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龔仁軍
二級美術師。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四川省美術家協會秘書長,四川省美術家協會中國畫藝委會副主任兼秘書長、山水畫會秘書長,四川省美術家協會理事。第一批“巴蜀畫派”藝術實力代表人物。美術作品曾多次榮獲“齊白石獎”“巴蜀文藝獎”“四川文華獎美術獎”等國家級、省級獎項。美術作品發表在《美術》《美術觀察》《美術大觀》《中國畫收藏》《四川美術》等專業期刊。
在幾十年的創作實踐中,我一直致力于探索水墨中國畫在當代語境下的新的表現語言與形式,我想以此文表達和分享一下這些年來我在繪畫道路上的創作理念和所觀所思所想。
題材與物象,巴蜀自然與人文融合下的獨特人間桃源
寫生是中國畫創作最有效的一種手段和方式,歷代創作上有成就的畫家非常重視寫生。元代黃公望《寫山水訣》提到:“皮袋中置描筆在內,或于好景處,見樹有怪異,便當模寫記之?!敝袊鴤鹘y的山水畫寫生觀中,實際上是把對自然的深入觀照和細微體悟放在首位,并使自然山水與畫家心靈互融神會,最終達到顧愷之所說的“與山川神遇而跡化”的目的。五代荊浩十分注重生活,居于太行洪谷,和自然朝夕相對,寫生松樹“數萬本”后,“方如其真”。唐代張璪提出了“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北宋山水畫家范寬在悟出“與其師人,不若師諸造化”而“移居終南太華,遍觀秦中諸奇勝”之后有《溪山行旅圖》的力作。清人石濤針對清初復古之風盛行而提出“搜盡奇峰打草稿”,他半生云游,飽覽了大江南北的名山勝水,才有了他那些標新立異,風格多變的山水畫。近代山水畫大家黃賓虹一生游覽了無數名山大川,學問既高,見識又廣,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故畫面渾厚華滋,獨具風貌。
巴山蜀水形態豐富多樣而氣質獨特,南北兼容,在中國大地間最是獨一份的存在,或雄奇險峻、壯麗深邃,或靈動變幻、氤氳縹緲,給人千地千面之感,物象風景又隨分明的四時、地域變化而不同。四川的文化,也呈現南北融合包容,漢、藏、羌、彝、回等多民族分布而居的特色,令畫家們可以輕松見識多樣化的在地人文生活景象。這些豐富的自然和人文之景,都讓我深深陶醉和喜悅,沉浸感受這片土地之美。在這些多元迷人的景致當中,最令我喜愛和心馳神往的是獨特的羌藏村落民居和散布在四川的原生態古鎮。我想描繪我們所處的時代下保留著的、生動淳樸的人間桃源。
羌藏村寨題材,以前少有人表現,而我想持續地表現四川這獨一份的羌藏文化走廊上的村落與自然風光。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大大小小的羌寨。阿壩州理縣雜谷腦河下游兩岸是羌族聚居地之一,是一個快樂而美麗的地方,也是人生難得遇到的一方凈土。川西的桃坪羌寨、大岐村、色爾古藏寨、蒲溪鄉、奎寨、爾瓦寨……我幾乎到過這一帶的各個羌寨。這些依山而建的房屋、造型奇特的樓閣,熱情好客而又善良淳樸的人們,以及他們樂觀豁達的生活態度常常令人感動。此外,藏區蒼茫高遠的天地、莊嚴肅穆的寺廟、神秘圣潔的白塔、華麗多彩的臧樓都令人印象深刻,心馳神往。正因這些多元的物象,我畫了“羌藏”系列、“飄動的經幡”系列、“古村彝歌”系列等,堅持了十多年,反復描繪,樂此不疲。
另一類我最喜愛描繪的題材是四川的古鎮,因為它更能展現出一種人文情調與詩意,更能喚起人們對歲月滄桑的記憶,或者說印上時代的烙印。四川的古鎮常常修建在一條小河旁,保留了不少的古建筑。奇特的吊腳樓、古老的面房、臨街的小店、精巧的小橋、高大的黃桷樹、趕場天擁擠的人群、水中自由自在游泳的鴨子……一切都那么親切,那么自然地融入畫面。這些充滿了寧靜平淡的田園氣息、質樸自然的美景,讓我想捕捉刻畫下最令人心動而永恒的美的瞬間。
古鎮當中,我最為鐘情的當屬川南小鎮,福寶、龍華、仙市等,難得保存了原汁原味的當地生態,造型各異,饒有趣味。它們雄秀不同,或遮或顯,皆臨水而建,參差錯落,令人飽看不足。福寶當地風貌十分原生態,古鎮布局富有變化,整個鎮呈現龍的造型。吊腳樓多,樓是木質結構組成,樓層高的依山而建,足足有四五層高,這樣多的元素契合我的心性,勾起我創作的欲望。
筆墨、水法和構圖,用新形式語言捕捉表現水墨山水的光與影
我國優秀的文人畫傳統、近代山水名家以及大自然是我取之不竭的靈感源泉。我的齋號是三師學堂,其一,師古人,中國文人畫水墨山水優秀的傳統,如元代王蒙、倪瓚,明代張宏,清代石溪等大家;其二,師今人,杰出的今人必定學習了古人精華,并在觀念、技法上延伸出了自己的特色,如黃賓虹、陸儼少、李可染、傅抱石,當代浙派畫家何加林、林海鐘、張捷、張谷旻、丘挺等人,他們都強調畫家的性靈、筆墨趣味和神韻;其三,師造化,這也是最重要的,到大自然當中去感受生活,然后通過手下的畫筆表現觸動心靈的東西。
藝術貴在創造,中國畫的當代筆墨與形式語言的創新我認為也需要借鑒西方的形式語言。比如,西方現代藝術從印象派到抽象表現主義,提供給我形式構成、點線裝飾以及表現技法上的許多靈感。我愛莫奈作品之嚴謹雅致,勃納爾作品之裝飾厚重,梵高作品之律動炫目,波洛克作品之斑駁閃耀,其經典之作至今百讀不厭。
立意、構圖和筆墨是水墨山水畫的靈魂,不宜魯莽下筆,須三思而后行。當我思考如何表現羌藏地區的村落時,我鐘情于那里陽光的明媚,建筑的奇特,人性的質樸。那么如何用新的形式、筆墨水法來表現這一切,給人耳目一新之感?
我一直探索用水墨的特色語言來表現物象在陽光下互相追逐、光影律動變化的感受,反應色彩的暈染浸潤和跳躍變化,就好似一切都籠罩在迷蒙氤氳的不同色相的光霧之中,達到一種濃淡相宜、清新雅致、濃厚華滋的美感效果。
色彩方面,我喜用淡墨和宿墨,敷以赭、紅、黃、青等淺絳色來滲入、暈染和裝飾,提亮整體氛圍印象,表現生機和活力。我也甚愛用顏料殘渣,在宿墨中滲入少量的彩,讓墨色透出陽光的閃爍。最后的畫面效果,在留白、色塊與水潤的相遇或者碰撞之處,正是那穿透空氣和視覺呈現的陽光斑駁的感覺,有評論家稱之為“陽光水墨”的效果。我想讓觀者透過我的畫,感受到大自然陽光、空氣與色彩的味道,體會到觸動我心靈的祥和之美。
這種水墨實踐,一路走來至今,我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繪畫語言偏好:首先,構圖上喜好以大面積幾何塊面為主,造型上讓物象與周圍的環境、地域特點融為一體,排列組合,平面化鋪陳開來,甚至鋪排滿整個畫面,留白較少,呈現放大或者特寫的裝飾效果;其次,視點和構圖上,喜歡采用高視點全景式俯瞰,對角線或者靈動變化的“之”字形構圖,讓觀者的視點生活有趣,隨之變換;最后,再用點、線穿插其間,水墨互破,淡色暈染,節奏變化,畫面濃濃淡淡、虛虛實實,營造氤氳的光影印象氣氛。畫民居、園林時,觀其景,察其情,多以表現主義手法,略帶裝飾之趣,抒寫胸中之意趣。
畫貴在似與不似之間,在藝術創作這條路上,任何探索都會付出心血與代價,需要持續探究和求新的勇氣與實踐。
風格與趣味,簡淡天真之美的詩意審美回歸
傳統中國文人畫強調“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追求神韻和意趣,倡導詩情畫意的風格,兼具文學性、哲學性和抒情性,產生了一代代師法自然,重視寫生的優秀畫家?!肮P墨當隨時代”,藝術家需要創新變法,不固守傳統,表達個人審美和風格趣味。這些精神,我深以為意,畫家的能力與使命,就是在幾尺方寸之間,創造得于心的圖像和傳遞美的感受,關鍵是情思和趣味。
畫者所難得者唯趣。明代性靈派袁宏道就曾說道:“世人所難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雖善說者不能下一語,唯會心者知之?!蛉さ弥匀徽呱?,得之學問者淺”。美學大家王國維所描繪的詩詞境界“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蔽宜非蟮漠嬕庖彩侨绱?,難得的是沖淡平和、寧靜嫻雅的優美意境,使得畫中有情,情中有景。
畫家需要保持對美的事物的敏銳感知力和捕捉能力,從平凡的景物中以他獨到的眼光去尋覓美的物象,再運用技法與形式結合,表達自己的視角感受。我認為,一部作品的視覺觀就是這件作品所反映出來的特征。當代社會,生活節奏緊促,壓力叢生,平凡的人們心為形役,陽光與愉悅難得,能在紛紜的塵世詩意地棲居更是難能可貴的。
我在四川高原聚居的羌族、藏族老百姓的生活中,在四川和其他地區鄉村古鎮的生活中看到了一種自然和詩意的回歸。恬淡的田園之美,建筑的律動之美,人性的質樸之美,在陽光下煙云流動,萬物呈現出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濃厚的生活氣息可以喚醒人們最為自然的感官,令心靈為之深深感動和陶醉。
近年來,我將自己的視覺感和對生活的感懷融進了這些景物,極少畫人,直接單純地畫山巒、云朵、田野、林木、吊腳樓、民居、道路、牛羊、鳥群、池塘、溪水、鴨子等元素,造型排布,樣式變化多樣,加以顏色,形成不同的畫面調子,類似有形式感和節奏感的音樂,形成畫面的節奏和韻律。每幅畫調子和視覺感不同,好似不同的田園牧歌,文眼則安放作為畫題。我的創作如《幽居圖》《村居圖》《吉祥家園》等,便是這種嘗試,筆墨更加簡單清新,專注進行光與墨色的實驗,來譜寫不同時光、不同氣候氛圍下流動著的簡樸與單純的美。
畫畫是一輩子的事,生命不息,畫畫不止,我愿一直做一個向陽而生、回歸簡淡詩意的山水畫家,用我的眼和心,手中的筆和墨,去細細詮釋天地世間最覺祥和美麗的居所家園,去盡情演繹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生命安居的精神原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