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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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的六月，我在北城一中讀高二。我還清楚地記得13號是周二，下午最后一節課上數學。老師背對著我們，在黑板上寫下一行行推導過程。我沒有動筆，目光聚焦在她頭頂的掛鐘上。指針轉動，離五點半越來越近，我的左腳慢慢探出桌子下方狹窄的空間，踩上過道。鈴聲響起，教室里一陣騷動，溫柔的女老師將粉筆頓了頓，無奈地說“明天再講吧”，話音還沒落，我便跳起來往外沖，前面居然已經堆了七八個更快的家伙。

我朝著校門奔跑，要早早地去到街對面的地下餐廳，看NBA比賽的回放——今天上午是總決賽最后一場，金州勇士隊戰勝了克利夫蘭騎士隊，捧起了金燦燦的奧布萊恩杯。在我心里，這是比新的課、作業和期末考試更重要的事情。

每個比賽日的傍晚，都會有許多男生女生聚在這里。餐廳菜品不多，無非意面、蓋飯、炸雞、薯條一類的簡餐，還有用廉價粉末沖成的奶茶和咖啡，但不知道用了什么秘制調料，咖喱濃郁，炸物多汁，十分美味。前方擺著一臺巨大的液晶顯示屏電視，能應我們的要求看各種賽事回放，這是它最吸引我們的地方。

我要早早去占兩個絕佳的座位——一個給我，一個給李鏡。

我的初中同學李鏡，我的好朋友李鏡，第一個帶我看NBA的李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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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李鏡的座位，四年間都只隔著一條狹窄的過道。我對他的第一印象，是個高高瘦瘦、皮膚黝黑、看起來頗為機靈的男生。我們經常無意義地拌嘴，胡扯一些編派對方的小段子。與班上大多數男生一樣，李鏡喜歡籃球，每逢體育課的自由活動時間就會去打一場。

李鏡還會在報刊亭買最新的報刊，《體壇周刊》《籃球》或者《NBA》。他把其中幾本塞在抽屜里，來來回回地翻。有一天他喊我幫他拿東西，我把桌子里亂七八糟的雜物一堆堆往外扒拉，不小心將其中一本掉到地上，被班主任抓個正著。

他嘴上說著沒事，但這婁子是我捅的。我在舊書網找到這期舊刊，或許因為是詹姆斯的封面，原價十塊的雜志現在居然賣到兩百三，真是讓人肉疼。明明心里冤枉得不得了，卻不得不乖乖掏出錢包雙手奉上。

將書還給李鏡時，我和他吐槽這玩意兒的昂貴，引發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斗嘴，我說搞不懂這比賽有什么好看的，你居然這么著迷。李鏡很是不服，一定要拉我去看一場，為他熱愛的運動正名。恰好那周，班上的男生借了一間航院的教室看球，我也不情不愿地加入其中。那是當年的全明星賽，眾星云集，精彩紛呈。

我沒想到，自己會成為同樣為之癡迷的一員。

從初二到高二，第一次看球似在昨日，如今轉眼已五年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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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著通向地下一層的樓梯一路小跑，我成了頭五個到餐廳的人之一。今天我付錢，兩份意大利肉醬面，外加一盒炸雞翅。我們在這兒的消費是一筆糊涂賬，誰想起來誰買單，不過我們并不在意，已經有人輕車熟路地開了電視調臺，屏幕顯示出上午直播的畫面。李鏡來得略晚，我知道原因，他喜歡的隊伍輸了，他難免有些沮喪。

李鏡最愛的球員是騎士的詹姆斯，他喜歡“小皇帝”強悍的統治力，崇拜那份敢于在社交媒體自稱王者的霸氣。而我欣賞杜蘭特，無敵的單打真讓人賞心悅目。那一餐飯吃得拖延而漫長，伴隨著無數“好球”的呼喊，極致的能力、精妙的配合都讓我們驚嘆。直到不知誰驚呼一聲“打預備鈴了”，大家低頭看表，已經六點二十五，才紛紛咽下剛剛還火熱的交談，朝校園跑去。

后來我問李鏡，你寫籃球了嗎，他說沒有。我們不喜歡把最真實的經歷、最真切的感受攤開在臺面上，供同學閱覽、老師評判。只有暑假來學校上奧數社團課，然后去地下餐廳吃飯的時候，我們才會談起這樣鄭重的話題。

“問你個事兒，為什么喜歡籃球啊？”

“每天上課、寫作業太悶了，只有打球和看球，才會給人腎上腺素飆升的感覺。也想在某一個領域，成為和那些球星一樣厲害的人，大概就是這樣吧。你呢？”

“我喜歡和我的性格有相似弱點的人，看到他因為這些缺陷受挫，又看到他試圖戰勝它們，真讓人振奮。然后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就覺得沒什么事過不去，突然又有了繼續升級打怪的信心。”

“所以，你覺得自己和杜蘭特很像嘍？”

“有點吧。”我認為我們同樣敏感而好勝。

“咳咳，你還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這種嘲諷的語氣！我卷起菜單敲了下他的頭，又奪走了他最愛的雞翅以示報復。

和平日的緊趕慢趕不同，現在這里的時間變得很慢。難熬的奧數課，竟然成了令人期待的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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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已經大學畢業的師兄說，地下餐廳是六年前搬進來的。餐桌左右兩面墻壁，都由一屆屆學生裝點，他們買來大幅的海報，打印全彩的照片貼在墻上，還模仿球星的筆跡寫下盜版的簽名。就連對籃球一竅不通的老板娘，耳濡目染久了，也能湊熱鬧講兩句最新的賽況。

我和李鏡在這里看過近百場比賽，見證了勇士的兩連冠，也分享過許多瑣碎的心事。父母的爭吵，砸鍋的考試，只要說出來，哪怕一時沒有解決的辦法，心里也會舒服很多。累得麻木到不想上晚自習的傍晚，看一陣球，吹著風回去，身體便注入了新的動力。

高考后，我和李鏡考去了不同的城市，一北一南，聯系局限在微信上，漸漸地就越來越少了。之后我去過許多地方看球賽，異國的球場，工體的酒館，還有朋友家寬敞明亮的客廳。然而比起簡陋的地下餐廳，總覺得差了點什么。

忙碌到每一分鐘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高中時代，地下餐廳是一處避風港。它象征著隱秘而不為人知的存在，短暫的逃離帶給我們加倍的快感。可被學校和老師控制的光陰終究會過去，我們逐漸學習著掌握自己的生活。自此看球回歸看球本身，我光明正大地將耳機戴在頭上，或坐在電視機前，再也無須掩藏。

地下餐廳見證的，是屬于每個人的獨家記憶。

迪迦//摘自《中國校園文學》2024年第7期，本刊有刪節，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