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年前,《黃河大合唱》為何會誕生于延安?冼星海如何在同延安的短暫相逢中,進入一生創作中的黃金年代?短短一年多的陜北生活,又怎樣影響著他此后的人生?
窯洞里誕生的曠世之作
夏秋之交,壺口瀑布最為壯觀的季節。源自青藏高原、穿越塞上江南、劈開晉陜峽谷,奔騰的黃河裹挾著泥沙來到壺口,河寬驟然收束,河水從陡崖上傾瀉而下,濁浪排空、濤聲如雷……
抗戰時期,在“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詩人光未然正是在壺口一帶目睹了這般“紅日高照,水上金光迸裂”的震撼場景,創作出一首長詩。此后,作曲家冼星海在延安的窯洞中為其譜曲,創作出了民族交響史詩《黃河大合唱》。
光未然曾在回憶文章中寫道:“我的歌詞正是星海希望得到的,他的音樂的壯麗超出了我的想望。這種高度的心靈契合,是文藝家一生中難得的幸事。”詩人和作曲家在延安的相遇,成就了這座中國音樂史上難以逾越的高峰。
1938年10月,光未然帶領抗敵演劇隊第三隊奔赴呂梁山抗日根據地,從壺口附近東渡黃河時,年輕的詩人被船夫們與狂風惡浪搏斗的場景深深震撼,高亢嘹亮的船工號子也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次渡河和觀賞壺口瀑布的感受,使我產生了創作的形象、靈感和激情的沖動。”
1939年初,光未然因行軍時墜馬受傷到延安治療,當時正在延安魯迅藝術學院(簡稱“魯藝”)音樂系執教的冼星海前去探望。在此之前,兩人曾聯手創作出《高爾基紀念歌》等抗戰歌曲。如今在病房中,兩位好友心有靈犀,期待著再度合作。
病床之上,光未然忍著劇痛,構思著這部宏大作品的歌詞。黃河對民族的哺育、黃河的屈辱與呻吟、黃河的覺醒與怒吼……詩人的情感如黃河浪濤一瀉千里,5天時間,400多行詩句一氣呵成,《黃河大合唱》的8首歌詞就此誕生。
1939年3月11日晚上,冼星海受邀參加演劇第三隊的歌詞朗誦會。在西北旅社的窯洞里,伴著一盞昏暗的油燈,25歲的光未然朗誦起這首長詩:“朋友!你到過黃河嗎?你渡過黃河嗎?你還記得河上的船夫拼著性命和驚濤駭浪搏戰的情景嗎?……”
讀畢,在場的人都被深深地感動了。冼星海猛然站起來,上前一把抓住歌詞,激動地說:“我有把握把它譜好!”
歲月流轉。如今在延安魯藝舊址東山上,冼星海居住過的土窯洞已被重新修復并布置成專題紀念館。窯洞內墻上的老照片中,冼星海裹著棉大衣,俯在窯洞臨窗的小炕桌前,右手執筆,眉頭微皺。專注的神情,仿佛將來訪者帶回85年前,他在延安醉心創作的時光。
就在這樣的環境下,《黃河大合唱》誕生了。
1939年4月13日,《黃河大合唱》在陜北公學大禮堂首演,取得巨大成功。冼星海在日記中寫道:“今天晚上是延安空前的音樂晚會,也就是全國從沒有的音樂晚會。因內容非常新鮮,而且都是帶著最新的創作形式!”
毛澤東曾這般評論《黃河大合唱》,“百聽不厭”。周恩來也為之題詞:“為抗戰發出怒吼,為大眾譜出呼聲!”茅盾也曾評價道:“它那偉大的氣魄自然而然使人鄙吝全消,發生崇高的情感,光是這一點也就叫你聽過一次就像靈魂洗過澡似的。”
從此,《黃河大合唱》的歌聲氣勢磅礴地回蕩在大江南北,向著全中國人民發出戰斗的警號。
延安孕育的人民音樂家
從1938年11月到1940年5月,冼星海短暫而璀璨的一生中,只有一年半的時間在延安度過。然而,這段經歷卻對作曲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延安,他不僅譜出了創作生涯的巔峰之作《黃河大合唱》,還從一名愛國主義者轉變為一名共產主義戰士。
對于出生在南海邊一個貧苦家庭的音樂少年而言,到延安或許是命中注定的安排。早在1929年,24歲的冼星海遠赴巴黎求學,便立志要用音樂“救起不振的中國”。
在巴黎,他一邊靠勤工儉學維持生活,一邊刻苦學習,成功考入巴黎音樂學院,師從著名作曲家保羅·杜卡斯,學習了歐洲先進的音樂技巧和配器法。
1935年,冼星海學成歸國,先后輾轉上海、武漢等地,積極投身抗戰歌曲創作和救亡音樂活動,創作出明朗雄壯的《在太行山上》《到敵人的后方去》等作品。
1938年4月10日,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第一所革命藝術學院魯藝在抗日烽火中成立,延安迅速成為愛國青年和文藝工作者的精神家園。百花齊放的創作氛圍培養了大批優秀人才,孕育出無數經典文藝作品。
據不完全統計,自1936年11月至1942年5月,延安和陜甘寧邊區相繼成立各種文藝社團組織100多個,很多協會設在延安魯藝,以魯藝師生為骨干。
“當時的革命圣地延安,歌聲如潮,充溢著青春的朝氣……”光未然在回憶文章中寫道:“我們沐浴在友誼的溫暖與創作自由的氣氛中,聽命于時代的呼喊和內心的要求……這種心靈上的高度自由、高度契合的結果,使得詩句與樂句自然地涌流出來……”
延安青年的“刻苦、朝氣、熱情”吸引著冼星海,而延安也在期望他的到來。1938年9月,冼星海收到來自延安魯藝音樂系全體師生簽名的聘任信。11月,冼星海與新婚妻子錢韻玲到達延安,開始在魯藝音樂系教授作曲法、指揮法等課程。
彼時的延安,雖然時常遭受日軍轟炸,但是當空襲過去,城內外又是歌聲四起。冼星海的學生李煥之在文章中回憶,一進了魯藝,從早到晚,歌聲不斷。清晨,大家紛紛跑到延河邊去洗漱,就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延水濁,延水清,情郎哥哥去當兵……”當下課鈴響了,同學們活躍起來,這邊唱起“大丹河水滾滾流”,北邊山坡的窯洞口傳過來“我們祖國多么遼闊廣大,她有無數田野和森林……”晚飯后,同學們三五成群漫步在延河邊,你就會聽到“夕陽輝耀著山頭的塔影,月色映照著河邊的流螢……”
魯藝師生在艱苦生活中的樂觀精神感染著冼星海,窯洞中安靜、自由的環境也為他開辟了創作的新天地。他整日沉浸在教學和創作中,對音樂的認識也愈發深刻。理論學習使他“發現了音樂上許多的問題過去不能解決的,在社會科學的理論上竟得到解答”,如音樂與抗戰、音樂與人類解放等問題。
1939年6月,在譜出《黃河大合唱》不久,冼星海正式加入中國共產黨。他在日記中寫下:“今天就算我入黨的第一天,可以說,生命上最光榮的一天。我希望能改變我的思想和人生觀,去為無產階級的音樂來奮斗!”
永遠的《黃河大合唱》
翻開冼星海1940年1月9日的日記,這幾句話格外醒目——“一個音樂工作者要為他終身的音樂事業革命、音樂工作奮斗到底,直到他離開世界。一個音樂工作者,一定要有遠大的眼光、偉大的魄力,永遠望著遠大的前程。一個音樂工作者,一定和民眾結合在一起,為民眾、為偉大的中華民族不懈地奮斗。”
生命中的最后五年,即使離開了延安,即便身處異國他鄉,冼星海也沒有忘記這些誓言。延安留給他的烙印,一直伴隨著他。
目光轉向哈薩克斯坦最大城市阿拉木圖。以冼星海和哈薩克斯坦音樂家拜卡達莫夫命名的兩條街道平行延展,講述著一段血與火淬煉的友情故事。
1940年5月,根據中共中央指示,冼星海從延安前往蘇聯,為紀錄片《延安與八路軍》進行后期制作。1941年,受戰爭影響,影片制作陷入停頓,冼星海回國受阻。1942年底,他輾轉來到阿拉木圖。
在拜卡達莫夫的幫助下,冼星海結識了不少當地音樂家,并以一名民族友誼與文化傳播者的身份,在當地組織起音樂藝術隊伍,親自教授樂理、傳授演奏技藝、舉辦音樂會,受到當地人民廣泛歡迎。
1944年,冼星海在生活條件極度困難、體弱多病的情況下,搜集、改編了大量歌曲,并創作出歌頌哈薩克民族英雄的交響詩《阿曼蓋爾德》。面對演出時臺下的歡呼聲,他熱淚盈眶,用顫抖的聲音高喊著:“我十分高興,因為你們聽懂了我的音樂,理解我,這是對于一個藝術家的最高獎賞……”
然而,長期勞累和營養不良致使病情加重,1945年10月30日,冼星海長眠于莫斯科。
冼星海始終以堅韌不拔的意志,投身到為人民創作的音樂事業中。正如他在《創作札記》中表述得那樣:“一個《黃河大合唱》的成功在我不算什么,我還要加倍努力,把自己的精力、自己的心血貢獻給偉大的中華民族。我慚愧的是自己寫得還不夠好,還不夠民眾所要求的量!……我還要寫,要到我最后的呼吸為止。”
1940年,冼星海離開延安時,他的女兒冼妮娜還不到一歲。在與妻子錢韻玲的書信中,他溫情的一面躍然紙上。
“我常想念著你和妮娜,為著愛我們更應加倍努力,我們要貢獻一切所有,為民族解放、為實現我們的最高的理想。望你珍重,小心愛護妮娜。讓我吻著你和她。”
冼星海一直牽掛著延安,延安也沒有忘記冼星海。當他病逝的消息傳來,延安各界無比悲痛惋惜。冼妮娜的回憶文章記錄了當年的情形:1945年11月14日,延安魯藝舉行冼星海追悼大會,參加追悼大會的有林伯渠、吳玉章等700多人。毛主席親筆題詞:“為人民的音樂家冼星海同志致哀。”
“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這是幾乎每個中國人都耳熟能詳的歌詞和旋律。曾有人這樣評價,全世界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黃河大合唱》,“無論在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只要聽到它,就會熱血沸騰,熱淚盈眶”。
1951年,柏林公演;1955年,莫斯科紀念會演;1979年,菲律賓國際合唱節;1985年,香港黃河音樂節;2000年,澳門國際音樂節……85年來,這部曠世經典不僅成為海內外炎黃子孫的情感紐帶,也成為中外友好交流的藝術橋梁。
85年后的今天,《黃河大合唱》依舊煥發著不朽的生命力,并以其強大的藝術感召力,成為無數文藝作品創作的源泉,流淌在每個中國人的血脈之中。
“歌聲一起,整個人汗毛都豎起來了!”“沒睡醒刷到這個,本來睜不開眼,這倒好,直接坐起來了!”“人民音樂家冼星海永遠活在我們心中!”在社交平臺上,《黃河大合唱》的相關視頻總能引起網友的熱烈評論。一條條彈幕里,年輕人表達著對經典的致敬和對冼星海的緬懷。
江河萬古,永遠的冼星海,永遠的《黃河大合唱》。你聽,延河之畔,延安大學魯藝合唱團的學生們,又如當年朝氣蓬勃的魯藝師生一樣,排練起了這首最愛的歌……
(摘自《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