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刑事訴訟 個人信息權 限制 規范
數字時代下,刑事訴訟領域存在個人信息保護的“廣袤土壤”。刑事訴訟作為國家與個人、事關公民生命與財產的訴訟活動,需要重視公權力機關對信息收集、處理、運用的監督管理,因此刑事訴訟中賦予訴訟主體個人信息權在數字時代顯得尤其必要。對此,學界與實務界已有充分認識,包括筆者在內的不少研究者就此問題亦已有大量論述,此處不再贅言。①然而社會生活所追求的價值向來是多元的,刑事訴訟也不例外,這些價值在特定情形下卻可能發生沖突。刑事訴訟中的個人信息權也可能面臨此種價值競爭,并與其他權利和利益發生沖突,為此有必要予以必要的限制與規范,從而實現不同價值之間的平衡。
一、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與其他權利和利益的沖突
(一)與犯罪控制利益和公眾知情權的沖突
犯罪控制是刑事訴訟最核心的價值之一,是促使刑事訴訟產生和發展的基本目的,也是刑事訴訟的“本能”追求,②任何國家的刑事訴訟都不可能放棄對犯罪控制的任務,我國《刑事訴訟法》第2 條更是明確地將“保證準確、及時地查明犯罪事實……積極同犯罪行為作斗爭”作為我國刑事訴訟法的任務。如果放棄對犯罪控制價值的追求,刑事訴訟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正當性和必要性。犯罪控制包括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犯罪的預防,即在犯罪尚未發生時即阻止犯罪的實際發生,二是犯罪的打擊,即在犯罪發生之后依照法律規定予以追究,預防和打擊犯罪對于犯罪控制之價值實現均有重要意義,不可偏廢。為實現預防和打擊犯罪的目標,不僅需賦予公安、檢察院、法院等國家機關相應的權力,還要通過社會公眾的普遍參與。
刑事訴訟中引入個人信息權,可能給犯罪控制的價值造成沖擊,特別是給國家機關運用公權力預防和打擊犯罪造成阻礙。對犯罪的預防和打擊,是以對相關信息的掌握為基礎的,通過信息的掌握,可以在刑事立案之前,甚至犯罪發生之前,就提前啟動犯罪預防和證據收集等工作。而在刑事訴訟程序啟動后,信息可以轉化為證據,對于案件的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在現代化的犯罪治理模式下,犯罪預測工具、案件初查輔助工具等人工智能技術的運用就是基于此種原理,相關信息才得以共享和連通。但倘若已被定罪的罪犯行使其個人信息權,則相關部門處理此種信息的難度將大大增加,對已被定罪罪犯進行持續的關注追蹤也變得極為困難,從而減損了預防和打擊犯罪的力度。因此,從運用國家權力預防和打擊犯罪的角度看,刑事訴訟中的個人信息權之行使,可能給犯549quZEfNEQiSimXNcPrAQ==罪控制的價值實現帶來一定的影響。
除了對運用國家權力進行的預防和打擊犯罪行為造成影響之外,刑事訴訟中的個人信息權對犯罪控制價值的沖擊更可能體現在其可能導致對公眾知情權的限制,從而削弱預防犯罪的力度。從憲法權利的視角看,知情權是公民言論自由權利的合理推論,這種作為公民基本權利的知情權,其核心內容之一即在于要求公民有權從政府方得到信息,包括刑事訴訟相關的信息。通過對刑事訴訟相關信息的知情,公民一方面可以實現監督公權力依法行使之目標,另一方面也可以對可能發生的犯罪有所防備,從而預防犯罪或降低犯罪造成的損害。但是,一旦許可刑事訴訟中的個人信息權,或對相關信息做匿名化處理,或封存或刪除犯罪記錄,或禁止新聞媒體之報道,則可能截斷公眾獲知刑事訴訟相關信息的渠道,則公眾亦無法通過此種知情權之行使而對可能發生的犯罪進行預防,從而減損了犯罪控制價值中預防犯罪目標的實現效果。
刑事訴訟中的個人信息權,通過限制公眾知情權而影響犯罪控制價值,最典型地體現在性犯罪領域。在一些國家,性犯罪罪犯的信息通過公共網站向公眾開放,盡管這些公開性犯罪罪犯信息的網站在設置時飽受爭議,但通過這些網站公眾可以很容易地就獲知性犯罪罪犯的個人信息,特別是公眾可以通過輸入位置進行搜索,從而獲知本社區及其周邊性犯罪者的相關信息,從而提高警惕、做好相應的防備措施,這一點對于公眾保護自身及家人安全尤為重要。③倘若允許性犯罪罪犯行使個人信息權,則公眾就無法獲知相關情況,也無從進行有效預防,例如在震驚全美的梅根案中,若其家人或當地執法機構知悉本社區有性犯罪者,也許悲劇不會發生。④不僅是性犯罪領域,其他類型的犯罪中也存在類似問題,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的行使可能給公眾知情權造成限制,從而影響犯罪預防的效果,削弱犯罪控制價值之實現。
(二)與信息開放利益的沖突
在信息時代下,信息的開放是促進社會進步的重要力量,也是各項現代科技得以蓬勃發展的關鍵因素,甚至有人將信息稱為推動經濟發展和科技創新的“新型石油”。⑤科技進步與信息開放相輔相成,科技為人們獲取并應用信息提供了便利,并在該過程促進信息的進一步開放,信息開放又為科學技術注入新的動力,加速科技的發展,從而為每個人的生活帶來便利。例如大數據技術的規模性(volume)、多樣性(variety)、高速性(velocity)、價值性(value)和精確性(veracity)此5V 特征中,前三個特征均需要以信息開放作為基礎;人工智能技術的運用有數據、算力、算法三大基礎要素,其中數據是人工智能技術的基石,作為原料性基礎,離開數據人工智能技術便無法運行。⑥從這個意義上看,信息確實扮演了“新型石油”的角色,成為以信息或數據為基礎的新型科技發展最為重要的原料和推進“燃料”。
除了科技運用的需求之外,信息開放還在監督政府權力和保障公平貿易兩個方面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一方面,信息的開放有利于公民掌握公權力運行的情況進而監督公權力的行使,并通過增強公民的法治意識、規范公權力的行使,為打造法治政府提供幫助,正因如此,我國大力推進政府信息公開制度,目前許多地方政府都建立了各自的政府信息公開平臺,接受信息公開申請。另一方面,信息的開放對于保障公平的經濟貿易也有顯而易見的價值。信息的公開,有利于保證不同市場主體地位平等,是防止黑幕交易、促進貿易公平的基本要求,因此《公司法》《證券法》等相關法律中都有關于信息披露的嚴格規定。
與信息公開的邏輯恰好相反,個人信息權行使的初衷和結果在于限制信息的公開,成為信息時代信息開放大趨勢下的反向調試器。刑事訴訟中的個人信息權亦是如此,其直接指向是限制與刑事案件相關的信息的處理,因此至少在刑事司法領域內可能與信息開放的利益發生沖突,對信息開放促進科技發展、監督政府權力、保障公平貿易的三方面目標均可能造成沖擊。
第一,刑事訴訟中的個人信息權可能對信息開放促進科技發展的目標造成阻礙。信息時代下,刑事司法領域諸如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新型技術的運用已成常態,以我國為例,法院信息化建設已進入以建設“智慧法院”為目標的3.0版本,以人工智能技術為核心的審判輔助系統已在許多法院得以運用,這些系統包含單一證據校驗、逮捕條件審查、全案證據審查判斷、社會危險性評估、類案推送、量刑輔助、語音識別及智能轉換等內容,⑦改變了刑事司法的樣態。反過來看,刑事司法的實踐為司法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也提供了應用的需求和平臺,更重要的是刑事司法實踐的數據或信息成為司法人工技術的原料,使其發展獲得了信息的支撐。但是刑事訴訟中個人信息權的行使可能要求限制使用、甚至封存或刪除特定的信息,如此一來就與司法人工智能技術獲取和使用信息的基本需求發生了沖突。從這個意義上看,刑事訴訟中的個人信息權可能影響刑事司法的信息為產業所獲取,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刑事司法信息在促進科技發展方面的作用發揮。
第二,刑事訴訟中的個人信息權可能對信息開放監督政府權力的目標造成困難。在刑事司法領域,同樣有通過信息開放監督公權力的必要與路徑。例如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的要求,各級法院生效裁判文書需要在互聯網予以公布,社會公眾可以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查閱相關裁判文書,這一舉措為社會公眾監督制約刑事司法權力濫用提供條件,實踐中一些刑事案件裁判文書引發的輿情也證明了此種監督制約的必要性。但是,如果刑事訴訟中的當事人或其他訴訟參與人行使個人信息權,可能需要對相關刑事裁判文書進行匿名化處理,甚至需要將其從裁判文書網或其他網站撤下,則可能使得就該案進行的公眾監督難以實現,從而給信息開放監督政府權力的目標實現造成阻礙。
第三,刑事訴訟中的個人信息權可能對信息開放保障公平貿易的目標造成影響。個人信息權與公平貿易所要求的信息公開之間可能存在沖突,這點在歐洲的曼尼案中已有體現:該案當事人主張被遺忘權要求刪除涉及其的過往商業信息,但歐盟法院明確指出,即便公司破產注銷之后,與該公司相關的商業利益仍然將長期存在,為保護未來貿易公平之需,不應對公司信息的公開設置固定的期限,因此拒絕了當事人主張被遺忘權的請求。⑧在我國的任X 玉訴北京百度網訊科技有限公司案中法院也持有類似觀點,法院認為任X 玉曾經的職業經歷,對其未來客戶與其進行合作時做出判斷有重要意義,因此要求百度刪除相關信息的主張不具有利益的正當性和保護的必要性。⑨在涉及商業信息的一些刑事案件中,與公平貿易有關的信息之公開也屬必要,但倘若在許可個人信息權行使的情形下限制使用、甚至封存或刪除相關信息,則可能減損信息開放保障公平貿易的價值。
(三)與科學和藝術研究利益的沖突
除了與上述信息開放利益、犯罪控制利益和公眾知情權可能發生沖突之外,刑事訴訟中的個人信息權與科學和藝術研究之利益亦有沖突之可能,具體而言包括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刑事訴訟中的個人信息權可能對學術研究造成阻礙。個人信息權的基本要求即在于限制使用個人信息,但是其所指向的個人信息有可能已然成為歷史的一部分,而歷史記錄的首先原則在于需忠實于歷史原貌、保證客觀真實,則此種對信息之限制使用可能導致對歷史記錄的封存、刪除甚至“改寫”,而歷史記錄的封存、刪除或“改寫”則可能給學術研究帶來巨大的困難。正因為個人信息權對歷史記錄可能造成客觀真實方面的負擔、從而阻礙學術研究的順利進行,個人信息權的反對者往往基于此點對個人信息權提出嚴厲批評。⑩對此各國已有所認識,并在法律中予以適當限制。例如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原則”一章中第5 條第1 款規定“個人數據應:……(e)允許以數據主體可識別的形式保存數據的時間不得超過數據處理目的之必要;為了保護數據主體的權利和自由,依據本條例第89條第1款已采取實施本條例所要求的適當技術性和組織性措施,SC4Qjum/q7sNEcPbHyw3YJcTWBfr0xk5RhTEacFMyxM=僅以實現公共利益、科學或歷史研究、數據統計目的而處理的,個人數據能被以較長時間存儲”?。刑事訴訟中的個人信息權也有同樣問題,刑事訴訟的相關信息本身已經是歷史記錄的一部分,可能構成法學研究、歷史研究、社會學研究等的資料來源,特別是在法學研究中,針對具體案例的研究是一種重要的研究方法,沒有足夠的案件信息支撐,此種研究活動恐怕將難以為繼。因此,通過行使刑事訴訟中的個人信息權限制處理刑事案件的相關信息,很可能給這些學術研究活動造成阻礙,使得基于學術研究目的合理使用刑事案件相關信息難以進行。
第二,刑事訴訟中的個人信息權可能對藝術自由造成限制。藝術自由衍生自思想自由和表達自由的觀念,在一些國家和地區被視為公民的基本權利。但是個人信息權的行使可能對藝術自由,包括藝術創作的自由和藝術傳播的自由等造成限制。在藝術創作方面,由于個人信息權的行使要求限制處理相關的信息,則可能限制了藝術創作者獲取產生藝術創作的靈感或思想所需的信息;在藝術傳播方面,因為個人信息權之行使請求,藝術傳播的路徑可能被切斷,至少可能受到阻礙。美國的加西亞訴Google案中,美國法院拒絕原告主張被遺忘權、要求將相關影片從YouTube 及相關網站上刪除的請求,也考慮到了個人信息權和藝術自由的關系。?除此之外,個人信息權對藝術自由之限制也可能影響對作者的著作權保護,包括精神權利和財產權利的保護。其中對精神權利的影響體現在通過信息的刪除減損了作者對其完整作品的署名,并對其發表和修改作品作出了限制;對于財產權利的影響則體現在通過個人信息權限制藝術產品的傳播使作者因其藝術產品可能獲得的經濟收益減少。與其他領域的個人信息權一樣,刑事訴訟中的個人信息權也可能與藝術自由發生沖突,因要求限制使用刑事訴訟案件的相關信息,可能對涉及該刑事案件的藝術創作如基于案情改編的小說、電影、電視劇創作等以及由此形成的藝術產品的傳播造成限制,因此同樣可能影響作者基于著作權的精神權利和財產權利的保護。
二、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行使的原則性限制
(一)目的限制原則
目的限制原則對公權力的行使與其行使的目的之間的關系提出了要求,根據該原則,“對于文明群體中的任一成員,所以能夠施用一種權力以反其意志而不失為正當,唯一的目的只是要防止對他人的危害。”?因此,公權力的行使需以目的為導向,在能實現目的的各類方式途徑中,不宜實施會對其他權利造成危害的濫用權力或擴張權力的行為。該原則的一個核心在于限權,將公權力限定在一個必要的限度范圍內以規范權力的行使,對于防止權力濫用具有重要意義,因而對存在行使公權力且存在公權力濫用可能的諸多領域都有該原則的適用空間,現已從行政法領域延伸到刑事法律領域及其他部門法領域,而個人信息保護領域同樣涉及公權力的行使,該領域的目的限制原則亦可從其處獲得理論支撐。
目的限制原則運用到個人信息保護領域,要求收集使用個人信息的公權力機關基于合法之需行使權力,并且所實施行為的方式范圍不得超出該目的范圍。具體說來,對權力機關在收集信息階段和使用信息階段都進行了相應的限制:在收集階段,要求權力機關在行為之前有針對個人信息行使權力的合法目的,基于該目的開展后續其他針對個人信息的行為;在使用階段,要求對個人信息的使用應受到約定目的的限制,即使用該個人信息的目的不得違背收集個人信息時約定的目的。?因此,該原則對于規范公民個人信息收集使用以及對個人信息主體的權利保護具有重要意義,將權力- 權利的平衡貫穿到個人信息收集使用的全過程。
由于該原則的重要意義,目的限制原則在作為個人信息保護法制度起源的公平信息實踐中即已得到確立。? 1980 年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制定的《關于保護隱私和個人數據跨境流通的指南》中對目的限制原則作了明確規定和解釋,其第9 條規定:“收集個人數據的目的應于不遲于收集該個人數據之時予以確定,后續對個人數據的使用應限于為完成此種目的、或其他不違背此種目的之目的,且每當發生目的變化時均應予以限定。”? 2015 年亞太經合組織制定的《隱私框架》第24 條規定:“收集個人信息應限于與收集目的有關的個人信息,且這些信息應以合法公平的方式取得,并在合適的情況下通知該個人或取得其同意”,第25 條規定:“收集的個人信息僅應被用于實現收集之目的或其他與之相關且無沖突之目的,除非有以下情形:(a)獲得了被收集個人信息之公民的同意;(b)應該公民要求提供服務或產品之必要;(c)基于法律或其他有法律效力的文件、公告、聲明的授權。”? 2016年的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第5 條和我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 條也有相關的規定。
刑事訴訟中對個人信息的收集和使用也應當遵循目的限制原則。歐盟關于刑事司法中個人數據保護的2016/680號指令中就多次強調個人數據的收集使用的目的應限于預防、調查、偵破或檢控刑事罪行或執行刑事刑罰,其中第4條第1款更是明確規定:“成員國應規定個人數據:……(b)系為限定、明確和合法的目的而收集,并且不被以與這些目的不兼容的方式進行處理;(c)就處理它們的目的而言,足量、相關且不過度……”?歐盟2018年《警察部門使用個人數據實務指南》要求“所有的數據處理行為都必須符合必要性、相稱性和目的限制原則”“為警務目的而收集的個人資料,應限于為防止真正危險或預防、偵查及起訴某一特定刑事犯罪目的所需之必要及比例”。?我國《刑事訴訟法》也對目的限制原則有實際的肯認,《刑事訴訟法》第152條第3款規定:“采取技術偵查措施獲取的材料,只能用于對犯罪的偵查、起訴和審判,不得用于其他用途。”
盡管是一項本質在于限制公權力的原則,目的限制原則對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的行使亦有引導和參考意義,有助于幫助勾勒出權利的邊界。該原則要求作為個人信息權課題的信息跟案件具有關聯關系。具體而言,目的限制原則對于個人信息權的行使有以下三方面要求:第一,行使個人信息權的范圍應與刑事訴訟追訴犯罪的目的需求為限,與刑事追訴無關的信息不得成為個人信息權的行使對象,防止個人信息權行使的恣意性。第二,行使個人信息權的限度受制于刑事訴訟不同階段偵查、審查起訴、審判案件的需要,以實現訴訟目的與權利保障之間的平衡關系。第三,個人信息權的行使隨刑事追訴目的的變化而變化,特別當合法目的不存在時,理應許可個人信息權的行使,限制對個人信息的處理,并在必要情形下對所收集和使用的個人信息進行封存或作出刪除處理。基于以上三方面要求,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的行使即具有理論基礎和實踐框架:首先,當收集的個人信息不符合刑事訴訟的目的時,該信息主體有權主張個人信息權要求限制處理相關個人信息;其次,當對個人信息的存儲和使用超過了刑事訴訟的目的,例如被用于滿足個人窺私欲或政治斗爭時,該信息主體有權主張個人信息權要求停止處理相關個人信息;最后,當刑事訴訟目的完成,不存在進一步存儲或使用的合法必要時,該信息主體亦有權要求封存或刪除相關個人信息。
(二)必要性原則
必要性原則是比例原則的下位原則,要求在能實現目的的多種可行方案中,選擇實施對其他主體權益侵害最小的行為方式,在權力行使和權利保障之間形成最大收益,產生最小損害,因此又被稱為最小侵害原則。該原則從法治的角度講,實現了合法行使權力的目的,也做到了對權利的保障,有較強的合理性;從經濟的角度講,前述行使權力和保障權利的雙重效果同步實施,同時完成,具有明顯的經濟性。因此,該原則不僅成為要求高效便民的行政法領域的重要原則,在刑事訴訟等既有權力行使又要求權利保障的其他部門法領域也越來越受到重視。
必要性原則在個人信息保護領域要求公權力對個人信息的收集使用在能實現追訴犯罪目的的范圍內。對收集個人信息的范圍,使用個人信息的方式進行限制,不得超出相應收集使用的邊界范圍,更不得對信息主體產生不必要的損害和傷害,這一原則在相關法律和規則中有相應體現。1980年的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關于保護隱私和個人數據跨境流通的指南》第8 條提出了“數據質量原則”,要求個人數據應與其將被使用之目的具有關聯性,并應為實現這些目的所必要,且需是準確、完整和及時更新的,此中即包含必要性原則的內容。1995 年的歐盟《個人數據保護指令》也使用“數據質量相關原則”的表述,第6 條規定:“成員國應對個人數據做出如下規定:……(c)就收集和進一步處理它們的目的而言,足量、相關且不過度……”?2016年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第5條和我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 條也有相關體現。
在刑事訴訟中,歐盟2016/680 號指令第4 條第1 款亦有“就處理它們(個人數據)的目的而言,足量、相關且不過度”的要求,《警察部門使用個人數據實務指南》則要求“所有的數據處理行為都必須符合必要性、相稱性和目的限制原則”,我國《刑事訴訟法》也認可必要性原則,對于收集個人信息最為普遍的偵查環節,我國《刑事訴訟法》在相應章節多次用“必要”一詞對偵查行為加以限制,這一必要性原則的貫徹同樣體現到相關司法解釋或其他文件的規范中,例如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頒布的《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收集提取和審查判斷電子數據若干問題的規定》以及2019年公安部頒布的《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電子數據取證規則》對于收集使用電子數據也以“必要”加以限制。
盡管必要性原則的規制對象亦主要是公權力機關,但對于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的行使而言,必要性原則也具有一定的參考意義,具體而言,行使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需要考慮兩方面問題。一方面是主張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有無必要。根據必要性原則乃為限制公權力之基本原理,超出權力邊界收集或使用個人信息,或收集使用個人信息造成信息主體不必要的負擔等情形均違反了必要性原則的要求,信息主體即有主張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之必要。例如,在性犯罪案件中,偵查人員出于滿足個人窺私欲的目的,收集被害人與案件無關的先前性生活方式的信息,即屬于違反必要性原則之情形,則該被害人可以要求偵查機關封存或刪除所涉及的無關個人信息。另一方面是以哪些信息作為行使對象方為必要。在判斷個人信息權的對象范圍時,同樣可以以必要性原則作為衡量標準,對于超出該原則范圍而處理的個人信息,應當支持信息主體對個人信息權的主張而限制處理甚至封存或刪除。
(三)區分對待原則
刑事訴訟涉及個人信息的種類繁多,因此其中的個人信息保護制度必須針對不同的主體和信息確立區分對待原則。(21)
第一,區分一般信息和敏感信息。敏感信息是指一旦泄露、非法提供或濫用可能危害人身和財產安全,極易導致個人名譽、身心健康受到損害或歧視性待遇等的個人信息。(22)區分一般信息和具有高度敏感性、私密性的敏感信息,方能根據信息的不同屬性制定不同的保護規則。例如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第9 條直接規定原則上禁止收集使用敏感信息。我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第28條和第29條規定“在具有特定的目的和充分的必要性,并采取嚴格保護措施的情形下”方可處理敏感個人信息,且應取得信息主體的單獨同意。因刑事訴訟與民事訴訟在訴訟目的與信息需求方面有所不同,一般信息和敏感信息在不同訴訟領域的區分也應有所區別,如信息主體的性取向、宗教信仰、政治理念等與特定案件的處理關系不大,但卻對信息主體在生活中會不會受到歧視,能不能得到公平對待影響重大,因此在刑事訴訟中可將其歸入敏感個人信息范疇進行更嚴格的保護,除非有法定事由,否則不得在刑事訴訟中收集使用。
第二,區分事實信息和個人評價信息。(23)事實信息是對案件發生時產生或留下的各類事物進行的描述,由于該信息基礎的事實系客觀發生,不以人的意志而轉移,因而事實信息具有客觀性;與之不同,個人評價信息不直接描述案件客觀情況,多針對案發前該主體的表現進行描述,常體現為對該人過去作風品行作出的評價,如性名聲怎么樣、道德品行如何等,具有主觀性。對此類個人評價信息與品格證據較為類似,可以參照品格證據規則對其進行必要的使用限制,主要用于彈劾被告人或證人可信性以及對被定罪量刑的罪犯,而非針對被告人的定罪。
前述從個人信息的不同類別、不同類型進行了區分并形成區分對待原則的相應規則,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亦可遵循該思路進行差別化的行使和保護。
一方面,以敏感個人信息為客體的個人信息權主張應優先于以一般個人信息為客體的個人信息權主張。性取向、宗教信仰、政治理念等個人敏感信息對個人的日常生活影響較大,在刑事訴訟中與案件事實認定及刑事案件的追訴關系不大,當權利主體就該個人敏感信息在刑事訴訟中主張個人信息權時,應當相對于一般個人信息作優先考慮。
另一方面,以個人評價信息為客體的個人信息權主張應優先于以事實信息為客體的個人信息權主張。個人評價信息帶有極強的主觀性,在刑事訴訟中運用時準確性欠佳,同時,個人評價信息常體現為對個人過去品行的描述,與刑事案件無實質性關聯,在刑事訴訟中作為證據使用可能性及價值不大,因此當信息主體主張以個人評價信息為客體的個人信息權時,對其進行保護意義更加重大,可以優先保護其在刑事訴訟中的限制處理需求。
三、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行使的規范展開
(一)個人信息權行使的考量因素
由于個人信息權存在上文所述與其他權利或利益發生沖突之可能,特別是涉及與打擊犯罪、公眾知情權等極端重要的權利或利益的關系及其協調,因此對其的制度規定應當極其小心謹慎,各國家或地區的成文法和判例對于個人信息權的態度也大多十分審慎。2014年的歐盟法院作出號稱“被遺忘權第一案”的岡薩雷斯案判決之后,Google組建了一個由八名獨立專家和兩名Google高管組成的被遺忘權咨詢委員會,并于2015年給出了報告。該報告提出了審查權利請求的四方面要素,(24)較為系統地梳理了是否應當支持信息主體權利行使的判斷標準,盡管這些標準還有待進一步厘清,但其思路與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運用的原則一致,對于確定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的考量因素具有參考價值。參考Google報告的四方面考慮因素,我們可以分析出行使刑事訴訟中個人信息權的四方面標準。
第一,關于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主體的公共身份問題。刑事訴訟中的信息主體如是公共人物,其個人信息不僅關乎其自身,而且具有一定的公共性,其個人信息權的行使會受到更大限制,按照哈蘭大法官在卡茨案中提出的隱私權主客觀分析法所言,(25)其本身的主觀隱私期待就較低,且其行為對公眾有一定的引導和警示意義,特別是當其因刑事犯罪而受到追訴或定罪,公眾對其知情從某種意義上看具有法治宣傳的效果,例如在著名音樂人高XX 醉駕案中,對高XX 醉駕犯罪的裁判與報道對于宣傳法律對醉駕行為的嚴懲態度以及教育公眾拒絕醉酒駕車等均產生了較為積極的作用。因此,一方面應當承認公共人物也享有一定的個人信息權,畢竟其作為公民個人,并不因其公共人物身份而被剝奪個人信息權這一重要的權利,但另一方面應當明確其個人信息權的行使較之普通人將受到更多限制、更不容易得到支持,尤其是其作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或已被定罪的罪犯時,其與刑事案件發生關系的信息應當為公眾所知并受到批評監督。這一點對于政治人物而言尤其重要,在涉及職務犯罪的案件中,例如貪污、賄賂、瀆職等案件中,政治人物作為被追訴人或被定罪罪犯而主張個人信息權時,應當進行最為嚴謹的審查,以防止此種個人信息權的行使導致公眾對政治人物的監督受到減損。
第二,關于作為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客體的信息之性質問題。Google報告通過劃分更容易給個人隱私利益帶來嚴重影響的信息和給公共利益帶來影響的信息,提出權利的第二項標準。而根據上文所述的區分對待原則,審查刑事訴訟中的個人信息權時應當考慮作為其權利客體的信息的兩方面性質。一方面是考慮該個人信息權所涉信息究竟屬于一般個人信息還是敏感個人信息。在刑事訴訟中,反映信息主體性取向、政治理念、宗教信仰等信息對刑事案件處理意義不大,但卻是Google報告中所指的更容易給個人隱私利益帶來嚴重影響的信息,因此對其的個人信息權主張在一般情況下應當予以支持,使得此種個人信息權較之針對一般個人信息而主張的個人信息權更容易得到實現。另一方面則是應考慮個人信息權所涉信息究竟屬于事實信息還是個人評價信息。在刑事訴訟中,對案件事實或裁判結果予以描述的信息,由于對案件的事實證明有重要的證據意義,或者只是記錄案件的處理結果,不但與案件關聯密切且相對客觀;而個人評價信息則往往表現為對公民品格的描述,根據品格證據規則,不但與案件缺乏實質的關聯性,而且極具主觀性。因此,通常情況下,刑事訴訟中對個人評價信息主張個人信息權比對事實信息主張個人信息權更能得到支持。
第三,關于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所涉信息之來源問題。具體區分刑事訴訟是否已經完成,如刑事訴訟程序正在進行,信息用于證據使用以證明案件事實的可能性跟信息來源的可靠程度直接相關,而對于此信息來源可靠性的審查完全可以依據刑事訴訟中現有的證據規則予以解決。例如英美法中的傳聞證據規則即將傳聞此種以證明為目的的庭外陳述視為不可靠之證據而要求予以排除,(26)我國的原始證據優先規則也認為原始證據具有較強的可靠性而要求優先于傳來證據使用。因此,在刑事訴訟程序中,信息主體無需通過主張個人信息權而可以在現有刑事訴訟框架內運用證據規則實現相關信息的排除。如刑事訴訟程序已經完成,人們常通過官方渠道獲取相應訴訟文書,或通過新聞媒體了解案件情況,參考Google報告的意見,由國家司法機關作出的訴訟文書特別是裁判文書具有高度的權威性,而由具有良好聲譽的媒體(包括自媒體)對于案件的客觀報道也具有較高的可靠性,因此對此二者中包含信息的個人信息權請求需進行更為嚴格的審查。
第四,關于信息所經歷的時間問題。Google 報告考慮到時間推移對被遺忘權的影響,將信息所經歷的時間視為一項標準,實際上刑事訴訟中1bf2fe24f54a0eb8dffabe150d2a06a9的個人信息權也同樣需要考慮時間因素。例如關于性侵未成年人罪犯個人信息登記的《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人員信息公開辦法(試行)》(慈檢發〔2016〕47號和慈檢發〔2017〕32號),都將此種信息登記的時限規定為五年,犯罪人員在期限內沒有再次實施性侵害未成年人的犯罪行為的,則封存相關個人信息;而在日本埼玉縣地方裁判所作出的肯定性侵未成年人案件罪犯個人信息權的初審判決中,法官也是考慮到其犯罪判決已經歷多年而支持其回歸正常生活的需求。(27)刑事訴訟中考慮信息所經歷的時間,仍需與信息主體的身份、案件的嚴重性等因素相結合而進行考量,例如對于被害人的個人信息權主張,通常不需要考慮時間因素,而對于已被定罪罪犯的個人信息權主張,則越是嚴重犯罪案件就越需要經歷更長的時間才能予以考慮。
(二)刑事訴訟中個人信息權行使的具體規則
1. 刑事訴訟中個人信息權行使的“請求—回應”模式
個人信息權的常規行使方式是“請求—回應”模式,即由信息主體提出限制處理個人信息的請求,而由信息處理者對此請求作出回應。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美國《加州消費者隱私法》都是采取此種“請求—回應”模式對個人信息權加以規定的。(28)而《加州消費者隱私法案條例》第3條對于此種“請求—回應”模式的規定更為細致,不但要求企業需提供消費者提出刪除請求的相應方法和就刪除請求與消費者溝通之方式,而且規定了企業針對消費者提出的刪除請求進行回應的具體流程,如確認接收請求的期限和方式、作出回應的期限要求、回應刪除請求的內容和方式等等。(29)除了歐美之外,俄羅斯《被遺忘權法》也采取“請求—回應”的模式規定個人信息權的行使途徑,根據該法,權利行使需以申請為要求,權利主體申請時不但需要提供其所要求刪除的鏈接的具體網址,還要說明其申請刪除此鏈接的依據和理由;收到申請后,搜索引擎的管理者應在十個工作日內做出相關回應,或申請資料不完整、不準確時通知申請人更正相關申請資料,或依申請刪除相關鏈接。(30)日本《個人信息保護法》第30條亦規定個人信息權按照“請求—回應”模式而為。我國《民法典》第1037條第2款、《個人信息保護法》第47 條等對于“請求—回應”模式亦有規定。
個人信息權以“請求—回應”模式行使,是個人信息權制度的一般原理,在刑事訴訟中個人信息權行使時亦應當遵循此種模式。作為信息主體的當事人或其他訴訟參與人提出限制處理個人信息的請求,由作為信息處理者的公安司法機關或新聞媒體等予以回應,根據案件的情況對相關個人信息作出處理。信息處理者的回應還應當滿足及時性的要求,有必要在立法上對該時限問題作出具體規定,對此,可參照俄羅斯的立法規定,將信息處理者對信息主體提出的個人信息權請求進行回應的時限規定為十個工作日。
2. 刑事訴訟中個人信息權的常規救濟途徑:“投訴—指令”
“無救濟則無權利”,對于個人信息權而言亦是如此。個人信息權最常規的救濟方式是“投訴—指令”模式,即由一個專門的機構監管審查個人信息權的相關事項及爭議問題,特別在信息主體所主張的個人信息權請求被信息處理者否定后,其有權向特定機構提出投訴,由該特定機構作出相關決定。
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要求各個成員國成立獨立的數據監管機構,由該機構作為保護公民與數據相關的基本權利和自由的專門機構,因此該機構具有審查個人信息權爭議之權限。該條例第58 條第2款規定“各個監管機構均具有以下的矯正性權力”,所謂矯正性權力即是在數據主體和數據控制者之間發生爭議、數據控制者未能有效保護數據主體之權利的情況下撥亂反正之權力,這實際上正是“投訴—指令”之救濟方式。日本有類似的規定,其設置了個人信息保護委員會,作為專門的個人信息保護監管機構,對個人信息保護相關事項進行監督,其中就有接受信息主體投訴、作出指令之權力。(31)此種規定允許信息主體向個人信息保護委員會申訴而使其獲知存在保護個人信息權利的需求,從而勸告中止或糾正違法行為、命令信息處理者采取被勸告的措施,符合“投訴—指令”模式之邏輯。我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5條規定網信部門和其他履行個人信息保護職責的部門在收到投訴之后進行處理,也符合“投訴—指令”模式的要求。
刑事訴訟中的個人信息權亦可參照“投訴—指令”的常規救濟途徑為作為信息主體的當事人和訴訟參與人提供救濟。具體而言,根據拒絕其個人信息權申請的主體是公安司法機關還是新聞媒體單位,分兩種情形分別構建救濟機制。
在前一種情形下,即作為信息主體的當事人和訴訟參與人向公安司法機關提出個人信息權申請被拒絕之后,可以按照“投訴—指令”的模式作出制度設計。事實上,我國刑事訴訟對于“投訴—指令”的權利救濟模式并不陌生,我國《刑事訴訟法》的多個法條如49條、117條等,向權利主體提供針對公安機關在刑事訴訟中侵犯其訟權利的救濟途徑,權利主體有權向該機關或人民檢察院提出申訴或控告,此種思路可以為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的“投訴—指令”制度設計提供參考。當前我國針對個人信息權利保護的獨立監管機構為何者仍有爭議,《網絡安全法》第45條和《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0條規定“依法負有網絡安全監督管理職責的部門”或“履行個人信息保護職責的部門”主要是國家網信部門,但是網信部門與刑事訴訟之間從職能和專業的角度看均有相當距離,因此目前相對合理的選擇是將刑事訴訟中信息監管的權責交由作為“國家法律監督機關”、被視為“客觀官署”(32)的檢察機關,由其受理包括刑事訴訟中的個人信息權爭議在內的當事人或訴訟參與人與公安司法機關發生的關于個人信息保護方面的投訴,并依法作出糾正相關錯誤決定的指令。
在后一種情形下,即作為信息主體的當事人和訴訟參與人向新聞媒體提出個人信息權申請被拒絕之后,也可以按照“投訴—指令”的模式應作出制度設計。事實上,針對新聞媒體的個人信息權申請被拒絕有兩種類型。第一種類型是針對傳統媒體如報紙、電視、廣播等報道中涉及刑事訴訟中個人信息權申請,在此種申請被拒絕而發生爭議后,信息主體可以根據《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5條的規定直接向國家網信部門等履行個人信息保護職責的部門提出投訴,由其依法作出處理。第二種類型相對特殊,在信息時代下,信息傳播的大眾化、私人化、自主化和低成本化使得自媒體成為新聞報道的重要傳播途徑,在此種現實下,若信息主體針對自媒體報道中涉及刑事訴訟中個人信息權請求遭到自媒體運營主體的拒絕,則其應當先向自媒體平臺如新浪微博、騰訊微信等申訴,如再遭平臺拒絕,再向履行個人信息保護職責的部門提出投訴,由其依法作出處理。
3. 刑事訴訟中個人信息權的特殊救濟途徑:法院審查與民事訴訟
作為信息主體的當事人或訴訟參與人針對刑事訴訟中的個人信息權申請,如遭到作為信息處理者的公安司法機關或新聞媒體拒絕后,向個人信息保護機構投訴仍未獲得支持,可以向法院提出審查的申請或民事訴訟。應區分發生糾紛的其中一方主體是公安司法機關還是新聞媒體,分別選擇法院審查或民事訴訟的路徑。此種法院審查或民事訴訟可以作為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救濟的特殊途徑,保護信息主體的此項權利。
途徑一:法院審查。
法院審查的救濟路徑適用于當事人或訴訟參與人的個人信息權請求遭到公安司法機關拒絕、向檢察機關申訴控告仍未獲得支持的情形。當信息主體與公安司法機關就刑事訴訟中的個人信息權問題發生糾紛時,往往涉及到刑事訴訟中個人信息使用之爭議,此種爭議屬于刑事訴訟行為范疇內之爭議。而刑事訴訟行為不具有可訴性,因此此種爭議無法通過訴訟解決。
但是信息主體與公安司法機關間關于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的爭議不具有可訴性,并不意味著不能通過法院進行審查。事實上,對于訴訟行為的法院審查或司法審查為刑事訴訟所常見,以限制和剝奪公民人身自由的暫時性人身限制行為為例,許多國家都授權法院對此種訴訟行為進行審查。(33)既然法院對于刑事訴訟中的暫時性人身限制行為等訴訟行為可以進行審查,則沒有理由否認法院對于公安司法機關拒絕作為信息主體的當事人或其他訴訟參與人的個人信息權請求決定進行審查。
在法院審查此種個人信息權爭議的制度設計上,可以參考“并行審查”(Collateral Attack)的思路。“并行審查”的思路來自美國的聯邦人身保護令制度。此種針對聯邦人身保護令的“并行審查”,是在刑事訴訟程序本身之外進行的并行于刑事訴訟的、針對刑事訴訟事項的審查,該程序不干預刑事訴訟的定罪量刑,只針對是否釋放被監禁者這一特殊事項作出審查決定。“并行審查”的思路可以為我們設計法院審查作為信息處理者的公安司法機關拒絕作為信息主體的當事人或訴訟參與人的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請求提供靈感。法院可以專門針對此項糾紛接受信息主體的申請對其進行審查,通過書面審查或聽證的方式,對于符合上述各方面要求或限制的個人信息權申請予以支持。
途徑二:民事訴訟。
民事訴訟的救濟路徑適用于當事人或訴訟參與人的個人信息權請求遭到新聞媒體或自媒體平臺拒絕、向履行個人信息保護職責的部門投訴后仍未獲支持的情形,此種情形下的訴訟有以下幾方面特點和制度內容。
第一,訴訟主體方面。針對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主張之爭議,實際涉及是否限制處理涉及刑事訴訟的個人信息問題,此爭議的雙方一方是作為信息主體的刑事訴訟當事人或其他訴訟參與人,另一方則是作為信息處理者的新聞媒體、自媒體運營者或自媒體平臺。雖然其中一方在刑事訴訟中是當事人或其他訴訟參與人,但針對個人信息權之爭議,雙方系平等主體,因此二者間發生的訴訟仍是民事訴訟。信息主體可以在其個人信息權無法通過其他途徑實現的情形下提起民事訴訟,向法院起訴作為信息處理者的新聞媒體、自媒體運營者或自媒體平臺,要求后者限制處理其涉及刑事訴訟的個人信息。
第二,訴訟程序方面。針對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爭議而提起的民事訴訟,應以完成“投訴—指令”程序為其前置條件,即信息主體應先向履行個人信息保護職責的部門提出投訴,在相關部門作出不支持其個人信息權主張的決定后方可向法院起訴。在被稱為“被遺忘權第一案”的歐盟岡薩雷斯案中,在訴訟之前就經歷了西班牙數據保護局審查雙方爭議并作出處理決定的程序。(34)在民事訴訟中,某些類型的案件已有要求前置條件之規定,例如勞動糾紛類案件就要求先經過勞動糾紛仲裁后再進行訴訟。同樣,針對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爭議,設計此種前置條件的理由在于,一來個人信息權爭議涉及個人信息保護的專門問題,從專業性的角度看,由履行個人信息保護職責的部門先受理針對個人信息權的投訴并作出決定,符合職能部門的業務和專業性要求,并有助于職能部門一并解決可能伴隨的個人信息保護問題。二來訴訟畢竟成本較高,其作為最終的救濟手段應在窮盡其他救濟手段之時方予使用,因此以“投訴—指令”程序為訴訟的前置條件,可以有效地過濾一部分爭議,減少法院的案件壓力。
第三,證明責任方面。證明責任解決的是在關于刑事訴訟領域個人信息權的爭議中誰承擔向法院舉證以證明自己主張的問題。由于此爭議乃是作為信息主體的刑事訴訟當事人或其他訴訟參與人與作為信息處理者的新聞媒體、自媒體運營者或自媒體平臺的平等主體之間關于個人信息權這一人格權益的糾紛,本質上屬于民事糾紛,故而應當遵循民事訴訟誰主張誰舉證的基本原理,由信息主體承擔舉證責任。具體而言,信息主體的舉證責任包括行為責任,即對其個人信息被公開、公開的個人信息對其造成損害、兩者之間具有因果關系等事項承擔證明責任以推進訴訟程序進行,也包括結果責任,即當信息主體所提出的證據無法證明自己的個人信息權主張時應當承擔敗訴的后果。例如性侵未成年人案件被害人欲主張其被遺忘權,需在提起的訴訟中,就其涉案個人信息被公開的事實、被公開的網站及其鏈接,以及因該公開事實導致其遭受損失的內容、程度等承擔證明責任、提出相應證據,否則可能面臨權利主張不被支持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