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貝多芬出生于1770年,那時候,歌德還在讀博士,只寫過幾篇抒情詩和戲劇;美國發生了波士頓慘案,五年之后爆發了獨立戰爭;在中國,乾隆皇帝剛剛過了六十大壽,還不知道馬上來進貢的大英帝國祝壽團是為了“通商貿易”……
這是歷史坐標,我們再來看地理坐標。
貝多芬出生在德國波恩,一座距今已有兩千多年歷史的安靜古樸的小城。萊茵河浩浩蕩蕩地流經這座美麗的城市。貝多芬小時候喜歡在萊茵河邊玩耍,后來終其一生,他都保留著野外散步的好習慣。特別是在他耳聾之后,才真正領會大自然對他的意義。他說“我愛一棵樹,勝過愛一個人”。也許是見人越多越覺得草木有情。
人們說,三代出一個貴族。路德維希家做了三代宮廷樂師,終于為世界貢獻了貝多芬。貝多芬的爺爺路德維希·凡·貝多芬,曾是波恩的宮廷樂長,父親是宮廷男高音約翰·凡·貝多芬,到了貝多芬,13歲小學畢業之后就當上了養家糊口的宮廷小演奏家。除了遺傳,還有深不可測的機緣與性格、命運與時代的交會。
1787年,17歲的貝多芬被波恩宮廷送去維也納,到莫扎特那兒深造。關于這次會面,留下了不同版本的傳說。有一說,是貝多芬到莫扎特家中彈琴給他聽,一開始他彈奏鳴曲,莫扎特覺得挺一般,后來他彈起了即興曲,莫扎特終于踱到了鋼琴邊,說出他那流芳百世的預言——“注意這位年輕人,他會震驚世界的!”后來的莫扎特學者經過周詳考證,認為貝多芬去維也納的時間與莫扎特的檔期有沖突,該故事純屬虛構。
不久法國大革命爆發了,波恩城里到處是逃亡的法國人,時局動蕩,貝多芬工作的宮廷也快撐不下去了。貝多芬于是下定決心,動身前往維也納投奔大師海頓。
到維也納不久,貝多芬毫無懸念地成名了。
像貝多芬這樣寫先鋒音樂的小眾藝術家,性格倔強脾氣暴躁,竟然在維也納混得如魚得水左右逢源,說明維也納到底是認識天才的。當然成功不僅是運氣好,貝多芬勤勉、專注,雷厲風行,意志強大,有規劃,有商業意識,處心積慮地發展事業,甚至有評論說他是個“清醒的機會主義者”。這大約與他十幾歲開始在宮廷工作養家的經歷有關。他借助鋼琴家的角色開辟自己的作曲家事業。他一邊寫著舞曲和詠嘆調改編曲賺錢,一邊與他的奏鳴曲手稿頑強地搏斗,他說這是“我的藝術”。金錢、地位不過都是為了贏得創作“我的藝術”的自由。藝術才是他的信仰。
大師也是普通人,為了發展事業做過的背信棄義的事情也有不少。貝多芬與出版商的糾紛后來就留下了話柄。到1800年左右,貝多芬已是維也納公認的音樂領袖,同時有六七個出版商爭搶他的樂稿。不僅有維也納本地的五家,還有萊比錫的布萊特考伯夫與海爾特爾,現在是歐洲領先的音樂出版集團。當時給貝多芬的條件十分優渥,但他早已將曲子給了維也納的阿爾塔利亞公司。阿爾塔利亞曾一路扶持他走上職業作曲家的道路。貝多芬只好故意把一篇五重奏的樂譜抄錯,并怪罪阿爾塔利亞公司“錯誤連篇,不準確,對演奏者無用”,宣布布萊特考伯夫與海爾特爾才是樂譜的合法擁有者。憤怒的阿爾塔利亞公司對貝多芬提起訴訟,法庭宣布貝多芬敗訴,貝多芬后來竟不理這茬事。
大師也是人,也有普通人的癖好,犯普通人的錯。比如,貝多芬的癖好是不停地搬家,他找各種理由在維也納足足搬了25次家。他逃避糾紛和責任,性情多疑,說謊,難以共事,他的女仆、親友,甚至最后連他忠心耿耿的崇拜者兼秘書辛德勒也受不了他。
可是在貴族圈子里,貝多芬的聲譽來自他的自尊感。他從來不是藝術裝飾品,不是隨叫隨到的仆從,在沙龍里演奏若有人喧嘩他便停下走人。我們都聽說過貝多芬和歌德一起散步的故事。歌德見到貴族的馬車駛過來,立刻謙恭地退讓到路邊,脫帽彎腰行禮,畢恭畢敬,直至貴族們走遠,回頭只見貝多芬正站在馬路中央大聲笑話他。貝多芬永遠光明正大,腰板挺直,思想深刻,擲地有聲。貴族們倒都以成為他的朋友為榮。
但是命運很快來敲門了。
從1792年到1800年,八年奮斗,30歲的貝多芬已經成了維也納公認的首屈一指的音樂大師。可是樂極生悲。第二年,他發現他的耳朵出了毛病,一開始是嗡嗡作響,聽力日漸衰退。終于有一天,他和學生李斯一起在林中散步,李斯說,你聽鳥兒唱得多好聽啊,可是貝多芬什么也聽不見。失聰對音樂家來說,簡直是恥辱。
1802年,他32歲,事業正登臨巔頂。他怎么也料不到,上帝給他的磨練,竟然是耳聾。他聽了醫生的話,搬到維也納郊區的海利根斯塔特休養。在那里,他放下工作,思考,洗溫泉浴,在葡萄園中散步。夏天很快過去了,清閑的幽居讓他漸漸心生恐懼,之后是可怕的精神消沉。
現在看來,“海利根斯塔特遺囑”并不算遺囑,它是貝多芬向死而生的曲折的內心記錄。這份遺囑如今出現在德國的中小學課本中,鼓勵年輕人。
“啊,你們這些人說我充滿敵意、喜怒無常、憤世嫉俗。你們怎樣冤枉我啊……我的心和靈魂充滿了善意的柔情……”他是一個心懷大愛的人,但他不否認他只是個普通人,在意他人的目光——“一種灼熱的焦慮抓住了我,因為我害怕我的病情被別人注意”。
耳聾讓他死了一次。在痛苦的焚燒之后重生,他寫下這樣的句子——“只有我的藝術阻止了我。啊,我覺得,在把我內心感受到的一切表達出來之前,我是不可能離開這個世界的。因此,我就饒了這可憐的一命。”
沒有考驗如何成就天才?讓音樂家失去聽覺,大概上帝決定要將他鞭策成偉人,變成神。痛苦摧毀了他,侵蝕他溫柔的慢板,導致他晚年的頹廢。它激起的反彈力量也是劇烈的、痛苦的,他奮力與命運戰斗的時候,從未想過與耳聾和解,與命運講和。
寫完海利根斯塔特遺囑后不久,這段人生中最痛苦的日子,激發了貝多芬的一段創作高潮。他連續寫了第三交響曲《英雄》和第五交響曲《命運》。《命運》是如今全世界被演奏最多的交響曲,是交響曲中的No.1。如果沒有聽過《命運》,沒有聽過如此壯麗的作品,你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第一個樂章,出現了“等等等等”,命運的敲門聲,這個主題在樂曲中勇往直前、百折不撓。
對于聽覺訓練有素的作曲家來說,耳聾其實并不是災難。就像貝多芬在信中流露的,他在意的不是自己耳聾,而是擔心別人發現他耳聾了,以為他在音樂上沒前途了。其實,作曲家的音樂來自他的想象力而非外在的音響,他們依靠“內心聽覺”工作,良好的內心聽覺擁有精確的多聲部聽力。莫扎特作曲的時候看似靈感噴涌一揮而就,其實他的腦子里一直有一個交響樂隊,坐在書桌前只是將他聽見的譜記下來就好了。同樣,貝多芬散步的時間總是比工作的時間長,他的大部分樂曲都是在郊外散步時寫完的,和泉水、樹林、小鳥和風聲一起工作。失去了聽覺,他照樣以內心聽覺作曲,只是有點寂寞了。
世界安靜了,才能聽見自己。
如今在海利根斯塔特的山林中,有一條“貝多芬小路”,貝多芬生前常常在那里散步、思考。1808年,貝多芬再次回到海利根斯塔特定居,并在那里寫了第六交響曲《田園》。
在耳聾之后,貝多芬真正領會了大自然對他的意義。200年前的人們對自然的感情,不是今天我們能夠想象的。那時候沒有手機,沒有互聯網,人們除了看戲、聚會、聽音樂、讀書、寫信,就是在自然中漫步。那時的人們對自然無比信任,看看歌德寫給自然的文字——“大自然呀!我們大家都活在你的懷抱里,我們無力步出你的范圍,也無法超越你的深度。你自動地接納我們,我們隨著你的旋轉的舞步前進,直至我們疲倦而從你的手臂中滑落為止”。
記得我們小學四年級的課本上寫道:一天夜晚,貝多芬在幽靜的小路上散步,聽到斷斷續續傳來的鋼琴聲,他尋聲前去,在一幢舊樓里發現一位盲姑娘正在彈奏他的曲子。姑娘說她很喜歡聽貝多芬,但買不起音樂會門票。貝多芬于是推門進屋為姑娘彈奏。此時,風吹滅蠟燭,和著月色如水,貝多芬即興彈出了《月光曲》。彈完之后,他忘了告別,起身飛奔回酒店,連夜將《月光曲》的樂譜記錄下來。
這個故事是假的。《月光曲》,就是《升c小調鋼琴奏鳴曲》,并不是為月光而作。一位德國樂評家聽完之后說,這首樂曲讓他想起“瑞士琉森湖上水波蕩漾的月光”。出版商于是順便加上標題“月光”,好推銷樂譜。這倒是一篇愛情樂章。寫這曲的時候,貝多芬正談戀愛,愛上了16歲的女學生朱麗葉塔。據說這是他最長的一段戀情,后來照例因門第懸殊而告吹,留下這首經典名曲作紀念。
藝術的道路終究是孤獨的。到了1806年寫的《熱情奏鳴曲》,貝多芬終于登峰造極,走自己的荊棘路,走到了無限風光的險峰。這首樂曲實現了英雄夢想,以完美的格式刻畫人的深刻、激烈、復雜而宏偉的情感。
晚年的貝多芬越來越瘋狂。后期的每一首奏鳴曲他都寫得很費勁,一首要寫三四個月,總共才掙了三四十塊錢。因為作品越寫越藝術,已賣不了錢。日子過得困窘,他越來越不修邊幅,舉止越來越暴躁,每天泡在酒館里。有一天傍晚,他在小酒館附近閑逛,竟被警察當成流浪漢帶去了警察局。警察說這個人穿一件破外套,沒戴帽子,還嚷嚷自己是貝多芬。直到深夜,維也納的音樂總監來證明他的身份才把他帶回家。
據說他作曲的時候更像個瘋子。有一次,音樂家莫謝萊斯和那位《致遠方的愛人》的詞作者一起到貝多芬家中拜訪,他們走到他家,按了半天門鈴也無應答,于是擅自推門進屋。只見前廳無人,書房里傳來哼哼呵呵的聲音。他倆走到門口,見墻上掛滿了樂譜紙,上面亂糟糟的用各色炭筆涂滿了記號,貝多芬熱得只穿一件汗濕的貼身襯衣,一邊往墻上寫音符,一邊揮著拍子,一只手還在鋼琴上摸和弦,而那架鋼琴的琴弦早已被他敲斷。他已完全失聰,女仆也被他的牛脾氣趕跑了,家里凌亂得像遭強盜洗劫過。樂譜堆滿了鋼琴、書桌和破沙發,到處是蠟燭油、墨水、蜘蛛網。他們覺得上前打招呼可能會驚擾耳聾的大師。終于見過貝多芬工作的樣子,兩人心滿意足地走了。
而此時他寫的音樂就更瘋狂了。比如第九交響曲《合唱》,采用自由甚至肆無忌憚的音樂結構,他將自己放逐到古典音樂之外,浩浩蕩蕩走向浪漫主義的自由王國。如何將席勒的《歡樂頌》穿插入交響樂,令他大費腦筋。前三個樂章的主題輪流出現,它們不停被弦樂隊打斷,之后終于出現了《歡樂頌》,先是弱奏,接著如星星之火。最后的大合唱,對位編織的聲部線如奇峰峻嶺,氣象萬千,歌聲傳得很遠,穿越了時空,仿佛山河共唱《歡樂頌》,宇宙遙遙回應。掌聲與淚光中,人們相信此時的貝多芬依舊信奉英雄主義,赤子之心矢志不渝。
也許熱愛貝多芬的最好的方式,是為大師“祛魅”,在音樂中我們聽見的是一個“偉大的普通人”。他有缺點,他也會犯糊涂,他的音樂也不是神來之筆一揮而就的,他的手稿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修改的痕跡,有暴躁的,有羞愧的,毫不留情。就像他的《熱情奏鳴曲》的終樂章,在戰斗結束之后,再來一段振奮人心的舞曲。這種戰斗的歡樂,只有真正的英雄才能體驗。
這個浮躁的世界,日新月異,走馬觀花,堅固的事物常面臨煙消云散的命運。面對貝多芬的直抒胸臆咆哮吶喊,人們幾乎有些不知所措;他的激情和理想主義,是不是已經高大到可笑?這個年代人們真的能夠理解貝多芬嗎?
但我們依舊被他的音樂深深打動。在浮華年代聽見貝多芬的慢板,時常會叫人熱淚盈眶。我相信在每一個年代,總會有為了貝多芬而安靜下來的時分。這里沒有泛泛而談,沒有虛假的笑容,沒有不痛不癢的裝飾;他扔掉假發、敞開胸膛沖進古典圣殿。任五音亂耳,新聲舊曲,都遮掩不了他的光芒。形式與風格,都會隨時間湮滅,但人性和自由的精神不會。他教我們不相信命運,卻再次相信情感的力量、冒險的意義和創造的價值。彈奏貝多芬,聆聽貝多芬,因而成為一種人生的歷練。就像羅曼·羅蘭說的,在人生的戰場上,他總會給予我們支持和幫助。
AI//摘自《視野》2024年第3期,本刊有刪節,佟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