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記憶

弗蘭克·羅杰（1957-""）是比利時短篇小說作家，畢業于比利時根特大學。迄今他已經發表小說上千篇，作品曾被翻譯成二十七種語言。除了寫小說以外，他還創作帶超現實主義和諷刺風格的拼貼畫和繪畫作品。業內人士形容他的作品是各種風格和流派的繽紛混合體：幻想、諷刺、超現實主義、科幻和黑色幽默以及相互之間的交叉融合。

在辦公室忙碌了一整天，他的記憶力出了點問題。唐納德·韋克曼回到家，開開心心地癱在舒適的椅子上，一邊看電視一邊等比薩外賣員送貨上門。他老板已經注意到了他的記憶問題，跟他說：“你肯定感染了那種該死的病毒，不能這么拖下去，得采取措施。你做了預防措施吧？”

他老板自然是沒說錯。雖然他在最近肆虐的流行病中幸免于難，但運氣似乎已經耗盡了。他的記憶出現了漏洞，罪魁禍首只可能是那會讓人失憶的病毒。目前沒辦法治愈，也沒有疫苗，但他確實采取過預防措施。

他抓起手機，找出“回溯與恢復公司”（Ramp;R），撥通號碼，身子往后倚靠過去。

“晚上好，歡迎致電Ramp;R，回溯與恢復公司，很高興為你服務。”

“我是唐納德·韋克曼，在你們公司注冊過記憶備份服務。現在我的記憶好像出了點問題。”

“請用拇指輕按屏幕上的身份認證圖標，唐納德。”

他照做，記憶恢復向導說道：“是的，沒錯，你有權在病毒導致失憶時獲得保護。我查詢到你最近進行了合同升級，這個選擇非常明智。”

“怎么處理？”他對這些套話厭煩無比，直接問道，“我想恢復記憶。”

“這正是你這份合同的意義所在，”向導語氣和善，“三天前我們為你的最新記憶進行了備份存檔，你不可彌補的損失因此會降到最低。一旦備份上傳至你的大腦，丟失的記憶就會恢復。每臺Ramp;R設備都可以進行此操作。你小區附近就有一臺，目前為止所有備份均在那里完成。預約一下，你的擔心就會成為歷史。我差點就要說是忘了擔心，這有點諷刺。”向導咯咯輕笑道。

唐納德最討厭那些搞信息通信技術的家伙在寫程序的時候加入模擬人類的特質。他需要切實的幫助，而不是蹩腳的笑話。“我想預約，”他說，“越快越好。明天早上行嗎，在我去辦公室之前？我希望我的狀態適合上班，老板還指望我呢。”

“明早六點三十分。”向導提議道。唐納德確認了時間，然后掛斷電話。不到一分鐘，有人打來了電話。奇怪，他想，誰會打電話呢？他沒有理會，手機收到了一條短信。比薩送貨員告訴他，他正等著給他派送訂單。他的訂單？他并不記得自己點過比薩。可是他很餓，因此還是開門收下了它。

“謝謝，”他說，“我沒聽到電話響，不好意思。”送比薩的小伙子已經去為下一位顧客配送了。我付錢了嗎？唐納德心想。他查了一下，發現已經付過。他一定是忘了。情況變得更糟了，不過明天他就會恢復正常。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比薩。

第二天早上，他的老板愉快地迎接了他。“你好嗎，唐納德？你又恢復了活力，真不錯。”

“我剛治療完，”他說，“失去的記憶又恢復了。我很滿意Ramp;R那伙人提供的服務。要是沒了他們，我們可怎么辦？”

他老板點頭道：“它們雖然貴，可是物有所值。只要沒有辦法治愈或者沒有疫苗可用，我們就只能依靠那些備份重建記憶。好了，還有活要干呢，唐納德。”

辦公室里一切順利。他欣慰地發現自己記憶里的所有“漏洞”都被“填滿”了。那天下午，他的手機收到一條消息，提醒他還有復議咨詢服務公司的大筆欠款未付。他查了自己的存款，發現剛夠還清債務，不用月供，因此也不用每個月額外支付利息。真好，能把這事兒徹底解決掉。他努力回想自己為什么會和“復議”有聯系，奇怪，他想不起來。但是他記得這個名字，而且無比想要償還這筆欠款。他在網上快速搜索了一番，卻沒有找到任何參考信息——這不是很奇怪嗎？如果一家公司現在仍然活躍，互聯網上不是應該有關于它的痕跡嗎？網站、社交媒體鏈接、評論……總該能搜到吧？這還是咨詢服務。他為什么要找咨詢服務？盡管如此，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確實欠了債。

可是總有些不對勁。也許他應該更深入地研究一下。難道是因為最近的一些記憶沒有備份，進而沒有被恢復，所以他才沒法獲得完整信息？可這沒法解釋為什么網上沒有搜索結果。

明天他要給銀行打電話，問問他欠了這么多錢的“復議”公司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二天，他在辦公室一直挨到休息時間才打了電話。他本來更傾向于和人類員工通話，可正如他所料，接待他的是個機器人服務向導——"一般來說效率很高，但缺乏人情味。

證明身份以后，他問：“我對昨天支付的一筆款項有疑問。你能跟我多介紹一些復議咨詢服務公司的信息嗎？”

“他們的賬戶已經被關閉了。賬戶是一個叫艾德里安·梅雷迪思的人以復議咨詢服務公司的名義開設的。這些信息有用嗎？”

他思考了一會兒。“你是說在我付款以后，這個賬戶就被關閉了？”

“是的，沒錯。”

“梅雷迪思先生是什么時候開的賬戶？是這樣，我有急事要聯系這家公司的人，要領導層的。”

“該賬戶幾天前才開設，恐怕我無法向你提供更多有關梅雷迪思先生的信息。我們不能泄露敏感信息。”

他又思考了一番。“所以，哪怕有人的賬戶只開了短短幾天，還是以一家顯然已經不存在的公司的名義，也不會引起你們的懷疑嗎？”

“恐怕我的程序中不包括懷疑這種參數，”向導答道，“然而，如果你非常懷疑這家公司的合法性，我敦促你與當局聯系。祝你好運。”

他回到辦公桌前坐著，雙眼盯著前方。有些地方非常不對勁，他心想，我能感覺到，可我該從哪里開始調查呢？

他老板看他滿臉擔憂，問道：“唐納德，你沒事吧？你看起來憂心忡忡的。”

“我擔心我把所有積蓄都丟給了一個可疑的幽靈公司。”他答道，然后把情況解釋了一遍。他老板通情達理地點頭道：“老實講，我不知道該怎么想。也許你這是恢復記憶的后遺癥。哪怕丟失的記憶已經恢復，它可能也需要點時間才能徹底正常運轉。我讀到過相關內容，有些人似乎遇到了問題，但過段時間就好了。這也不是什么個例。給它一點時間，如果還有影響就去尋求專業幫助。”

“這建議真不錯。”他說。盡管他根本不相信這套說辭，還是專心工作去了。

中午，他去了他最喜歡的希臘餐廳吃午飯，點了一份慕沙卡1和一杯松香葡萄酒。等餐的時候，他的思緒又回到了那個欠款的問題。

一位身穿紅色長裙的女人經過他的桌子，在他面前扔下一張折疊的紙條。他拿起紙條，上面用顫抖的筆跡寫著一條簡短的通知：不要相信你的記憶。假的。入侵。篡改。

那個女人是誰？是他認識的人嗎？他抬頭看去，但她已無影無蹤。這信息到底是給他的，還是意外掉到了他的桌子上？他不相信這情況純屬巧合，畢竟現在無論是辦公室還是外界，一定都有許多人知道他已經感染了病毒，還上傳了備份的記憶。這是否代表也有人意識到了那神秘的咨詢公司的問題，還有他欠的錢——"一筆和他的積蓄一樣多的錢，一筆可以不用長期償還、也不用采取激進措施就能償還的錢？

一群人走進餐廳，他們把住大門魚貫而入，一陣風卷起那張皺巴巴的紙條，讓它在空中隨風旋轉。

“你的慕沙卡，先生。”一名服務員把菜放在他面前。

“謝謝你。”他說道。他不再看那張紙條。服務員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而且現在已經來不及了。紙條丟了。他當然記得內容——可紙條的作者不是明確警告了他，不要相信自己的記憶嗎？他晃晃腦袋，一陣孤獨感突然襲來；他開始認真吃起了慕沙卡。

之后，他回到辦公室，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這個話題。他突然產生了懷疑——他還能相信誰？還有，他該怎么檢驗自己記憶的真實性？

那天晚上他還在想那張已不幸弄丟的小紙條。他還記得上面的內容，但如果他的記憶確實不再可靠，那該怎么辦？要記錄那些不該丟失的寶貴信息，還有什么比得過紙這種媒介？記憶、互聯網數據和電子文檔可能被刪除、編輯、入侵或者篡改，但紙質筆記或和文檔一類的東西與網絡隔絕，非常安全。

那么，簡短記下這幾天的事情，再放在安全地點，如何？如果他“忘記”自己記過筆記怎么辦？他可以把便利貼貼到冰箱上，指示自己找到安全地點。他坐下來，立刻開始記筆記，然后把筆記折起來放進鞋盒，又在冰箱上貼了幾張寫著線索的便利貼。

明天他可能會察覺到新的東西。

第二天早上他起得比較晚。那天是星期六，他想放松一下。手機上有一條消息，提醒他彭布羅克基金的訂單還有未結款項。是的，沒錯，這個訂單他記得很清楚。很奇怪他當時居然沒有立即全額付款。他等下就把這事兒給糾正回來。

準備早餐時，他注意到了冰箱上的便利貼：重要——上面寫著——檢查衣柜里的鞋盒，閱讀紙條。

真是好主意，他想。他壓根不記得鞋盒里藏了紙條。不過他去看了一眼，然后驚訝地發現了一張自己親筆寫的字條。于是他邊吃早飯邊讀了起來。

他往后一靠，開始思考。昨天這件事他一絲都不記得了。他抓起手機，查看銀行賬戶：沒有存款，但他也不記得有過存款。賬單沒有名叫“復議咨詢服務”的公司，也沒有任何提醒他償還所謂的欠款的痕跡。

現在又冒出來一個彭布羅克基金，它或許又是一家幽靈公司。他馬上在網上搜索了一番，但沒有找到任何結果。

還有餐廳里出現的那張紙條，警告他恢復的記憶曾被篡改過。可是，誰干的？為什么？毋庸置疑，這些所謂的欠款也與此相關。

所以現在的問題是：他這些記憶問題是因為病毒和上傳的備份記憶尚未完全發揮作用呢，還是他其實是滿腦子只有自身利益的黑客篡改記憶的受害者？

那么，最佳行動方案是什么？首先，他寫下目前為止所發現的一切，然后將鞋盒放回衣柜。他還準備了些便利貼，分別貼到了顯眼的地方。

他會嘗試調查看看。獨自調查。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能信任誰。他也不會付錢給彭布羅克基金——不管他付不付，也許這公司明天就倒閉了。

很明顯他在接近某種真相，但依賴不可靠的記憶很難查清——他必須依靠自己的手寫筆記，但愿自己不會忘記寫過它們。

他的調查沒什么成果，但他想到了一個似乎說得通的理論。

這種能夠抹除記憶的病毒引起的流行病席卷全球，沒有哪個地區能夠幸免于難，代表記憶問題泛濫成災。所幸還有Ramp;R這樣的服務能幫助客戶進行記憶備份，還能在需要的時候上傳記憶，恢復丟失的內容。但是如果里面添了虛假的記憶，比如突然“記起來”并償還本不存在的債務，而這些債務公司其實純粹是黑客的幌子，那會怎么樣？也許有些記憶在幾天后會自動刪除，而還有些記憶則被程序設定為在特定時刻浮現。這會把每個人都變成任憑黑客擺布的傀儡。

他意識到這樣的情況，又能怎么辦？透露給媒體？向當局報警？黑客肯定早就預見了這種舉動，而且能確保包括警察和當局在內的每一個人都會“忘記”他們不該知道的事。說老實話，要不是有那個手寫筆記，這幾天發生的一些事情他也想不起來。

可是他一定能做點什么事，他不可能是唯一一個記下筆記、制定反抗策略的人。"餐廳里那個女人專門挑中了他，她一定知道他的處境。她會不會是反抗組織的成員，想要揭露并反抗黑客？那場戰斗不可能勢均力敵，因為被篡改的記憶不可依靠。也許他們想拉他入伙。要是孤身一人，他根本沒有對抗這些黑客的機會。加入抵抗組織似乎是最佳選擇。但怎么加呢？

他匆匆記下他的發現和這套理論，把它們放進鞋盒，把它們遠遠地、安全地存放起來，還在家里到處都貼了便利貼。星期一他要去上班，要忽略掉彭布羅克基金和隨之而來的那些債主，還要努力從虛假的或“編輯過的”記憶中分辨出真實的記憶；他還得找到那個女人和她的革命兄弟伙——如果他們確實是的話。

星期一到來，一切都足夠正常。他在辦公室里工作得快速高效，老板對已完成的工作量非常滿意。他心情舒暢地出發去吃午飯，為了換口味來到一家意大利餐廳，點了三文魚配扁面條，吃完又點了一杯濃縮咖啡。他向后倚靠在椅背上，思考自己目前的處境。

他的思緒被一個身穿藍色長裙的女人打斷，她來到他桌邊，說：“介意我和你坐一桌嗎？”

他請她坐下，猜想她會不會就是那個丟下紙條的紅衣女人。

“我們以前見過。”她證實了他的猜想。他點點頭，欣賞著她美麗的臉龐，長長的黑發如水般垂落在肩上。她臉上沒有笑容，反倒顯得十分嚴肅。

“那張紙條……”他道。

她接著說：“沒錯，你一定已經看了。這就是我回來的原因。有很多事情你還不知道。”

“跟我講講。”

她舔舔嘴唇，“你最近通過上傳的備份記憶恢復了丟失的記憶。這很危險。虛假的或經過篡改的記憶一旦進入大腦，你和現實的聯系就永遠消失了。你不知道上傳的記憶里夾帶了什么，你的思想也不再是你自己的。這是一扇敞開的門，你不知道是誰在里面進出。”

“我愿意相信你，”他說，“可是如果沒有記憶備份，而我又感染了病毒，我的記憶就會永遠消失，那時候情況更糟。”

她把手覆上他的手，直視著他的雙眼，仿佛怕人偷聽似的低聲道：“每一次制作或上傳備份都會讓你離現實越來越遙遠。其實，我們確信我們正集體陷入黑客炮制的虛假現實，越陷越深。他們想控制一切，通過提醒我們支付根本不存在的款項，洗劫我們的財產。”

“我們？”他問，“你代表誰？"反叛運動？抵抗組織？你想要我加入你們？”

她點點頭，“如果你感興趣的話——但你應該清楚其中的風險——我會再來找你，把你介紹給更高級別的人。”

她向剛剛經過的服務員點了一杯卡布奇諾。

“這些黑客，”他道，“他們好像不會刪除或破壞真正重要的記憶，就是和我們工作、社交生活相關的那些。整體的秩序似乎并未分崩離析。”

她謝過送卡布奇諾的服務員，抿了一口咖啡，然后解釋道：“那是自然。這些黑客想控制我們的社會，而不是想讓它崩潰。他們想要我們的錢，所以不會讓經濟垮掉。”

“我會考慮你說的話和你的好意。”他說。

“一天夠嗎？”她問，“我們明天會再來找你。再見。”她喝完卡布奇諾就離開了。他要來小票，發現那個女人沒有為咖啡付錢，甚至也沒自我介紹，而是讓他來做東道主。真是典型狀況啊，他想。也許她只是忘了。我們的記憶都有問題，他一邊暗自發笑，一邊總結道。

回到辦公室，他向幾個同事發問，看他們有沒有遇到記憶問題，有沒有看起來有點可疑的債務。

他只得到了些非常寬泛籠統的答復，比如“我們都有沒還的賬單”和“沒人能避免受這病毒侵害”。他決定今晚打電話給幾個朋友，可能還要打給幾個親戚。盡管他們的關系不太好，因為過去的一些金錢糾紛——在約定時日到來之前，提前讓人欠債還錢的做法，不是什么好主意。

也許最佳選擇是等明天，再和那個女人還有她的反黑客組織碰一次面。當然了，他晚上要花些時間詳細記錄今天發生的事情，以免“忘記”。

星期二，無事發生。中午他在意大利餐廳吃午飯，可那個女人沒有出現。他希望這不是什么大事，或許星期三她會和一個好理由一塊兒出現。最壞的情況是她身份暴露，黑客采取了行動，比如消除了她的記憶。或許整個反叛運動都已暴露，現在他們要面臨黑客的暴怒。

星期三，那女人也沒有在餐廳出現，他開始擔心出了什么事。出乎意料的是，他在回辦公室的路上看到了那個女人。這次她身穿一件黑色長裙，正坐在長凳上出神地盯著前方。

他停下來跟她打招呼。她抬頭看著他，對他冷冷一笑，看著他，卻沒有真正地看見他。

“你還記得我嗎？”他問，“星期一我們在這家意大利餐廳聊過天。你給我留了一張紙條。”

她滿眼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說：“我應該不認識你。我確信我們素未謀面。請你走開。”她再次扭過頭去，不再看他。這下可算弄明白狀況了：她記憶中關于他們的見面已經被抹去了。黑客出手了，反抗運動受挫，或許整個運動都遭到了致命打擊。

“那我走了，”他說，“很抱歉打擾你。”堅持沒有意義。但他意識到自己最好當心一點。很明顯我們正在被監視，如果他們覺得我們構成了威脅，他們就會來抓我們。把我們遺棄在長凳上，凝視前方，做著人畜無害的夢。

當天下午，辦公室召開員工會議。“新一輪感染正席卷全國，”老板道，“一些同事已經再次感染，所以我們不能心存僥幸。你們要給記憶重新做個備份，免得工作和私人生活同時出現問題。你們的記憶很寶貴，我還指望著你們每個人的智識呢。不要拖，今天就預約。”

這人說得對，他心想。這是唯一明智的舉動，哪怕就像那女人說的，每次生成或上傳記憶備份都存在風險。她就淋漓盡致地展現了會出什么樣的錯。錯得離譜。

那天傍晚，他又在Ramp;R預約了一次備份，向導建議他升級合同，以便獲得“增強保護”的資格。除了進行備份，他還要植入記憶保護模塊來提高抵御病毒感染的能力。他接受了升級，還被告知在明天一早去辦公室之前，要先去一家Ramp;R經銷店。

我必須在感染病毒和徹底失憶之間做選擇，他意識到，以及承擔記憶被偽造或篡改的風險。哪種更糟糕？

當天晚上，他詳細地記錄了這一天的行動和發現，以免第二天在Ramp;R出現問題。也不能過度防御，他想道。

去了Ramp;R以后，辦公室里的一切都看起來非常正常。他頭腦清晰、記憶完好，而且極為專注。他完成了很多工作，老板肉眼可見地很高興。

中午，他去了一家意大利餐廳換口味——他通常都去那個希臘餐廳的——點了一份素意式寬面。快吃完的時候，一個男人走到他跟前說：“可以占用你一點時間嗎？我想問你幾個問題。很重要，你看。”

他抬起腦袋點點頭。男人把手伸進口袋，拿出一張女人的照片。一張漂亮的臉蛋，一頭烏黑的長發。

“你在附近見過她嗎？”男人問，“她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和她失聯了，很擔心她。她經常來這兒和附近的其他餐館，所以我們想常客可能知道得更多些。她看起來眼熟嗎？你記不記得最近有沒有見過她？”

他仔細看看照片，搖了搖頭。“我從來沒見過這張臉，”他說，“不好意思。”

“沒關系。”男人說完便離開了。他喝完一杯奇揚第葡萄酒，結了賬，然后回到辦公室。他繼續全神貫注地投入工作，一切都很順利。

那天晚上，他在公寓冰箱上發現了幾張便利貼。他瞅了一眼，上面寫著他衣柜里的鞋盒什么的，隨即把它們搓成一團扔進了廢紙簍。他走進臥室，在衣柜里找到一個鞋盒，里面塞滿了紙片，上面寫滿了匆忙之中寫下的筆記。他大致瀏覽一遍：這他媽到底是為什么放在這兒？他為什么會把一個塞滿紙片的舊鞋盒子放在這兒？在電腦、平板和智能手機如此發達的今天，誰還會傻乎乎地手寫呢？

他把它們全丟進了廢紙簍，連帶著鞋盒也被撕開扔掉了。正當他想坐下來打開電視時，手機上來了一條消息，提醒他還有一筆給彭布羅克基金的錢沒有付。

當然啦！他怎么會忘了呢？他很快付了錢，在舒適的椅子上癱坐下去，然后打開電視，臉上掛著微笑。他感到很開心，他的記憶已經沒有問題了。只要他記得定期去Ramp;R備份或上傳就行。

不過，還有一件事困擾著他。他腦海中時不時能看到一個女人的臉龐的殘影，就是餐館里的男人給他看過的那張照片上的女人。漂亮的臉蛋，黑色的長發。可他是在哪兒認識那個女人的呢？他可能見過她？奇怪，他想。我好像記不起來了。

他甩甩頭，似乎這樣能幫他擺脫這個畫面。

別想那些啦，他說。都會過去的。

他全神貫注地看著電視。那張漂亮的臉很快就會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