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留,先后于咪咕文學、番茄小說寫作,廣涉言情、懸疑、武俠、種田等多種類型,寫作隨心所欲而驚喜頻出。繼首部作品《溫水煮沫沫》后,她的第二部作品《惜花芷》點擊量超10億,上線優酷后有497萬觀眾追劇①,劇情引人入勝、廣受好評;新作《惹金枝》截至2024年6月13日已有18.7萬人閱讀,成為作者深耕于古代言情類型的再上臺階之作。拋開新奇繁復的設定,空留關心的始終是“講好故事本身”,也因此,在浮躁的市場中,空留的小說以“俠情”為底,著墨于不羈的女性形象與流動的人世情感,流露出一種坦蕩的質樸、正直的真誠。
從港臺武俠經典,到大陸新武俠,再到網絡武俠類型小說,形式流變,而“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命題未變。空留的作品,正于這一脈絡中滋養而成,貫穿其中的,是保護家族的責任、堅守正道的決心和對家國大義的赤誠。空留在訪談中多次提及自己是“看金庸、古龍小說長大的”,在這種主動吸收的影響下,她筆下主角的個人成長,便與家族尊嚴、國家命運緊密地關聯起來;且更進一步地,在互聯網的“在場”環境中融入獨特的女性關懷與當代命題。韓云波曾指出,“江湖圖景、女性武俠、智性寫作與廣域敘事”是大陸新武俠的特征①。自《惜花芷》至《惹金枝》,在女性的江湖中,空留兼容懸疑、種田等通俗文學類型元素,突出女性的時局智謀與歷史智慧。同時,在相對和平穩定的新時代,隨著網絡武俠小說中“武”的淡化、泛化,“俠”之情義或許已不需要以武功而外化爭斗,人脈與謀略成為更貼合當代競爭的主題。
盡管平臺將《惹金枝》等多部作品標為“宮斗宅斗”,但空留的作品與我們對宮斗宅斗的普遍印象截然有別——并非妯娌相斗、女性爭權,而是扶持家族、振興國家,以新的形式重新呼喚宏大敘事,激活傳統精神。由此,空留的寫作突出當代精神與經典武俠相融合的一面,在快節奏“爽文”風行的今天難得地高揚著一種頂天立地的價值觀,一種被自我實踐的道義。無論是《簪花少年郎》中喬雅南對恒朝民生政策的關切,如女子為官、女子書院的設立;還是《幺女長樂》中祝長樂對師父鐘凝眉保護弱者、反抗不公,追求和平與正義的精神繼承,均以身詮釋著“道義”。
《惹金枝》的故事,本可以寫為搶回皇位的爽劇——皇帝弒兄上位,昏庸無能,原皇帝的皇子長大,與女主共謀天下,搶回皇位。然而,作者始終關心利益與道義沖突的道德困境。當百姓因踏路稅而生民怨,言十安將此看作一次“機會”,但時不虞特地帶他走入田園民間,與百姓對話,識稻穗好壞,共情“踏路稅”“飲水稅”的不公,而非僅將百姓視為工具。此時,時不虞與言十安母親的執念對比昭然:助他成王,在言語的修辭中對應著“更大的道義”,是達成更替昏庸帝王所必需的手段。然若如是,復仇便僅成為宿命的陷阱,“稱帝”的儀式虛化為一場正義的幻夢。此時,故事的重心發生了精妙的轉移:不在于目標之難,而在于正道之艱。故事中,主角多次強調“走正道”這一通俗的箴言。當士大夫沉棋撞柱,希望以死逼迫衙門處置朱凌,時不虞卻請來大夫,“若我因貪圖您病著于事情有利便對您置之不理,與那牲畜又有何異”,同時用學子造勢,“該善待的善待,該利用的也毫不含糊”(第185章 因勢利導),不以利蓋情義,但不忘因勢利導。如此的構思比比皆是,使得當代與傳統、理性與正義兩種價值觀尋求到一個平衡的交匯點。
正如《刺客聶隱娘》講述“殺手為何還未殺人”,將焦點側向細膩綿長的江湖情感;《惹金枝》同樣由“皇子為何還未歸位”統攝,鋪寫四百余章忍耐、準備與決心,從而更有余地展現出復雜的人情與思量,于堅韌的正道中,傳遞出當代社會更隱蔽而耐人尋味的俠情與義。
近年來,以《云襄傳》中舒亞男等為代表的一系列“女俠”形象深入人心,在傳統話語中多內嵌于“男性文化”的“俠文化”逐漸演變,颯爽的女性角色成為江湖的主角,使“俠”者無男女,性別無高低。在空留筆下,《幺女長樂》不僅承接經典的武俠元素,如潮汐劍法等武功,斷龍闕、落花谷等門派之爭,還塑造了祝長樂這位非典型的“俠女”。身為祝家四小姐,她因粗魯的拳腳功夫和不拘小節的性格,在京城中頗具爭議。然而,她不以為恥,反而自豪地以護院為己任,保護家族,于危難中幫助家族復興。
“女俠”的精神內核,不必拘泥于外在的武功,更為本質的邏輯,是確證女性的力量足以令她們走入廣闊天地,顛覆常規的認知框限。《最佳詞作》中,女主角夏樂在轉入原創歌手行業前便是軍人,在體能訓練、戰略決策等各方面強于普通男性;《惜花芷》《簪花少年郎》等作品,則展現出古代環境中女子經商的可能性,在小吃街鋪、桂花制香等行當爭出一席之地;新作《惹金枝》,更將“智斗”發揮于極致,寫出時不虞作為女謀士,如何縱橫捭闔、算無遺策,她的謀略凌駕于眾人之上,令讀者感嘆,終于找到了女版“梅長蘇”。
空留的言情寫作不拘泥于性別本位,時常跳脫出僵化印象與傳統敘事,在使女性形象得以“破格”之余,也令男性角色不再恪守于刻板印象與敘事套路。《簪花少年郎》中,空留設計“性別誤認”的劇情,女主喬雅南因姿態儀容等,將男主沈懷信誤認為女性,與題目遙相呼應的同時,也肯定了溫柔、優雅等品質可以跨越性別的區隔。《惹金枝》中,陪伴女主時不虞的貼身“丫鬟”宜生說話行事都如女子。與《簪花少年郎》不同的是,宜生實際是被凈身的男性,由此引出皇帝強行擄掠大量才子進宮以求快活,戕害、殺戮無數無辜之人的荒唐事跡。在宮斗寫作中,這便與著眼后宮妃嬪爭斗的視角迥然相異,而成為父權制極端強權的一種映射,重置了性別困境的論域。
傳統的家庭寫作中,不論經濟收入,還是危機保護,似乎都是男人的主要職責,空留的言情作品順其自然地使女性承擔起“男性職能”,這種干凈的果敢,更來自寫實的底氣。作者筆下的“大女主”令人印象深刻,還賴于格外飽滿的人物塑造:穩重持家的花芷、算無遺策的時不虞,都不停留于輕巧的設定,而向讀者攤開自己的人生,使“大女主”形象于“爽劇”外覓得一份踏實的土地。在故事中,推動劇情發展的不是主角的“金手指”與光環,反而是處處的掣肘,使主角于攻堅克難處見堅韌。
《惹金枝》中,為男主鋪路的時不虞坦言,如無白胡子鋪局,自己獨自一人需花十年不止;從接近男主獲取信任,到揭秘身份后輔佐男主,正道入局,累積民心,巧設退路,籠絡人脈,直至三百余章才見男主皇子身份得以昭示的曙光。其中,僅如皇帝召見言十安妄圖下藥一節,便有數個后手備而未用。“言十安”到“計安”,不過一步,“安殿下”到“陛下”,又有內憂外患、漫漫長路要走。此種耐心鋪設,更令讀者切身感受到時不虞化險為夷之不易、堅守正道之可貴。“大女主”之所以成立,于“破格”之外,更仰賴踏實的寫法。
相較只重愛情一線的言情書寫,空留的作品并不著力于廣設配角以突出男女主角的愛恨拉扯,而是還原一個人最廣泛的關系網絡,詳敘知己親朋、授受師生、兄弟姐妹、萍水情緣等諸種關系,以至書中群像眾多,而栩栩自立。《惜花芷》改編劇集播出后,女性群像的成功塑造便引發微博網友熱贊,即便是女主花芷身邊的丫鬟,也各有性情:念秋細致,掌管賬本;拂冬膽小,擅長廚藝;迎春穩重,負責院中事務。《惹金枝》新發布時,讀者亦自發圍繞“哪個配角一出場就驚艷到你”展開廣泛討論,忍辱負重高聲明志的時懷、身心摧殘后被救贖的宜生、老驥伏櫪披掛上陣的大阿哥等,都令讀者印象頗深、紛紛“提名”。
群像寫作之成功,來自寫作者的創作自覺。清歡公主是被作者填入血肉的人物之一,“修稿的時候覺得我把清歡公主寫得臉譜化了,毫無特色,重新構思后推倒重寫了”(第37章 清歡公主)。這位公主,甫一出場即“臭名遠揚”:廣收面首,貪圖玩樂,因權自恃,驕縱跋扈,在不知男主言十安與自己有血緣關系前,甚至也試圖收其為面首。然而,與讀者預期的“惡毒女配”不同,清歡公主的荒唐之下,實則牢記父親死亡的傷痛與疑惑,終年渾渾噩噩不過生存之道,偽裝之下自有分寸與胸襟,毫不吝嗇對言十安與時不虞的欣賞,知曉真相后更有云開見日之感,與言十安兄妹情深,令讀者唏噓不已。
寄托于鮮活的人物群像,人生情感的豐富多樣便躍然紙上。在這個友情書寫本就難見的市場中,《惜花芷》更加稀缺地觀照到女人年老后的情誼。祖母與太后自小相知,結婚后因身份地位懸殊而難得一見,遂通信四十年,字里行間仍如少年;爾后花家遇難,也幸有太后盡力保全女眷。《惹金枝》中,萬姑姑與許將軍的愛情也頗令人扼腕,許娶萬多年未納妾生子,終于迫于古代環境的家庭壓力和離再娶,寫就一種貼近現實的“悲劇美學”。此外,不論時不虞與白胡子的師生情,對陌生青樓藝伎的信任與幫助,或與男主母親歡喜冤家般的婆媳關系,皆寫出鮮活、流動的人物情感,與群像的生動塑造相輔相成。
而整體觀之空留的寫作史,親情更是貫穿始終的亮眼主題。《溫水煮沫沫》展現的,是在姥姥、母親、弟弟等眾多復雜的親緣關系中,溫暖、冷漠與責任等不同的親情面向;現實題材的《最佳詞作》中,則觸碰人生的生死命題,揭示已然故去的親人對自我的不斷影響;新作《惹金枝》中,借由男主家庭探討的長輩控制、女主家庭關系的陪伴缺失等問題,把我們帶回對于“家庭”最為原生、熟悉的復雜感情。“大家庭”這一具有中國人情特色的感受,更在《惜花芷》《惹金枝》等作品中體現得淋漓盡致。真正的親人便是如此,既有缺陷,亦有包容;既有疏離,更有羈絆。粗茶淡飯時,或兩看生厭;患難與共時,才尤見真情。
網絡文學中,自有一脈較為冷門的“家族”文,如今年的《玄鑒仙族》等,然而,空留另一難得的創新是,在男性視角主導的家族文外,開辟出一種女性家族的寫法。伊利格瑞在《在身體上遭遇母親》中談到:“為了不參與弒母的陰謀,我們必須肯定一種女性譜系學。在家庭中有一條女性譜系:母親,外祖母,曾外祖母……因為我們被流放到父親-丈夫的家庭,所以很容易忘記這一譜系的獨特性,甚至否定這一譜系。”《惜花芷》以男丁流放開始,進入女性家族的世界,以女性細膩的情感之眼,呈現了不同脈絡的女性關系,是其女性群像得以出彩的深刻動因。
于此,空留的寫作成為當代網絡文學中獨具個人風格的一筆,貼近煙火土地,觸摸廣闊天際,如天邊一道煙霞的流痕。這個以敏感逼近現實、以柔情重喚道義的故事世界,是兒女們的江湖,更是女兒們的江湖。
責任編輯 張范姝
① 統計數據來自官方移動端應用軟件,數據查詢日期2024年6月13日。
① 韓云波:《論21世紀大陸新武俠》,《西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4期,150-1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