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14年以來,大力發展“印度制造”作為“莫迪經濟學”的核心,一直是莫迪政府力推的經濟議程,也是印度總理莫迪為印度規劃的成為全球經濟強國的必經之路。多年來,中資中企滿懷熱情投身“印度制造”洪流、實實在在赴印建廠發展。然而,自2020年4月中印加勒萬河谷沖突爆發以來,印度政府對中企態度陡然翻轉,以所謂“國家安全”“經濟安全”為由,出臺一系列政策阻撓中國對印正常投資,干擾在印中企正常運行,并嚴格限制中國公民赴印,其打壓力度之大、花樣之多令人咋舌。莫迪政府這一系列舉措實則意在扶持本國企業上馬,運籌“中國+1”戰略,使印度取代中國成為新的全球投資目的地和制造業中心。如今莫迪政府如愿了嗎?
首先是限制中國投資。中國一度是對印度投資增長最快的國家之一。然而,加勒萬河谷沖突爆發后,莫迪政府迅速頒布新的投資規則,修改《外匯管理法》中有關“外國直接投資”(FDI)的條款,將中國投資由先前的自動審批轉到政府預先審批路徑,要求印內政部進行嚴格的逐案審查。值得注意的是,該規定不僅適用于中資在印綠地投資,也適用于股權收購等實益所有人變更的投資行為,大大收窄中企投資印空間。四年來,中企共向印政府上報約450份投資申請,其中印政府僅批準70余份。
第二是強制要求在印中企全面印度化。與國際通行規則不同,印政府要求的“本土化”不僅在于為印創造就業和稅收,更在于高管雇員、供應鏈、營銷網絡乃至企業股權的全方位印度化。以手機企業為例,小米、vivo從進入印度市場之初便迅速投建工廠,實現產品的“印度制造”,并搭建了本地高管班子,本土化十分徹底。但這并不能令印政府滿足,后者又采取“三步走”手段,試圖為這些中企品牌“大換血”:先是指控這些企業使用“由中國人擁有和管理的分銷公司”,要求必須更換至“印公司經營的分銷渠道”,之后又命令這些品牌舍棄原來的中企在印工廠,必須找印本地代工廠組裝生產,最后,印政府又提出,本土企業要在與中國手機公司組建的合資公司中擁有至少51%的股份。壓力之下,vivo或被迫向印老牌財團塔塔集團出售其印度子公司51%的股權,據印媒報道,OPPO也被迫與印當地企業洽談“賣身”事宜。
第三是限制并干擾中企正常經營。印政府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一是以涉嫌“偷稅漏稅”“財務欺詐”等為借口強化對中企的審查滋擾。近年來,包括華為、小米、中興、OPPO、vivo在內的中國廠商受到印度稅務、海關、反洗錢和外匯違法主管部門等政府機關的頻繁調查,且遭到追繳稅款、扣押資產、凍結銀行賬戶等處罰。二是設立多重歧視性政策,限制中企參與正常市場交易。包括專門將中企排除在“生產關聯激勵計劃”(PLI)資助范圍之外,限制甚至禁止中企參與政府采購項目投標,禁止印國內電信運營商采購華為和中興通訊設備,規定從中國進口電力設備和部件須先經過政府核批等。三是直接禁止中企在印活動。包括封禁微信、微博等上百款中國手機應用、單方面取消中資企業已中標建設項目等。
最后是嚴卡中企人員赴印簽證。2020年起,印政府大幅壓縮對中國公民的簽證發放。此前,印政府每年對中國公民發放約20萬份簽證,2020年后,該數據銳減至約2000份。大批技術人員的商務、工作簽證申請或是直接被拒,或是審批延誤、遲遲無果。
然而,這些措施實際給印度產業鏈、價值鏈帶來的沖擊和損失大于收益。一方面,部分印企確實從莫迪政府壓制中企的行為中受益。例如,塔塔集團在2021年首次進入手機制造領域,為老款iPhone制造零部件,2023年11月,其收購了中國臺灣公司緯創在印業務,開始組裝iPhone,而今又在籌謀收購vivo印度子公司來壯大力量,以求更快切入手機制造賽道;印電子產品制造商Dixon Technologies則得益于印政府對中企“使用本土代工廠商”的要求,訂單激增,過去一年內其股價上漲150%。
但另一方面,在貿易和生產全球互聯、產業鏈價值鏈跨國分布的今天,印政府精準打擊有“中國血統”的資本、企業和人員的措施,同樣會對印本土產業產生強大“后坐力”,且傷害范圍和力度遠大于少數印度大財團的得利。
其一,投資下降,阻礙印度產業鏈完善擴張。印政府措施對中企赴印投資熱情“降溫”效果顯著:印商工部部長高耶爾稱,2014年4月至2019年3月,中國流入印FDI約合18.1億美元,平均每年約3.6億美元,但到2020~2021財年,中國大陸和中國香港對印FDI降至僅兩億美元,2021~2022財年上半年這一數字繼續下降,僅為3600萬美元。
此外,印政府的舉措還使一些原本計劃進入印市場、或有意在印擴大投資生產的中企變得謹慎,阻礙印相關產業全產業鏈的構筑和擴張。以印政府引以為豪的電子產品制造業為例,被稱為“果鏈一哥”的中企——立訊精密在過去三年多次嘗試擴大在印業務,但其高管赴印簽證被拒,投資申請也未獲印政府批準,最終該企業放棄印市場,轉而對越南追加投資3.3億美元。據印媒報道,過去四年的中印關系緊張已致印電子制造商在生產領域損失150億美元,喪失十萬個工作崗位。印業內人士稱,若PLI計劃沒有將中企排除在外,2020年以來印手機制造產業本可多至少50億~70億美元出口收入。
其二,技術交流受阻,印度制造能力提升放緩。在工業設備方面,印度依賴自華進口。據印經濟智庫全球貿易研究倡議組織報告,2023~2024財年,印總計進口3370億美元工業品,中國產品在其中占據30%的份額,是包括機械、化工、制藥和紡織在內的印度八大主要工業部門的最大供應來源。進口的工業設備還需專業技術人員調試、操作和維護,政府強行叫停審批中國技術人員簽證,很容易造成這些產業的設備閑置、生產延遲,不僅平添印企財務負擔,甚至導致其產能被迫轉移至他國。印政府主動“卡死”與中國技術交流、知識共享的渠道,實際是在印追趕中國發展經濟的道路上給自己主動設障。

莫迪政府的如此作為也對印度吸引全球投資形成阻礙,無益于印度實現成為“全球制造業中心”的宏愿。
一是對其他外資形成“寒蟬效應”。印政府向來對外資難言友好,收割跨國巨頭、敵視外資、搞“殺豬盤”的行徑在過去屢見不鮮。莫迪政府上臺后,雖著力改善印營商環境,但政策慣性難除。對待熱情赴印投資設廠的中企,印政府前恭后倨變臉程度之大也警醒著其他投資者。出于對印政策環境的忌憚,很多外資選擇了越南等政策環境更加優越的目的地。
二是不利于融入地區供應鏈體系。制造業的供應鏈復雜度遠高于其他產業,從地緣經濟來看,當前全球三大生產網絡圍繞歐洲、北美、東亞構建,對比毗鄰北美的墨西哥和距東亞更近的越南等競爭對手,印地理位置并不占優,且印主導的南亞次大陸經濟發展水平整體較低,地區一體化程度差,難為“印度制造”提供區域層面的支撐動力。因此,在全球經濟日益區域化的今天,“印度制造”要順利推進,必須倚仗東亞供應鏈體系的托舉支持。但是,打壓驅逐中資中企,阻隔與中國的技術交流,阻礙了印度融入地區供應鏈體系的步伐。事實上,印政府的一系列決策,包括加高進口關稅、退出《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打壓驅逐中資中企,都是在用行動表明其不愿“屈就”于東亞供應鏈體系而更樂意自起爐灶,一步到位把控制造業龍頭。
如今印度國內也開始出現看到印度經濟發展現實的理性聲音,指出基于“印度制造”自身利益,政府應盡快放寬對中資和中國公民赴印簽證的限制。2024年7月,印財政部發布《2023~ 2024財年印度經濟調查》報告,明確提出“若印政府想在全球層面擴大出口,那么印要么加入中國的供應鏈體系,要么吸引中國直接投資”。印企也多次要求政府放寬中資中企入印審批,但遺憾的是,印政府內部對此仍存較大分歧,尚未有統一政策出臺。7月30日,印商工部部長高耶爾公開稱“目前沒有計劃重新考慮允許中國投資”。不過,據印媒報道,8月7日,印政府已啟用面向中國技術人員的短期商務簽證審批網站。
在吸引外資、推進“印度制造”方面,莫迪政府似乎存在兩大幻覺:一是隨著中美戰略博弈加劇和西方推進全球產業鏈重構,從中國流出的外資將一股腦涌入印度,印度制造“替代中國”指日可待。但是,印度并非西方資本的“天選之地”,從中國回撤的外資更多回流美歐,或轉移至東南亞國家。以美對印FDI為例,該數據在2020~2021財年達到138億美元的歷史高峰后下滑,到2023~2024財年已縮水至49.98億美元。二是印度龐大的市場對企業是“致命誘惑”,面對這塊大蛋糕,即便曾有打壓驅逐,但似乎只要印政府招一招手,資本和企業都會迫不及待進入。其忽略的一點是,全球資本確實看好印度這個大市場,但市場潛力不等于制造實力,鑒于印度尚未齊備的制造業產供體系和政府任性自顧的政策記錄,未來一段時間內,資本恐怕很難選擇印度作為其全球制造和出口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