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豬盤”盯上全球老年人

“殺豬盤”是電信網絡詐騙中的一個大類，名字源于詐騙集團的黑話，指詐騙者先物色某個有錢人（“豬”，即物色受害人為詐騙目標），再以婚戀交友、冒充公檢法、投資理財等為手法（“盤”，即借此設局坑人），達到套取財產目的后便逃匿（“殺”，養肥殺豬即套取受害人錢財）的詐騙犯罪。因其臭名昭著，國際上已直譯為“Pig-Butchering Scam”（即宰豬式詐騙），受害人往往錢財盡失，身心還備受摧殘（尤其是女性），崩潰自殺者已不鮮見。

高齡受害人的養老錢血本無歸

林婆婆在20世紀60年代從中國臺灣移居美國，擁有植物學碩士學位，兩任丈夫都已因癌癥去世。其他三個兒女都事業有成，唯一讓她牽掛的就是身體有殘疾的小兒子。這是她的一塊心病，一直惦記著自己百年之后能有足夠的錢讓小兒子生活下去。

2022年夏天，她的手機收到一條短信，對方詢問他們是否認識。她回復“不認識”，接著一名男子打來電話，接聽后兩人聊了一段時間，然后雙方在一款中文即時聊天軟件上互加了好友。在隨后的聊天中，她告訴對方，自己最近一直在從事家庭健康營銷。男子則稱自己也在醫療保健領域工作，在一次直升機失事的事故中失去了愛妻，自己也受了傷，還發了一張在醫院里康復時的照片。

其實，這個男人是“殺豬盤”的騙子。詐騙集團通過漫無目的地撒網（發短信/發郵件/打電話），有回復、接聽的就是上鉤了。接著安排“聊手”和上鉤的人一對一聊天，即“找豬”，讓受害人解除警惕，尋機掌握其財務狀況。如果發現受害人有價值，即“夠肥”，他們就會安排“精聊”騙局，出動最強的“聊手”，抓住受害人的心理弱點，用各種借口和幌子將話題轉移到資金類的需求方面，例如稅收補償、經營撫恤、賠償欠款、投資理財等，目的就是讓受害人掏錢——這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

騙子告訴她，自己投資加密貨幣賺了很多錢。林女士顯然動了心。不久之后，騙子為她建立了一個“在線投資平臺”，開始引誘她投資。詐騙團伙能給一個受害人單獨建一個平臺，說明已經摸清了退休的林婆婆“多金”。接著就進入“養豬”階段了。

在通過摩根大通銀行電匯出第一筆2萬美元時，“平臺”立即給了她豐厚的回報。為了引誘受害人不斷投資，騙子都會“放長線釣大魚”，有的詐騙集團甚至讓受害人在第一筆投資后真正獲利、取現，讓受害人篤定相信這是“正規平臺”，引誘其放心進行大筆注資。此時受害人仍然謹慎，即便受騙，損失也不多，如果及時識破對方伎倆，完全可以抽身止損。

這時候騙子對林婆婆說，如果投資更多，她就會賺得更多。這顯然拿捏到了林婆婆的心病。在“為了兒子值”的心態下，林婆婆完全相信了騙子和他的“平臺”。她開始不斷地匯出大筆資金，那些是自己和已故醫學研究員丈夫多年的積蓄。她相信“平臺”更新后的“報表”上已賺取30萬美元的“利潤”，每天都開心地憧憬著小兒子今后將衣食無憂。在匯光了自己的積蓄后，林婆婆又打電話給她的一個女兒，要求她也加入，用更多的錢來投資。女兒立刻起了疑心，想馬上補救，但已經來不及取回匯出去的錢了。

老人群體被電信詐騙盯上

在短短三周的時間內，一場始于中文聊天APP的網絡騙局就讓洛杉磯的林婆婆把畢生積蓄都給了出去，72萬多美元被騙得干干凈凈，心情崩潰到幾近自殺。

也是2022年，同城一位77歲的喪偶老婆婆雅菲，在接到詐騙電話后回復“沒有在亞馬遜網站買4臺電腦”，解釋了半天后“國稅局特工”打來電話，稱其社會安全號碼和姓名被犯罪企業拿來設立假公司，要求其“立即轉移資產到指定賬戶”。在接連不斷的催促和恐嚇下，她渾渾噩噩地按照指示去“自證清白”。結果在兩個月內失去了180萬美元積蓄，還搭上了住了40年的房子。都快兩年了，她只能租房勉強度日，還沒想通晚年怎會遭此困境。

2023年，洛杉磯還有兩名老年人遭到類似網絡詐騙。一位是金融服務業的退休人員，因為相信了“電子賬單有差異、可以修復”而被騙；還有一位退休女教師，被電腦彈出的虛假病毒警報所騙，繼而被引導相信“正在協助刑事調查”，將錢從自己的銀行賬戶轉移到比特幣賬戶中；兩人都損失了大約8萬美元。

四個案例的受害人有以下共同點：高齡（脫離社會）、獨居（交流不多）、多金（有一生的積蓄），且女性居多。這些特點也是某種弱點，并被國際犯罪集團所利用。

根據美國聯邦調查局互聯網犯罪投訴中心的統計，2018年至2022 年的五年間美國收到326萬起消費者被欺詐的投訴；僅2023年一年，美國接報電信詐騙案件的損失就有103億美元；而以老年人為目標的電信詐騙正在全球逐漸盛行。

起訴銀行的老人們

“我的生活不能被詐騙給毀了！”林婆婆哀嘆道。她舉起自己種的玫瑰花，讓記者拍了這張憂郁的照片。自從被騙得血本無歸后，她就把自己的花圃作為了精神寄托，如今她想到了起訴銀行 “為什么他們當初不阻止我 ？”

四個案例的每個受害人都承認自己判斷失誤導致如此輕易地被騙，當他們回過神后都感到很尷尬。林婆婆和雅菲都把起訴指向了當時經辦轉款的摩根大通銀行，理由是銀行沒有叫停她們重復的、大額的、異常的電匯行為。在此之前，已經有4起類似案件的受害人向銀行索賠要求挽損的訴訟達成和解。

的確，摩根大通銀行在這些案件中難辭其咎，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起了“助推”作用。比如，銀行員工的警惕性不夠。雅菲先前去位于圣馬特奧縣的美國銀行分行匯款，銀行員工詢問她后認為情況可疑，遂拒絕了她的匯款。隨后她又在騙子的指導下去了摩根大通的分行。在這里，她只遇到了一次被詢問轉賬目的，但最后員工還是讓她繼續交易。還有一次，在摩根大通的門洛帕克分行，一名員工將她拉進一間私人房間，告訴她將不會允許此次交易，還說“如果你是我媽，我不會讓你這樣做的”，然而就在同一天，雅菲驅車到了附近的一家摩根大通的銀行，并成功向騙子轉賬28.6萬美元。

又如，銀行對儲戶反常行為不敏感。兩名受害人訴稱，她們都沒有將大筆資金轉入和轉出賬戶的歷史，而一兩個月間多次、大額的異常電匯行為，應該未引起銀行監管機制的質疑。現在的金融機構經常會聯系客戶詢問信用卡購買情況，但這種頻繁電匯到某銀行和異常轉移大量資金，卻幾乎沒有遇到監管方面的任何阻力。特別是林婆婆不到一個月時間6次到摩根大通銀行的一家支行大額電匯，竟沒有引起摩根大通的任何反應。

再如，銀行沒有主動預防。其實各大銀行的監管系統和員工都已經意識到了“異常”，往往這些異常意味著客戶已經受到了損失。兩名受害者的律師和家屬都提出疑問，既然銀行的某個分支機構、員工已經懷疑到可能存在欺詐行為，其應該（但卻沒有）對該賬戶進行標記，以便提醒附近的分支機構對此戒備，借此保護儲戶的資金安全。

客觀地說，我們生活在一個令人麻木的“數字轟炸時代”，只要稍不注意，任何人都有可能陷入國際詐騙集團精心策劃的騙局，尤其是“研究告訴我們……當人們的大腦老化時，他們會更容易受到影響，而且這些騙局非常復雜” 。當雅菲被美國銀行拒絕電匯時，騙子甚至從她口袋里的手機監聽到了談話，然后讓她嘗試另一家銀行，并指導她編造理由稱“正在投資房地產，計劃開設一個‘冥想和替代治療中心’”，一步步指示她如何操作，直到把她的錢掏光。鑒于后續受害人和銀行間可能會有大量的訴訟案例，一些州已在醞釀旨在讓銀行兜底負責的《老年人欺詐保護法案》。

“豬肉”是如何變現的

全球的“殺豬盤”詐騙都往往從一條不明手機號碼發來的短信開始，而誘騙受害人在“加密貨幣投資”項目上注入資金是其主要伎倆。“加密貨幣投資”也就是“數字貨幣投資”，在區塊鏈技術的推動下，“被認為是21世紀最有前景的技術”。例如比特幣兌換美元的牌價短短數年間就“一飛沖天”，這讓很多人心動不已，夢想著能“站在風口，一夜暴富”。但受害者沒想到的是，一旦自己心心念念的致富項目是假的，當他們的投資到了一定程度也就是“養肥了”的時候，詐騙集團就會玩消失，讓他們血本無歸。這聽起來很牽強，但上當的人真的很多。例如2024年2月被起訴的一名堪薩斯州的銀行家，他就是因為陷入此類詐騙而非法挪用了銀行4710萬美元資金。

2024年2月，美國得州大學格里芬教授團隊發布了一項研究成果——《加密貨幣的流動是如何資助奴隸制的：“殺豬盤”的經濟學》。通過區塊鏈追蹤工具，他的研究團隊分析了超過4000名受害人的資金流，發現絕大部分“殺豬盤”詐騙集團的基地來自東南亞，而該類詐騙給全世界受害人共造成了約750億美元的損失。這個數據遠高于之前的判斷。

該成果指出，從2021年1月到2024年2月，750億美元的資金通過加密交換交易所被“洗白”。當然，這部分贓款并非全部來自“殺豬盤”詐騙，還有一部分來自其他犯罪活動收益。研究者沮喪地發現，犯罪集團規模之大、組織程度之深，導致執法機關對其的打擊往往只是隔靴搔癢，“他們很大程度上毫發無損”。

而這些詐騙短信的發送者往往也是另一類受害者。據聯合國估計，在東南亞尤其是柬埔寨、緬甸等國的“詐騙園區”內，大約有20萬人從事詐騙犯罪。他們當中不少人是被“高薪”的幌子等誘騙過去，有的則是被人口販子賣過去的，不少人被強迫犯罪，甚至被毆打和虐待，成了電信詐騙集團的奴隸。

使用資金流穿透工具往往能窺探到詐騙集團運作的本質——把贓款“洗白”轉為“合法”。詐騙集團要通過傳統的金融系統轉移這么多現金極其困難，因為監管系統要求取款人必須通過銀行匯兌，還要遵循“了解你的客戶”程序，“否則你就得把現金裝進袋子里”——這就是為什么傳統的洗錢方法被發現和暴露的概率很大。而加密數字貨幣是“去中心化的、支持點對點交易的資產”，無須經過銀行等傳統金融機構就可以實現價值轉移，速度快、成本低、隱匿性強，與執法機構合作有限，很快便成為犯罪集團青睞的洗錢工具。

該研究發現，美國有150 億美元的被騙資金流來自5個交易所，其中包括西方國家受害者通常使用的 Coinbase（成立于2012年，美國比特幣和其他數字貨幣交易平臺，2021年在納斯達克上市）。一旦詐騙者獲得贓款，他們通常會將其轉換為流行的穩定幣Tether（即數字貨幣 USDT，中文稱“泰達幣”，是2014年美國Tether公司發行的全世界第一個法幣價格相對穩定的“穩定數字貨幣”，主要用于資金避險、交易中介、支付結算等），而在犯罪分子觸及的地址中，84%的交易量居然都來自泰達幣，也就是說，該研究揭示了“泰達幣是犯罪網絡的首選貨幣”這一事實。

犯罪集團通過數字貨幣繞開金融監管，但畢竟加密貨幣只是一種媒介，最終他們還是會將詐騙所得發送到“集中式加密貨幣交易所”，以兌現傳統貨幣、實現合法化。因此，循著“受害人→傳統貨幣→電匯→加密貨幣→加密貨幣交易所→兌換傳統貨幣”這個路徑，專門調查加密貨幣的挪威Chainbrium“鏈錘”公司通過分析受害人打款的區塊鏈地址，發現大筆的資金都流經了一個名為Tokenlon的加密貨幣交易所。據此，他們認為該交易所是一個詐騙集團用來掩蓋資金來源的洗錢中轉站，進而斷言“美國人的錢直接流向東南亞，進入了地下經濟” 。

只要是加密貨幣交易所，就一定會有詐騙集團的洗錢行為。格里芬教授表示，在林林總總的這類“交易所”里，Binance（即“幣安”）仍然是市面上最受歡迎的交易所。“幣安是他們可以將大量資金轉移出（監管）系統的地方”。公開資料顯示，幣安是一個加密貨幣的綜合交易平臺，注冊用戶遍及全球，號稱全球最大、最流行的交易平臺，能提供安全購買、出售和持有超過150種加密貨幣（包括比特幣、以太坊、萊特幣以及其BNB代幣等）的能力，一度擁有近60%的加密現貨交易市場份額。2018年4月，幣安每秒140萬次的交易能力吸引了600萬用戶，使其成為全球最大的加密貨幣交易所。

樹大招風，美國檢察官和監管機構已經盯上了幾家加密貨幣交易平臺，幣安是第二家。2023年11月幣安承認參與涉嫌洗錢、無證匯款和違反制裁的行為，并同意支付43億美元罰款來了結這場長期調查。其CEO及創始人趙長鵬承認自己未能維持有效的反洗錢計劃，本人辭去CEO一職。2024年4月30日，趙長鵬被美國西雅圖聯邦法院判處四個月監禁，成為了第二名被判入獄的主要加密貨幣老板。

美國政府指控幣安違反反洗錢和制裁法，沒有向有關當局通報10萬多筆可疑交易。這些交易都與美國視為“恐怖分子”的組織有關。幣安也從未通報有關販賣兒童性虐待內容網站的交易，同時還是勒索軟件非法收益的最大接收平臺之一。這43億美元罰款包括幣安將支付的18億美元刑事罰款，以及被沒收25億美元。這筆罰金也成為美國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企業罰款之一。與泰達幣（Tether）一樣，幣安現在也在某些情況下與執法部門合作，凍結了有關欺詐賬戶并將資金返還給受害者。該公司發言人表示，最近與當局合作，在一起“殺豬盤”案中扣押了價值1.12億美元的資金。

（責任編輯：張敏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