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海大堤

荷蘭有這么一種說法：“上帝創造了世界，但荷蘭人創造了荷蘭。”作為大部分國土都低于海平面的“低地國家”，荷蘭一直在與大海斗智斗勇。他們嘗試過圍、堵、排、填等各種辦法，治水理念也經歷了從“圍海造田”到“與水共處”的轉變。

科幻作家則通過小說來探索各種可行性。在這個故事中，他們決定修建一座封閉北海的巨大堤壩。可是，修建堤壩并非只是施工這么簡單。

費埃克斯人！看看他！多么高大英俊的男人！他是我的貴賓，所以不要急著把他送走。當他離開時，你們一定要慷慨大方。他需要幫助，而你們因神明的旨意擁有豐富的寶藏。

——阿瑞塔王后，《奧德賽》

北海，2071年8月

“卡卡拉普亞號”拖網漁船滿載貨物，駛進圍海大堤芬蘭段，停泊在碼頭上。這是一次漫長的海上航行。海基寧船長檢查了情況，一切正常，同意海關人員進入。

“這是載貨清單。”海基寧說。多年來，他一直在北海——即將成為北湖——這條航線上航行，每次的貨物都沒有太大差別，但這次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他沒法裝傻充愣。“哦，除了慣例的幾噸蝦之外，我確實還發現了別的。在海上發現了一個女人，她緊緊地抓著一片破碎的帆。荷蘭人，自稱是一場海難的唯一幸存者。我把她安頓在了貨艙里，和魚蝦一起。”

他不相信海關人員會網開一面，于是跟著他們走下搖晃的臺階，進入貨艙。她坐在那里，和他離開時一樣，兩側是機器設備和他的大量漁獲。她看上去和他把她從海浪中救起時一樣凌亂不堪，頭發被海水浸透，十分亮滑。不過她已經換下濕透的衣服，穿上了干爽的漁夫裝。

“航海事故？”一名官員問她。

她咽了一口口水，聲音依然虛弱。“是的，我叫莎倫·哈靈斯馬。四天前，我和丈夫一起出海……我們從來沒想到會……天哪。”

“你有簽證嗎？沒有領事館的批準，任何人都不得進入芬蘭領土。”

“我很抱歉，我的……我的護照、手機或任何東西……都沒了。我也沒有植入芯片。我不敢相信他也沒了……”

她絕望地盯著墻壁，語無倫次。海基寧船長突然被她的遭遇打動，將手搭在那位官員肩膀上。

“這位女士受夠了苦頭。我親眼看到了現場，除了桅桿的碎片，船什么都沒剩下，”他低聲說，“也沒有其他人漂著。她的故事是真的。”

她顫抖起來，瀕臨崩潰。“我得去……也許該去荷蘭大使館……”

海基寧用力按了按官員的肩膀。“我們應該對需要幫助的陌生人表現出仁慈和慷慨，長官們。”

他沒法一直幫助她，但他不會讓無情的官員把她像小魚小蝦一樣扔回海里。如果他不濫用船長僅有的特權把她弄進去，那就太該死了。

她強忍了好幾分鐘，眼淚才終于決堤。這比她努力保持鎮靜更有效。船長向海關人員施壓也給了她很大幫助。

“我們看看能否為您破例，女士。”其中一人說。

“你們一定會護送她上火車，并為她提供前往荷蘭段的安全通行許可吧？”海基寧堅定地說。

“應該可以安排。”

“太好了！”海基寧船長猛地一拍那位官員的后背。女士含淚對他笑了笑，“謝謝你，謝謝你……”她是真心的。她意識到船長甚至沒有尋求任何回報，他真的只是個好人。

“為您效勞是我的榮幸，哈靈斯瑪夫人。請節哀順變。這些人會送您去車站，祝您回家一路平安。”

官員們出去了，海基寧也離開了。又只剩她一個人了。她即將在圍海大堤上通行無阻，因為鐵路貫穿了整條大堤。這是一系列必要勝利中的第一個。

即使到了現在，她也沒有卸下偽裝，仍然警惕著監視的目光或攝像機。“莎倫·哈靈斯瑪”是一位誠實的上層家庭主婦，但她絕對不是。

幾天前，她在夜深人靜時駕駛那艘普通的游艇離開了席凡寧根1。那是她通過好幾手中介購買的，沒人能追查到。然后，她在暴風雨中小心翼翼地駛向“卡卡拉普亞號”在幾小時后會按預定航線經過的地方，抵達后用可控炸藥炸毀了游艇。她沒有擔心過淹死的問題，因為情報可靠，而她所投身的事業更是崇高。

無論怎么看，她都只是一名遭遇了惡劣天氣的倒霉游客。

她看上去只是在擦拭眼淚，但她以精心練習過的動作檢查了暗藏的手槍和嵌進手腕的芯片。芯片與她的大腦神經網絡相連，能向她提供信息。她從來不確定這兩件武器中哪一件更致命。確認兩件武器都隱蔽且可用之后，她放松下來，棲身于“卡卡拉普亞號”裝滿冷蝦的泡沫盒之間。

圍海大堤是人類有史以來最雄心勃勃的工程之一。一座鑲嵌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中的巨大建筑，配有巨型船閘和抽水站，拱頂一直延伸到地平線。

它最初是荷蘭建筑師約阿基姆·格羅斯坎普2的一個思想實驗。通過封閉北海西端（英國與法國之間）和北端（蘇格蘭與挪威之間）的海域，便可抵御海平面上升，使半個歐洲大陸和大約1.9億人免于被淹沒。所需要的只是一座總長637公里、高200到400米不等、大部分位于水下的大堤。修建大堤需要數代人的努力，但還有其他選擇嗎？

他們從海平面上的碼頭乘電梯上行，直達大堤頂層——芬蘭段的城市層，公共生活的場所。這里干凈整潔、井然有序，梯田狀的公園里生機盎然，華麗的玻璃頂上映著云霧繚繞的天空。

所有區段都應該這樣，她想。她仰起頭，好像她——莎倫·哈靈斯瑪——從未如此目瞪口呆過。芬蘭牢牢控制著他們派來的人，效率最高。我想知道那些無政府主義者在荷蘭段做了什么。錄像很可怕。

三名海關人員在兩側護送著她向車站走去。人有點多，但對她沒有威脅。

“太感謝你們了，真的感謝你們幫助我。”她又一次說道。她知道自己喋喋不休會讓他們急著送她離開。“你們太善良了。”

另一名官員從街對面匆匆走來，嚇得幾個正在休息的工程師四散開去。“這是文件。”

“這能讓我穿過，嗯，高斯1段嗎？”

“第一獨立段，”護衛她的官員一臉厭惡地說，“不過你永遠不知道那些狗東西是怎么想的。即使脫離了祖國，”他學著高斯口音說，“他們仍然對我們虎視眈眈。他們一直都恨我們。”

是的。她看到過呼吁警惕高斯威脅的海報，告訴人們一旦遭到襲擊該躲在哪里。

“但你會很安全。”他補充道。

他們到達火車站。三組平行的鐵軌穿過整個芬蘭段——她可以看到鐵軌消失在遠處，隱入隧道。

又一個驚喜：這些親愛的官員匆忙地為她準備了一些旅行用品和一本有填字游戲的書。

“火車很快就到。邊境查驗旅客時會排長隊，請做好準備。不過你的車票沒問題，而且我們也準備了一份聲明。”

“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她說，再次忍住淚水。

“旅途愉快，女士。”

火車駛入車站。車門打開，她登上車廂，向官員們揮了揮手，然后蹣跚地走到座位上，不必再假裝筋疲力盡。

又近了一步。她閉上眼睛，裝睡。這個身份可以再用上一段時間，但在進入荷蘭段之前，還是裝成當地工人比較安全。

她感到火車在加速，呼嘯著駛過芬蘭段。還有160公里，半小時，就到高斯段了。現在開始冥想：這種方法比小睡更能讓她精神煥發。

她吸了一口氣，火車在邊境停了下來，士兵們進入車廂，封閉出口，檢查車票。他們將在穿越高斯段——或者說第一獨立段——的旅途中一直停留。

她呼出一口氣，一切正常，她聽懂了揚聲器里傳來的高斯語廣播，火車開動了。

她吸了一口氣，然后便是騷亂。手榴彈炸碎窗戶，有人高喊“報復”，有人絕望吶喊，血腥味彌漫開來，沖鋒槍突突響起，士兵就位，混亂的尖叫……還有死亡——大量的死亡。

羅扎·伊蕾娜是第一獨立段的一名普通民兵。如此近距離地看到芬蘭發起的又一次恐怖襲擊，她既驕傲，又怕得要命。

獨立段有危險了！年輕女人緊緊靠在街道上損壞嚴重的長凳上，我受傷了嗎？沒有，彈片沒打中我。我沒事。我能戰斗。

今天不該她值勤，她出來買零食，正在考慮今天的食品券該花在哪里時，火車就爆炸了，沖出了鐵軌，嵌入了她旁邊的街道。三節車廂被炸開，源源不斷地冒著黑煙，乘客和士兵都在咳嗽或流血。

\"放下武器！\"伊蕾娜聽到有人喊。

\"投降吧！你被包圍了！\"

更多的槍聲。又一陣爆炸——是一枚自制燃燒彈。火光從破碎的窗戶中竄出。

就是現在。她沒有經歷過戰斗，但時刻準備著。父母會以她為榮。她的父親，氫動力工廠的熔爐操作員，在她兩個月前被招進民兵隊時說：“當我們為格羅斯坎普冶煉鋼鐵時，你會保護我們，但請一定要小心。”

我會的。

伊蕾娜親吻手槍以祈求好運。趁槍聲減弱的空檔，她躲閃著奔向裂開的車廂。現場一片混亂，但她判斷，襲擊者已經占領了其中一節車廂，并以此為根據地，進一步發動進攻。她溜了進去。

她瞬間就被卷入戰斗。子彈從頭頂飛過，她還沒來得及躲避，爆炸就把半節車廂炸成了碎片。她自己的座位卻奇跡般地完好無損。是父母在為她祈福。

該死的芬蘭人！伊蕾娜用胳膊肘頂了頂座位上的頭枕，留出一個狙擊孔。他們憎恨我們的獨立，自以為是正義的一方，其實他們只是歐洲的傀儡。

她掃視車廂內部，希望透過瞄準器找到一個掉以輕心的敵人。

伊蕾娜突然聽到角落里傳來嗚咽聲，馬上用手槍瞄準了聲源。她立刻放下戒備——是個平民。一個穿著工作服的女人，栗色的頭發亂糟糟的，臉上滿是煙灰，還在流血。手榴彈碎片割破了她的右臉頰。難怪她在呻吟。

“別動，用東西捂住臉止血，”她低聲說，“我們很快就會制服恐怖分子，救你出去。”伊蕾娜意識到，她可能不會說高斯語，于是用蹩腳的英語說道，“待在這兒。有士兵在。很快我們就出去。”

伊蕾娜急于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她再次就位，瞄準煙霧和炮火，瞄準戰斗人員襲擊和倒下的混亂場面。

她祈禱著，至少讓我為第一獨立段殺一次敵，讓我不再是一個穿著制服的無用之軀。

就在這時，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強有力的手扼住她，往后拉。伊蕾娜拼命掙扎，槍掉落在地，她試圖抓住任何可以幫她掙脫的東西。但那雙手毫不留情。

是那個穿工作服的女人。她此刻面無表情，不復方才的痛苦或驚慌。她淡漠地俯視著伊蕾娜，似乎只關心自己的技巧是否嫻熟。

一番掙扎后，伊蕾娜的直覺告訴自己，反抗沒有用。她立刻向不可避免的命運投了降。心跳減慢，恐慌不再，她聽到兇手喃喃地念起一個陌生的名字。

“卡佳·洛斯托挖。卡佳·洛斯托娃。卡佳·羅斯托娃。”

那女人一遍遍說著，像在試音一樣尋找正確的音調。伊蕾娜死去的那一刻，兇手終于說對了。伊蕾娜的最后一個念頭是，兇手現在聽起來就像一個土生土長的高斯人。

她一直等到最后一個恐怖分子被消滅。他們真的是芬蘭人嗎？所有的行動方案都沒預料到這種情況。恐怖分子被消滅只是時間問題，他們的襲擊從一開始就注定失敗。她換上那個被勒死的女人的衣服，踉踉蹌蹌地往外走。

要等上幾小時才會有人發現蹊蹺。幾乎無法追查到她——第一獨立區民兵“卡佳·羅斯托娃”。

她蹣跚地走在鐵軌旁，希望沒人會質問一個受傷的士兵。感謝圍海大堤——只有兩個方向，永遠不會迷路。她觀察著這座已經宣告獨立的高斯城市。維護良好，除了非法的橫幅和許多武裝人員外，這里與芬蘭段幾乎沒有什么不同。下面是城市街道，上面是郁郁蔥蔥的樹木。荷蘭段必是另一番光景。

“同志！”有人在后面喊道。

她任憑開吉普車的少校追上了她。鮮血從她的臉頰滲出。傷口并非計劃的一部分。

“我參加了小規模戰斗，同志，”她用流利的高斯語回答，“但我沒事。我正要去荷蘭段邊境巡邏。”

他對她的傷勢大吃一驚，“胡說八道。馬上去醫院。上車。”

“我還沒弱到需要資產階級的交通工具。”

“在我們的街道上流血可一點兒都不英勇。請坐。”

他不容拒絕，她爬上吉普車。他一邊開車，一邊滔滔不絕地講述他們的困境。她保持著沉默，內心卻焦灼不安。去醫院會更糟糕——他們會讓她久久地待在那里，等塵埃落定，她的受害者被發現。

她的芯片實際上是一臺軍用級別的微型計算機，比普通的增強器功能強大得多，它向她提供了信息：距醫院3公里，距荷蘭段39公里。

我可以開槍打死他，搶走他的吉普車，但這樣做很冒險。我把尸體藏在哪里呢？

他們駛過柱廊和購物中心，那里排滿了饑餓但面帶微笑的人們。

“這就是我們所需要的，”少校嘀咕道，“格羅斯坎普打著修建大堤的旗號像皇帝一樣騎在我們頭上。很好，協議就是這樣，這是任務，但是芬蘭人，那些該死的芬蘭人……”

醫院很近了。

我不能進醫院。保持冷靜，轉移視線。你還沒用盡全力呢。

她的手垂在吉普車窗外，手腕上的芯片將全息鍵盤投射到手指周圍。她看也不看，飛快地滑過菜單、下達指令，希望能繞過正確的安全系統。

緊張的一分鐘過去了，醫院出現在眼前。

突然，少校接到一個緊急電話。他大喊了幾聲，臉色漲紅，然后停下車。

他的下巴抽動著，“配送中心發生了爆炸。”

“我們必須保衛獨立段！”

“沒錯，但不是你來保護，同志。好好養傷。我收到命令，要去最近的兵營。車留給你。”

他跳下吉普車，她感到一陣勝利的喜悅，但她不應該表現出來。少校匆匆跑向地下。他一離開視線，她就坐到駕駛座，加速。軍用吉普車緩緩駛向醫院，沖過入口，繼續前行，消失在車流中。

終于獨自一人了，她咬緊牙關。好險，我的臉還是一團糟。在穿越邊境前，必須丟棄汽車和衣服。最好看起來像荷蘭人。

好在她后來在車里發現了一個醫藥箱。她毫不吝嗇地往臉上噴了消毒劑，把無菌繃帶纏在臉頰上。

塞姆雷·多安望著她的學生——來自荷蘭段各處的新老面孔。從2036年開始施工起，荷蘭就派出了大批工人，希望加快進程，結果卻只是加快了他們要求獨立的呼聲。

多安四十六歲了，仍然像當年和父母一起被送到圍海大堤的碼頭上時一樣易怒。她見證了一切。那個把北海變成淡水湖的想法，孤注一擲，令人同情。自力更生的大堤在沙洲上建起提供動力的風車公園，建起抽水站、工廠，以及允許油輪進出的船閘。每個參與國負責一段。工人們身負重擔，疲憊不堪，然后警察來了，接著便是革命。

如今，她在課堂上講述這段歷史。學生們仰著頭，想看清閃爍的屏幕上的畫面。

“2066年春天，荷蘭段議會決定不再參與鎮壓抗議活動。抗議活動最初只是一場罷工，但很快，不滿情緒全被引爆了：住房危機、危險的工作環境、強制加班……”

畫面顯示了街頭發生的暴力，身著防暴裝備的警察打出非致命性的子彈，用高壓水槍沖擊抗議者，將他們按倒在地。

“戰斗在兩個月后達到高潮。轉折點是我們控制碼頭的時候。那時所有人都知道，一切結束了。歐洲如果繼續攻擊我們，工程的延誤會是災難性的。談判啟動，那些警察要么離開，要么加入我們。談判并不輕松。我們都很受傷，但也如釋重負。”

一名學生舉起手，多安將視頻調成靜音。“格羅斯坎普怎么樣了？他為什么變得這么重要？我是說，他有雕像，受崇敬，可戰斗的時候他在哪兒？”

“啊，不。格羅斯坎普設計了圍海大堤，如今仍在監督施工，不牽涉任何政治。他只是我們正義訴求的象征。大堤的聲音。我認為他并不反對我們。他似乎承認他可以和我們或任何歐洲官僚打交道。”

她繼續上課。已經講過上百次了，她總是小心翼翼，尊重事實，但她知道，每講一次，它就變得更像神話。

“好了，別忘了下周要交一篇關于第一獨立段遇襲事件的文章，以及該如何應對國家發起的恐怖主義。”

學生們魚貫而出，期待著為大堤做點什么，為其成功盡自己的力量。教室空了，多安也離開去吃午餐。

午餐是一塊自制的海藻面包和浸滿蜂蜜的果仁餅。她趁午休時間離開校園，向中央廣場走去。

荷蘭段很擁擠，她想，只要下一區段完工，我們就有足夠的空間容納所有人。到那時，呼吸會變得輕松，會有更多船只出海捕魚，與友好國家交換糧食。還需要十年，但我們有耐心。而你，卡姆雷，你會一直干下去，直到任務完成。

她坐在格羅斯坎普雕像的陰影中。雕像手握大堤規劃圖，雙目直視地平線。

“建筑師在守護著我們。”一個女人對多安說著，在她旁邊的石階上坐下。

“他守望著大海。你想來點兒嗎？可以分成兩半。”

還沒等陌生女人開口，多安就分好面包和餅干，遞了過去。她覺得自己很聰明，用慷慨來掩蓋看到那些胡亂纏起的繃帶時的震驚。她在起義中見過更糟的情況，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個女人的傷勢很嚴重。

然而，開口詢問傷勢是不禮貌的，甚至連注意到傷口都是。很少有人沒有傷疤。

“謝謝你，我已經有一陣沒吃東西了。”女人說著，嚼起果仁餅，盡管這顯然讓她的臉頰更疼了，“我叫瑪艾克。我聽說你拜訪過他——約阿基姆·格羅斯坎普。”

“沒錯，大約一年前。他知道了我的課，主動聯系我，想告訴我他很欣賞我的工作，你敢相信嗎？”

“那么，他是住在宮殿里，還是什么地方？”

“這個嘛，”多安咬了一口面包，“他基本退出了公眾生活。我不怪他，誰愿意看到到處都是自己的臉呢？”

她指著頭頂的銅像，心想，這女人是誰？從外表上看，她是我們中的一員，但她有些不對勁。

“我愿意付出一切去見他，如果不是他……我們就會和外面那些人一起溺水。”

溺水？這里沒人用這些詞。“繼續展現你最好的一面。這是他唯一關心的事。假以時日，他可能會注意到你。”

“求你了，你能告訴我他住在哪里嗎？我保證不給你添麻煩。我只想見他一面，僅此而已。”

玩耍的孩子們匆匆走過；他們的父母和其他無數家庭一樣，因無力繳納特別稅而遭遇強行招工，被送到這里，按契約干活。宣告獨立的荷蘭段也許會被打得稀巴爛，但至少他們又自由了。

“我不能泄露這些信息，”她最后說，“他已經成為眾矢之的，歐洲有很多人視他為叛徒。”

“求你了，卡姆雷，”女人說，“這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多安嗅到了危險。陌生女人的外表沒有任何變化，但多安本能地知道，這個女人在按照劇本的分支來引誘她回答問題。其中一個分支無疑將導致她的死亡。

“不可能。你做什么都改變不了。”

那女人的眼睛透出捕食者的兇狠。多安看到她的手輕微地動著，猜測那里藏了一件武器。她無能為力——呼救也沒用。

“格羅斯坎普的下落。比起你的生命，這簡直微不足道。”

“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你要做什么就做吧。”

多安看出女人在考慮是否要傷害她，如果要，那傷害到什么程度才不會白費力氣。女人的手又動了一下。

來了。

多安閉上眼。她無法敏捷地躲過這個年輕的殺手，而且她近距離看到的血腥場面已經夠多了。

但什么也沒發生，威脅感也消失了。她重新睜開眼。那女人盯著前方，一臉困惑。她沒再說什么，從臺階上站起來，消失在人群中。

多安完全懵了。發生了什么？與死神擦肩而過后，她又坐了一小時才有力氣站起來。這堂課她遲到了一點。

令人惱火，無法接受。

那名教師不愿意提供信息是意料之中的事。有應急計劃來應對她的拒絕。但就在那時，芯片突然向她提供了建筑師的位置。信息和往常一樣，瞬間載入她的記憶——她想起這條信息，就像自己一直都知道一樣。她早已習慣了這種讓人隱隱不安的感覺。

一個驚喜？不只如此！她滿腔怒火，在擁擠的街道上穿行。格羅斯坎普的位置是大堤上最大的秘密。連情報人員都一無所獲，如果說芯片就這么從附近的某個硬盤里搜刮出信息，那簡直是笑話。有人黑了我的芯片，給了我這些信息。

她找到電梯門，猜測芯片里有正確的密碼——還真有。

他們在給我設陷阱。她暗中檢查了隱藏工具。電梯下行。我還有什么秘密武器？他們知道我有芯片，黑了它，但我的槍從未在這兒用過。

降至海平面高度。她聽到轎廂令人不安的噪聲。走廊鋪著地毯，通向唯一的門。令人沮喪的是，她又一次擁有通行權。

她之前并未對塞姆雷忸怩作態——她的確不知道該期待的是君王般的宮殿還是商業大亨的度假勝地。格羅斯坎普是一團迷霧，不過她沒想到會看到這樣的場景：一間毫不起眼的辦公室，唯一的特點就是那扇占了整面墻的觀景窗，上半部分是風云變幻的灰色天空，下半部分則是波濤洶涌的水下世界。過不了多久，視野要么會變成干燥的陸地，要么會被完全淹沒，這取決于海洋到底是被成功阻隔，還是徹底吞沒北歐大陸。

她站在門口。建筑師坐在辦公桌后，望著窗外的滾滾流水發呆。他已是七十多歲高齡，但衣著整潔，無可挑剔。

“約阿基姆·格羅斯坎普，”她說，“我們得談談。”

隨后，信息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腦海。思緒中充斥著不屬于她的記憶：來自一千人、一百萬人的記憶，七零八碎，雜亂無章。大量互相矛盾的知識、無數虛假的歷史。一切都說不通，但這片混亂還是編織成了她自己。海量數據毫不留情地沖擊著她的現實感。

昏昏沉沉中，她看到建筑師轉過身來，同情地看著自己。

“如果你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嗯，我正在給你的大腦灌輸大量隨機數據。需要相當強大的處理能力才能生成這些數據，還得非常接近發射器才能保證傳輸帶寬。”

她流著口水，抽搐不已。她以極強的意志力試圖關閉芯片電源，但毫無邏輯的信息流仍在繼續灌輸進來。她感到自己快要癲癇發作了。

“我破壞了開關。很抱歉這樣對你，但你太危險了，我可不能坐視不管。我猜，你是軍事情報與安全局的海軍陸戰隊專家，氣候部派來的？”

她太大意了！他能黑進她的芯片，當然也能利用它發起攻擊！她堅持不了多久，一切即將無法挽回。她的大腦會直接壞掉。

“你是來要求我解決大堤動亂的，對吧？歐洲失去了對大堤的控制，但又不能停止建設，所以只能源源不斷地掏錢。而我信守諾言，繼續建造我的畢生心血。但我不會命令這些自由的人民。我依然要討價還價、懇求他們干活兒，就像你們還掌權時我做的那樣。如果我讓他們一人干五人的活兒，把他們往絕路上逼，他們只會笑我不自量力，然后用橡皮筏把我送走。多謝光顧，但我不參與政治。有件事你們都沒意識到。喂，你聽得明白嗎？”

她光是保持跪姿，就已經耗盡全力。

“我預見到北歐——從挪威峽灣到阿爾卑斯山——全部被淹沒。一億九千萬人葬身波濤。文明失落，進入新的黑暗時代。你知道文明都是如何崩潰的嗎？不是因為災難本身，而是因為災難結束后的一切。洪水本身不足以擊潰文明，可怕的是疫病、貿易戰、供應線斷裂、旱災和恐怖主義。聽著耳熟嗎？這一切正在發生，甚至已經完成。”

“胡……胡……”她想說“胡說八道”，但從嘴里出來的卻只有白沫。

“最大的問題是，有什么會留下來？一間機房所能容納的百科全書條目？不行。文明崩潰會造成技術倒退，數字化并不能守護文明。技術會逐漸故障，靠不住，不出十年就會消亡。摩天大樓會成為過去，甚至計算機也會成為過去。再過一代人，幸存者就會對失落的世界充滿浪漫的想象，視我們的機器和稀有物品為魔法。就像后青銅時代的社會一樣，充滿幻想，卻不知其機理。讀讀荷馬的《奧德賽》就知道了！歐洲崛起又崩潰，如同潮水漲落一般。你看起來不太好。”

廢話。沒法說話，所以也沒法談判。

沒法手動停用芯片。

只能訴諸暴力了。

她顫抖著，右手向后支起，給藏在小臂里的槍上了膛。細長的槍管由幾部分構成，一直延伸到她的掌根。咔嗒一聲，槍管就位。她將槍口對準深深嵌入左手腕的芯片，開了槍。槍幾乎靜音。看起來就像她的左手腕自行炸開了一樣。

這種痛苦算不了什么，比不上大腦的攻擊突然停止后的松快。

“格羅斯坎普。”她結結巴巴地說。

這暫停了他沒完沒了的嘮叨。他后退一步，緊貼窗戶。

盡管大腦的閘門已經關閉，她的記憶仍被無用的數據所覆蓋，需要整理。她舉起裝有手槍的右手，此時，原本被人造皮膚蓋住的地方出現了一個黑洞。

我要殺了你！她想，腎上腺素飆升，僅靠一絲怒火支撐著身體。你罪該萬死，但先想想荷蘭吧——它是不是已經消失了？或者它從未受到洪水威脅？有那么一瞬間，她確信自己身處歐洲大陸，而圍海大堤在幾十年前就已竣工。集中注意力！被淹沒的高速公路和鄉鎮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這是已經發生的嗎？是嗎？別動我的腦子——太荒唐了——但如果他說的是實話，我們就不該干涉大堤——應該找到另一種生存方式——從荷蘭移居到別處？我們有幾十年時間準備——不！別上當。眾多互相沖突的現實構成一片洶涌的大海，她需要一根救命稻草。讓他聽命于你——利用他的影響力——讓大堤各段俯首稱臣！

她開火了。

這一次，格羅斯坎普的胸膛爆裂開來。他撞上觀景窗，滑落到地板上。

她放下疼痛的手臂，頭腦瞬間一片空白，一縷青煙從手腕上的洞口飄出。

“哦……媽的。”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她極度需要安慰，需要有人告訴她該怎么做。如果格羅斯坎普的理論是真的，那她剛才幾乎毀掉了他們的未來。

她踉踉蹌蹌地走過去，他顯然還沒死。呼吸微弱，眼中充滿震驚，臉色蒼白，襯衣猩紅。她蹲下身，撕下臉上的繃帶——她感到一陣后怕——并為他包扎。只剩一個肺了。他也許能活下來，也許不能。

“那么，那么，歐洲就完了？沒救了？跟我說說。”

盡管已經奄奄一息，他還是拼命說話。“能做的還有很多。圍海大堤是一座圖書館。我們……我們的工藝、技能、方法和人民都在其中。不是烏托邦，而是一個在高壓與脅迫下完成的工程。我們會完成……抽干北海……讓歐洲免遭淹沒。重新開墾土地，重新繁衍生息，再過七十年，我們就會遍布整個歐洲大陸。我無法阻止文明的崩潰，只能阻止隨后愚昧無知的時代。這會讓人類走入下一個階段。僅此而已……僅此而已。”

他舉起一根顫抖的手指，指向她。

“你……可以盡自己的力量。”

我可以盡自己的力量。

她看著自己滿是鮮血的雙手，感到無比迷茫和疲憊。也許大堤并沒有那么糟糕。這里的人們對她流露的只有善意。

直到這時，她對自己所作所為的悔恨才完全涌上心頭。

“再……再多跟我講講吧。”她說，這次的眼淚是真實的。

天空咆哮，大海猙獰，然而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讓海基寧船長回頭。他將“卡卡拉普亞號”駛出芬蘭段碼頭。船身已經又一次變得輕盈，等待重新裝滿魚蝦。

海基寧吹著口哨，駕駛拖網漁船迎風破浪。他知道，前方的海域會平靜許多，在那里，船員可以安全地從液壓轉軸上撒下漁網。

他的思緒飄到了幾天前搭救的荷蘭女人身上。那是位漂亮的女士。我希望她能在我們這片陌生的土地上找到回家的路。我真幸運，救下了她，并完美地展現了自己的紳士風度。

他把脖子伸到駕駛室的窗外，讓暴雨落在臉上。鹽水侵襲了他的鼻子，他知道自己的胡子在之后的幾個星期都會是咸的。出海了！他會把大量的漁獲拖進“卡卡拉普亞號”，喂飽圍海大堤里饑餓的人民。海基寧知道的東西有很多，但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會一直這樣做下去，直到大堤竣工。

1荷蘭著名的海濱度假勝地。

2角色名源自現實中最早提出“北歐圍壩”概念的荷蘭皇家研究院海洋學家舒爾德·格羅斯坎普（Sjoerd"Groeskamp）和德國海洋學家約阿基姆·謝爾松（Joakim"Kjellsson）。

1虛構國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