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經濟秩序加速調整和貿易摩擦不確定性增加,權力轉移大背景下發展中國家的經濟下行壓力加大。從世界經濟格局來看,發展中國家處于一個向上增長的時期。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統計,2023 年新興經濟體國內生產總值(GDP)占全球的比重達58.9%,2000—2023年平均增速為5.2%,遠超發達國家的平均值。以中國、印度、波蘭、匈牙利等為代表的發展中國家尤為突出。但從世界經濟整體形勢看,不少發展中國家將面臨更加嚴峻的形勢,特別是經濟一旦落入下行周期,過程十分痛苦,甚至可能引發政治與社會動蕩,消耗國家和社會資源,貽誤改革良機。阿富汗和伊拉克的經濟一度雙位數增長,但因地緣政治沖突和政局動蕩,經濟陷入低增長,發展幾乎停滯(見圖1)。脆弱的發展中國家或將面臨內外交困的雙重壓力,陷入“政局動蕩—經濟下行—社會失衡”的惡性循環。
發展中國家要擺脫增長困境,亟需穩定的國際地緣政治環境和國內政局,而當務之急是啟動改革進程,找到新的經濟增長點,防止經濟持續下滑帶來的社會與政治問題。不少發展中國家雖有較好的增長潛力,但增長波動往往較大,帶有脆弱性。以中國等為代表的發展中國家,積累了豐富的改革經驗,成功推動國家轉型,邁入中高收入國家行列。一方面,切中了經濟改革的“要害”,破解了產業轉型的“瓶頸”,不斷加快建立更高水平的經濟體制,實現包容性增長;另一方面,在全球化競爭中發揮后發優勢和比較競爭優勢,實現“政局穩定—經濟增長—深化改革”的良性循環,不斷拓展外部增長空間。發展中國家實現穩定可持續增長,首要的前提是保持政局穩定,依靠結構性改革著力解決社會就業與民生問題,并努力擺脫“債務陷阱”,推動財政金融改革,為經濟增長創造良好的財政和金融環境。
發展中國家天然帶有脆弱性
發展中國家的脆弱性表現在其依賴于資源、能源和出口導向的經濟模式,在高度全球化的發展階段,低附加值和產業鏈底端帶來的價值必然損耗大量的資源、人力和市場。例如,東南亞諸國及巴西、南非、土耳其等國不具備中國這樣龐大的內需市場,腹地有限,勞動力人口增速低,資源稟賦無法支撐其未來向更高階段發展。部分發展中國家的制造業呈現不同程度的下滑趨勢。一方面,傳統制造業萎縮,制造業在經濟結構中的占比下降;另一方面,新型制造業發展滯后,科技創新乏善可陳,不少發展中國家落入“中等收入技術陷阱”。早期的出口導向型經濟體由于在后期轉向金融、科技領域,鞏固了自身的發展定位,新加坡、韓國已經率先走出發展的困境,邁入高收入階段,躋身發達國家行列。其他后起的發展中國家則不得不面臨更加復雜的全球化格局,以及經濟結構性矛盾和增長困境,一旦誘發動蕩局面,其脆弱性將充分暴露。世界銀行預計,2024年發展中國家整體而言將增長4%,低于2023年的4.2%。一些發展中國家的經濟面臨下行甚至停滯問題。以泰國和白俄羅斯為例,1991— 2007年,泰國的GDP年均增速為4.9%,2008—2023年下降至2.3%;1997-2010年白俄羅斯的GDP年均增速為7.4%,2011—2023年下降至0.9%,經濟增長幾乎處于停滯狀態。
發展中國家存在長期積累的經濟結構性問題。全球化分工和廉價的國際資本使發展中國家快速獲益,但卻未能及時推進改革或選擇了錯誤的結構性改革。韓國、新加坡之所以能夠邁入發達國家行列,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選擇了正確的改革模式,堅持發展制造業和創新產業。阿根廷等拉美國家在20世紀石油危機爆發后,受國際貿易環境惡化的影響,迫于結構性矛盾的壓力,錯誤地選擇了進口替代模式和“舉債增長”戰略,導致債務加劇,經濟瀕臨岌岌可危的境地。除了內部結構,外部因素也對發展中國家造成沖擊。貿易摩擦形成關稅和非關稅壁壘迫使各國暫停了具有比較優勢的投資,造成發展中國家的外部投資環境惡化。由于地緣政治動蕩和貿易摩擦加劇,加上國內政局不穩定,部分發展中國家的人均GDP甚至出現“逆行”現象(見圖2)。世界銀行發布的研究報告指出,自1990年以來,僅有34個中等收入經濟體成功躋身高收入國家行列。與以往相比,跨入中等收入行列的發展中國家面臨更大的障礙,如人口迅速老齡化、全球貿易保護主義抬頭等。
增長的結構性矛盾是主要障礙
部分發展中國家雖擁有一定的要素稟賦優勢,但內部存在的結構性矛盾長期累積,也會制約經濟增長。以越南為例。一方面,越南人口紅利優勢明顯,但經濟結構和質量仍有較大提升空間。越南成長最快的加工制造業,主要得益于中國制造業的轉移和外國廠商投資的加大,側面反映了越南的人口紅利效應。2016年以來, 越南制造業發展迅速,全部工業增加值占GDP的比重一直保持在30%以上。但另一方面,越南的城鎮化率仍較低,當前約為40%左右,相當于中國2005年左右的水平。盡管外來投資會給越南的工業化帶來正向效應,但制造業仍處于低附加值階段,主要是因為科研支出增長緩慢,科研強度相對較低。數據顯示,2019年越南的科研投入占比僅為0.44%,遠低于世界平均水平。依賴資源稟賦和勞動密集型產業的出口導向型經濟,由于比較優勢有一定的局限性,發展后期存在衰退性產業轉移問題,容易導致內生動力不足,陷入中等收入陷阱,也會造成城鎮化和工業化減緩。
勞動生產率低是發展中國家二元結構轉型遲緩的根本原因。相比城鎮化率超過70%的國家(美國、英國、日本等“智力城鎮化”國家),城鎮化率超過50% 的發展中國家(中國、南非、俄羅斯、巴西等“體力城鎮化”國家)勞動生產率與發達國家拉開3倍左右的差距。國際清算銀行(BIS)稱,大量沒有核實的“隱性”信貸也會削弱生產率水平。高企的債務抑制了投資,進一步削弱勞動生產率的增長。反過來,較低的勞動生產率增速使得債務負擔不可持續,進入惡性循環。國際金融研究所(IIF)數據顯示,截至2023年底,新興市場債務規模已攀升至104.6萬億美元,較2022年增長7.1%,占全球總債務的比重由2022年的32.8%上升至33.4%。為此,需要警惕部分發展中國家的主權債務違約風險。按照IMF的報告估計,目前新興市場有約2370億美元的外債面臨違約風險。雖然過去兩年阿根廷、巴西、印尼和土耳其償債總量占GNI的比重逐步下降,但仍顯著高于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時期的債務水平(見圖3)。
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隨著增長的結構性矛盾逐漸凸顯,外部形勢的變化顯然對發展中國家不利。從內部來看,委內瑞拉、孟加拉國等國需要穩定國內政治局勢,進一步推進體制變革,適應現代社會與民眾發展要求,真正改善民生與社會發展環境,盡快促成社會內部和解,否則經濟改革的成本代價將更高。就外部而言,發展中國家所處的地緣政治風險上升,如何破解經濟轉型困境并融入“再全球化”面臨重大考驗。中國的經濟轉型經驗為發展中國家提供了一個樣本,即加快構建“雙循環”新發展格局。一方面,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堅定實施擴大內需戰略,推進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鞏固國內超大市場;另一方面,推動國際國內循環相互促進,積極拓展外部市場。2023年,中國最終消費支出、資本形成總額對經濟增長的貢獻率分別為82.5%、28.9%。同時,中國的制造業投資特別是先進科技投資增長加速,加快形成“消費內需韌性+科技創新升級”的新增長模式。
金融不穩定不發達問題仍突出
發展中國家在金融全球化的過程中通常也面臨貨幣錯配的挑戰。在匯率制度選擇上,發展中國家陷入“三元悖論”,實行固定匯率制度會使貨幣政策獨立性受到挑戰,必然面臨國際游資的攻擊風險,而選擇浮動匯率制度又會導致凈外幣資產和負債的不穩定。穩定匯率是經濟全球化的名義錨。東亞國家由于自身金融市場體系不完善的“原罪”,只能以外幣(主要是美元)進行借貸和投資,采取軟盯住美元的政策,防止本幣過度波動或貶值,但這也使其陷入了高儲蓄困境。持續盯住美元,一旦國際金融市場大幅震蕩或者惡化,就會出現新興市場貨幣貶值和資金流出的狀況,而這種貶值的背后往往是財富的重新分配,貧富差距會進一步擴大。有分析指出,大量借入后資本通常會流向高風險資產,一旦經濟發生變化,違約風險便會積聚甚至放大,硬通貨外債就可能導致“貨幣錯配”,從而引發國際金融不穩定。發達經濟體一旦開啟降息周期,將對發展中國家的貨幣政策形成巨大考驗。
有研究指出,在金融自由化過程中,即便銀行制度設計從長遠來看是合理的,也會走向危機。因為雖然在金融自由化初期會出現比較快速的、低風險的經濟增長,但隨著外資銀行競爭加劇和資本邊際產出下降, 銀行為了利潤而追求額外的風險,最后可能導致銀行危機,1994年的墨西哥金融危機、2002年的阿根廷金融危機便是典型案例。另外,在當前國際環境下,多數發展中國家的經常項目盈余和貿易順差帶來大量外匯儲備,是面對強勢美元動蕩的強心針。反觀擁有龐大經常項目赤字的土耳其和阿根廷,在面對美聯儲加息收緊貨幣政策時出現匯率、股市大幅波動。統計顯示,阿根廷比索是2023年全球貶值最嚴重的貨幣之一,按美元計算的累計貶值幅度達到78%,其根本的解決辦法并不是繼續增加外匯儲備,而是逐漸實施以本幣計價的國際貿易政策。近年來發展中國家掀起“去美元”浪潮,跨境投資和貿易的本幣結算規模在不斷擴大。
選擇金融開放的時機非常重要,在不確定性因素劇增的背景下,發展中國家的金融開放政策可能并不是十分有效。1980年以來,一些發展中國家在國際壓力下迅速開啟金融自由化,結果出現了金融危機。1998年,俄羅斯被迫宣布允許盧布自由浮動,盧布兌美元匯率從6盧布兌1美元猛跌至17盧布兌1美元,帶來俄羅斯企業和銀行的倒閉,經濟全面衰退。2002年,阿根廷宣布放棄貨幣局制度,阿根廷比索下跌70%,社會與經濟形勢逐漸惡化。歷史經驗表明,金融自由化的成本很高,在風險管理成熟度不高的情況下,必須逐步實行自由化進程才能夠避免陷入金融殖民主義。由于受制于美元外債占比過高等問題,部分發展中國家的匯率可能將繼續承壓,陷入“滾雪球”的長期債務困境。2023年,阿根廷的存量債務規模為2859.5億美元,占GDP的比重為44.6%。阿根廷已經多次延期償付債務,未來如何跳出“債務陷阱”仍是未知數。
外部循環面臨的風險挑戰增多
發展中國家的脆弱性源于其自身歷史與政治,以及外部勢力的滲透?!岸稹焙笠恍┌l展中國家逐步成為發達國家的經濟附庸,成為原料、資源和廉價勞動力市場的主要來源地,借助出口導向和資本支持形成一定的后發優勢。這種模式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局限性,長期依賴外國資本驅動,加上不穩定的匯率與貨幣政策,很容易誘發金融危機。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2008年金融危機,發展中國家均遭遇嚴重打擊。比較來看,波蘭、匈牙利等經濟發展較快的發展中國家具有一定共性。一方面,國內政局相對穩定,經濟改革保持連續性,致力于發展經濟和改善民眾生活水平;另一方面,善于利用全球化紅利,通過擴大開放融入全球化,引進先進技術發展本國工業。反映在經濟增長方面,2023 年,波蘭和匈牙利的人均GDP都達到2.2萬美元,分別比2000年增長3.9倍和3.8倍;同期,泰國和埃及的人均GDP增幅明顯低于波蘭和匈牙利(見圖4)。2019年泰國的人均GDP達到7628.6億美元,2023年則下降至7171.8億美元,主要原因在于該國產業固化,改革進程較慢。同時,貧富差距過大引發政局和社會動蕩,拖累了經濟增長。
對于發展中國家而言,尋找符合本國國情的發展道路難度頗高,但卻是“正確而難”的事。中國已然找到適應本國國情的發展模式,加快構建“雙循環” 新發展格局,不斷提高國際循環的質量和效益。據統計,2013—2022年,中國累計對“一帶一路”共建國家的直接投資超過2400億美元;2018—2023年,中國與“一帶一路”共建國家貨物貿易增至2.8萬億美元,年均增長8.1%。雖然近年來歐美發達國家推行“脫鉤斷鏈”政策,但仍難以替代中國在全球市場的競爭力。2023年,中國出口國際市場份額為14.2%,連續7 年保持貨物貿易第一大國地位。但對于多數發展中國家而言,由于身處大國博弈和地緣政治局勢動蕩的特殊時期,外部循環面臨的風險挑戰明顯增多。以越南為例,2023年越南出口金額為3561.8億美元,同比下降3.9%,雖創造巨額順差,但卻是進口大幅下降的結果,呈現“衰退性順差”的特征。歐美發達國家的貨幣政策急劇變化,導致發展中國家的外部融資成本不斷上升,局勢動蕩也導致外商直接投資下降。據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UNCTAD)統計,2023年流入發展中國家的外國直接投資下降7%,其中亞洲和非洲發展中國家分別下降8%和3%。
結論與展望
未來,不少發展中國家將處于經濟增長困境與政治、社會結構變革并存的轉型期,這種結構性矛盾短期內無法彌合,而且可能會呈現出反復無常的局面。發展中國家尋求改革應尊重自身的歷史與國情。中國作為發展中國家代表,在推進經濟改革和轉型方面已經探索出成熟且獨特的模式。一方面,堅持改革不動搖,在不斷總結經驗基礎上持續深化改革,具有較強的社會共識;另一方面,堅持漸進性改革,尊重經濟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把握主要矛盾,循序漸進推動落實改革事項。當前,中國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旨在破解制約經濟高質量發展的瓶頸和障礙,釋放改革動力,煥發經濟再增長和高質量發展的活力與信心。面對大國博弈和地緣政治復雜局勢,發展中國家要擺脫增長的困境,一方面,要立足本國經濟轉型和產業升級,提高宏觀政策治理水平,審慎運用財政赤字和貨幣政策,提振國內投資和消費信心,增強內生性增長動能;另一方面,要把握好再全球化新機遇,積極拓展外部市場,推動區域自由貿易,有序推進市場開放,廣泛參與有利于本國、本地區經濟轉型發展的區域自由貿易協定,促進國際循環,降低世界經濟下滑帶來的不確定性預期。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與所在單位無關)
(作者系上海金融與發展實驗室特聘研究員)
責任編輯:楊生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