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訶池的前世今生

我是沖著陸游的詩“摩訶古池苑，一過一消魂”，懷著朝圣般的心情，在早晨七點趕到摩訶池的。只見晨光微露、秋霜匝地，池面水汽氤氳，宛若輕柔的面紗朦朧了摩訶池美麗的容顏。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遠(yuǎn)處飄來打太極拳、跳廣場舞的樂曲聲。

我沿著鳥兒鳴囀的信步花道踽踽獨行，穿過時光隧道，走進一千四百年前摩訶池的歷史里。

《方輿勝覽》記，隋文帝楊堅四子楊秀為蜀王，為建蜀王府和子城，令民工在皇城周圍取土成坑，后積水成池。一游仙胡僧見之驚呼：“摩訶宮毗羅！”梵語“摩訶”為大宮，“毗羅”為龍，此話意思就是說：“此池廣大有龍耳！”從此，這個不經(jīng)意間開鑿的人工湖被取名為“摩訶池”，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唐代，摩訶池?zé)煵ê泼煳灏倮铮姹滩囦佟⒂未c點，修竹蔭蘙、垂柳飄逸，藍天白云倒映池中，縹緲勝似瑤池仙境。李白匆匆趕來，登上摩訶池旁的散花樓，驚艷成都獨特的美麗和繁華，留下了“暮雨向三峽，春江繞雙流。今來一登望，如上九天游”這樣飄逸的詩句。摩訶池的風(fēng)光，引來天下才子名媛百鳥爭鳴，雪泥鴻爪化作文字的豐碑高高屹立。晚秋時節(jié)杜甫來了，陪他的好友成都尹嚴(yán)武泛舟摩訶池，睡臥青溪，醉成詩篇：“湍使風(fēng)醒酒，船回霧起堤……莫叫驚白鷺，為伴宿青溪”；白居易穿過千里蜀道來了，被摩訶池黃昏時天水一色的寧靜美所震撼：“北樓西望南樓東，摩訶池上水如空。綠陽柳下長亭晚，殘日余霞映遠(yuǎn)空”；唐代四大女詩人之一的薛濤來了，玉立池畔，凝望那湖水溟蒙的蒼茫，昔日和蕭中丞戲水蕩舟摩訶池的情景浮現(xiàn)心頭。斯人已去，不禁悲從中來，于是她提筆寫下哀婉深沉的七絕：“昔以多能佐碧油，今朝同泛舊仙舟。凄涼逝水頹波遠(yuǎn)，惟有碑前咽不流”；晚唐名將高駢一身戎裝、策馬揚鞭來了，沉醉在春天的美景里，詩云：“畫舸輕橈柳色新，摩訶池上醉青春。不辭不為青春醉，只恐鶯花也怪人”。唐朝的鴻儒巨匠們前前后后來此吟詩論道，在歷史的天空中遙相呼應(yīng)的詩意靈魂，演繹著不同的詩篇。

歷史進入五代十國。《蜀梼杌》記，前蜀皇帝王建，將摩訶池改名為龍躍池。他的兒子王衍繼位，擴建皇宮，將龍躍池納入宮苑，環(huán)池修建宮殿亭臺，延袤十里，又給龍躍池注入新的活水，改龍躍池為宣華池。

前蜀滅亡后，后蜀孟知祥稱帝，半年駕崩。那時，中原群雄逐鹿，無遐西顧，后蜀偏居一隅，成了亂世之綠洲。三子孟昶即位，大興土木，將水域面積擴大到1300畝，新鑿九曲龍池，趕造水晶殿，使建筑與池水渾然一體，又將宣華池復(fù)名為摩訶池。十里長堤楊柳依依，奇葩萬朵，百步一亭，五十步一榭，復(fù)道畫廊，幽深回環(huán)。長廊倒映池中和荷蓮交融，似龍宮天闕，妙不可言。用后主孟昶的話就是“美哉，堂皇似秦始皇之阿房，幽曲似隋煬帝之迷樓矣！” 摩訶池皇苑也從此進入歷史的鼎盛時期。孟昶愛妃花蕊夫人的《百首宮詞》就誕生在這里，這是她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精神故園。她以宮中人的身份書寫宮廷生活，創(chuàng)作的詩詞具有歷史文獻價值。語言綺媚、婉約，又具審美情趣。“龍池九曲遠(yuǎn)相通，楊柳絲牽兩岸風(fēng)。長似江南好風(fēng)景，畫船來往碧波中”就出自她之妙筆。一幅蕩舟摩訶池歡暢、愜意、浪漫的畫圖躍然紙上，不似江南勝似江南，成為文化與自然并存的雙重景觀。“以詩證史”，透過《花蕊百首宮詞》，我們窺視了那個特殊的斑斕多彩的時代。

好境不長，宋太祖趙匡胤滅后蜀，后主一家及大臣押赴汴京受降。幾天后，孟昶暴亡。花蕊夫人入宋宮，也落得“花自飄零水自流”的悲情結(jié)局，卻留下了震鑠古今的千古名篇《亡國詩》：“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十四萬軍齊解甲，更無一人是男兒。”令天下須眉汗顏。

到兩宋，摩訶池水源枯竭，水域面積縮小到500畝，但仍水光瀲艷，魚戲淺底，一幅江南水鄉(xiāng)工筆畫的景象。陸游見了寫出心中的感慨：“摩訶古池苑，一過一消魂。”高度贊賞摩訶池之美。蘇東坡根據(jù)蜀主和花蕊夫人暑夜在摩訶池納涼的記載，輔衍成名篇《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fēng)來暗香滿……”不僅寫出了夏夜池殿的清涼，還寫出了花蕊夫人冰清玉潔般的風(fēng)姿。文人墨客的詩作詞令使摩訶池再度聲譽鵲起，成為游覽勝景。

到明代，蜀王朱椿在成都修建皇城、皇家林園，將大半個池填平，摩訶池進入奄奄一息的垂暮之年。

清朝康熙四年，填池角修貢院。

民國三年，茍延殘喘的摩訶池被徹底埋葬在地殼深處，成了軍人的演武場。

想當(dāng)年的繁華大氣，摩訶池之于成都，猶如秦淮河之于南京，西湖之于杭州——論年紀(jì)，摩訶池比西湖還久遠(yuǎn)。假如不是人為的因素，它延續(xù)到現(xiàn)在，絕不輸于西湖！可惜歷史無法假設(shè)。它消失了，只留下唐詩宋詞，留下后人的聲聲嘆息，活在后人綿綿不絕的記憶里。

我陷入深深的冥想，突然，游客的聲音把我從歷史深處拽了回來。

秋陽升起來了，微紅、殷紅、深紅、赭紅，一片明艷。霜霧化作星星點點的珍珠在花瓣葉片上閃爍，秋風(fēng)噴灑著花香，飄蕩著流動的美。這時的游客如過江之鯽，從我身邊擦肩而過。

歷經(jīng)千年的風(fēng)霜雨雪、滄海桑田，摩訶池終于迎來了轉(zhuǎn)機。2013年，成都市體育中心在騾馬市一帶提升、改造施工中，發(fā)現(xiàn)一處重大古代遺址，約5萬平方米。經(jīng)考古專家研究、考證，確認(rèn)這兒就是聞名遐邇、埋藏于地下的皇苑摩訶池。

后來，為殘損的歷史整形，在歷史斷層處施展縫合，在歷史罅縫里注入活力，政府在原址上重新修起了摩訶池公園。

在芙蓉閣遺址，盡管當(dāng)年花蕊夫人筆下的“錦城上起凝煙閣，擁殿遮樓一向高”的皇家園林樓閣消失怠盡，只有復(fù)刻宋代拼磚地面上屹立的一座座樓閣柱礎(chǔ)，但周圍鋪天蓋地的芙蓉疊錦堆霞，蔚然大觀。紅芙蓉、白芙蓉、黃芙蓉、五色芙蓉、醉芙蓉一齊綻放，大若牡丹，香如幽蘭。在眾花中，尤以醉芙蓉奇美無比，一日三變，晨白，午紅，夕紫，像姑娘嬌羞美麗的臉龐。它們自帶陽光，拂去冷峭的霜，融化成千年一笑。我愛芙蓉的千嬌百媚，愛它純凈淡雅的幽香，更愛它在百花凋謝時綻放的風(fēng)骨，從骨子里流淌而出凜冽仙氣。蘇軾曰：“千林掃作一番黃，只有芙蓉獨自芳。換作巨霜知未稱，細(xì)思卻是最宜霜。”難怪人們尊它為拒霜花，霜下仙。成都因芙蓉而浪漫，芙蓉成就了錦繡成都。正如白居易的詩：“莫怕秋天伴愁腸，水蓮花盡木蓮開。”這就是詩人對芙蓉靈魂的最高禮贊！忽然，一位面若芙蓉，身著一襲白色長裙，手持一卷詩書，低吟著詩詞的女子向我走來。恍惚間，只覺她便是花蕊夫人！待她遠(yuǎn)去，這才清醒這是千古一夢。

關(guān)于芙蓉花，《楚辭·離騷》有詩云： “制茭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裊裊婷婷，風(fēng)情萬種，過天門山，沿楚江北上，一路花開，一路馨香飄灑，來到岷江邊的青城縣（現(xiàn)名都江堰）。傳說花開在一家豪門望族的美婦的夢里，她便吞下芙蓉，后生下千金姓徐名慧。從此，“花蕊感孕”之說傳遍青城，徐慧從小就酷愛芙蓉。她16歲進宮，孟昶見她美得“花不足以擬其色，而似花蕊之翾輕也”，即賜她芳名花蕊夫人。后見她才華橫溢，又升為慧妃。花蕊夫人愛芙蓉，后主下令在河渠湖池養(yǎng)植水芙蓉，在羊馬城墻下、街道亭院里廣植木芙蓉。幾年后，水木芙蓉盛開，出現(xiàn)了一城風(fēng)水皆芙蓉的勝景。

在宮墻遺址，只有復(fù)刻的一段殘垣斷壁和石獅、礎(chǔ)石，卻見證了古老土地上成都的大變革。遙想當(dāng)年后主攜花蕊夫人，率眾大臣嬪妃登上城墻，站在觀花亭極目遠(yuǎn)眺，四十里錦繡盡收眼底。各色芙蓉在艷陽高照下競相綻放，五彩繽紛，像天上豐滿的彩云，一時分不清天上人間。孟昶看得龍顏大喜，曰：“自古成都為錦城，今日觀之，真錦城也！但見四十里芙蓉一片錦繡，可謂蓉城耳。”

“蓉城”這個傳之后世美麗浪漫的城名，從此應(yīng)運而生。成都原叫錦城，現(xiàn)在又多了一重別名桂冠。

一座城市因文化的傳承、熏陶顯得厚重大氣。1983年5月，芙蓉花被定為成都市花，一張靚麗的文化名片橫空出世！

我踏著腳下沉淀的每一片歷史印記，輕輕地走，賞完池周6個景點，最后來到摩訶池。從東向西望去，池面呈曲折長形，碧綠，澄澈，宛如被陽光抱進懷里的一塊流動的碧玉。池邊有幾位美院學(xué)生模樣的女孩坐在小凳上，墊著畫板正在寫生。我屏神凝望池水，碧波粼粼，游魚歷歷，藍天白云、飛鳥紅花倒映水中，碧水藍天渾然一體，波光花影上下交融，一片明艷！小鳥在水里飛，錦鱗在天上游，白云在水里凝結(jié)，芙蓉在藍天綻放。我傻傻地分不清了，只覺后蜀皇宮的龍舟畫軻、華軒彩船在逐浪爭流，傳來一曲曲如夢如幻、纏綿婉轉(zhuǎn)的古箏樂音，似先秦的古雅，似唐宋的風(fēng)月。畫畫的女孩畫著畫著叫起來，唉喲，我怎么將摩訶池畫成枕水而臥的睡美人啦，像洛神臨凡了！另一個女孩看著自己的畫也叫道，我畫成花蕊夫人啦！柔柳像她的云鬢，芙蓉是她的臉龐，綠色輕紗卷起層層褶皺透出她優(yōu)美的身段……一個風(fēng)華絕代的花蕊夫人呈現(xiàn)在面前，那是消散在歷史中的一段后蜀風(fēng)華，是沉淀在歷史血脈中多姿多彩的文化傳承！人們圍了上來，爭看這天人合一的奇觀！一個老頭捋須笑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大詩人蘇軾的詩借放在這兒總相宜，總相宜！

【作者簡介】白爾，生于1943年2月，四川西充人；著有長篇小說《武瞾千秋》《絕代皇妃花蕊夫人》《青山白雪》，劇本《愛的交流》等，現(xiàn)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