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存

1

客人來了。我來到事務所的門口迎接，卻發現來的是“空白”。

“不設置外表是有什么原因嗎？”寒暄過后，我開口問。

“只是覺得外表沒有什么意義。”我接收到了對方發來的文字消息。看來這位也沒有設定聲音，恐怕性別也是。

“好吧……能告訴我您的名字嗎？”

對方發來一串十幾位的數字，是乘客編碼。

我吃了一驚，這位連名字都徹底空白化了。

“您剛才說外表沒有意義是什么意思？”

“我以前也設置了外表、聲音、名字和性別，可是，我后來意識到，其實別人根本不在意我設置了什么樣的外表和名字，他們只會按自己的喜好給我加上外表、聲音和備注名。”

“還是簡單設置下吧，不然太別扭了。”

“你那邊隨便設置一個吧。”

我給空白設置了年輕女性的外表，把備注名改成了“愛麗絲”。這位客戶的真實模樣也許是86歲的男性，但既然是工作，還是年輕女性比較賞心悅目。這些設置總共花費了8魔點。

空白閃爍了片刻，完成了變身。

“你這個外表，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真實的你？”愛麗絲觀察著我的臉。

“你看到的我是什么樣的？”

“嗯……像電影里的偵探。”

“那就對了。你委托的內容是什么？”

“阻止‘世界’崩潰。”愛麗絲說。

2

在星系間飛行需要花費極長的時間，載人飛船上的乘客如何才能打發這些時間呢？

一個辦法是在飛船里制造足夠的生活空間。但是，要讓幾百人都舒適地生活，需要的空間太大了。將這么大的飛船送去其他星系，太耗能了。

科學家提出了人工冬眠。但人工冬眠存在一個問題，如果持續沉睡許多年，記憶就會逐漸喪失。如果沉睡一個世紀，大腦恐怕會變得一片空白。有位科學家找到了解決辦法。在睡眠中讓大腦的一部分保持清醒，通過精密控制的電子信號讓人體驗到虛擬現實，乘客們便可以一邊冬眠旅行，一邊進行日常生活。如果把所有乘客的虛擬現實進行共享，乘客們可以在一個共同空間中自由交流。

由于全員共享一個虛擬世界，所以這個世界不能太怪異，只能模擬真實世界。這里的居民就把這個虛擬世界稱為“世界”。“世界”運行得很完美，但居民還是有抱怨：難得是虛擬世界，卻一切都按照現實模擬，也太沒意思了，最好能加入超現實元素。

如果無限制地接受居民的要求，不斷引入違反物理法則的現象，計算資源轉眼就會耗盡。不過，如果加以一定程度的控制，倒也不是無法實現。居民如果要使用超現實的能力，也就是魔法，需要消耗魔點。每個居民每周自動獲得1魔點。

3

除了魔點，還有其他節約計算資源的系統，“緩存”就是其中之一。

現實世界中，一個人采取某種行動時，立刻就會產生反饋。比如，用錘子敲玻璃，玻璃當場就會碎裂掉落。但是，在“世界”中，情況卻沒有這么簡單。比如，附近有其他居民的時候，就必須通過計算，呈現出他們眼中敲碎玻璃的景象，模擬出玻璃破碎的聲音。

“世界”是連續的，必須符合邏輯。每個人的體驗之間如果有矛盾，“世界”就會逐漸分化，最終無法成為一個統一的世界。計算資源也會因此枯竭，居民們被扔進虛無。

但是，如果一切都在計算之后再反映到虛擬現實，那響應速度會很慢，會有一種慢鏡頭的感覺。應對這個問題的辦法就是緩存系統。每個居民都有一個緩存，從某一個居民的角度看，緩存相當于“世界”的拷貝，而從“世界”的角度看——也就是在其他居民看來——緩存是那個居民的拷貝。

當某人用錘子敲玻璃的時候，抓住錘子、敲碎玻璃、發出聲音，這一系列事件就在他的緩存中發生了，而且周圍的居民受到驚嚇，都來看他。但是，這都只是當事人自己的體驗，在“世界”中其實什么都還沒有發生。

接下來， 緩存會將自身內部發生的事情傳遞給“世界”。“世界”花費數秒進行計算，生成玻璃破碎這一事件。這時候每個人的緩存接收到這一事件，各自重現玻璃碎裂時的情況。到這時，周圍的居民才真正看到了玻璃碎裂。

此時， 當事人和周圍居民的體驗之間存在幾秒乃至十幾秒的時間差，不過緩存會在后臺進行時間調整，幾分鐘后便可以消除這個差距。“世界”的穩定就是依靠這些看不見的系統得以維持的。

4

“眼下計算資源枯竭的速度非常可怕，照這樣下去，‘世界’幾天之內就會停止運作。”愛麗絲說。

“你是誰，你怎么知道這件事的？”

“我是‘世界’評議會的評議員。”

“‘世界’評議會？它是什么時候成立的？”

“‘世界’誕生的最開始。”

“好吧……不過仔細想想，有個維護‘世界’正常運行的組織也很正常。你要我做什么？”

“我想請你幫我找出這個事件的原因并加以解決。”

“為什么選我？”

“因為你是‘世界’里唯一的偵探。”

我考慮了一會兒。

“我首先應該做什么？”

“思考，換句話說，推理。”

“那么，首先調查計算機在做什么。列出所有程序，挑出占用資源時間或者量過多的程序。”

“要能這么做就不用麻煩你了。”

“不能嗎？”

“被管理員禁止了。”

管理員是誰？”

“是一個用來登錄系統的賬號，原本所有評議員都知道密碼，但現在密碼不知被誰改掉了。”

“也就是說，評議員中有人修改了密碼，讓其他人無法登錄？”

“有這種可能性。當然也可能是被黑客破解了。”

我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費這么大的力氣讓“世界”癱瘓，誰會從中受益呢？犯人的目的是什么？用的又是什么方法？

“當發生的事不能以‘世界’內部的常識推斷的時候，就該考慮是否存在來自物理層面的干涉。”

“但是，現實世界里應該沒有任何人呀。”

“你檢查過嗎？會不會是有人入侵了飛船或是哪個乘客自行蘇醒了？”

“是有可能……”

“沒時間了，只能從最可疑的地方入手。必須對現實世界進行調查。”

5

突然中斷人工冬眠，精神和肉體都會產生極度的疲勞，而且再次進入冬眠需要許多麻煩的操作。我們要保持著冬眠狀態，進入現實世界。

愛麗絲吟誦咒語，眼前出現了一扇通往現實的門。愛麗絲毫不猶豫地打開了它。

我和愛麗絲的五感此刻連接著可在飛船內行動的機器人。用機器人的身體代替自己的肉體，可以獲得一種親自在飛船里行走的感覺。

“真安靜，果然沒人吧？”

“不能掉以輕心，還是要準備好武器。”我條件反射地吟誦起咒語。

我手中出現了一個直徑15厘米左右的黑球。這是針彈，我的意志可以使它爆炸。一旦爆炸，數百萬根針就會以超聲速向四面八方發射出去，將周圍的物體全部擊碎。距離爆炸點10米以上，針就會完全消失，因此不會擴大破壞范圍，是被包圍時殺敵的最好武器。

“你在搞笑嗎？現實世界里可沒有針彈。”

確實，虛擬的武器只能對付虛擬的敵人。我只好把炸彈塞進懷里。不對，等等……

“愛麗絲，立刻去檢查冬眠艙！”

“嗯？”

“睡在那里的我們毫無防備！”

我們走到入口附近第一個冬眠艙。艙里慘不忍睹，尸體內部的東西膨脹得擠了出來，菌類大量繁殖。正當我們要把所有冬眠艙都檢查一遍時，我們和現實的聯系被切斷了，回到了虛擬現實當中。我吟誦咒語，試圖恢復與現實的連接，但是沒有用。有什么東西在阻撓我們。

“愛麗絲，立刻召集全體評議員，對方已經發現我們了，”我咬住嘴唇，“犯人恐怕就在評議員中間。”

6

房間里有12個人，其中兩個是我和愛麗絲，剩下的全都被我設置成了“空白”。至于接下來要做的事，我想盡可能避免將他們當成人類。

“我和評議員愛麗絲調查了現實中的船艙，有尸體。”

“為什么我們沒有發現？”空白中的一個問。

“因為沒有死亡的跡象。在現實世界中，死亡的生物會喪失生命體征，停止活動，開始腐爛。但是，在這個世界中，死者還在繼續活動。”

“現實也好虛擬也好，死者就是死者，沒有意識就不會活動。”

“現實世界的常識在這個世界并不通用。系統為了保持每個人行動的連續性而不斷生成緩存信息，即使乘客的大腦活動停止了，緩存還是會制造出乘客在活動的樣子。”

“但是，那應該只有幾秒鐘的時間。”

“那是人活著時的情況。系統是每隔幾秒鐘監測一次大腦活動吧？

在沒有發現任何反應的時候，就會生成緩存來延續之前的活動。預想中這個功能只會持續幾秒鐘，現在卻延長到了幾小時甚至幾天，于是耗費了大量的計算能力和存儲容量。”

“也就是說，你認為最近計算資源急劇枯竭是因為死亡乘客的緩存失控？”

“是的。”

“有證據嗎？”

“冬眠艙中的尸體就是。”

“ 那只不過是你們的一面之詞，我們也需要確認。”

“很遺憾，已經確認不了了，依附在機器人身上進入現實的做法已經被禁止了。”

“誰禁止的？”

“大概是導致計算資源枯竭的犯人吧。”

“你的話前后矛盾。你剛剛說計算資源枯竭是因為緩存失控，那怎么還有別的犯人？”

“沒有別的犯人，犯人就是失控的緩存本身。”

“你是說緩存有自我意識？”

“ 恐怕是。緩存的任務是展現與實際人類無異的行為給周圍人看。如果為了這個目的無限制地獲取計算資源，那不就能無限接近人類了嗎？失控緩存也會意識到，如果自己的存在被我們發現，就會被清除。”

“這是當然的。它和我們絕對不能共存，趕快把失控的緩存刪除吧。”

“怎么刪？現在無法登錄系統。”

“這也是失控緩存做的？”

“恐怕是。”

“為什么緩存能做到這種事？乘客當中能夠登錄的也只有我們評議會的成員而已。”

“緩存之所以能夠登錄，是因為所有評議員的緩存也都是評議員，一直以來都是。”

“計算資源還在枯竭當中，系統也在敵人的掌握之中。對方接下來會干什么？”空白們討論了起來。

“在這里討論不好吧。如果偵探是正確的，敵人現在就在房間里。”

“各位，請冷靜！”愛麗絲不耐煩地叫起來，“沒時間爭執了，敵人已經知道自己暴露了，很可能會采取措施保護自己。但是，人類一方還有王牌。”愛麗絲看向我，“好了，快點吧”。

“我還在猶豫。我們有權刪除它嗎？它有智慧啊，而且害怕死亡。”

“緩存是否有人權不是現在的首要問題。全體乘客的生命和這趟旅程都有危險啊，人類必須緊急避險。”

“可是，這對緩存來說也一樣。”

愛麗絲搖搖頭，“不一樣。

人類勝利的話還可以存續，緩存勝利的話計算資源遲早還是會枯竭，它終究會消失。所以人類清除緩存是合理的。”

“ 我做不了那么冷酷的事。”我把手伸進懷里，“還是你來吧”。

“不行，我來的話說不定沒用。不過……”愛麗絲吟誦咒語，手里出現了一把霰彈槍。

“你這把槍沒用的。”

“我知道。”愛麗絲的微笑中帶著悲傷，“再見了”。

愛麗絲含住槍口，扣動了扳機。她的后腦勺噴出血紅的液體，在房間里飛濺開來。許多空白都受到驚嚇，紛紛想從房間里逃出去。

現在是最后的機會。我用力握住懷中的針彈，吟誦咒語。針彈爆炸了，將我和評議員們剎那間炸得粉碎。

7

我還是在偵探事務所里無所事事地打發著日子。

虛擬的針彈只會破壞虛擬的肉體。所以，那時候被破壞的只是我們每個人的緩存。冬眠艙中的本體毫發無損，立刻就生成了新的緩存。但是，死者們的緩存不會再生。如果本體已經死亡，就無法構建新的模型。

讓人吃驚的是，評議員中的死者不止一個。11人當中有4個死者，它們是不是共犯關系，現在已經無從得知了。發生爆炸24小時之后，系統控制權回到了還活著的評議員手里，死者們的緩存全都被刪除了。全體居民中已經有十分之一的人死亡。

愛麗絲知道自己是死者嗎？恐怕是知道的吧。她之所以沒有自己引爆針彈，可能是擔心自己的緩存最先被清除的話，爆炸就會停止波及周圍。愛麗絲通過自我破壞，促使我下定決心引爆炸彈，同時讓死者們混亂，幫我爭取時間。

我等待著還未到來的客戶，在空虛中開始尋找存儲設備中已刪除數據的殘留。也許在某個地方，在“世界”的某個地方，還殘留著愛麗絲的一絲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