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合集》08086 《合集》32692 商子就鼎 周克鼎
周師兌簋 周史叀鼎 郭店楚簡 郭店楚簡
上博楚簡 上博楚簡 望山楚簡 楚鄂君啟節
睡虎地秦簡 秦陶文 馬王堆帛書
居延漢簡 漢印 《說文解字》籀文
《說文解字·京部》:“就,就高也,從京從尤。尤,異于凡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認為“就高也”之“就”乃衍文,把《說文解字》訓釋改成了“就,高也。”清宋保《諧聲補逸》認為“就”字“從京從尤,尤亦聲。”徐灝《說文解字注箋》和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都認為“就”字應該是從“尤”聲的。從今天的認識水平看,《說文解字》把“就”字結構分析成“從京從尤”的會意字是錯誤的,“就”應該是在“就”字初文上累加“尤”聲而成的形聲字。不過“就”字和“尤”字上古音韻部不遠,聲紐卻有些隔,為何會如此,暫時還不得而知,可能其中有某種音變的因素。無論如何,“就”字從“尤”除了從聲音上考慮,似乎也不容有他想。
“就”字甲骨文寫成“京”,上有“亯”的形狀,一般隸定作“”。“京”和“亯”都像建筑形,兩者之間的差別是:“亯”的底座比較低,而“京”和“亭”字一樣,底座都比較高,所以“京”有“高”的意思,《說文解字·京部》:“京,人所為絕高丘也。從高省,丨象高形。”“就”字早期寫成“京”上有“亯”的形狀,正是像兩重高高的建筑的樣子。金文寫法同甲骨文,不過史叀鼎出現了加“止”旁為動符的形體。因為“就”字用為動詞,所以會在形體上增加表示動態的“動符”。楚簡的“就”字是在甲骨文和金文的基礎上,將兩重建筑穿插融合后呈現的形態,同時也有跟金文史叀鼎一樣從“止”為動符的異體,另外還有從“辵”和從“攵”為動符的不同寫法。鄂君啟節從“貝”從“就”的“”字用為“造”。從秦代開始,“就”字從像兩重建筑的形狀減省成了“京”,并加上了“尤”為聲符,之后這種寫法一直延續下來。《說文解字》“就”字籀文左旁還保留著“就”字像兩重建筑的初形。清人解釋“就”字都是從“京”字立論,將“京”字與訓釋中的“高”相聯系,如桂馥《說文義證》謂:“就高也者,《孟子》‘為高必因邱陵’,《九經字樣》‘京,人所居高邱也,就字從之。’馥案:此言人就高以居也。”既然從古文字已知“就”字本不從“京”,而是寫成兩重建筑的形狀,從“京”是后來減省而成的,那么凡是從“京”字立論訓釋“就”字的說法,就都變得不可信了。
從古漢語看,“京”字雖然有“高”的意思,但是“就”字似乎并沒有直接用為“高”的例子,那《說文解字》“就”字訓釋中的“就高”該如何解釋呢?筆者認為如果站在“就”字早期形體的立場,可以嘗試從兩種途徑加以解釋:一個途徑是“就高”的“就”訓為“重”。“就”字本像兩重高的建筑,所以“就”字應該同“重”字義近,也有“重疊”“重復”“再進一層”的意思,如此“就高”就是“重高”,也就是雙重的“高”,“高”自然是指“就”字早期字形表現出的高的建筑之義。甚至在這個基礎上還可以再進一步,推測“高”字是“京”字之訛,“就高”也就是“就京”,也就是“重京”,即兩重高的建筑之義。《說文解字》“就”字籀文作“”,左旁正是“重京”之形。不過推測“高”字為“京”字之訛的可能雖然不能完全排除,但是改字總是過于冒險,因此只能聊備一說,以待后驗。另一個途徑是“就高”的“就”用為“就”字常訓,表示一種趨向,“就高”就是“向高”“往高”,即“趨向高”。清人解釋“就高”是站在“就”字從“京”的角度,把“就高”解釋成“人”靠近高丘,而如果從“就”字早期字形看,“就”顯然跟“人”沒有關系,推測“就高”應該是以建筑從下往上不斷增高的趨向,來記錄語言中從某處靠近某處的一種動態。如果這一解釋途徑不誤,則更可見《說文解字》“就”字訓釋中“就高也”的“就”字決不能當成衍文。當然,以上兩種推測都是建立在《說文解字》對“就”字的訓釋是根據或延續了據“就”字早期字形做出的解說,即《說文解字》雖然對“就”字形體的分析根據的是秦漢之后省成從“京”并加上“尤”聲的形體,但其訓釋根據或延續的卻是據“就”字早期形體做出的,譬如受到“就”字籀文的影響做出的,于是其形體分析和訓釋才會出現割裂的現象。
關于“就”有“重疊”“重復”的意思,在此需稍加闡釋。西周金文中常見有“就”
一語:
(1) 今余唯經乃先祖考,有功于周邦,就乃命,命汝官司歷人,毋敢荒寧,虔夙夕助我邦小大猷。(卌三年逨鼎甲)
(2) 今余唯就乃命,錫汝叔、參絅、悤……(大克鼎)
(3) 今余唯就乃命,命汝總司走馬,錫汝秬鬯一卣、金車、雕較……(三年師兌簋)
(4) 今余唯又就乃命,更祖考事,總司康宮王家臣妾,奠庸外內,毋敢無聞知。(宰獸簋)
(5) 今余唯就乃命,命汝司乃祖舊官小輔、鼓鐘,錫汝叔、金衡、赤舄、鋚勒,用事。(師簋)
(6) 今余唯就乃命,命汝眔曶總胥對各,從司王家外內,毋敢有不聞……(蔡簋)
(7) 今余唯就乃命,命汝助雍我邦小大猷……(師訇簋)
(8) 今余唯就乃命,錫汝秬鬯一卣、金車、雕較……(牧簋)
(9) 今余唯就乃命,命汝更乃祖考總司左右虎臣。(師克盨)
(10) 今余唯經乃先圣祖考,就乃命,命汝胥榮兌,總司四方虞林,用宮御。(逨盤)
“”字舊多釋為“緟”,清代就有人懷疑“”是“申”字,但未引起充分注意,自裘錫圭和李家浩兩位先生將“”確認為“紳”并讀為“申”后,這一釋法才逐漸被學界接受。孫詒讓《籀庼述林》解釋“就”為“重復申成之意”。釋“”為“緟”字雖然不對,但是將
“”解釋成“重復”卻沒錯。不過在孫詒讓“重復申成”的解釋中,“成”是對應“就”的,如此一來,“”就變成對應“重復”和“申(表達/申誡)”兩個意思了。一個字怎么會在同一句話中用為兩個意思呢?后世學者的訓釋大都延續這一說法或與這一說法相近,如朱德熙先生讀“就”為“緟集”,說“緟就乃命”就是“重集乃命”,王人聰先生沿用孫詒讓的觀點,解釋“就”為“重復申成”,裘錫圭先生贊成這種說法,李零先生訓“就”為“再次下達此命”。很顯然,以上所引學者都將“”理解為“重復”“再次”或“申(表達/申誡)”,將“就”理解成“成”或“下達”。古漢語中“申”有“重”的意思,如《書·堯典》“申命羲叔宅南交”孔傳:“申,重也。”《文選·宋玉〈九辯〉》“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嚴霜”李周翰注:“申,重也。”所謂“重”,就是“重復”“再三”“一再”的意思,因此把“就”的
“”理解成“重復”“再三”“一再”的意思沒有問題,但是把“就”理解成“成”或“下達”則感覺不妥。上文說過“就”也有“重”義,所以“就”就相當于“申重”,“申重”一詞見于典籍,《荀子· 仲尼》“端愨以守之,頓窮則疾力以申重之”楊倞注:“申重,猶再三也。”漢荀悅《申鑒·政體》:“故古之圣王,其于仁義也,申重而已。”文中“申重”即“反復”“再三”“一再”之義。“申”有“重復”“再三”“一再”的意思,“就”也應該有“重復”“再三”“一再”的意思,所以“(申)就”一詞中的兩個字最初應為同義并列,把“就”理解成“成”和“下達”是不合適的。因“申重”的對象經常是“命”,所以“申重”既有“重復”“再三”“一再”的意思,同時又兼具了“反復強調”“不停告誡”“一再重申”的含義。大型辭書中所收“申”字下,就兼有“重復”“一再”和“申誡、告誡”兩個義項,《漢語大詞典》就是如此。如此看來,上引《書·堯典》和《文選·宋玉〈九辯〉》的兩例“申重”,也未嘗不可以訓為“反復強調”“不停告誡”和“一再重申”的意思。《尚書·多士》“今予惟不爾殺,予惟時命有申”孔傳:“所以徙汝,是我不欲殺汝,故惟是教命申戒之。”《荀子·正名》:“故明君臨之以埶,道之以道,申之以命,章之以論,禁之以刑。”文中的“申”就用為“反復強調”“不停告誡”“一再重申”之意。可見孫詒讓雖然把“就”解釋成“重復申成”,即一個字用為兩個意思不合適,但是事出有因,原因就是“申”字本身就蘊含了兩個意思。上舉《荀子》和《申鑒》的“申重”一詞后世顛倒寫作“重申”,正是延續了“反復強調”“不停告誡”“一再重申”的意思。其實王國維先生早在《史籀篇疏證》中就指出“就”兩字“乃重申之意”,可謂一語中的,可惜這一意見始終未被重視。
回頭再看金文的“就”一詞,將其釋為“申就”,理解成“重復”“再三”“一再”,或理解翻譯成“反復強調”“不停告誡”“一再重申”,按之銘文文意,都極為合適順暢。所謂“就乃命”,就是“反復強調/不停告誡/一再重申這一命令”的意思。
古漢語中“重”可用為量詞,指一匝、一圈、一層、一圍等數量單位,如《莊子·天下》:“天下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史記·項羽本紀》:“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上文曾說過“就”也有“重”義,這還可以通過與“就”有互訓關系的詞來看。“就”與“成”在典籍中經常互訓,后組合成“成就”一詞。“就”與“成”有多個訓釋可以重合,如“就”可訓為“終”“盡”“善”,“成”可訓為“終”“畢”“善”。“就”有“重”義,“成”也有“重”義,兩者也都可用為量詞,指一匝、一圈、一層、一圍等數量單位,如《周禮·秋官·大行人》“上公之禮,執桓圭九寸,繅藉九寸,冕服九章,建常九斿,樊纓九就”鄭玄注:“每一處五采備為一就。就,成也。”《禮記·禮器》“大路繁纓一就,次路繁纓七就”孔穎達疏:“五色一帀曰就。”文中“九就”就是“九重”或“九匝”,“一就”就是“一重”或“一匝”,“七就”就是“七重”或“七匝”。“成”又通“層”,《老子》六十四章:“九層之臺起于羸(累)土。”傅奕本“層”作“成”。《周禮·秋官·司儀》“將合諸侯,則令為壇三成”鄭眾注:“三成,三重也。”《呂氏春秋·音初》“為之九成之臺”高誘注:“成,猶重。”“三成”“三重”“九成”也就是“三層”和“就層”。“重”“成”“層”音義皆近,都跟“就”字的“重”義相合。
“就”字具有的“重”義以往不見于大型辭書,應該據以上論證加以增補。
上文說過,“就”字應該是指建筑從下往上不斷增高的趨向,即從低逐漸向高的態勢,也就是以《說文解字》所謂“就高也”的“就高”的意象,來記錄語言中表達從一處靠近另一處的意思的一個動詞。“就”作為趨向動詞,在古漢語中可訓為“即”“著”“向”“因”“保”“會”“集”“歸”“迎”等,其中“即”為“靠近”、“著”為“貼近”、“向”為“前往”、“因”為“相就”、“保”為“依靠”、“會”為“會合”、“集”為“會合”或“到達”,體現的都是從一個點趨向另一個點的蘊意。這種趨向動詞有一個特點,就是既可以表示趨向的過程,又可以表示趨向的結束,即動態的終點。“即”“著”“向”“因”“保”等是從起點立場向終點的運動,“會”“集”“歸”“迎”等是從終點立場對運動的面對或終止。“集”既可以表示“會合”,又可以表示到達。運動從起點到終點,就是起點和終點的會合,會合就表示運動的“到達”,也就是終點。“就”字還可訓為“終”和“盡”,正是詞義中蘊含的從起點到達終點即運動終止這層意思的呈現。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上海 200433)
(責任編輯 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