到他耳邊說了幾句什么。何三很快停了手,扭頭看見韓宜可和周觀政時停頓了一下,然后乖乖地跟著那人走了。

韓宜可怔了怔,對周觀政道:“快吃,吃完了繼續查案。”

在周觀政看來,這個案子已經真相大白,民間調查也好,官方反映也好,都證明永嘉侯的舉報千真萬確,道同死有余辜,還有什么可查的?

韓宜可道:“還沒見到當事人,怎么說就查清楚了?總得見侯爺一面吧。”

周觀政道:“你不是說不能隨便驚動永嘉侯嗎?”

韓宜可道:“我原來是擔心如果侯爺有問題,我們不好對付。現在看來,這個擔心是多余的。侯爺在這里,我們不見上一面,于官場禮節說不過去。”

周觀政道:“就我們兩個去嗎?”

韓宜可想了想說:“我們和侯爺并不熟識,讓馬德旺做個引薦。”

到了侯府門前,馬德旺向守衛說明來意,請守衛進去通報。

時間不長,永嘉侯朱亮祖就迎了出來,一見韓宜可就客氣地道:“不知韓大人駕到,有失遠迎,還望海涵,哈哈!”

朱亮祖威武高大,說話粗聲大氣,渾身透露著武將的爽朗。

韓宜可沒想到朱亮祖能一眼認出自己,急忙上前施禮道:“下官何德何能,讓侯爺親自出來迎接。”

朱亮祖上前拉住韓宜可的手大聲道:“韓大人乃我朝棟梁之材,本侯理應敬重。快請進!”

韓宜可惶恐地連聲說著“不敢”,跟著朱亮祖進了侯府。周觀政和馬德旺小心地尾隨其后。

韓宜可留心侯府里的陳設,只見偌大一座院落空蕩蕩的,除了一些普通的花草樹木之外,并無什么特別。再看看朱亮祖身上是一件半舊的官服,來到客廳,陳設也很簡單,跟普通百姓家沒多大區別。

聽見朱亮祖招呼,夫人姜氏出來與眾人見過禮,客氣一番,就準備酒飯去了。

韓宜可注意到姜夫人那件半舊的衣衫上沾了幾塊泥巴,不禁多看了一眼。朱亮祖朗聲笑道:“拙荊正在后邊鋤草,沒換衣服就來見韓大人,失禮了,韓大人請勿見怪。”

韓宜可笑道:“豈敢。夫人還要親自做這些嗎?”

朱亮祖道:“當今圣上和皇后娘娘都親自在后宮種地,我們做臣子的理應學習嘛。”

眾人點頭,對朱亮祖的高風亮節打心眼里敬佩。

朱亮祖接著嘆口氣道:“唉,多年的戰亂,致使百業崩潰,民生凋敝,百姓望仁政如禾苗之望甘霖。大明立國不久,百廢待興,身為朝廷重臣,豈能置百姓疾苦于不顧,以貪圖享受為樂?本侯最痛恨那些作威作福、魚肉百姓的贓官狗賊,恨不能仗手中劍殺之而后快!各位大人,本侯虛長你們幾歲,就說句托大的話。大明江山的希望在你們年輕人手里,你們正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要牢記自己的職責,以富國強兵、造福蒼生為己任,千萬不可濫用職權,追求享受,虛度年華。要記住,個人榮辱事小,國家興亡事大呀!”

朱亮祖說得慷慨激昂,韓宜可等人聽了只覺激動不已,一股以興天下為己任的豪情壯志油然而生。

韓宜可道:“侯爺放心,我們絕不辜負您的諄諄教誨,一定為大明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周觀政和馬德旺也堅定地道:“對,我們絕不辜負侯爺的殷切期望!”

停了一會兒,韓宜可道:“侯爺如此憂國憂民,深明大義,有人居然誣陷侯爺,真是死有余辜!”

朱亮祖淡然一笑,道:“韓大人說的是道同吧?唉,無所謂,歷朝歷代,官場斗爭從未停止。好官也好,壞官也好,總會受到來自各個方面的攻擊。宋代大學士包拯為官清正,不也常常遭到贓官的污蔑嗎?所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道同不就被圣上處決了嗎?邪不壓正,古今一理。”

韓宜可說出了道同血書一事。

朱亮祖坦然地笑了笑,道:“是嗎?既然如此,本侯不好為自己辯護,韓大人詳細調查就是了,本侯必當積極配合。如果需要,本侯現在就可以脫下官服,任憑韓大人給本侯披枷戴鎖,過堂審問。”

周觀政早已對朱亮祖崇拜得五體投地,忍不住道:“通過這幾天的暗訪,我們發現道同在番禺百姓中民憤極大,可見他那所謂的血書純屬一派胡言。侯爺不必跟這種小人計較,我們回去一定向皇上如實稟報。”

朱亮祖勸止道:“周大人不可操之過急,還是找出確鑿的證據再回去復旨,免得圣上說你們辦事不力。”

韓宜可道:“多謝侯爺,我們一定把這個案子辦成鐵案,還侯爺清白。”

正在這時,門外有人通報:“公子回來了。”

眾人抬頭看時,只見一位英俊的少年將軍精神抖擻地跨了進來。不等他說話,朱亮祖就命他快來拜見韓宜可。

朱暹熱情地上前對韓宜可笑道:“韓大人七歲中秀才,十三歲中舉人,十七歲中狀元,二十五歲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為官清廉,譽滿天下,在下仰慕已久。今日能一睹大人的風采,真是三生有幸啊!”

韓宜可連連搖手表示謙虛。

說了一會兒客套話,朱亮祖對兒子介紹了韓宜可此行的目的,命朱暹也談談情況。

韓宜可問:“聽說朱千總和道同發生過不愉快?”

聽見韓宜可發問,朱暹笑道:“當時卑職也是一時沖動,和道知縣動了手,卑職知道自己的行為有違法紀,請韓大人依律處罰。”

韓宜可心想,朱暹年輕氣盛,盛怒之下和人發生毆斗,沒什么大不了的,于是笑道:“不知朱千總為何與道同動武?”

朱暹頓時滿臉怒容道:“說起來太氣人了,那道同無故拘押良民羅淮,卑職手下的陸巡檢激于義憤上前干涉,道同不但不聽,還扣押了陸巡檢。卑職去要人,誰承想道同出言不遜,卑職才打了他,趁勢把縣衙的人犯全放了。這件事卑職的確有不對的地方。”

朱亮祖對韓宜可道:“本侯一再教導小兒遇事冷靜,誰知他總是沖動行事。為這事,本侯還打了他三十軍棍訓誡。”

朱暹苦笑道:“可不是,家父下手也太重了些,至今我后背上的傷疤還沒消呢。”說著脫下上衣,露出脊背。眾人看了,果然有幾道舊傷疤。

朱暹的話跟汪鐸所說基本一致,看樣子案件真的沒必要再查下去了。

回到縣城,馬德旺無論如何要韓宜可搬進驛館。韓宜可想想暗訪已成多余,便答應了。剛剛安頓好,貼書汪鐸忽然來報,在縣衙后院發現了一大箱埋藏的財寶。馬德旺一驚,急忙請韓宜可過去查看。

韓宜可帶領周觀政、劉志仁等跟著馬德旺來到縣衙。馬德旺問:“贓物在哪里?不會在本官的臥室吧?”

馬德旺剛搬進縣衙不久,他的臥室道同曾經住過,不免擔心眾人懷疑到自己頭上。

汪鐸道:“大人多慮了,在菜地里呢。”說著將眾人引到了后邊的菜園子里。那里豎著一個簡易井架,看樣子像是在打井。旁邊有幾個農夫模樣的人在指指點點。縣衙那口舊井干涸了,馬知縣命汪鐸找人打一眼新井。汪鐸聯系好這些民夫,今天上午開始動工,才挖下去沒多深,就有人發現了一口大木箱,里邊裝的全是金銀珠寶。

周觀政道:“必是道同的贓物!”

韓宜可不置可否,命人把箱子抬進前邊的一間屋子,開始翻看那些財寶,清點寶鈔時,忽然在中間一個元寶上發現一個“贈”字,字跡只有米粒大小,不細心根本看不出來。

韓宜可心里一震,此時劉志仁舉起一塊銀元寶道:“這里有個‘玄’字!”

大家湊過去一看,在元寶底部一個不明顯的角落里,果然刻著一個“玄”字,也只有米粒大小。

汪鐸將箱子翻轉過來仔細檢查,忽然指著一角道:“這里有個‘二’字!”

眾人一看,果然不假。這時周忱又在箱子內壁上發現一個極小極小的郭字。

不用說,這肯定是郭玄二送給道同的贓物。

至此,道同受賄,與郭玄二沆瀣一氣,為非作歹,冤枉羅淮,永嘉侯父子怒斗贓官一案,已經鐵證如山。至于英蓮進京送血書,不過是為了倒打一耙。

韓宜可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伸個懶腰笑道:“好了,明日就可以回去交差了。劉大個,你先去準備一下,我們一路上好好放松放松。”

劉志仁歡快地邁著小短腿出去了。

周觀政粗聲粗氣地笑道:“我說韓大人,我們今天是不是該好好慶祝一番?”

韓宜可站起來道:“好吧,大家連日來辦案辛苦了,今晚我們一醉方休。”

韓宜可率眾離開番禺,一路夜宿曉行,走了幾天,才到達江西道全南縣地界。

知縣方克勤得到消息,早已在十里長亭恭候,見了韓宜可,急忙上前施禮,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韓宜可道:“沒關系,都是自己人。”

方克勤請韓宜可一行重新上馬,不無遺憾地道:“那天下官見了吳訥大人帶來的韓大人的名刺,親自帶領全部縣吏,與吳大人火速趕往南邊的黑霧林,遺憾的是那一家人已經慘遭毒手,只剩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還有微弱的脈搏,下官將他抬了回來,請醫治療。由于傷勢過重,他至今仍在昏迷。”

韓宜可詢問兇手,方克勤道:“我們趕到時,兇手已經跑了,目前還無法斷定兇手是什么來頭。”

來到全南縣驛館,方克勤將韓宜可引進一個房間,里邊床上躺著一個男孩,有位郎中照料著。韓宜可迫不及待地詢問男孩的病情。郎中輕輕掀起男孩身上的被子,說是光胸部頭部的重傷就有四處,命懸一線。

韓宜可神色凝重地對郎中道:“先生,此人關系重大,請先生務必寸步不離,盡最大努力將他救活。”

郎中躬身道:“請大人放心,家里自有徒弟們照料,這幾天小人不會離開的。”

韓宜可過去查看了一番男孩的傷口,道:“不像專業殺手所為。殺手都是一招致命,不會給對方呼救的機會。從這孩子的多處傷口看來,不符合這個特點。”

郎中拱手道:“大人高見。小人開始就納悶,從這種亂砍濫刺的殺人特征看,像是土匪。可是土匪一般是為了劫財,這家人推著一車破破爛爛的東西,土匪不可能看得上眼,因此小人懷疑這是殺人滅口,故意偽裝成土匪劫財,這是為何?小人搞不明白。”

周觀政早已在悶葫蘆里憋得受不了了,忍不住插話問:“韓大人,這個男孩是誰呀?”

韓宜可長嘆道:“唉,一個苦命的孩子。”

周觀政皺起了眉,這不等于沒說嘛!剛要進一步追問,譙樓上鐘聲響了起來,方克勤見已到晚飯時間,請韓宜可過去用餐。

韓宜可問:“吳訥他們來了嗎?”

方克勤答道:“正在餐廳等候大人。”

出了門,周觀政迫不及待詢地問這個男孩的身份。韓宜可告訴他,這是道同的兒子。

周觀政大惑不解道:“案子不是已經結了嗎?怎么又出現個道同兒子?還有,吳訥怎么會在這里?這個案子還得查下去是嗎?既然這樣,我們不在番禺繼續查案,跑到全南來做什么?”

韓宜可邊走邊說:“事情復雜得很,我們一件一件來說吧。我讓吳訥拿了我的名刺,騎快馬來這里找方知縣幫忙,去營救道同的遺屬,可惜晚了一步,只救下一個孩子,還只剩半條命。”

周觀政越發不解地問:“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道同家人有危險的?”

韓宜可反問:“你可還記得,道同被殺的當天,第二道圣旨已經到了,救下了道同的遺屬?”

周觀政想了想道:“記得,那又怎么樣?”

韓宜可停住腳步解釋道:“這就是說,道同的家人已經知道此案要重新審理。重新審理的結果有兩種,一是維持原判,二是翻案。道同的為人他的家屬最清楚,如果道同是個贓官,他們必定會在獲釋之后即刻逃離番禺,以免夜長夢多。可是他們沒有離開,這就說明他們相信會翻案。這種情況下,他們為什么突然不遠萬里要回蒙古老家呢?”

周觀政一拍腦門道:“你是說道同一家是迫不得已才離開的?”

韓宜可點頭道:“他們離開番禺時,距道同被處死已經半月有余,不是發生了特殊情況又是什么?”

周觀政頓悟似的點點頭,推測道:“難道是馬德旺將他們逼走的?”

韓宜可道:“馬德旺剛到番禺沒幾天,不大可能卷入這個案子。更大的可能是道同的遺屬們得到了什么消息才逃走的。”

周觀政道:“你又憑什么斷定殺人地點在全南縣與廣東道交界之處,而不是別的地方?”

韓宜可冷笑道:“你可以在心里做個假設。”

周觀政皺著眉頭推測:道同的對立面是永嘉侯朱亮祖。朱亮祖擔心案子被翻過來,必定會設法殺死道同全家。廣東道歸朱亮祖防守,為免遭懷疑,他萬萬不肯讓他們死在自家門前,所以就在江西道下黑手,做成山賊打劫的樣子。

周觀政卻并不相信這個假設。朱亮祖給他的印象太好了,何況道同在番禺的民憤那么大,鐵證如山啊!

韓宜可道:“道同的家人這樣離開番禺,讓我疑竇叢生,我讓吳訥來到這里救他們,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由此看來,之前的很多事情都值得懷疑了。”

周觀政問道:“哦,還有什么可疑之處嗎?”

韓宜可還沒回答,已經到了餐廳,抬頭看時,見周忱、劉志仁等人已經在那里等候,吳訥旁邊站著兩個后生。

韓宜可加快腳步跨進去,與兩個后生見過禮,說:“這二位是錦衣衛的校尉紀綱和門達。”

眾人聽說他們是錦衣衛,紛紛上前施禮。

紀綱和門達一一還禮。

韓宜可強行將紀綱和門達拉在身邊。二人推辭不過,謙恭地坐了下來。周觀政、周忱、劉志仁以及監察御史吳訥、況鐘、余敏、彭占祺、袁可立等按身份各自落座。本次都察院的辦案人員今天算是湊齊了。

紀綱和門達是專程為護送英蓮而來的。英蓮是韓宜可目前掌握的唯一人證,為確保她的安全,韓宜可沒敢明目張膽地帶她去番禺,而是特地向皇上借了紀綱和門達,暗中護送英蓮先到一個可靠的地方隱蔽下來。

紀綱主動向韓宜可請示下一步任務。

韓宜可道:“你們明天回去復旨,代本官向皇上匯報一下案情進展。本官要再次殺回番禺。”

眾人愕然,繼而明白了,看來這個案子并不算完。

紀綱又道:“我們剛接到通知,錦衣衛校尉田爾耕于一個月前外出公干,至今一直未歸。這樣,我回去向皇上復旨,由門校尉去尋找田爾耕,行不行?”

韓宜可似答非答地“哦”了一聲,陷入了沉思。

第二日一早,幾人便整裝出發。周觀政問:“韓大人,你說番禺縣那幫衙役很可疑,這話怎么講?”

這一行共是四人,韓宜可、周觀政、吳訥和英蓮。四人喬裝打扮成客商,韓宜可的胡須沒有了,下巴刮得精光,英蓮女扮男裝,總之都是模樣大改。

這次帶英蓮過來,是為了看她對番禺百姓的議論作何反應。

周忱、余敏和況鐘留下來專門負責道同兒子的安全,劉志仁和彭占祺、袁可立隨同紀綱扮作韓宜可等人的模樣,先回京城,然后再快馬加鞭折回來趕赴番禺,目的是迷惑暗中可能存在的尾巴。

韓宜可道:“你注意到馬德旺后堂的擺設沒有?據馬德旺講,以前道同的住所十分奢華,他來后才換成了簡陋家具。如果真的如他所說,那些破舊的門窗、地上的陷坑和嗆鼻的霉味怎么解釋?如果馬德旺在說謊,其他人的證詞也存疑,那個‘陳記飯鋪’的何三也很可疑,我們在番禺可能走進了天大的騙局里!”

周觀政納悶地道:“不至于吧,什么騙局?”

韓宜可道:“目前還不能完全證實,這次去了才能一一調查清楚。”

靜默了一會兒,周觀政又問:“你說何三很可疑,有什么憑據?”

韓宜可道:“我總感覺他好像認出了你我。”

周觀政笑道:“你這是草木皆兵,疑心生暗鬼。我們是微服暗訪,一個千里之外的癟三怎會認識我們?”

韓宜可沒吭聲,招呼英蓮跟上來,詢問沙灣河道水匪之事,英蓮當即表示確有其事。

周觀政冷不丁地問:“郭玄二可是他們的頭子?”

英蓮瞪大眼睛喊冤道:“大人明察,水匪的頭子明明是李霸,怎么會是郭玄二呢?我們小魚村的幾十戶漁民都可以證明,到了那里一問便知。”

周觀政用挖苦的口氣道:“有人說你行為不檢點,被父母逐出了家門,有這事嗎?”

英蓮又羞又氣,分辯道:“這是什么人造的謠?我是好好的良家女子,我父母疼我還來不及,怎么會逐我出家門?”

周觀政想,見了你的家人,不怕揭不下你的面具!

四人一路上饑餐渴飲,顛簸了數日,來到了番禺縣沙灣河渡口,雇了一只渡船,連人帶馬一塊兒上了船。艄公是父子倆。二人搖動槳櫓,不一會兒就到了江心。韓宜可拉閑話似的問艄公:“聽說這沙灣水道有水匪,船家能不能講講?”

艄公警惕地回頭看著韓宜可,頓了頓,道:“客官問這個干什么?坐我的船安全得很。自從道同一死,水匪全都逃得沒影了。”

這個回答與上次那個賣桂圓的所講如出一轍,韓宜可接著問:“哦,還有這事,他們的頭領是誰?”

艄公頓了頓,漫不經心地答道:“還能有誰,不就是郭玄二嗎?現在他也死了,這里就太平了。”

旁邊的英蓮聞言,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剛要質問艄公,韓宜可急忙制止了她。英蓮氣得直跺腳,走到船邊去了。

在周觀政看來,英蓮分明在裝模作樣。

正往前走,江面上突然傳來一陣呼救之聲。韓宜可抬頭望時,只見前面一艘滿載乘客的巨型樓船發生了傾斜,正在慢慢下沉。乘客們驚慌失措,一片混亂,有的開始跳水。韓宜可拍著艄公的肩膀催促他快過去救人。沒想到艄公不搭理,仍舊漫不經心地劃著船。

周觀政怒火中燒,大罵道:“老東西,見死不救,禽獸不如。快劃過去,不然我揍你!”

誰知艄公不吭聲,自顧自地劃船。

周觀政上前踢了他一腳。艄公父子倒是老實人,沒有還手,只是停住槳櫓氣憤地道:“憑什么打人?這船是我們的,你不想坐可以回去,打我們是不行的!”

韓宜可急得直跺腳。當他再次朝前觀望時,只見十幾艘小船飛一般趕了過去,將客船團團圍住,每艘小船上都站著兩個手拿長篙的后生。韓宜可心里的石頭剛要落地,誰知那些人忽然高喊:“救人啦,救人啦,一條命十貫,有需要幫助的嗎?”

此時樓船繼續下沉,船尾已經完全沒入水中。乘客接二連三地跌入江水,拼命地掙扎,江面上一片絕望的慘叫。韓宜可等人都是旱鴨子,只能干著急。英蓮正要下水救人,韓宜可急忙阻止了她。在水里,化裝很容易暴露的。

每當一個人落水,劃小船的后生就會沖到跟前喊價,直到落水者答應了條件,才將他救上小船。有的人不懂水性,還沒來得及應答就沒入了水中。只聽那些人又喊:“我們還管撈尸,有需要的快來洽談嘍!”

作為朝廷官員,韓宜可總是將人的生命視為第一,可是此時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百姓們在死亡邊緣掙扎,心里很不是滋味。

周觀政質問艄公道:“你不是說打撈隊消失了嗎?怎么又有了?”

艄公昧著良心道:“誰說這是打撈隊了?”

幾人氣得語塞。

好不容易上了岸,韓宜可一行趕緊去看情況。

岸邊擠滿了圍觀的人群,他們在觀看死難者家屬與打撈隊交接。淹死的三人中有兩名老人,家屬付了二十五貫撈尸費,將尸體領走了,剩下的是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撈尸人要三十五貫才肯交尸。男孩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各位大哥,我身上就剩這對耳環了,你們行行好,把兒子還給我吧!”

撈尸人道:“這位大嫂,你的孩子沖得遠,打撈難度大,光人手就動了十來個。明明說好撈尸費三十五貫,到頭來你只給一對耳環,一貫都不值。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就把這尸體丟下去了!”

男孩的母親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我可憐的兒啊!各位大哥,千萬別把我的孩子丟下去,我求求你們了!”說著在地上不住地猛磕響頭,直把額頭磕得鮮血淋漓。

撈尸人不耐煩地說:“你就算磕死也當不了錢使啊。你拿不來錢,我們就把這尸體沉下去,你愛找誰打撈找誰打撈,我們只當做了一筆賠本買賣!”

婦人一直徒勞地磕頭哀告。

韓宜可好不容易擠到前邊,看見了讓他終生難忘的情景:男孩的尸體被拴在一條繩子上,撈尸人一手牽著繩頭,在水里拉過來拉過去,孩子的小腦袋一會兒浮上來,一會兒沉下去,讓人不寒而栗。

這一刻,韓宜可的心涼到了極點。

周觀政忍不住怒火,對撈尸人喝道:“你們是什么人,怎么這么狠心!救人撈尸本是義舉,到了你們這兒竟然變成了賺錢的手段,成何體統!”

撈尸人盯著周觀政,罵道:“你算個什么東西,敢在這里吹胡子瞪眼睛?老子吃的就是這碗飯,怎么著!”

周觀政想跳過去給他兩個耳刮子,韓宜可勸阻道:“扶危濟困乃一種美德,可你們乘人之危,是不義之舉,還是把尸體還給這位大嫂吧。”

撈尸人鼻子一歪,冷笑道:“仁義值幾個銅板呀?我們辛辛苦苦忙活了半天,要點兒錢合情合理。掏大糞還給工錢呢,何況是救命這么大的事。”

韓宜可道:“掏糞是正當職業,誰見過把救人危難當成職業的?”

撈尸人厚顏無恥地道:“你現在不就看見了嗎?”

韓宜可氣得一時語塞。周觀政怒不可遏,吼道:“這條船該不是你們使壞鑿漏的吧?!”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撈尸人刷地站起身,罵道:“放你娘的屁!再在這里亂咬亂叫,滅了你狗日的!”

韓宜可見周觀政兩眼噴火,擔心事情鬧大暴露身份,連忙去他肩膀上狠狠捏了一把,然后含淚對那婦人道:“大嫂,我這里有些錢,你快帶上孩子走吧。”說完從身上掏出五十貫錢鈔,交給了婦人。

婦人千恩萬謝,付清了撈尸費,接過男孩的尸體,輕輕揩著那張小臉上的水珠,凄慘地道:“好孩子,咱們回家去睡!”

望著那個蹣跚而去的背影,在場的人無不心酸落淚。韓宜可雙手捂著胸口,揪心地道:“于心何忍哪。”又回頭怒視著那伙正在興高采烈分錢的撈尸人,一字一頓地說,“早晚叫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幾個人重新上路,往小魚村而來。韓宜可問英蓮:“這個打撈隊的頭目到底是誰?”

英蓮答道:“是李霸,民女敢以性命擔保,我在這里生活了十幾年,對這些還是比較清楚的。”

周觀政扭過腦袋來問:“難道官府就不過問?”

英蓮道:“以前沒見怎么管,自從道大人來了,抓了一批人,解散了打撈隊。可是時隔不久,打撈隊又冒了出來。聽說李霸傍上了羅淮,有人撐腰了。”

周觀政道:“羅家再有錢,也不過是個百姓,難道敢跟官府作對不成?”

英蓮道:“這個民女就不清楚了。”

說話間已到小魚村。周觀政見有個漢子在門口修補漁網,湊了上去,拉家常似的問:“聽說你們這兒有一伙撈尸隊,頭目叫李霸,有這事嗎?”

那人聽了猛地停住雙手,頭也不抬地想了一會兒,問:“你打聽這個干什么?”

周觀政道:“在下是外鄉人,剛到你們這兒,想多了解一些情況。”

那人道:“打聽這個對你沒好處,趕緊走吧。”

周觀政另換了兩家,結果都一樣,村民們無人回答這個問題,好像是被下了封口令。

繞過一個不大的荷塘,又朝前走了不遠,英蓮停住腳步,指著前邊一個竹籬小院對韓宜可說:“韓大人,那就是我家。”

韓宜可抬眼望去,只見小院里一溜三間土坯房,屋頂用竹篾茅草遮蓋著。英蓮邊走邊介紹道:“那些竹篾都是我和父親削制的,我……”

話還沒說完,忽見屋門里一位中年漢子端著碗出來,走到籬笆邊給那一群雞喂食,看舉止就知道是主人。可是,英蓮卻愣在那里不動了。

周觀政懷疑她心里有鬼要打退堂鼓,冷冷地說:“怎么,不敢進去了?”

英蓮緊張地說:“那不是我家人!”

“什么?!”韓宜可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又朝那邊望了望,“在你家里吃住,不是你家人還能是誰?”

周觀政發出一連串的冷笑,說:“總不能說你忘了自己的家門,走錯了吧?”

英蓮修長的眉毛皺在一起,焦急地解釋道:“家是我的,人不是我家的。我不認識這個人,我父母不長這樣……”

韓宜可感覺事有蹊蹺,他略一思索,命英蓮暫時不要進去,由自己和周觀政先去探探虛實。

韓宜可和周觀政走到籬笆邊,叫了好一會兒門,那個漢子才探出頭張望了幾眼,謹慎地走出來,問:“兩位有什么事嗎?”

韓宜可笑問:“請問您是英蓮的父親英五嗎?”

漢子眼神慌亂了一下,問:“你們是何人?”

韓宜可道:“在下受她之托,送些遺物給她家人。”

漢子遲疑地道:“英蓮能有什么東西?”

韓宜可見對方要上鉤,又撒出一把誘餌道:“五百多貫寶鈔,是她臨死前托付在下送來的。”說著指了指周觀政肩上的包裹。

漢子眼睛頓時放出了亮光,不過仍舊懷疑地問:“她哪兒來這么多錢?”

韓宜可信口胡編道:“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她掉進贛江,恰巧我乘船經過,將她救到船上時,人已經不行了。臨死的時候,她含淚把這些東西交給我,告訴我她父親的姓名和家中住址,我才找到了這里。”

漢子沉吟片刻,又去了屋里,過了好一會兒才和一個中年婦人走出來,笑吟吟地把二人讓進屋里。

還沒有落座,漢子就迫不及待催促他把錢拿出來。韓宜可不慌不忙地坐在椅子上,笑問:“您真是英蓮的父親英五?”

漢子指著一旁的中年婦女介紹道:“當然是真的,這是英蓮她娘王氏。”

韓宜可讓他們說說英蓮的長相。婦人道:“要是論長相,我們女兒可是村里數一數二的漂亮姑娘,恨只恨她不爭氣,讓我們跟著丟人。”

漢子火氣騰騰地罵道:“不要再提這個不要臉的小賤人!我們只當沒有生她!先生請把她的遺物交給我們吧,算是她償還了我們對她的生養之恩。”

韓宜可讓周觀政把包裹打開,取出一個紙包交給漢子,共五百二十貫。

漢子兩眼放光地接過錢,眉開眼笑道:“多謝二位!”

外邊又一個人進來了,不是別人,正是英蓮。她已經卸掉偽裝,看著漢子道:“能給我一口水喝嗎?”

漢子不客氣地讓她出去。英蓮上前兩步道:“怎么了,您不認識我嗎?”

漢子斜睨英蓮一眼,不耐煩地道:“不認識,快走快走!”

韓宜可道:“你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認識了?”

漢子一下子愣住了,吳訥早已沖到他面前,掐住其脖子將他搡進了屋里,踹倒在地。婦人一聲驚叫,癱倒在床角。

漢子拼命掙扎。吳訥將他的肩井穴一捏,漢子受不了,只得乖乖地跪在那里,問:“你們是什么人?憑什么毆打良民?”

韓宜可冷笑道:“還敢自稱良民!實話告訴你,我們是都察院的辦案御史。本官問你,你叫什么名字?為什么要假冒英蓮的父親英五?”

漢子狡辯道:“草民真的是英五。我并非不認識自己的女兒,而是以為她早死了,一時不敢相認……”

韓宜可怒道:“事到如今還敢狡辯,上刑!”

吳訥領命,照準他的腎俞穴猛踢一腳,漢子頓時疼得呼天搶地。

別看吳訥瘦小,整個都察院他的功夫最好。當時有一種叫“禹步”的古老技藝,既可以養生又可以防身,張三豐創立太極拳,就是參照了“禹步”的步法。吳訥用的功夫就是“禹步”。

“說不說?”周觀政在旁邊怒喝一聲。

漢子趴在地上,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據漢子交代,他本名叫王三九,是一個游手好閑的敗家子,父母去世沒幾年,祖上傳下來的一份不薄的家產就被他敗了個精光,無處存身,只好在村外用柴草搭了個窩棚。大概一個月前,有個叫李霸的人找到他,說要送給他一處宅院,再給他配個媳婦。他自然心花怒放。李霸又提出條件,他們倆結為夫妻后,必須冒名英五和王氏,也就是英蓮的父母,又教了他們一番話,等有人上門來問,就說英蓮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與郭玄二和道同都不干凈之類的話。等過個五六天,那些人走了,這座宅院就歸他們所有。“王氏”本來姓鄒,是個好吃懶做的寡婦。

韓宜可又追問這座宅子的主人。王三九道:“這個小人不知道,我們住進來的時候,這宅院是空的。”

英蓮心里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啜泣起來。

周觀政看了看韓宜可。二人由此推斷,說不定郭玄二家的情況也是如此,上次劉志仁他們上當了。看來韓宜可的推測是正確的,他們真的掉進了一個騙局。

吳訥想帶英蓮去郭玄二家打探一下,韓宜可擺手道:“不必了,我們先去客棧!”

韓宜可等人剛走進客棧,劉志仁和紀綱從里邊迎了過來,后面還跟著一群錦衣衛。

韓宜可命人押走了英蓮和王三九夫婦,問紀綱:“皇上有什么指示沒有?”

紀綱答道:“皇上命在下傳話給大人,讓您放開手腳大膽查案,有什么需要盡管開口。”

韓宜可點了點頭,命紀綱將李霸抓捕歸案,將假英五夫婦收押,密切監視羅府的動靜。

第二天午后,紀綱和另一名錦衣衛許顯純帶回來一個人,正是李霸。

李霸穿著打扮像個有錢人,兩道目光兇狠中透著狡黠陰毒。他跪在地上,眼睛死死地盯著韓宜可,問:“大人為什么將草民抓到這里?根據《大明律》,官吏是不得無故滋擾百姓的。”

此時周觀政和劉志仁坐在韓宜可兩邊,彭占祺、袁可立在一邊飛快地做著記錄。吳訥和幾名錦衣衛站在一旁,隨時準備聽候調遣。

韓宜可神態威嚴地說:“好一個奸詐之徒,死到臨頭,還有臉和本官講什么《大明律》!李霸,本官告訴你,現在和你說話的是大明朝都察院左都御史,你旁邊的是皇帝直屬衛隊錦衣衛。你不要心存幻想,指望什么人將你救出去,老實交代,是誰指使你安排王三九冒充英五的?”

李霸嚇得一激靈,此時才知道這些人來頭有多大。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繼而裝出委屈的樣子狡辯道:“小人冤枉。誰是王三九?小民實在不知道啊。”

韓宜可命人將王三九等人帶進來,問:“你們可認識這個人?”

幾人贖罪似的搶先道:“他就是李霸!”

韓宜可道:“李霸,你還不將你們那些骯臟勾當說出來,還要本官動大刑嗎?”

李霸哆嗦了一下,繼而道:“大人,您別相信他們的話。小人過去和他們有仇,他們是在合伙陷害我。”

王三九分辯道:“大人,我過去根本不認識他!”

韓宜可一拍驚堂木喝道:“都給我閉嘴!”又對紀綱道,“紀校尉,給他點兒顏色瞧瞧。”

錦衣衛個個武藝高強,一鞭子打下去,李霸背上的皮肉就開了口子,疼得殺豬般叫喚起來。

韓宜可問他說不說。李霸還是不吱聲,韓宜可不禁勃然大怒,喝道:“大刑伺候!”

紀綱一把薅住李霸的頭發,將他拖到行刑室,扳起李霸的腦袋,讓他看眼前的一件東西。李霸抬頭看了看,發現火爐里燒著一對鞋子一樣的鐵具。

紀綱冷笑道:“沒見過吧?告訴你,這是‘求速死’。這個名字通俗易懂,意思是上了這個刑,你就只求快點兒死。等一會兒燒紅了,把你的腳穿進去,你會昏迷一小會兒,被冷水澆醒后,等這東西再次燒紅,這樣反反復復,直到你老實交代為止!”

話還沒說完,李霸已經嚇暈了。眾人掐人中把他弄醒了。他一睜眼就連連道:“小人交代!”

紀綱笑道:“走,過去對韓大人交代去!”

李霸被拖了回來,很積極地交代道:“稟告大人,是羅淮指使小人干的!那天他給了小人一千貫寶鈔,命我雇兩對男女,分別安排在英五和郭玄二的家里,冒充他們。”

韓宜可問:“那羅淮是什么人,你為何要聽他的?”

李霸道:“羅家在這一帶勢力龐大,像小人這樣的人,離開他根本無法生存。老百姓不管干哪一行,要在這里做生意,必須經過羅淮點頭。當然,不交費他是不會點頭的。”

韓宜可問道:“都有哪些收費名目?”

李霸道:“種田的有遮眼費,開客棧的有占地費,擺攤的有擋路費,打魚的有清水費,過年過節有敬神費等等,名目多得連我都記不清。小人原來是打魚的,受不了他們的盤剝,不得已才與他們同流合污的。”

韓宜可冷笑道:“說穿了還是臭味相投。本官問你,百姓種田經商,官府有明確的稅賦數額,你們這么到處胡亂收錢,縣衙不管嗎?”

李霸道:“皂吏張進曾經將我關進縣衙大牢,后來又把我放了。”

韓宜可道:“為什么?”

李霸道:“是羅淮代我交了罰金。”

韓宜可道:“出來后你不思悔改,繼續為非作歹,是嗎?”

李霸低頭不敢言語了。

韓宜可又追問沙灣河道上的打撈隊之事,李霸承認是自己的人。

韓宜可逼問道:“哪有那么多的沉船事故?是不是你們故意使壞,把船鑿漏的?”

李霸慌忙搖手道:“這是殺頭之罪,小人不敢。”

韓宜可命帶英蓮。

英蓮一看見李霸就怒罵道:“李霸,你這個喪盡天良的賊畜生!”

李霸看見英蓮,忽然冷靜下來,抬手指著英蓮,嘴角掛著一絲冷笑道:“大人,這個女人不來,小人倒忘了。這個叫英蓮的女人才歹毒。破壞船只,人為制造沉船事故的事情的確是有,但那都是郭玄二干的,主謀就是這個女人,都是她出的壞點子,她這是倒打一耙!”

韓宜可望了李霸一會兒,道:“李霸,作偽證可是要承擔罪責的。”

李霸道:“小人句句屬實!”

韓宜可道:“剛才你明明說不曾破壞過船只,怎么現在又承認有這事了?前后矛盾,你該怎么解釋?”

李霸道:“剛才小人只說自己沒干過,并沒說郭玄二沒干過,這話不矛盾呀,大人!”

英蓮羞怒滿面,哭叫著撲到李霸身上,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李霸疼得哇哇大叫,揮手不停地撲打英蓮。

韓宜可喝道:“大膽刁婦,在本官面前還敢撒野!”

幾名錦衣衛撲上去,好不容易才將二人拉開。

要想搞清真相,當務之急是立即提審羅淮。可是,據探子報告,羅淮一直杳無音信。

周觀政提醒道:“羅家勢力龐大,耳目眾多,或許是羅淮得到消息,故意藏匿起來了。不妨到羅府搜查一番,說不定會有意外發現。”

目前別無良策,韓宜可便答應了,派吳訥和紀綱帶人去辦理此事。

羅家大院位于縣城中部最繁華的地段,吳訥和紀綱找到這里時,只見羅家披紅掛彩,數不清的達官貴人進進出出。原來今天是羅冕的五十大壽。二人擔心人太多引起騷亂,只得躲到對面的茶館里,靜待時機。

吳訥點了一壺鐵觀音,二人邊喝茶邊閑聊,偶一轉頭,卻看見茶館門外慢慢走過來一個瘸子。這人手舉一個大木牌,口里不停地高喊冤枉,引得路人圍觀。

吳訥好奇,走出來擠進人群里觀看,只見木牌上歪歪扭扭寫滿了字,內容大致是他叫陳壽六,本地人,在府前街有飯鋪一處,于數日前被地痞何三帶人強行拆除。他告到縣衙,捕頭張進不但不懲辦被告,還將他一頓毒打,傷了右腿,此時走投無路,冒死也要將縣衙的惡行公之于眾。

陳壽六聲淚俱下地控訴官匪勾結、欺壓良民的罪行。正講到興頭上,人群忽然騷亂起來,吳訥抬頭一看,只見一群人氣勢洶洶地來到陳壽六身邊,不由分說就是一頓拳棒。陳壽六被打得滿嘴流血,指著為首的漢子大罵不止:“何三,你狗仗人勢,別以為打斷我一條腿,我就會屈服。告訴你,只要我陳壽六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放過你這條惡狗!縣衙不管我找府衙,府衙不管我找皇上!我就不信這大明天下,朗朗乾坤,就沒有一個說理的地方!”

何三撲上去又是一頓拳打腳踢,罵道:“死不服軟的犟驢!再敢誣告老子,看我不把你那破宅子和老婆孩子全都一把火燒了!”

陳壽六罵道:“就算我一家做了鬼,也會找閻王告,把你們打進十八層地獄!”

何三氣不過,對左右招呼:“給我往死里打!”

那伙人聞聽,又沖上來圍住陳壽六亂踢亂打。周圍百姓懾于何三的兇狠,誰也不敢說話。

吳訥激于義憤,怒斥那伙人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這樣行兇作惡,真是狗膽包天!”

何三循著聲音找到吳訥,冷笑道:“小子,今天是羅萬戶的大喜之日,老子酒還沒喝夠,不想敗興。你趁早滾得遠遠的,別找不自在,否則我扒了你的皮!”

吳訥大怒,喝道:“不知好歹的東西,死到臨頭還敢口出狂言!”

何三聽了把手一招,那群橫眉立目的人撇下陳壽六,“呼啦”一下子圍了過來,二話不說,揮棒就打。吳訥使開拳腳,不一會兒就打趴下四五個。其余人見勢不妙,撒腿跑了。

紀綱忍不住鼓掌喝彩,道:“吳兄好漂亮的身手。以吳兄的本事,放在錦衣衛也是一把好手。”

吳訥謙虛地小聲笑道:“紀兄見笑了,在下怎么敢和錦衣衛的兄弟們相比?”

那個叫陳壽六的見吳訥轉眼之間打走了眾歹徒,忙過來感謝吳訥的救命之恩。

吳訥對陳壽六說:“你想不想申冤?”

陳壽六道:“恩公這叫什么話,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我好端端一個飯鋪,平白無故被人家拆得不剩一磚一瓦,就算是死,我也要出了這口惡氣!恨只恨他們官匪勾結魚肉百姓,我是沒辦法呀!”

話音未落,只見那個何三又帶著一伙人殺了回來。這次來的不是地痞,而是縣衙的皂吏們,為首的正是捕頭張進,看樣子也都喝了酒,一個個面紅耳赤。

何三指著吳訥對張進道:“張捕頭,就是這小子,與刁民陳壽六相互勾結,公然污蔑縣衙。”

此時吳訥化裝了,張進沒認出來。他噴著酒氣逼近吳訥喝道:“大膽刁民,還不束手就擒!”

吳訥道:“張捕頭,何三聚眾行兇,毆打良民,你該抓的是他。”

張進呵斥道:“抓誰不抓誰老子說了算,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來人,把這小子給我抓到縣衙去,先打八十大板再說!”

正要動手,紀綱走近張進輕聲道:“張捕頭,在下這里有一點兒小意思,請借一步說話。”

張進聽了立馬換成笑臉,道:“這位朋友像個懂事的。”說著指使皂吏們看住吳訥,跟著紀綱進了茶館。

紀綱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從腰里摸出一件東西,用手擋著問張進:“張捕頭,這個物件兒你要嗎?”

張進看見了一角,像是塊金子,不禁呲著黃牙笑道:“老弟別客氣,大家都是朋友,你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啥都好說。”說著下意識地伸開了手。

紀綱面帶微笑給了他。張進拿住一看,只見上面刻著“錦衣衛校尉”幾個字,兩只眼睛頓時直了,瑟瑟發抖起來。

紀綱拿回自己的腰牌,拍了拍張進的肩膀,說:“兄弟,嘴嚴實點兒,不然剮了你!”

張進像具僵尸直挺挺地杵在那里。

紀綱出來和吳訥商量了一下,沖不遠處招了招手,暗中跟隨的錦衣衛過來一人。紀綱命他先把張進與何三、陳壽六帶回了客棧。

等到天黑,見羅府門前已經冷清下來,二人才亮明身份,進了羅府,一番搜查,沒找到羅淮。

羅冕滿臉賠笑,請二人在锃亮的紅木雕花靠椅上坐下,忙喚人安排酒宴。吳訥攔住他,直截了當說要見羅淮。羅冕早料到對方此行的目的,緊張地答道:“犬子于兩個月前外出,至今未歸。大人有什么話,盡管對小人講。”

吳訥說:“有人告你兒子強奸民女,為非作歹,我們此行就是抓他去問罪的。”

羅冕嚇得“撲通”跪下連聲喊冤,道:“小兒雖說頑皮,但沒干過傷天害理之事啊。求大人務必明辨是非,還小兒一個清白呀!”

吳訥盯著羅冕道:“羅淮去哪兒了?”

羅冕急忙答道:“到山東做生意去了。”

正說著,錦衣衛已陸陸續續回來了,一無所獲,只好起身告辭。

等吳訥和紀綱離開羅府,羅冕對旁邊一人道:“米師爺,立刻備車。”

師爺米智預先安排了車夫在府門外恭候。羅冕已經習慣了米智辦事周到,抬腿朝府門走去,上了鑲金嵌銀的豪華車轎。米智和幾名保鏢騎馬護持左右。

羅冕的舉動沒能逃過吳訥和紀綱的眼睛。剛才二人離開羅府,轉了一圈又折回來了,隱蔽在遠處,靜靜地注視著羅冕的動靜,尾隨盯梢。

走了約莫十里路,忽見前面出現了一個軍營,把門的軍兵一見,立即挪開欄桿,放羅冕進去了。吳訥暗暗驚嘆:“好大的面子。”

這里的駐軍都歸永嘉侯朱亮祖統領。這個永嘉侯,居然將軍營扎在了侯府外圍,比皇帝還威風。

紀綱道:“看樣子侯府設在軍營中心,四面都有重兵防守。那邊沒有崗哨,我試試能不能翻墻過去。”

紀綱縱身飛掠出去,摸到軍營圍墻根下,躥上墻頭,站在房頂瞭望片刻,正要縱身跳下去,忽聽前邊喊道:“有刺客!”

紀綱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被發現了,定睛看時,只見三十步之外,一個白影從月光下飄然而過,快似鬼魅,轉眼飛過圍墻,消失在曠野里。后邊數不清的官兵亂紛紛地追了過來。

紀綱擔心被發現,只好回來。吳訥等他來到近前,問:“紀校尉,怎么樣?”

紀綱搖頭苦笑道:“不行。我武功太差,根本進不了侯府。”

吳訥道:“不會吧,紀校尉的武功可是出類拔萃的!”

紀綱搖著頭道:“剛才你看見那個白影了嗎?看那人身段像是個女人,本事遠在我之上。那樣登峰造極的輕功尚且被發現了,我們去了也是白白送死。趕快回去稟報韓大人,請他定奪吧。”

現在可以斷定,羅冕與侯府肯定有著非同一般的關系,不過羅淮究竟在不在侯府卻不得而知。想混入侯府探聽消息難于上天,韓宜可一時也毫無辦法。

對于陳壽六的出現,韓宜可頗感意外。上次在陳記飯鋪門前,他看到陳壽六和何三發生糾紛,想不到何三居然趕盡殺絕。

他從陳壽六嘴里了解到,何三與縣衙的張進關系甚為密切。二十多天前,也就是韓宜可他們初次到番禺暗訪之前,陳壽六曾受到威脅,找他的人正是張進。張進警告他說,一旦有人問起道同之事,不可亂說,否則會有滅門之災。

這進一步證實了韓宜可的猜想,看來早在他來番禺暗訪之前,就有人得到消息并精心布置了一個騙局。可是,消息是怎么走漏的呢?

韓宜可來到關押張進的地方,問:“張進,是誰指使你威脅陳壽六的?從實招來,免受皮肉之苦!”

張進眼珠子轉了幾轉,答道:“韓大人,那可不是威脅呀。道大人被殺,謠言四起。小人平時深得道大人關照,不愿意他死后受人謾罵。小人承認這么做有濫用職權之嫌,請大人責罰!”

韓宜可道:“這么說,道同是個好官了?”

張進聲音低沉地道:“有一次小人的老母身體欠佳,道大人不但親自為家母診脈開藥,還帶來了一大堆點心補品,故而在下念他的好。”

韓宜可鼻子里哼了兩聲,道:“既然如此,為什么上次你把道同說得一無是處?”

張進想了一會兒,道:“他對我好和對別人為非作歹并不矛盾啊!”

韓宜可道:“張進,本官再問你,據錦衣衛校尉紀綱講,昨天你想從他手中索賄,有沒有這事?”

張進望了望旁邊的紀綱,知道搪塞不過,便開口笑道:“小人只是對紀校尉的腰牌感到好奇,想拿過來看看,并沒有據為己有的意思。”

韓宜可冷笑一聲,抬高聲音道:“本官再問你,陳壽六于數日前狀告何三強拆他的飯鋪,你不問青紅皂白將陳壽六毒打一頓,趕出縣衙。昨天,你公開袒護何三一伙,企圖抓捕監察御史吳訥,這又怎么解釋?”

張進語無倫次道:“不不不,大人,打陳壽六是主簿汪鐸下的令,小人只是奉命行事。至于去抓吳訥吳大人,是當時何三報告小人,有一個惡徒倚仗武藝高強,公然欺負他們,小人不明就里,這才去查看情況的!”

韓宜可冷笑道:“好一個秉公執法的張捕頭!來呀,將這個狗賊拖下去,先打五十鞭子,再來說話!”

等打完回來,張進早已沒了先前的喳喳哄哄,蔫得像霜打的狗尿苔。

韓宜可估計張進的心理防線已崩潰,趁機問:“張進,本官再問你,千總朱暹打砸縣衙一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膽敢說半句謊言,就嘗嘗‘求速死’的厲害!”

剛才在刑訊室,張進已經被“求速死”的樣子嚇得半死,聽了這話,不由得打個寒戰道:“大人高抬貴手,小人老實交代就是了!大概三個月前的一天,漁民郭玄二忽然來告狀,說是本地富豪羅冕的公子羅淮將他的媳婦英蓮搶走了。道知縣聞言怒不可遏,帶領我們去抓了羅淮,救出了英蓮。不想時間不長,巡檢陸丁就來縣衙要人。道大人斷然拒絕。陸丁丟了面子,十分惱火,對道大人大打出手。道大人一怒之下,命我們抓了陸丁。朱千總得到消息,率領大隊人馬來到縣衙,命道大人放掉羅淮和陸丁,遭到拒絕后,不由分說就是一頓亂打亂砸。我們人少勢弱,抵不過朱千總,眼睜睜看著朱暹救走了羅淮和陸丁。”

韓宜可道:“后來怎樣了?”

張進道:“道大人去找永嘉侯告狀,不料永嘉侯不但不處罰兒子,反而將道大人一頓臭罵,說道大人是濫用職權,欺壓良民。”

韓宜可又問:“那道同難道沒有采取什么行動?”

張進換了憤懣的口氣道:“不要說道大人,連我們這些下人也難以忍受,一定要討個說法。在我們的鼓動下,道大人決定親自上京告御狀。可是,他走到半路就遭到殺手的攔截,兩條腿被打斷了,要不是一位叫田爾耕的錦衣衛校尉相救,怕是早沒命了。”

韓宜可一激靈——田爾耕?上次在全南縣,紀綱不是提到過這個人嗎?難道他也與這個案子有關?

“那田爾耕現在何處?”

張進道:“田校尉將道大人送回縣衙,了解情況后,就去找朱暹,說是要將他抓到京城問罪,后來就沒了音信。道大人感覺情況不妙,這才寫了血書,命主簿韓宕和皂吏周英去京城告狀。”

周觀政在一旁見韓宜可沉吟不語,便開口問:“張進,聽你剛才所說,你也算是有點兒血性的漢子,可你為何掩蓋真相,往道同身上潑臟水呢?”

張進哭喪著臉道:“不敢隱瞞大人,小人是拿了好處才這么做的。前些日子,羅府的師爺米智找到小人,給了小人一百兩黃金,還把事先編好的臺詞告訴我,讓我熟記于心。小人哪見過這么多金子,就答應了。小人完全是利欲熏心,請大人責罰!”

韓宜可見從張進身上再問不出什么了,便對左右道:“暫且將張進收監,聽候處理。”說完又命帶何三。

何三這家伙是典型的色厲內荏,表面上五大三粗,骨頭卻軟得像柿子,鞭子還沒落下來就全招了。據何三交代,他是羅淮手下掌管縣城中心一帶店鋪收費的頭目,經張進引薦,又結識了縣衙的汪鐸。他們經常在一起吃吃喝喝,時不時還給汪鐸、張進等人送錢送物。強拆陳壽六的飯館是經過汪鐸默許的。

韓宜可罵道:“好卑鄙的惡賊!我來問你,那天你和陳壽六發生糾紛,有個人出現將你勸走了,那個人是誰?又是用什么話把你勸走的?”

何三道:“他叫米智,是羅府的師爺。那天他見小人喝醉了,擔心事情鬧大,就過來解勸小人。”

韓宜可追問道:“哦,他對你說了什么?”

何三道:“他對小人說,旁邊吃飯的那兩個客人就是上邊來的韓宜可和周觀政。小人聽了很害怕,就乖乖跟他走了。”

韓宜可心想果然不出所料。可是,自己與米智素不相識,他是怎么認出自己的呢?

韓宜可見何三交代得差不多了,一擺手將他押了下去,命令速去捉拿汪鐸和羅府師爺米智。

話音剛落,門外有人通報:“縣衙主簿汪鐸求見!”

韓宜可聞聽心里一驚,汪鐸居然主動送上門來了!

汪鐸一身官服進了門,沖韓宜可等人拱手施了一圈禮,笑道:“各位大人來到番禺,也不通知縣衙一聲,下官剛聽說各位的消息,匆匆趕過來,馬知縣回家探親未歸,一切對接都由下官代勞了。”

韓宜可用譏誚的口吻道:“汪大人,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才幾天,你就從貼書榮升主簿了!”

汪鐸道:“都是馬知縣抬愛,各位大人見笑了。下官在縣衙略備了薄酒,請各位大人賞光。”

韓宜可道:“汪大人,本官今天提審了你們縣衙的張進,你可知道?”

汪鐸十分鎮靜地答道:“不瞞韓大人說,下官正是為此事而來。張進這個人愛信口開河,今天面見各位大人,除了接風洗塵外,就是想提醒各位,對張進的話不可輕信。”

韓宜可道:“你默許何三強拆陳壽六的飯館,如何解釋?”

汪鐸笑道:“這就奇怪了,下官并不知道何三還有這樣的惡行,何來默許之說?再說,莫非不出聲就算是默許嗎?照這么說,下官不說話的時候多了去了,難道番禺每件壞事都要算作我默許的惡果嗎?”

韓宜可看著汪鐸搖唇鼓舌、無理狡辯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盛怒之下大喝道:“一派胡言,來人,將汪鐸扒掉官服,重打五十鞭!”

汪鐸冷笑道:“下官有言在先,即使我交代了什么,也是屈打成招,日后一定會翻供!”

這話刁鉆至極,韓宜可幾乎被逼進了死角,怒喝道:“來呀,‘求速死’伺候!”

吳訥和紀綱過來就要剝汪鐸的官服。汪鐸聽說要直接上“求速死”,心里著實害怕,急忙高喊道:“慢,下官有話要說,但先請大人屏退左右!”

韓宜可頓了頓,揮了揮手,眾人都出去了。

汪鐸走到門邊,關緊房門,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回來,從袖中掏出一個灰色的牛皮紙信封放在桌案上,推到了韓宜可眼前。

韓宜可正色道:“汪鐸,這是何意?莫非你要行賄本官不成?”

汪鐸笑道:“下官知道大人鐵面無私,不敢行賄。大人看過這封家書就知道了。”

韓宜可納悶道:“家書?誰的家書?”說著拿在手里,從里邊取出一張字紙,打開一看,原來是父親從老家紹興寫給他的親筆信。韓宜可不禁愣住了,自己的家書怎么會在汪鐸手里?他仔細瀏覽了一遍,大致內容是,今年夏天,老家的舊宅子被暴雨淋塌了,一家男女老幼擠在一個破屋子里勉強度日,前些日子,韓宜可的同窗好友李興路過紹興,主動出資把損壞的房屋翻修一新,勸韓宜可珍惜與李興的情誼。

韓宜可這才想起夏天老家來過消息,因公務繁忙,加上囊中羞澀,只得讓家人暫時忍耐一下。不想這個困難倒讓李興給解決了。

韓宜可看完家書,道:“李興是瑞安人,當年只身來到紹興求學,不巧盤纏丟了,舉目無親,是本官將他請到家里管吃管喝,同窗共讀,后來又一同金榜題名,因此我二人情深義厚。再后來他棄官從商,發了一點兒財。本官老母常年臥病在床,家里人口又多,負擔沉重,以至生活拮據。他幫助本官是出于友誼,本官受之無愧,也不怕公之于眾。”

汪鐸聽了,微微笑道:“韓大人,您的這位同窗好友做生意賠了老本,自顧不暇,哪有能力照顧旁人?”

韓宜可一愣,意識到情況不妙,呆呆地望著汪鐸。

汪鐸繼續道:“不瞞韓大人說,李興為貴府修建房屋的錢,全是羅淮的父親羅冕贊助的。在你家房子的某個角落,還刻有羅冕的大名。”

韓宜可驚出一頭冷汗,指著汪鐸怒斥道:“大膽狗賊,你們敢陷害本官!”

汪鐸冷笑道:“陷害也好,行賄也罷,反正事實擺在那里,該怎么處理,大人比下官更清楚吧?”

韓宜可指著汪鐸的鼻子罵道:“呸!無恥的敗類!你們休想拉本官同流合污!等辦完此案,本官會立刻去自首,就算是死,我也要將你們這群狗賊繩之以法!”

汪鐸笑道:“韓大人,您知道翻修您的房屋花了多少錢嗎?五萬貫!根據《大明律》,受賄六十貫就要被判死刑。五萬貫,恐怕您一個人的腦袋不夠砍了,還得搭上您的父母妻兒、兄弟姐妹、堂族表親。您不怕死,可是您的那些親人未必都不怕死吧?哈哈……”

韓宜可呆住了,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是的,他可以慷慨赴死,然而他的父母和親人怎么辦?他是有名的孝子,不愿雙親在桑榆暮景之年喋血街頭。

過了一會兒,他有氣無力地問:“你們是怎么找到李興的?”

汪鐸道:“李興與下官的啟蒙老師關系不錯,聽說您要來番禺調查道同一案,我通過老師找到了李興。我告訴他,我是豪門大戶的闊少爺,十分仰慕韓大人的文采和人品,想暗中資助韓大人,因為擔心韓家不肯接受陌生人的饋贈,才請他出面。當然,也少不了李興的好處。李興正值困頓之際,對我贈送給他的五千貫寶鈔欣然接受了,還稱贊我菩薩心腸,哈哈哈!”

“厚顏無恥!”韓宜可罵了一句,“你又是怎么在翻修房屋時做上記號的?”

汪鐸道:“這個好辦,買通一名泥瓦匠就足夠了。”

韓宜可再次陷入沉默。房間里的空氣猶如凝固了一般,窗外樹梢偶爾傳來幾聲秋蟬悲涼的慘叫。

過了好長時間,韓宜可垂著頭,沮喪地道:“你們想怎么樣?”

汪鐸得意洋洋地笑道:“韓大人是聰明絕頂之人,該怎么樣還用下官說嗎?沒太多的要求,將本案維持原判就是了。皇上沒有誤殺好官,永嘉侯舉報有功,其他人得到實惠,一舉數得。當然,道知縣一家是受委屈了。不過,苦了他一家,幸福一大群!”

韓宜可對汪鐸卑鄙的謬論切齒痛恨,怒問:“你跟羅冕到底是什么關系?你為何要這么為他們出力?難道當初你也參與了陷害道同?”

汪鐸道:“不,我當初跟道大人是同仇敵愾的,他死后,我還曾為他鳴冤叫屈。只是后來羅冕送來了大筆錢財,我才改變初衷的,張進等皂吏全都是這樣。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維持原判。現在,我們想與您結成盟友,榮辱與共。”

韓宜可心緒飛快地旋轉著,默不作聲。

汪鐸見韓宜可不吭聲,以為他已經默認了,繼續道:“唉,說實話,下官也不愿這么做。可是如今這官難當啊!韓大人貴為一品大員,連房子都修不起,我們十年寒窗,難道就是為了過清湯寡水的窮日子嗎?我們吃過了苦中苦,就該做人上人。榮華富貴,錦衣玉食,香車寶馬,如花美眷,這才是人上人應得的。還是那句話,您把這個案子維持原判,等風頭過去,下官保證大人家里金銀財寶堆積如山。”

韓宜可閉著眼睛思索了好一會兒,才不無顧慮地道:“可是,萬一被查出來,是要滿門抄斬的。”

汪鐸道:“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暗中進行,您不說我不說,誰能知道呀?”

韓宜可不說話了。

汪鐸又道:“放心吧,韓大人,不會出事的。退一步說,即便是被查出來,我們福享夠了,死了也不后悔了。人活一世,難免會遇到各種風險,即使做個好官,難道就不會屈死嗎?像道同一樣做冤死鬼,有意思嗎?王安石在《游褒禪山記》中說得好,‘世之奇偉詭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我們就要做有志之人,到險遠之處,去領略美好景致!”

韓宜可被汪鐸的奇談怪論逗笑了,道:“汪主簿口才出眾,當個小小的主簿實在委屈你了。”

汪鐸嘆口氣道:“說實在話,我也不甘心久居人下。別的不說,就說馬知縣,他有什么本事啊,可他硬是站在我的頭上,憑什么呀!”

韓宜可問:“馬知縣探親什么時候回來?”

汪鐸鼻子一歪道:“他探哪門子親,他是去海邊玩樂了,對外說他母親病危,他回家照顧老娘去了。瞧這瞎話編的,連老娘都咒上了。道同什么時候用過金銀器皿了?純粹是他信口胡謅。”

韓宜可也嘆口氣說:“唉,本官向來以清正廉明自居,做夢也沒想到會被你們拉下水。既然如此,我就答應你,這個案子到此為止。張進、何三、李霸等人很快就會被放回去。刁婦英蓮品行不端,誣告他人,理應重判。不過……”

汪鐸問道:“大人有話盡管開口。”

韓宜可愁眉苦臉道:“不過此案關系重大,本官是要承擔很大責任的。”

汪鐸道:“大人不必擔心,我們已經準備了五千兩黃金,是您的辛苦費!”

韓宜可聞言一笑,捋著胡子義正詞嚴地道:“道同真是個狗官!”

汪鐸哈哈大笑,道:“識時務者為俊杰,韓大人乃當世英雄也!”說著豎起了大拇指。

韓宜可突然下令停止辦案,同時放掉了張進等人,而且要以誣告罪把英蓮判重刑,所有人都大惑不解。周觀政憤憤不平,當面質問韓宜可。韓宜可躲在屋里不出來,蒙頭大睡。

有兩個人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一個是紀綱,一個是吳訥。有人懷疑他們是負氣不辭而別。

周觀政在這些人中官職最高,又脾氣火爆,一氣之下砸開韓宜可的房門,一把將韓宜可從床上拉了下來,厲聲罵道:“姓韓的,你他娘的是中邪了還是咋的?莫非你收了人家的賄賂,要同流合污嗎?!你要是敢那么做,老子第一個不放過你!”

韓宜可從周觀政手中掙脫出來,不耐煩地道:“周瞎子,本官是你的頂頭上司,你這是以下犯上,知道嗎?周瞎子,你說咱們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做了高官,到底是為了什么呀?”

周觀政不假思索道:“這個問題你怎么來問我?你不是常說嗎,為的是報效朝廷,造福黎民百姓,實現皇上‘家家不聞嘆息聲’的宏圖大志。”

韓宜可長嘆一聲,道:“可是汪鐸的一席話,改變了我的想法。人生苦短,如果我們不能及時行樂,到老恐怕后悔莫及呀。你我是多年的至交,我也不瞞你,我的意思是,不如我們將本案維持原判,多得些金銀財寶,過錦衣玉食的日子,這樣不好嗎?”

周觀政不敢相信這話是從韓宜可口中說出來的。在周觀政眼里,韓宜可突然之間變得很猥瑣。

“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如此,你愛怎么地怎么地!”周觀政斬釘截鐵道,“不過我告訴你,我周觀政絕不會半途而廢,就算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也要一查到底。此時只有我們兩個人,別怪我不客氣了!”說完大拳一揮,將韓宜可打昏在地,扔到了床上,罵道,“狗官,等我查完了案子,非把你的惡行報告皇上不可,你就等著挨刀吧!”說完走出來,將眾人召集到自己的房間,“韓大人犯了瘋病,此案暫由本官審理,請大家務必各司其職,盡心盡力。”

眾人聞言,又來了精神,摩拳擦掌。有人覺得這么做不妥,沒有皇帝的委派,周觀政就成了案件主辦人,有違規制。周觀政道:“一切后果由我承擔!現在接著審案,帶嫌犯汪鐸!”

許顯純道:“汪鐸已經被韓大人放跑了。”

周觀政一拍腦袋道:“對對對,我氣糊涂了。那么,米智抓來了沒有?立即派人把汪鐸、米智還有張進、何三、李霸之流,全部給我抓回來!”

張進等人出來后,聽說韓宜可已經下令停止辦案,自以為高枕無憂了,沒有逃跑,很快又被抓獲,米智也沒費多大力氣就被抓捕歸案,只有汪鐸下落不明。

那汪鐸是個心思縝密之人,盡管把韓宜可拉下了水,可是他深知都察院和錦衣衛中不乏正義之士,擔心韓宜可控制不住局面。因此,從韓宜可那里一出來,他就趕忙藏身他處,靜觀事態發展。

許顯純把米智押進來,命他跪下,不想米智道:“你們休想從我這里得到一點兒有價值的消息。”

周觀政道:“米智,你先不要逞強。本官問你,你是從哪里得到我們來番禺暗訪的消息的?那羅冕都干過什么壞事?從實招來,免受皮肉之苦。”

米智昂首挺胸答道:“無可奉告!”

周觀政大怒,喝道:“狂妄至極的東西,鞭刑伺候!”

米智冷笑道:“區區幾鞭子算什么,不如直接上大刑來得痛快。”

周觀政氣得眼冒金星,大聲吼道:“‘求速死’!”

在這個案子中,米智是第一個經受“求速死”的嫌犯。眾人看他那副文弱的樣子,本以為他受不住。不料他居然毫無懼色,眼見那只左腳被慢慢按進“求速死”,在一股青煙中散發出了烤肉味,不一會兒肌肉燒透了,露出了森森白骨。這期間,米智除了喉嚨里不斷發出“咕咕咕咕”的聲音,一直到昏死過去,并未叫喊一聲。

許顯純用冷水把他澆醒,周觀政冷笑道:“米智,招還是不招?”

米智強忍著劇痛冷笑道:“沒什么了不起,不就是燒壞一只腳么?”

周觀政有些心虛。他心里清楚,用刑用到這種程度,就不能再加刑了。眼下的情形,只有采取軟辦法。他緩和了語氣道:“米智,你不過是個師爺,又不是主犯,何必代人受過呢?”

米智忍著劇痛大笑道:“黔驢技窮了吧?你別拿軟話哄我,鄙人自幼飽讀詩書,所謂士為知己者死,死尚且不怕,難道還怕疼嗎?只要我不招,你就不敢定我的罪,也無法將這個案子繼續查下去!”

周觀政意識到這是個軟硬不吃的家伙,問:“你自詡讀書人,怎會跟羅冕這樣的奸商成為知己?”

米智罵道:“閉上你的臭嘴,羅萬戶乃大仁大義之人,你休要污蔑他!”

周觀政道:“好好好,就算羅冕是個好人,有道是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你一個飽讀詩書的文人,怎么會甘愿給唯利是圖的商人效力呢?”

米智覺得這個說出來無妨,便講了起來。從元朝末年開始,他就開始參加科舉考試,每次都名落孫山,大明王朝取代了元朝,他還是榜上無名。從此,他發誓再不為朝廷效力,誰理解他,他就追隨誰。后來他遇到了羅冕,羅冕不但敬重他的才學,還將他聘為師爺,送他豪宅駿馬,讓他過上了富貴的生活。為此,米智發誓要為羅家兩肋插刀,肝腦涂地。

周觀政聽了,覺得這個人還算恩怨分明。這時米智又道:“周大人,別在我身上白費功夫,刀山火海,我絕不畏懼!”

周觀政禁不住喝彩道:“好一個視死如歸的米師爺!不過,你所謂的仁義,說穿了是十分狹隘的。你只是感激羅冕對你一個人的恩情,想沒想過他對窮苦百姓怎么樣?”

米智道:“那是別人的事情,和我有什么相干?”

周觀政一時語塞,半晌才道:“你不該為虎作倀,撈取不義之財。”

米智道:“我只是出謀劃策,又不曾燒殺搶掠,怎么說是不義?朱重八要不是犧牲成千上萬的無辜之人,能得到這天下嗎?”

周觀政聽他說出犯上之語,忙制止道:“非議皇上是殺頭之罪,不許胡言亂語!”

米智道:“總之,你從我嘴里得不到任何消息。”

周觀政辯不過米智,只好將他暫且收監,請郎中醫治腳傷。

米智被押走后,眾人面面相覷,無不驚嘆此人超乎尋常的意志力。周觀政正在束手無策,劉志仁建議道:“目前汪鐸藏匿不出,羅淮下落不明,不如先將朱暹抓來審訊。”

正在這時,周忱忽然回來了,一進門就心急火燎地尋找韓宜可。周觀政沒好氣地說韓大人大徹大悟了。周忱以為周觀政在開玩笑,催促說自己有十萬火急之事。

周觀政看著周忱迫不及待的樣子,道:“誰跟你開玩笑了,他看透了清官的無聊,投到贓官那邊去了。”接著把韓宜可的突變講述了一遍,嘴里不住地罵娘。

周忱不信,韓宜可一向正直無私,深受皇上器重,怎么會變節呢?于是開口說:“或許另有隱情……”

周觀政打斷道:“有個屁的隱情,他是受了汪鐸的蠱惑,拿了人家的銀子,屈膝投降了。他還想拉我下水呢,呸!拿我周瞎子當什么人了,我寧死也要跟那些贓官斗到底!現在,我要立馬提審朱暹,不信沒他韓宜可我就辦不了這個案子!”

周忱立即反對說:“韓大人吩咐過,沒有確鑿的證據不能驚動永嘉侯。現在道同的兒子道宜生已經清醒過來,這是重要的人證……”

周觀政驚喜地問:“什么?道公子醒了?他現在人在哪兒?快讓他出來,有了他,不怕永嘉侯不認賬。”

周忱嘆口氣說:“我正是為此事而來,道公子醒是醒了,可是處境十分危險。”

周觀政道:“怎么回事?簡短點兒說。”

周忱答道:“你們離開全南后,我和方大人經過商議,覺得道公子住在驛館不妥。韓大人和我們這么多人在那里出現過,肯定引起了注意……”

“這個就不必講了,揀主要的講。”周觀政打斷他。

周忱在肚子里打了個草稿,這才繼續講述。為確保萬無一失,他們將道公子從全南驛館轉移到了八十里外一座偏僻的小廟中。本以為這樣可保無虞了,誰知過了十來天,還是來刺客了,幸虧他們早有準備,將刺客殺退。即便如此,還是有兩名皂吏被殺死。

末了,周忱道:“殺手武功太高,我們這些人實在難以應付。我找韓大人,是想請示一下,是不是把道公子送到這里來?”

周觀政不假思索道:“既然道公子醒了,就該早早送過來。”

周忱聽了有些生氣,他擔心半路上會遭到黑衣人的截殺,才沒敢帶道公子一塊兒來,何況道公子剛剛醒過來,精神還有些恍惚,怎么護送啊?

周觀政道:“這好辦,現有不少錦衣衛在這里,派他們去總不至于出事吧?”

周忱道:“那敢情好,錦衣衛全是高手,干這事比我們這些文官強……”

一直沒有插話的劉志仁突然道:“皇上讓我們從速辦案,現在已經過去兩三個月了,案子才剛開了個頭。這樣拖下去,什么時候才能復旨?既然張進已經供出了朱暹,為什么不能以此為突破口呢?”

周觀政道:“我也是這個意思。這樣吧,先去接道公子,再提審朱暹。如果永嘉侯出面,正好讓道公子指證他,索性連永嘉侯一塊兒辦了,這案子不就結了嘛!”

劉志仁不贊同,說:“就算沒有道公子,張進也一樣可以指證朱暹。”

周忱道:“那只是張進的一面之詞,倘若朱暹說張進是信口雌黃,你又如何應答?難不成對朱暹動大刑嗎?如果處理不當,你吃罪得起嗎?”

劉志仁反駁道:“照你這么說,這案子就沒法辦了,如果永嘉侯說道公子也是信口雌黃呢?”

周忱回敬道:“道公子畢竟是當事人,是原告……”

話還沒說完,周觀政就打斷他,一拍桌子道:“別吵了!都聽我的,先提審朱暹。有什么吃罪不起的,大不了我掉腦袋!劉志仁、許顯純,本官命你們二人速速帶人去捉拿朱暹,不得有誤!”

劉志仁大喜,和許顯純一塊兒出去了。

周忱想阻止已經來不及,心急火燎地勸周觀政道:“周大人,您可要三思呀,目前證據不足,捉拿朱暹為時過早啊,萬一……”

周觀政不以為然道:“如果朱暹不承認,本官自有辦法叫他開口,我就不信他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也和米智一樣長了一身硬骨頭!”

周忱急得直跺腳。

就在周觀政派人捉拿朱暹之際,韓宜可乘人不備,悄悄溜出了客棧,直奔縣衙而來。到了縣衙一問,他才知道汪鐸已經失蹤三天了。韓宜可悻悻地出了縣衙,正在街邊溜達,角落里忽然冒出個人來,走到他面前悄聲說:“韓大人請跟我來,汪主簿命我來接您。”

韓宜可猶豫了一下,邁開了腳步。

那人七彎八拐,走出四五里地,把韓宜可引到一處破敗的宅院。兩邊的房屋坍塌了,露出破碎的土坯。地下長滿一人多高的蒿草。韓宜可正在納悶,只見那人去角落里摸了一把,那塊石板慢慢開啟了,下邊是一個黑洞洞的通道。那人打著火石,點燃一根蠟燭,招呼韓宜可跟在身后,進入通道。走了約莫一盞茶工夫,只見那人在洞壁上拍了三掌,洞壁慢慢開了,里邊豁然開朗,十幾間房屋雕梁畫棟,很是豪華。

那人讓韓宜可稍候片刻,敲開了其中一個房門,進去了一下,又招呼韓宜可過去,自己卻順著來路走了。

韓宜可進入房門,只見屋內燈火通明,原來是個富麗堂皇的寬大套間。汪鐸從粉紅色帷幕后鉆了出來,一臉怨氣道:“怎么搞的,你的人怎么還在查案?”

韓宜可不答反問:“這是什么地方?”

汪鐸道:“這是羅府的地下暗室,就在縣衙底下。上邊的建筑跟民房差不多,從外觀上看不出什么特別。暗室的位置正好處于縣衙下邊,方便隨時掌握衙門的消息。”

韓宜可頗為驚詫,這些人也太囂張了。他站起身打量著屋頂,道:“再怎么說你也是縣衙主簿,怎么能容忍這種事情?”

汪鐸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這個地方。”

韓宜可又道:“現在外邊到處抓你,你竟敢躲在縣衙底下,膽子也不小啊。”

汪鐸皺眉笑了笑道:“韓大人難道忘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韓宜可點點頭道:“這個道理誰都懂,可是沒有過人的膽識,萬萬不敢這么做的。”

汪鐸洋洋自得地笑了起來。停了一停,他又問起案子沒有停辦的原因。韓宜可氣憤地說出了周觀政的表現。汪鐸不禁來了火,鼻子一歪道:“荒唐,你是都察院的最高長官,周瞎子不過是個副手,竟敢我行我素,你這左都御史當得也太窩囊了吧?”

韓宜可無奈地說:“事已至此,你說怎么辦?那周瞎子驢脾氣上來,連皇上也拿他沒辦法!”

汪鐸焦急地道:“這可怎么辦,要是繼續查下去,大家就都完了!”

韓宜可考慮了一會兒道:“眼下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殺掉周觀政,一個是掐斷所有的線索。”

汪鐸惡狠狠地站了起來,踱著步子。

韓宜可忽然又搖著頭道:“不妥。周觀政是二品大員,如果不明不白地死在番禺,皇上肯定會一查到底。”

汪鐸同意,殺害周觀政這樣的重臣,弄不好適得其反。他道:“要是把周觀政也拉下水就好了……”

韓宜可嘆氣道:“周觀政是個不考慮后果的家伙,你們敢像對待本官這樣要挾他,只會激怒他,他會不顧一切地將案子查個水落石出。”

汪鐸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韓宜可道:“我可以利用我的身份從中作梗,讓周觀政無法查下去。”

這時,外面隱隱傳來一陣女子的哭泣之聲。

韓宜可聽了一會兒,問是怎么回事。汪鐸淫笑著告訴韓宜可,那邊有幾位漂亮姑娘,都是羅淮弄來的。

韓宜可沒有說話,抬腳走了出來。汪鐸偷偷笑了笑,以為韓宜可憋不住想去找樂子,便跟出來道:“在這里。”說著跑到前邊,打開一扇門,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容請韓宜可進去。

韓宜可徑直走進去,只見一位少女趴在床上,另外三個年紀差不多大的姑娘或坐或立,在旁邊勸說著什么。看見韓宜可進來,她們急忙跪下請安,床上那個少女也起身跪倒了。

韓宜可還沒開口,其中一個少女道:“老爺,于倩姑娘這幾天身體不好,我們幾個伺候您吧。”

韓宜可命她們站起來,端詳一遍,發現那個叫于倩的女孩最有姿色。

汪鐸站在門口淫笑道:“大人看中哪一個盡管享用,在下回避了。”說完笑瞇瞇地走了。

韓宜可詢問幾個女孩的姓名、籍貫,表示想救她們脫身。

其中一個沒好氣地道:“大人想玩就玩,沒必要耍弄我們。以前也來過好些當官的,都這么跟我們說,可是玩過之后誰也不肯管我們,偏你是個好官不成?”

另一個女孩道:“不,我們有冤為什么不訴?大人,我們是被偷來的,我叫韓玉,家是廣州府番禺縣的,我家與縣衙僅一墻之隔。”

韓宜可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現在什么地方?”

韓玉道:“那些看管告訴我們,這里是南京城。”

韓宜可道:“什么南京城,這里就是番禺縣城,縣衙就在你們頭頂。”

韓玉“啊”了一聲,驚詫地張大嘴巴,一時不敢相信。直到韓宜可強調了數次,她才忍不住哭道:“天哪,原來我就被關押在家門口!我還一直以為身在南京,這輩子再也回不去了,死了心在這里供人玩弄,我爹娘不知多傷心!”

韓宜可問道:“怎么,你們不知道是誰害的你們?”

韓玉道:“不知道。有一天晚上,我獨自出來納涼,剛出家門口就被人蒙住眼睛裝在車上,接著就昏睡過去。我醒過來,看管說已經到了南京城。我辨不清東南西北,從來沒有離開過番禺,聽說離家這么遠,我很害怕。后來,一個白白胖胖的男人進來強暴了我,又安慰我說過幾天就送我回去。我被逼無奈,不得不由著他玩弄,只盼他有朝一日放我回家。可是,男人來了一個又一個,至今他也沒有兌現諾言!”

韓宜可說出了羅淮的名字。韓玉罵道:“這個天殺的,怪不得都說他無惡不作,真是豬狗不如!”

經過進一步了解,才知道那個叫于倩的女孩是江西人,已經被偷來一年多了。另外兩個一個是湖南的,一個是山西的。

韓宜可略一思索,道:“你們耐心等著,千萬別再尋死覓活,本官會設法救你們出去的!”

說完,韓宜可返回來見了汪鐸,張口就命他放人。

汪鐸道:“省省你的惻隱之心吧,韓大人,你也不想想,要是把她們放了,她們還不四處申冤告狀?這么一來倒霉的是誰?還不是羅淮,當然還有我們這些助紂為虐的官員。你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韓宜可道:“你以為本官像你們一樣齷齪,糟蹋了那些女孩嗎?本官才不干有違孔孟之道的事,剛才我只是問了幾句話。”

汪鐸笑道:“好好好,韓大人坐懷不亂,道行高深,下官佩服佩服,哈哈哈哈……”

韓宜可怒視著汪鐸道:“你不信?”

汪鐸嬉皮笑臉道:“信信信,哈哈哈哈……”

韓宜可正色道:“你到底放不放這些女孩?”

汪鐸收住笑容,解釋說沒有羅淮的話,誰都救不了這些女孩。

韓宜可追問羅淮的去向。汪鐸道:“搞不清楚,羅冕說去山東了。山東也好,山西也好,這小子到哪里玩不夠都不肯回來。有一次羅淮把上萬貫寶鈔撒向空中,讓妓女們脫光衣服爭搶。他喜歡看女人光屁股你爭我奪的場面。”

“什么東西。”韓宜可罵了一句,“上了你們的賊船,想干一件積陰德的事都干不成了!”

汪鐸笑道:“韓大人何必說得這么難聽。”

韓宜可又問當初羅淮是不是就在此處強暴了英蓮?汪鐸點頭稱是,不過不是在這密室,而是在上面的房間里。也算英蓮幸運,據說當時朱暹和陸丁他們幾個軍官正在這里瀟灑,羅淮便將她帶到了上面。要是在這地下暗室,她怕是至今都出不去。

韓宜可道:“朱暹和陸丁聽說羅淮被你們抓走了,才發生了打砸縣衙一事,對不對?”

汪鐸道:“對,事實和道知縣血書里說的一樣。不過剛剛你說可以給周觀政制造障礙,阻止他查案,具體怎么運作?”

韓宜可表示可以來個里應外合,殺掉所有的人證。汪鐸認為這個辦法不錯,現在張進和米智等人都在周觀政手里,只要除掉他們,案子就只能擱淺了。

韓宜可提到了周觀政審訊米智一事,汪鐸急得團團轉,韓宜可道:“米智不過是個師爺,能知道多少?”

汪鐸道:“米智可不是簡單人物。當初為應付你們暗查,我們事先布置了一個迷局,這個迷局就是我和米智共同策劃編排的。”

韓宜可眼眉一挑,問道:“哦,什么迷局?”

問起這個,汪鐸不無得意地笑道:“虧你是左都御史,險些敗在我這個小小主簿的手里。你知道嗎,當初你一進番禺,就走進了一出大戲里,成了戲子!”

韓宜可故作癡呆狀,道:“什么大戲?”

汪鐸道:“你是不是先見到一個賣桂圓的,又在城外稻田邊見到了幾個農夫?”

韓宜可回憶了一下道:“是啊,這又如何?”

汪鐸哈哈笑道:“那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連他們和你的對話,也是由我提前寫成稿子,讓他們默記下來的。還有英蓮家和郭玄二家,縣衙后院那一箱子金銀等,總之一切不利于道同的證詞證據,都是假的。怎么樣,韓大人,這出戲效果還不錯吧?”

盡管此話印證了自己當初的判斷,韓宜可卻佯裝恍然大悟似的道:“哦,原來如此,汪大人果然高明,鄙人佩服。不過我不明白,你們是怎么知道我要來番禺暗訪的?又是怎么認出我的?”

汪鐸笑道:“消息是侯爺預先知道的。至于如何辨認你的相貌,韓大人不是聰明絕頂嗎,你動動腦子,看能不能猜出來。”

韓宜可不再吱聲,似乎在凝神想著什么,半晌道:“聽你的口氣,米智似乎是個很危險的人物?”

汪鐸道:“這個米智最要緊,很多計策都是他出的,一旦他招供,很快就能查出來。”

韓宜可干咳兩下,道:“看來,這米智最好是死掉。”

汪鐸惡狠狠地點頭道:“一不做二不休,我們要立即動手。”

韓宜可道:“本官甘為內應。”

汪鐸沒有應聲,徑直去了門外,過了片刻回來說:“剛才我派人去通知羅府的尤大,此人身手不錯,可讓他完成此事。”

韓宜可道:“那尤大既然是羅家的打手,怎么肯去行刺自家人?”

汪鐸解釋說,米智是羅冕跟前的紅人,在羅府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動不動就對尤大指手畫腳,尤大懷恨在心,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韓宜可道:“難道就不怕尤大事后說出來?”

汪鐸陰森森地笑道:“卸磨殺驢。”

韓宜可驚詫地望著汪鐸,心想此人小小年紀,居然如此歹毒,當真是可怕。

汪鐸又道:“錦衣衛那些人不簡單,大人一定要全力以赴,確保萬無一失。”

韓宜可大包大攬道:“無妨,到時候本官把幾個高手請到我房間里喝酒,好讓尤大趁機下手。”

汪鐸微微一笑,心想,此事也關系到你的生死,不怕你不積極配合。

抓朱暹進行得異常順利。據劉志仁和許顯純講,他們到了軍營,朱暹正在操演兵馬。二人說明來意,朱暹爽快地答應了,叫上陸丁,跟著二人來接受審查。

上次在侯府,朱暹和周觀政見過面。客套了幾句之后,朱暹問讓自己來這里的原因。周觀政道:“據本官調查,你打砸縣衙一事絕不像你上次說得那么簡單。有人已經供出了你,說你那次是專為救羅淮才和道同發生沖突的,對此你認不認?”

朱暹淡然道:“我救羅淮的動機是什么?”

周觀政道:“你收了羅家的賄賂!”

朱暹忽然大笑起來,道:“周大人,我原以為你是個有大智慧的人,原來不過是個頭腦簡單的蠢材莽夫。”

周觀政聽了這話,徹底被激怒了,厲聲喝道:“大膽朱暹,你竟敢藐視都察院主審御史,該當何罪?”

朱暹猛然變了臉色,“啪”地一拍膝蓋,騰地站起來反擊道:“姓周的,你無憑無據,公然污蔑朝廷命官,又該當何罪!”

周觀政道:“現有縣衙捕頭張進的供詞在此,怎么是無憑無據?!”

朱暹道:“張進是屈打成招,胡言亂語!”

周觀政拍案而起道:“來人,將這個狂妄之徒給我拉下去,大刑伺候!”

朱暹冷笑道:“我看你們誰敢動我一根毫毛!”說完由許顯純押著,昂首闊步走向刑訊室。

過了一會兒,周觀政喝道:“將朱暹給我拖回來!”

連叫幾聲,無人應答。周觀政納悶地抬起頭,問劉志仁道:“朱暹呢?”

劉志仁指了指門口。周觀政扭頭一看,紀綱走了進來,道:“周大人,在下將朱千總放走了。”

周觀政近視眼瞪得溜圓,大怒道:“紀綱,你好大的膽子,私放朝廷要犯可是殺頭之罪。來呀,把紀綱給我抓起來,重打五十大板!”

紀綱并不驚慌,走到窗前,對周觀政道:“大人,請您過來看看。”

周觀政氣呼呼地來到窗前,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只見樓下擠滿了軍兵,黑壓壓一大片,將客棧圍得水泄不通。這些人手里舉著許多長幅標語,上書“藐視軍威,罪不容誅”“濫施刑罰,禍亂國法”等字樣。

此時朱暹已經來到門外,軍兵們一見,呼啦一下子圍過來,朱暹一邊對眾人拱手致謝,一邊上了戰馬,洋洋得意地回頭朝這邊望了一眼,打馬走了。眾人尾隨而去。看來,朱暹來之前就做好了應對準備,有恃無恐,怪不得來得這么爽快。

以周觀政的膽量,見此情景也不免嚇出一頭冷汗。他心里清楚,如果剛才真的對朱暹用了刑,士兵們發生暴亂,自己連命也得丟了。

周觀政擦了擦額角的汗,沖紀綱抱拳道:“多謝紀校尉,要不是你,今天麻煩就大了。”

紀綱站在那里微笑不語。

周觀政忽然想起了什么,問紀綱:“這幾天你到哪里去了?”

紀綱道:“卑職有點兒私事處理,望大人海涵。”

周觀政生氣道:“你們是來辦案的,還是來走親戚的?吳訥去哪兒了?莫非他也去辦私事了?!”

紀綱說不知道。朱暹審不了,羅淮又找不到,周觀政一籌莫展,案子一時陷入了僵局。

據韓宜可透露,刺殺米智的計劃非常成功,米智和張進都死了。最令汪鐸興奮的是,殺手尤大在逃跑途中被錦衣衛亂箭射死了。該死的都死了,萬事大吉。

為了慶祝,汪鐸邀請韓宜可到望海樓飲酒。

這望海樓建在廣州北側的越秀山之上,高八丈四尺,闊九丈三尺,紅墻綠瓦,美輪美奐。

樓門外站著幾個衣著鮮艷的男仆,見二人到來,早已跑過來牽住馬韁,攙扶韓宜可下了馬。腳剛落地,門里走出一位笑容可掬的中年人,沖韓宜可一躬到底,說:“今日一睹韓大人尊顏,羅某真是三生有幸啊!”

汪鐸忙給二人作了介紹,此人正是羅冕。

韓宜可沖羅冕深施一禮,羅冕受寵若驚地道:“不敢當不敢當,韓大人快請樓上坐。”說著兩只本就不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細縫,小鼻子被高高隆起的顴骨搶了風頭,使得那張大得出奇的肥嘴格外醒目。

在羅冕和汪鐸的引領下,韓宜可登上頂層,舉目觀望,寬闊的珠海河道盡收眼底,一碧如洗的晴空之下,煙波浩蕩,白帆點點,水鳥相鳴,漁歌互應,清風徐來,令人心曠神怡,萬慮皆空,經綸事務之心頓息,歸隱田園之意陡升。

豪華的樓閣內,站滿了妖嬈多姿的丫環。幾人在臨窗的那張餐桌旁坐下,桌上已經擺放了幾盤精美的瓜果,所用餐具非金即銀,奢華無比。

丫環給三人斟上茶,一股奇異的清香撲鼻而來。開始韓宜可以為是丫環們的脂粉之氣,細細品味才知乃茶香,不禁笑問:“本官在京城也飲過一些名茶,皇上的貢茶也嘗過,卻沒有見過這樣香的茶。不知此茶是哪里產的?”

羅冕討好地說:“此茶名叫大紅袍,采于武夷山巖峰中的母樹之上,兼具綠茶之清香和紅茶之甘醇,是烏龍茶系中的極品,要一千兩銀子一錢。別的不說,連采茶也很有講究。在清明節前七日,選四對容貌秀麗、心靈手巧的童男童女,齋戒沐浴,靜坐七天。到了清明這一天,給男女孩童梳洗打扮,穿上熏過香的干凈服飾,讓他們在寅卯相交的時辰開始采茶……”

韓宜可還沒聽完心里就在咋舌了,一千兩銀子一錢的茶葉,連皇帝也沒有見過,普通百姓維系溫飽尚且困難,富豪們卻變著花樣享受!

接著開始上菜。首先上來的是一尊望海樓模型,惟妙惟肖。經丫環講解,方知所用的材料包括糯米、面粉、菠蘿、柑橘、鴨肝、雞舌、象肉、孔雀肉等等。制作工藝十分復雜,先將各種原料做成不同的造型烹熟,再用蜂蜜一一粘接,最后再進行一次精雕細琢。

韓宜可禁不住嘖嘖稱奇。

羅冕見韓宜可高興,一邊勸酒一邊道:“把烤全象端上來。”

韓宜可驚問:“大象體格龐大,怎么上桌啊?”

話音未落,只見丫環端著一只烤乳豬進來了,豬鼻子里插著兩根大蔥。原來取的是“豬鼻子插大蔥——裝象”之意,韓宜可忍不住哈哈大笑。

羅冕討好地賠著笑臉道:“這不過是普通的烤乳豬,只為博大人一笑而已。乳豬是很普通,不過這兩棵大蔥可不普通,它們是用緬甸國所產的翡翠,經玉雕高手雕琢而成。如果大人不嫌棄,可留作紀念。”

韓宜可見那兩棵翡翠大蔥晶瑩翠綠,栩栩如生,不禁連連稱妙。羅冕命丫環拿去清洗了油漬,自己雙手捧著遞給韓宜可。韓宜可半推半就道:“無功不受祿,不可不可。”

羅冕說:“不就是個小擺設嘛,又不是什么貴重東西,大人何必客氣。”

韓宜可聽罷一笑,收了起來。汪鐸端著酒杯,冷冷一笑。

隨后又上來幾道菜,全是熊掌、燕窩、魚翅之類。有的東西韓宜可別說是吃,聽都沒聽說過。

酒足飯飽之后,韓宜可表示想去參觀羅冕的產業。羅冕聽了這話,恭維道:“韓大人見多識廣,什么場面沒見過,還在乎小人這點兒家當?”

韓宜可表示想去開開眼界。

羅冕道:“小人在本地只有幾處綢緞莊、一處高嶺土礦和一些亂七八糟的產業,不知大人想看什么?”

韓宜可知道高嶺土是制造瓷器必不可少的原料。他見過很多瓷器,卻沒見過原料,很想去看看。

羅冕道:“礦上烏煙瘴氣的,小人擔心弄臟大人的衣服。”

韓宜可哈哈大笑,道:“韓某可不是嬌小姐,走,這就動身。”

羅冕再不好阻攔,只得躬身請隨韓宜可下樓。

韓宜可笑道:“我說羅萬戶,這菜也吃了,酒也喝了,你我成了好朋友,就別再大人小人地叫了好不好?我們就以兄弟相稱吧。”

羅冕受寵若驚,肥臉笑成了一朵狗尾巴花,連連道:“豈敢豈敢,小人什么身份,怎敢和大人稱兄道弟?”到此時,羅冕才放下心來,爽快地請韓宜可去看礦場。

來到樓下,仆人早已備好三輛披金掛銀的豪華車轎,數十名保鏢騎馬分列兩旁。韓宜可注意到有兩個面孔似曾相識,忽然想起上次在挾尸要價的現場見過。

車夫催動轅馬,車轎離開望海樓,沿著寬闊的官道疾速行駛。跑出一百多里,前邊出現一個路口。路口有人把守,見是羅冕的車轎,急忙搬開路障。車轎過了路口,拐上一條斜路,路面開始變得坑洼不平,不一會兒就到了羅冕的高嶺土礦。韓宜可在車轎內望了望,只見偌大一座山坡被挖得面目全非,山腳下是一道高大的圍墻,墻外是深達丈余的壕溝,不時有人牽著狼狗順著圍墻巡邏。韓宜可便問車夫:“這里如此險要,還怕小偷么?”

車夫目光復雜地“嗯”了一聲,沒有回答。

進了那道陰森森的黑漆大門,呈現在眼前的是一片巨大的礦區,到處堆滿了白森森的礦石礦土。山上山下,數不清的礦工在炎炎烈日下緊張地勞作。

北邊的工房里跑出幾個監管模樣的人,爭著給各輛車打起轎簾。韓宜可下了車,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男人的慘叫,夾雜著女人的哀求聲。

韓宜可皺眉詢問。羅冕把目光轉向旁邊的監管,其中一個答道:“英五這家伙不老實,動不動就跟監工吵架。監工小李子氣不過,今天罰他餓肚子。剛才英五跑進伙房偷吃被抓住了,正捆在木樁上打呢。”

聽見英五的名字,韓宜可緊走幾步過去了。羅冕想阻攔已經來不及,只好陪著他來到跟前。只見英五被五花大綁捆在柱子上,旁邊兩個人正你一棍子我一棍子地毆打,地下一個女人哭喊著苦苦哀求道:“饒了他吧,二位爺,民婦求你們了,行行好吧!”

英五早已被打得血淋淋的,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滴滴答答地往下流,一邊慘叫一邊罵道:“你們這幫惡賊,黑心的礦主,你們掙黑心錢,遲早會遭報應,天打雷劈,斷子絕孫!”

羅冕聽了,一雙小眼睛霎時間布滿兇光,一字一頓道:“把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給我打死喂狗!”

幾名保鏢聽見,拔出佩劍就要動手。

韓宜可嚇了一跳,開口道:“慢!”

羅冕換上笑臉道:“韓兄,有何見教?”

韓宜可走到英五面前問:“你可認識一位叫英蓮的姑娘?”

英五猛地抬起血肉模糊的臉,逼視著韓宜可道:“我女兒在哪里,你們把她怎么樣了?”

韓宜可不理會英五,轉頭對羅冕道:“羅兄,我有個不情之請?”

羅冕忙道:“韓兄請講。”

韓宜可道:“我想請你放過英五。”

羅冕納悶道:“他女兒英蓮現在是我們的對頭,我們應該狠狠收拾他才對呀。不知韓兄……”

韓宜可道:“我和英蓮姑娘相識,想幫幫她。”

羅冕顯出為難的神色說:“這……”

旁邊的汪鐸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附到羅冕耳邊嘀咕了幾句,羅冕也笑了起來,用曖昧的口吻道:“想不到韓兄也是個重情重義之人,那就看在韓兄面子上,放了這頭犟驢吧。”說著命人給英五松了綁。

韓宜可知道二人心存邪念,把自己想歪了,也不解釋,對羅冕拱手道:“多謝羅兄!”又對英五夫婦道,“你們還不謝過羅萬戶,趕緊收拾收拾回家。”

二人還沒反應過來,不料羅冕道:“回家?這不行。我的意思是不再追究他偷吃飯食和辱罵我的事情,并沒說要放他回家。”

韓宜可道:“既然這樣,我再求羅兄一件事,請你放他們回去。”

羅冕斷然道:“這絕對不行,韓兄別讓我為難。”

韓宜可道:“這是為何,不就是兩個礦工么?你另外雇幾個人來不就得了?”

英五開始以為韓宜可是羅冕的同伙,此時看出他有同情自己的意思,于是道:“韓先生不必求他,他不會放過我們的。這些礦工,要么是被騙來的,要么是被綁架來的。他怕事情敗露,怎肯放人出去?你沒看見那些圍墻、壕溝和惡狗嗎,那都是為防止礦工外逃才設置的。礦工們每天只能吃米糠餿飯,天不亮就要起身干活,半夜才收工,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經常有礦工累死餓死,我的親戚郭玄一夫婦就是這么死的。先生,這里是一座活地獄,進來就別想出去!”

羅冕目露兇光道:“還不閉上你的臭嘴!”

韓宜可震驚地望了望羅冕,又仔細望了望那些礦工,只見他們一個個面黃肌瘦,無精打采,有的還戴著鎖鏈,麻木而機械地勞作著。

羅冕訕笑了一下,道:“韓兄,別聽他胡言亂語。”

韓宜可道:“羅萬戶還是積點兒陰德吧,免得遭報應。聽我的,立即將他們全部放掉!”

羅冕十分驚恐,開口道:“韓兄不是開玩笑吧,這個恕難從命。”

羅冕的強硬口氣激怒了韓宜可,他瞪起眼睛喝道:“羅冕,別以為本官上了你們的賊船就奈何不了你們。實話告訴你,即使被關進大牢,本官也有資格戴枷面君。只要本官在皇上面前說一句話,定叫你粉身碎骨,滿門抄斬,你信是不信?!”

羅冕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顫抖著道:“小人相信,大人息怒。只是要解散礦工,小人實在作不了主。”

韓宜可質問緣故。羅冕道:“這個礦不是我一個人的,這里邊還有……還有侯爺的事情。”

韓宜可不說話了,似乎有了顧忌,繼而換成低沉的語氣道:“生財之道無數,何必走這種傷天害理的途徑呢?唉,責任不全在你,你起來吧。”

羅冕從地上爬起來,道:“大人教訓得是,以后小人會慢慢說服侯爺,另起爐灶。”

正說著,外邊一匹快馬忽然飛奔而至,馬上之人跳下來,把羅冕拉到一邊耳語了幾句。羅冕望了一眼韓宜可,又望著汪鐸。二人不明就里,問道:“什么事?”

羅冕道:“在下家中有急事,韓大人……”

韓宜可道:“既然如此,我們回去就是了。”說完回頭望了望英五和那些礦工,無奈地搖了搖頭。

送走韓宜可,汪鐸跟著羅冕去了侯府。在客廳等了約莫一頓飯的工夫,朱亮祖才懶洋洋地踱出來。二人急忙起身施禮。羅冕躬著身子問:“剛才小人正陪韓大人參觀,不知侯爺有什么吩咐?”

朱亮祖在鑲著寶石的楠木椅上慢慢坐下,開口道:“本侯正是為此把你們叫來。你怎么這么麻痹大意,怎能把韓宜可帶到那里去?”朱亮祖耳目眾多,羅冕等人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羅冕急忙解釋道:“韓宜可已經歸順了我們,帶他隨便看看,難道還有危險不成?”

朱亮祖鼻子里哼了一聲道:“萬一他是詐降怎么辦?”多年的戎馬生涯使朱亮祖像一頭狡猾的狼,對任何東西都百倍警惕。

羅冕聽了一激靈,心里有些害怕。汪鐸略一思索,笑道:“侯爺多慮了。據卑職所知,那韓宜可是個大孝子,金錢利誘或許他可能詐降,但事關父母親族的性命,那是他最大的軟肋,想必他不會鋌而走險的。”

朱亮祖聽汪鐸分析得頭頭是道,點了點頭,道:“不過,還是小心謹慎為好。那韓宜可歸順才幾天?如果他抱著僥幸心理,自以為憑著圣上對他的器重可以躲過這一劫呢?經商出現差錯,大不了是賠錢折本,在官場上發生意外,可是要掉腦袋滅九族的。”

這次汪鐸有些害怕了,他此時才覺得對韓宜可透露那些秘密,的確為時過早。羅冕跟汪鐸的想法一樣,只是他比汪鐸更害怕。他家財無數,不想掉腦袋。

朱亮祖又問:“周觀政那邊怎么樣了?”

汪鐸急忙說已經除掉了米智、張進等人證,行刺的殺手尤大也被錦衣衛射死了,現在所有的線索已經被掐斷,周觀政正一籌莫展生悶氣呢。

朱亮祖道:“嗯,干得不錯。”

汪鐸道:“侯爺還有什么顧慮,卑職從速處理。”

朱亮祖冷笑道:“本侯有什么好怕的,就算是天塌下來,我也不會眨一下眼睛。本侯之所以關注這個案子,是為了保護你們,你們還真以為我害怕被查出來呀?哼哼,他們能把本侯怎么樣?”

二人鞠躬道:“侯爺與圣上情同手足,誰吃了豹子膽,敢來侯府找不自在呢?我們全仰仗侯爺了。”

朱亮祖道:“放心,天塌下來有本侯給你們頂著!”

從侯府出來,汪鐸越想越覺得朱亮祖言之有理。韓宜可是詐降怎么辦?都怪自己年輕氣盛,想在韓宜可面前炫耀能耐,腦子一熱把那些事兒說出去了。現在怎么辦?唯一的辦法是讓那些話爛在韓宜可肚子里。可是,這不由自己呀。那么……

他心里忽然發起狠來,那么,只能讓韓宜可死掉,人死了那些事情也就爛在肚子里了。

然而,如果韓宜可不是詐降呢?害死他不就斷了自己的一條升遷之路嗎?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羅冕。羅冕不以為然道:“沒關系,侯爺不是說了嗎,天塌下來有他頂著。”

汪鐸很是看不上羅冕的愚蠢,道:“話雖如此,萬一皇上為平息民憤,拿我們當替罪羊呢?”

羅冕聽了心里一震,開始害怕起來,道:“要不把韓宜可干掉,免得留下后患?”

汪鐸又是一陣冷笑:“你說得倒輕巧,那韓宜可乃一品大員,稀里糊涂被人殺了,皇上豈會善罷甘休?要查出是我們干的,只怕誅滅九族都是輕的!”

羅冕聽得脊梁溝冒涼氣,這才意識到事情沒有他想得那么簡單,問:“那該怎么辦?”

汪鐸毅然決然地道:“都察院和錦衣衛那幫人現在跟韓宜可鬧掰了,他現在是孤家寡人,我們完全有機會制造一起意外事故,讓他死掉。”

羅冕瞪著眼睛道:“這話怎么說?”

汪鐸道:“韓宜可曾表示想去白云山一游,我們就安排他登一次山。你派人先在山頂瞭望臺那里做點兒手腳,把山石弄松動,等到了山頂,我們請他去瞭望臺觀江景,讓他失足掉下懸崖……”

羅冕聽罷連連稱妙。汪鐸道:“不過,韓宜可聰明絕頂,不可能不對我們心存顧忌。瞭望臺這種危險之處,他必定不肯輕易上去。”

羅冕失望地說:“那可怎么辦,要不暗中伏擊,把他推下去?”

汪鐸道:“自己失足跌下去跟被人推下去,死的狀況是不一樣的,現場會留下很多證據,破案高手完全可以識破這一點。”

羅冕喪氣地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們的計劃不是要泡湯了?”

汪鐸瞇著眼道:“這么著,到了那天,你派人化裝成老百姓,再讓另一部分人化裝成縣衙皂吏。等我陪著韓宜可上到山頂,就讓山下那些假皂吏毆打假百姓。打的時候要真打,要讓他們慘叫,韓宜可聽見叫聲喊聲,必然會登上瞭望臺察看動靜。他愛民如子,老百姓有難,他絕不可能置之不理。我們正是要利用他這個特點,將他送上不歸路。”

羅冕徹底服氣了,又不無遺憾地表示那些人被打傷,自己還要拿錢給他們治療。汪鐸不痛不癢地說:“干脆打死不就得了。所有人事后全部了結,免得走漏風聲。這是暗害當朝一品大員,不可有疏漏。”

羅冕指著汪鐸的鼻子哈哈大笑,道:“好個主簿大人,都說我黑,我看你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你是暗刀子殺人,都不帶一滴血的,我都有些怕你了。”

汪鐸低沉地說:“韓宜可死后,上邊肯定會追究我的保護不周之責。到時候,你必須請侯爺出面保我。”

羅冕道:“這是自然,我們是一條船上的。”

汪鐸看著他沒有說話,心想你明白就好,要是你們敢落井下石,我就反咬一口,大不了同歸于盡。

周觀政緊皺多日的眉頭舒展開了,因為錦衣衛終于將羅淮抓了回來。

羅淮生得白白嫩嫩,胖嘟嘟圓滾滾的,像個碩大的草青蟲。別看他平時吆五喝六,可是一見刑訊室那些刑具,嚇得褲子都尿了,還沒用刑就全招了。

根據羅淮的供詞,的確是他貪圖英蓮的美貌,在郭玄二和英蓮成親的當天,帶領打手將英蓮強搶到自己那幢隱蔽的別墅糟蹋了,與英蓮的供詞完全一致。

周觀政又問:“打撈隊可是你的手下?”

羅淮見一切都隱瞞不住了,只好承認,那是他的一項業務。

停了片刻,周觀政又問:“沙灣河道風浪并不太大,怎么會有那么多沉船事故?是不是你們使的壞?”

羅淮哭喪著臉道:“這都是李霸他們做的手腳,跟小人沒有任何關系,請大人明鑒。”

周觀政冷笑道:“你當然不會親自動手,若不是有你撐腰,李霸怕是不敢這么做吧?”

羅淮低頭不語,算是默認了。

周觀政道:“草菅人命是不可饒恕的重罪,你們哪來這么大的膽子?背后的靠山是誰?”

羅淮有恃無恐地答道:“小人仰仗的是朱暹朱千總。”

周觀政道:“那朱暹不過是個千總,單憑他還不至于讓你如此囂張,撿關鍵人物說。”

周觀政早已猜出是朱亮祖,只是想讓羅淮親口講出來。

果然,羅淮囁嚅道:“主要……主要是永嘉侯……”

周觀政道:“永嘉侯憑什么給你撐腰?”

羅淮道:“家父每年都要送給侯府無數金銀財寶。”

周觀政迫不及待追問道:“有何憑據?”

羅淮道:“聽家父說,侯府里有……”

剛說到這里,猛聽得房頂上“嗞”的一聲響,緊接著就見羅淮兩眼一翻,死在當場。眾人大驚,幾名錦衣衛飛向窗外,上了屋頂。屋內的人只聽見上面一陣叮叮當當的打斗之聲。

周觀政走近羅淮看了看,發現他的天靈蓋上多了一個血洞,一股腥臊的血液正汩汩往外淌。奇怪的是,經過仔細檢查,并不曾在羅淮頭上發現任何暗器,只是傷口周圍的頭發上沾了一些水珠。

這時,紀綱從房上下來了。周觀政問:“抓住兇手了嗎?”

紀綱慚愧地道:“讓他給跑了,許顯純他們正在追趕。此人武功高得離奇,怕是追不上了。”

周觀政望了望羅淮的尸體,不無遺憾地尋思,眼看就要抓住朱亮祖的把柄了,可巧這關頭羅淮遭到滅口。殺手定是朱亮祖的人,只是苦無證據,這可怎么辦?羅淮說的那半句“聽家父說侯府里有”,指的是什么?有窩贓密室還是有羅家的線人?還是受賄證據?

他指著羅淮的尸體對紀綱說:“紀校尉,你是武林高手,能不能看出羅淮是被什么暗器殺死的?”

紀綱抬起羅淮的腦袋認真檢查一番,又將手指伸進傷口試探了一會兒,搖搖頭說:“奇怪了,傷口內除了水滴,沒有任何東西,他是怎么死的呢?”

紀綱又對傷口上殘留的水珠進行了檢驗,并不含任何毒素,只是普通的清水。

眾人陷入了恐懼和迷惘之中。

白云山并不高,不過草木蔥蘢,十分秀麗,給人一種世外桃源般的清幽感覺。

韓宜可由汪鐸等人陪著,信步上了山。羅冕說家里有急事,不能陪同前來,韓宜可心里清楚,羅冕肯定是為兒子的事找朱亮祖去了。

走到半山腰,汪鐸搖著折扇道:“這才剛過三月,天氣就這么炎熱了。看來還是北方好,四季分明。”

隨行的兩個縣衙皂隸見汪鐸坐在山石上,急忙放下擔子,打開食盒,取出茶壺茶碗,倒上兩杯茶水。

韓宜可坐在汪鐸對面,端起茶杯喝了兩口,笑道:“北方有北方的好處,南方有南方的好處。古人云,駿馬秋風塞北,杏花春雨江南。杏花春雨多美,駿馬秋風就顯得太粗獷了。我記得道同祖籍蒙古,他客死異鄉,也怪可憐的。”

汪鐸聽了心里先是一顫,韓宜可怎么扯到了道同呢?再聯想到他歸順的這些日子,話題總是有意無意圍繞案子轉,不是打聽道同,就是打聽羅冕父子或者朱亮祖父子,好像在問案似的。他越來越覺得朱亮祖說得不錯,韓宜可很有可能是詐降。

他有心避開這個話題,轉而一想又覺得無所謂了,反正韓宜可今天必死無疑,就算把一切都告訴他又有何妨?于是笑道:“道同的確很可憐,清貧一生卻冤死了。他不識時務,我是首先保證自身的富貴,然后才為百姓辦一些力所能及的實事。我比他高明。”

韓宜可饒有興趣地問:“汪主簿道行高深,只是我不明白什么叫力所能及,什么叫力所不及?”

汪鐸又開始賣弄起來,道:“例如,百姓種地遇到了問題,我可以請有識之士前來指導,這就是力所能及。但豪門巨富想奪占百姓的田產,我斗不過那些豪門大戶,只能知難而退,這就是力所不及。老子說,上善若水。水遇到障礙即繞行。正因為如此,水才是世界上最不可戰勝的東西。刀砍不斷它,風吹不倒它,我汪鐸為官,就要以水為榜樣,水乃我的至圣先師。”

韓宜可聽完鼓掌叫好,心里卻暗想,才二十歲你就懂得這些,到四十歲還不把人吃了?

說話間到了山頂,舉目望去,但見萬木蔥蘢,水天一色,白帆點點,猶如進入畫中一般。韓宜可贊不絕口。汪鐸心里開始緊張起來,一邊附和著韓宜可一邊道:“這里地勢低,韓大人可上到前邊的瞭望臺,那里視野更加開闊,一應景物可盡收眼底。”

韓宜可興致盎然,信步而上。

瞭望臺面積不大,由幾塊潔凈平整的巨型巖石組成,是白云山最高之處,下臨深淵,十分驚險。韓宜可也許是存有戒心,對汪鐸道:“良辰美景,汪主簿可與本官一同上去欣賞。”說著就去拉汪鐸的手。

汪鐸急忙拱手道:“下官看得多了,還請韓大人一飽眼福,下官在你身邊保護安全。”

正在這時,忽然聽見一陣陣恐怖的慘叫。韓宜可四處望了望,才發現聲音是從瞭望臺下方傳來的。他一時急于觀察情況,忽略了安全問題,飛快地上了瞭望臺。

汪鐸在后邊又是緊張又是暗喜,巴望著看到韓宜可跌落懸崖的一幕。可是,韓宜可站到了最邊上,巖石卻并沒有翻滾。只見他沖著下面喝道:“大膽狗賊,膽敢欺壓百姓,還不給我住手!”

汪鐸十分納悶,眼看計劃就要落空,他顧不上許多了,朝兩個皂吏一使眼色,三人悄悄圍了上去。

而此時,韓宜可正對著下面大聲訓斥,不防背后大難來襲。

猛然間,韓宜可的身體像被誰拉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倒退幾步,同時退回來的還有主簿汪鐸。兩個皂吏撲了個空,栽下了懸崖,汪鐸則摔倒在地。

韓宜可正在納悶,定睛看時,卻見紀綱不知何時站在了旁邊,汪鐸趴在地上苦苦喊著饒命。

韓宜可很快明白過來,剛才是紀綱救了自己。

紀綱一直暗中保護著韓宜可。聽說韓宜可要來登山,他不放心,先悄悄來探了探路,發現了瞭望臺的陷阱。他趁人不備,在松動的巖石下加塞了幾塊石頭。要不是這樣,韓宜可早就摔下去了。

紀綱沖韓宜可躬身道:“韓大人,您受驚了。”

韓宜可已經從驚恐中平靜下來,對紀綱笑道:“多謝紀校尉救命之恩!”又怒視著汪鐸道,“汪主簿,你真是用心良苦啊!”

汪鐸早嚇得六神無主了。韓宜可厲聲道:“把這個狗官押回去,立即抓捕羅冕!”

周觀政命人擺上酒宴,要為韓宜可重新歸隊慶祝一番。韓宜可不想掃他的興,只得入座。

周觀政連連捶著韓宜可的肩膀笑道:“韓大人啊,你也太會裝了。你想將計就計,也跟我們說一聲啊,我還以為你真的變節了呢,差點兒向皇上舉報你。”

韓宜可躲閃著說:“周瞎子,你小點兒勁行不行,我受不了了。”

等周觀政住了手,韓宜可又解釋道:“那次汪鐸威逼利誘,我很快意識到這是一個打入他們內部的好機會,故此假裝屈服。我不告訴你們,是為了把戲演得更逼真一些。”

周觀政樂呵呵地翻著韓宜可從汪鐸口中得到的供詞,說:“這下好了,終于可以與永嘉侯正面交鋒了。”

韓宜可道:“不忙,我們再等一個人。”

周觀政道:“誰?”

韓宜可正要說,紀綱忽然進來,略顯緊張地道:“大人,羅冕死了。”

韓宜可一驚,問:“死了?怎么死的?”

紀綱答道:“跟羅淮的死法如出一轍,可以斷定是同一個人干的。”

韓宜可道:“哦,走,看看去!”

此前,韓宜可寫了一份奏折,將汪鐸陷害自己的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暗中派吳訥火速面呈朱元璋。朱元璋看了只說讓韓宜可繼續辦案。

至于尤大行刺米智和張進,韓宜可那天晚上的確把許顯純等人叫進了自己房間,也擺了酒席,暗中命紀綱做好準備,只等尤大上鉤。

紀綱也是個頗有心計的人,他對韓宜可說:“這正是爭取米智的絕好機會。”

那米智拒不招供,無非就是出于對羅冕的忠心。要想打破他這份忠誠,就要設法讓米智對羅冕徹底失望。一旦米智發現來殺他的是尤大,必定會懷疑到羅冕的頭上,這樣一來,不怕他的忠心不動搖。

韓宜可拍了拍紀綱的肩膀,贊同地笑了起來。

那天夜里,尤大摸進了客棧,紀綱在暗處看見了,靜觀其變。

尤大在客棧內悄悄搜尋一遍,最后在樓后的庫房里找到了監室,躡手躡腳地來到窗口,看準里邊是米智,“噌”地拔出了劇毒飛鏢。紀綱用暗器將尤大的飛鏢擊落,同時呼叫捉拿刺客。樓上的許顯純等人聽見,飛身下樓,轉眼圍了過來。尤大負隅頑抗,當場被殺。

因此,實際上尤大根本沒有殺死米智和張進,他自己被殺倒是真的。

紀綱見尤大已死,來到監室,把刺客的尸體扔到米智面前。米智當即認出了尤大。果然如紀綱所料,米智懷疑是羅冕要殺人滅口,一氣之下,他把羅冕大肆行賄永嘉侯為非作歹的內幕和盤托出,連羅淮可能藏身的地點也說了出來。

羅淮被暗殺后,周觀政又向米智打聽那半句話的含義。米智想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有了羅淮、汪鐸和米智三個人的口供,就可以將案子推進一大步了。如果能破解羅冕父子被殺之謎,或許就能順藤摸瓜找到兇手。一旦兇手供出永嘉侯,也可以跟著這個線索繼續追查下去。

韓宜可看了羅冕的尸體,也疑惑了半天,自言自語道:“難道是用水殺死的?水怎么能殺死人呢?”

當天夜里,全南縣知縣方克勤在錦衣衛校尉逯杲等人的護送下,來到珠江客棧。一起來的還有個小伙子,不是別人,正是道同的兒子道宜生。

韓宜可聲音喑啞地對道宜生道:“道公子受苦了!”

道宜生雙眼垂淚道:“事已至此,也是天意,只可憐我一家數口……唉!”說著擦了一把眼淚,抬高嗓音說,“韓大人,謝謝您救我一命。您有什么吩咐盡管說,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要和那幫贓官惡霸斗到底!”

韓宜可請他講述道同那封血書產生的經過,道宜生所說與英蓮的供詞完全吻合。

韓宜可又道:“道公子,令尊以前還與永嘉侯和富豪們發生過哪些沖突,你能不能講講?”

道宜生道:“家父生性耿直,凡是危害百姓利益的人,他幾乎都得罪過。他打擊過欺行霸市、攔路搶劫的地痞惡棍,處置過乘人之危的打撈隊,在處理強占土地一事上,得罪永嘉侯不輕,種下了禍根。”

韓宜可問起道宜生一家匆匆離開番禺的原因。道宜生后悔不迭地說,那次汪鐸突然告訴他們,永嘉侯要對他們下毒手,勸他們火速逃離。當時一家人驚慌失措,聽從了汪鐸的建議,誰承想卻因此走上了絕路。

韓宜可忽然問:“門校尉來了沒有?”

話音剛落,門外有人答道:“門達在此恭候。”

韓宜可長吸一口氣,道:“正面交鋒的時刻到了!”

朱亮祖做夢也沒想到,韓宜可這時候敢找上門來。他略一沉吟,對下人道:“讓他進來。”

韓宜可帶著周觀政、紀綱、吳訥和門達進了侯府,朱亮祖不冷不熱地道:“不知韓大人有何指教?”

韓宜可道:“有人供出你收受賄賂,魚肉百姓,陷害道同,可有此事?”

朱亮祖不動聲色地沉默片刻,突然哈哈大笑道:“小韓哪,都說你是個聰明人,怎么犯糊涂了?”

韓宜可道:“侯爺此話怎講?”

朱亮祖振振有詞地道:“皇上與本侯情同手足,本侯自然也像皇上一樣愛惜這來之不易的江山社稷,怎么會敗壞朝綱,自毀長城,那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你來興師問罪,有何憑據?”

韓宜可道:“現有幾個人的供詞,侯爺請看。”

朱亮祖接過供詞,看都不看,撕個粉碎道:“供詞是他們胡言亂語,或者是屈打成招,有個屁用!”

此舉大大出乎眾人意料,一向穩重的韓宜可氣不過,提高聲音道:“朱亮祖,你毀滅證據,罪無可恕!”

朱亮祖嘴里剛喝進一口水,聽見韓宜可的大不敬之言,忍不住怒火中燒,“噗”地將一口水噴了出來。紀綱推著韓宜可躲過,水像一支利箭射了出去,“嗞”的一聲打在對面墻上,硬生生戳出一個寸許深的坑洞。

眾人驚駭萬分,異口同聲道:“兇手!你是殺害羅冕父子的兇手!”

朱亮祖見一時大意露了餡,臉色一變,但他很快又鎮靜下來,笑道:“本侯是有吐水為箭的功力,可這又和羅冕父子被殺有何關系呢?”

韓宜可想不到事已至此永嘉侯還要狡辯,厲聲道:“你別再抵賴了。你擔心羅冕父子把你供出來,殺人滅口!”

朱亮祖嘆了口氣,心不在焉地道:“這話說得也對,也不對。他們父子倆的確是本侯殺的。羅冕父子為富不仁,本侯是替天行道。”

韓宜可道:“可笑至極。”

朱亮祖道:“唉,都怪本侯剛才一時大意,不然的話,你恐怕到死也搞不清他們是怎么被殺死的。”

韓宜可道:“侯爺的內力非同小可,要不是親眼所見,下官真的不敢相信一口水也能致人死命。這真是老天開眼,讓你在眾目睽睽之下暴露了這種奇技。”

朱亮祖在椅子上坐下道:“就算暴露了又能怎樣?本侯殺幾個壞人替天行道,有什么問題!”

韓宜可鼻子里冷笑一聲道:“侯爺休要大言不慚。你身為社稷之臣,知法犯法,擅自拘押錦衣衛校尉田爾耕,單憑這一點,就可以判你個欺君之罪!”

朱亮祖一驚,他怎么知道此事?

自從張進交代說田爾耕去了侯府,韓宜可就懷疑他是被朱亮祖抓了,派紀綱暗中查訪,怎奈侯府戒備森嚴,紀綱無法入內。直到后來,紀綱找到了門達,才摸清了底細。據門達所說,他也曾數探侯府,均無功而返。后來在一次埋伏中偶然遇見一位叫白如雪的宣城女俠,從她口中才得知田爾耕被永嘉侯拘押了起來,關在侯府的地下密室里。

韓宜可正是得到了門達這個密報,才敢來向朱亮祖攤牌。

過了片刻,朱亮祖又笑道:“就算本侯關押了錦衣衛,就算羅冕父子是本侯所殺,就算汪鐸等人的供詞屬實,就算道同是被我誣陷致死,憑你們幾個,能把本侯怎么樣?”他邊說邊在大紅團花地毯上踱來踱去,臉上帶著微笑,樣子甚是閑暇。

紀綱和吳訥、門達刷地亮出寶劍,圍住了朱亮祖。

朱亮祖哈哈大笑,道:“就憑你們也想挾持本侯?來人,把這幾個不知死活的東西都給我綁了!”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忽聽一陣窸窸窣窣亂響,扭頭看時,只見房梁上、密室里猛地鉆出來一大群殺手。紀綱等人猝不及防,全被下了兵刃,不得不束手就擒。

韓宜可被反剪住雙手,怒斥道:“朱亮祖,你身為侯爵,私捆朝廷命官,罪加一等!”

朱亮祖哈哈大笑道:“你不就是個一品左都御史么?本侯這是什么地方知道嗎?軍機重地!別說是你小子,就算丞相胡惟庸敢私闖,我也一樣宰了他!”

韓宜可道:“我們是奉旨辦案,有權出入任何官府衙門,誰敢阻撓就是抗旨不遵!”

朱亮祖笑道:“以本侯的身份,殺幾個人沒什么大不了的。在本侯眼里,這些人都賤如草芥,死了就死了,就算再加上你們幾個,又能如何?想當年,本侯一戰下來得殺死多少人?不瞞你們說,除了宣城之戰殺了降兵,本侯在九江之戰中還殺過上千名無辜的難民。不,也不能說他們無辜,因為他們來我大營門口乞討,惹得我心煩,本侯才殺死他們的。當時皇帝說要嚴厲懲辦我,結果還不是不了了之?”

韓宜可道:“朱亮祖,你不要把皇上的寬容當作為非作歹的理由,你遲早會受到國法的嚴懲!”

朱亮祖笑道:“好啊,那本侯就等著嚴懲好了。不過,這個結果你這傻小子是看不到了。”又掃視那些護衛道,“把他們推到后邊狗群里處理掉吧,別在這里臟了我的屋子!”

韓宜可怒斥道:“朱亮祖,你別得意忘形,本官堅信,朝廷必會將你繩之以法,多行不義必自斃!”

話音剛落,只聽門外有人大聲贊道:“說得好!”

眾人回頭一看,只見院里站著三個人。中間一個不是別人,正是當朝天子朱元璋,旁邊跟著兩名錦衣衛。朱亮祖大驚失色,跪在地上高呼道:“不知萬歲駕到,微臣有失遠迎,請皇上恕罪。吾皇萬歲、萬萬歲!”

所有在場的人,包括韓宜可和侯府的人見狀,紛紛跪下山呼“萬歲”。

朱元璋盯著朱亮祖,喝道:“朱亮祖,你干的好事!”

說完一揮手,只見周忱、劉志仁、許顯純、方克勤以及很多錦衣衛齊刷刷地進了侯府,后邊押著朱暹。

房頂上忽然一個白影閃過,跳下來一個人。門達立刻認出是宣城女俠白如雪,喊了一聲“白姑娘”。白如雪除下面紗,露出一張俏麗逼人的面孔。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她身形一晃進了侯府地下密室,不一會兒將田爾耕架了出來。

朱元璋看著朱亮祖,質問:“你還有什么話說?!”

朱亮祖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開口笑道:“陛下,微臣知錯了,您何必過問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呢?陛下請上座,待微臣殺豬宰羊,給您接風洗塵。”

朱元璋氣得須發倒豎,罵道:“來呀,將這個欺君罔上、藐視國法的狗官給我綁了!”

朱亮祖覺得憑自己跟皇帝的交情,就算犯下天大的罪過,也不至于被殺頭。于是,他滿不在乎地背過雙手,任由錦衣衛把他捆了,嘴里還不安分地小聲說:“輕點兒,捆疼了本侯,小心你們的狗頭!”

有人給韓宜可等人松了綁。韓宜可來到朱元璋面前,躬身施禮道:“陛下,這個案子還有一些疑點沒有解開,能不能容臣一一說明?”

朱元璋點了點頭,道:“韓愛卿盡管說,將這個狗官的面具一絲不剩地給我扒下來。”

韓宜可先問白如雪道:“白姑娘,你是怎么發現田校尉的?”

白如雪美目斜視著朱亮祖,道:“民女是為了刺殺這個狼心狗肺的惡魔,一直在找機會潛入侯府,偶然看見他拘押田校尉的。”

韓宜可道:“哦,你為何要刺殺永嘉侯?”

原來,白如雪是宣城守備白桂之女。當年朱亮祖攻破宣城,白桂見大勢已去,率領數千人投降。可是,朱亮祖全不遵守朱元璋不殺降兵的軍紀,對白桂和四千多名手無寸鐵的降兵下了毒手。白如雪僥幸躲過一劫,立誓要替父親和那些屈死的降兵報仇雪恨。數年來,她一直在尋機復仇,怎奈侯府重兵密布,一直未能得手。她也是在刺殺行動中偶然發現田爾耕被朱亮祖拘押的。

朱元璋聽完道:“好你個朱亮祖,當年朕聽說你濫殺無辜,屠戮降兵,本欲治你的死罪,你發誓說只殺了四十名拒不歸順的頑劣之徒,朕無從查考,暫且讓你逃過一劫,原來你在欺君!”

朱亮祖嘴里說著:“微臣知罪,微臣該死。”臉上卻依然保持著笑容。

韓宜可道:“啟奏陛下,朱亮祖還說他在九江之戰中殺過一千多名無辜的難民。”

朱元璋道:“什么?那不是陳友諒的人嗎?”

韓宜可道:“那是他為掩蓋罪行編造的謊言!”

朱元璋氣得臉色煞白,怒罵朱亮祖道:“你個喪盡天良的狗賊!”

朱亮祖道:“陛下息怒,都過去這么久了,還翻這些舊賬做什么!”

韓宜可怒斥道:“卑鄙無恥的小人,可憐道同一代清官,竟死于你這樣的惡棍之手,可喜的是天理昭彰,一切終于大白于天下!”

朱亮祖冷笑道:“小韓哪,你先別得意。要不是羅冕和汪鐸兩個笨蛋上了你的當,你不一定能破案。至少目前還有一點,本侯不說,你搞不清楚。”

韓宜可呵呵一笑,道:“你也太小看本官了。”說著回頭喝道,“劉志仁,跪下!”

站在人群中的劉志仁嚇得一哆嗦,跪在地上結結巴巴道:“韓大人,喊下官何事啊?”

韓宜可罵道:“不要臉的東西,你還有臉問我!說,朱亮祖給了你多少好處,你竟出賣都察院同仁,若不是本官及時察覺,險些鑄成大錯!”

這話把所有人都說糊涂了,劉志仁怎么突然成了叛徒了?周觀政立即勸阻道:“我說韓大人,你可別冤枉好人哪,劉志仁本次辦案可是最積極的一個。”

面對眾人的疑惑,韓宜可笑道:“周大人,你還記得我們初到番禺的情景嗎?那些人故意演戲,好像認識我們。當時我就懷疑有人走漏了消息。聯想到城門口郭玄二的畫像,我才斷定,有人先將我們的畫像傳到了番禺,開始懷疑劉志仁。”

周觀政道:“這是為什么?”

韓宜可道:“都察院擅長人物丹青的只有劉志仁,除了劉志仁,誰還熟悉我們這些辦案人員的相貌,并分毫不差地畫出來呢?他先把我們的畫像畫出來,提前給了朱亮祖的人,等我們一來,一場好戲就在我們面前演開了。劉志仁,本官沒冤枉你吧?”

劉志仁癱軟在地,絕望地哀求道:“大人饒命!”

周觀政狠狠地踹了劉志仁幾腳,罵道:“都察院怎么出了你這么個敗類!”

朱元璋感到納悶,這劉志仁敢于冒著殺頭的危險夜闖后宮,應該是一位正直的好官,怎么會這樣呢?

韓宜可道:“陛下還記得周觀政提升的事嗎?”

朱元璋恍然大悟道:“朕明白了,劉志仁是見周觀政明目張膽頂撞朕,朕反而還提拔重用,于是他也想走這條捷徑?”

韓宜可躬身道:“陛下圣明,劉志仁夜闖后宮的用意正在于此。不過,周觀政是真正的仗義執言正直無私,而劉志仁純粹是在投機鉆營!”

白如雪插話道:“民女還知道朱亮祖的一個秘密。”說著將眾人引到了后院,一個巨大的亭子凸顯在眼前。這個亭子長寬各約三十步,一人多高,亭頂被幾十根石柱擎起,下面鋪著很多竹席。

白如雪和眾人一起動手揭開那些竹席,下邊露出了一層層光彩奪目的金磚銀錠,舉目望去,猶如一片金江銀海。人們無不掩口驚嘆。

白如雪說朱亮祖每次收到錢財,就親自碼放在這里,樂此不疲。她曾看見他獨自在這里欣賞財寶,還躺在財寶上睡覺打滾。

韓宜可想起羅淮臨死前說的那半句話,心里清楚了,羅淮要說的應該是“侯府有藏寶的大坑”。

“皇上,現在一切都清楚了,請您發落吧!”

朱元璋怒不可遏,大喝道:“蠅營狗茍的贓官!來呀,將這個惡貫滿盈的東西給我押赴刑場,就地正法!”

朱亮祖聞言噌地跳了起來,大聲道:“慢!陛下,現在是在我的地盤上!”說著惡狠狠地獰笑起來。眾人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朱亮祖已經掙斷了繩索,從旁邊搶過一把寶劍,指著朱元璋。

朱元璋罵道:“大膽狗賊,你敢造反!”

朱亮祖邊抖動寶劍邊說:“你不就是靠造反奪取天下的嗎?”說著身子一縱,搶到朱元璋面前。眾人大驚,呼啦啦一起沖上來攔擊朱亮祖。

朱亮祖呵呵一笑道:“本侯可沒興趣和你們切磋武藝。”說完閃身躲到后邊,一大群手持弓箭的侍衛立刻擁上來,將眾人困在當中。

千鈞一發之際,忽聽府門外高聲喊道:“萬歲駕到!”

所有人都被這一聲喊驚呆了,皇帝不是在這兒嗎,怎么又來一個?

眾人正在納悶,只見“朱元璋”取下胡須,卸掉偽裝。眾人這才看清,原來是錦衣衛總首領都指揮使毛驤假扮的。

韓宜可等人緊走幾步來到府門口,一起下跪,迎接真命天子。

朱亮祖一時不知所措,呆站在那里。抬頭看時,只見兩隊全副武裝的御林軍魚貫而入,分列兩旁。緊接著一把炫目的黃羅傘蓋出現,朱元璋身著龍袍,威風凜凜地步入侯府,后面跟著徐達、李善長、胡惟庸等一班王公勛臣。再看看四周,院子里不知何時站滿了軍兵,無數槍矛弓箭從不同角度一致指向朱亮祖。

原來,朱元璋在外圍預先將這支軍隊的高層軍官全部撤換了,軍權依舊掌握在皇帝手中。

朱元璋厲聲說:“朱亮祖,你還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時?!”

朱亮祖見大勢已去,只得扔掉寶劍,匍匐在地上哭求道:“陛下饒命,念在微臣戎馬半生,屢建功勛的份上,饒臣一命吧!”

朱元璋怒斥道:“無恥!來呀,通知全縣百姓,都到侯府外教軍場集合,看朕怎么收拾這幫贓官狗賊!”

不大一會兒,老百姓就從四面八方趕了過來,男女老幼,人山人海,將偌大一個教軍場擠得水泄不通。

與此同時,韓宜可先前抓獲的一干人犯,包括汪鐸、張進、米智、李霸、何三以及打撈隊的水匪惡霸共計三百多人都被押了過來。

英蓮已重獲自由,也趕來看熱鬧。

忽然,一個年輕男子走到英蓮跟前。英蓮抬頭一看,驚喜交加喊地道:“玄二哥!”

夫妻二人不顧周圍無數雙眼睛,忘情地相擁而泣。這對患難夫妻終于重逢了,怎能不感慨萬千?

郭玄二和英蓮被浪頭沖散之后,并沒有被淹死,后來被一位老翁發現,才撿了一條命。他養好傷后,一邊打聽妻子的下落,一邊趕赴京城。可是到了南京,又聽說皇帝已經去了番禺,這才返了回來。

二人松開手,發現身邊多了一個人,對他們拱手道:“在下道宜生,多謝玄二大哥,多謝英蓮大姐。若不是你們,家父的冤案恐怕永難昭雪。請受道宜生一拜。”說著跪了下去。

二人急忙攙住道宜生道:“公子,道大人是因為我們才受到永嘉侯的陷害,應該我們感謝您才對。”

正在客套,又過來兩個人。英蓮看見,興奮得都要暈過去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高喊道:“爹,娘!”

朱元璋剛剛走出府門,百姓們就瘋狂地磕頭參拜。

朱元璋聲音洪亮地道:“朕一直訓誡百官,國家的責任在于養民,而不是害民傷民累民。可是,偏就有官員富豪、地痞惡棍,凈干些傷天害理、禍國殃民的罪惡勾當。朕也說過,對于這樣的人,一定要讓他付出百倍千倍的代價。來呀,帶朱亮祖父子!”

紀綱等人聞聲,將朱亮祖和朱暹提了過來。

朱元璋看著朱亮祖道:“永嘉侯,你還有何話說?”

朱亮祖聲淚俱下地道:“陛下,大哥,念在小弟多年跟隨您出生入死的份上,饒小弟一命吧!”

朱元璋厲聲道:“饒你不難,可道同一家的性命由誰來抵!那些屈死的冤魂又由誰來撫慰!朕一向視你為手足,賜予你高官厚祿,實指望你能安撫百姓,造福一方。誰知你不思善行,反而干了那么多齷齪之事,你還有何顏面向朕討饒?你還有何資格活在這世上!”一邊說著,一邊走過來,舉起皮鞭,朝朱亮祖父子狠狠抽去,嘴里不住地大罵“畜生”,打一鞭罵一聲,打一鞭罵一聲。朱亮祖父子像殺豬一樣號叫著,痛哭著。人們清清楚楚地看見,朱亮祖的外衣破了,內衣破了,繼而滲出了血跡,血流如注,皮肉開裂。

不知打了多少鞭子,父子二人都成了血人,渾身上下像被血液浸泡過一般。不一會兒,二人就斷了氣。

處置完朱亮祖,朱元璋火氣稍微減弱了一些。他掃視一圈,又對汪鐸道:“汪鐸,你雖然只是個九品官,可也是朝廷命官,既然遇見道同這樣一個好知縣,你為何不跟著他好好干,偏偏要和羅冕一伙敗類勾結在一起?你還這么年輕,怎么心地如此骯臟!還有劉志仁,你們本可以成為國家的棟梁啊!”

劉志仁和汪鐸早已癱軟成一堆爛泥。朱元璋喝道:“來呀,將這兩個黑心的狗官剝皮實草!”

二人被劊子手剝了皮,填充上稻草,擺放在番禺縣衙的大堂之上。

接著是打撈隊那些人。幾十名錦衣衛沖上來,刀光閃處,人頭亂滾。頃刻之間,這些害群之馬就身首異處。

處理完所有的人犯,朱元璋把道宜生叫到近前,沉痛地說:“道公子,朕對不住你們一家人呀!”

道宜生急忙跪下道:“小人該死,怎么敢讓皇上賠禮道歉。”

朱元璋嘆氣道:“朕追封你父親為義信侯,以慰他在天之靈。你要好好讀書,將來要像你父親一樣做個棟梁之臣!”

道宜生感激涕零地叩謝了皇恩。

朱元璋又看著韓宜可道:“韓愛卿,你的事怎么解決呢?”

韓宜可嚇得一哆嗦,跪下道:“微臣收了羅冕一伙的賄賂,甘愿領受國法制裁。”

朱元璋哈哈大笑,道:“你的事朕已經查清了。如果韓愛卿這也能叫受賄,那誰還敢做清官呢?列位臣工,各位百姓,你們都聽好了。都察院左都御史韓宜可在查辦道同一案中,清正廉潔,不畏強權,全力辦案,不辱使命。朕宣布,羅冕一伙出錢修繕的韓家房屋充公,再賜給韓家繼續居住。羅冕送的五千兩黃金,韓宜可及時轉交朝廷,朕將這批黃金賞賜給他。”

韓宜可上前奏道:“陛下賞賜,臣不敢不領。然而臣想將這批黃金捐獻給朝廷,并奏請陛下用這些錢在沙灣河道上修幾座橋梁,以方便過往的百姓客商。”

朱元璋忍不住鼓掌道:“好一個清正廉明的韓宜可,大明有你這樣的正直之臣,還怕除不盡那些貪官污吏嗎!”

所有人無不為韓宜可的義舉所感動,一起隨著朱元璋鼓起掌來。

朱元璋又看著英蓮夫婦笑道:“你們不是一直未能圓房嗎,朕想給你們補辦一場婚禮,你們意下如何?”

聽見這話,人群沸騰了,無數官民呼啦啦跪下高呼:“吾皇德比堯舜,光昭日月呀!”

韓宜可抹了一把激動的淚水,抬頭仰望著藍天上燦爛的云霞,仿佛第一次發現,大明的天空如此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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