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在唐代邊塞詩中讀到的一個故事。
向西。一路向西。
一隊征募的新兵,風餐露宿,跋山涉水,不知道走了多久。這天,落日如餅子般掛在大漠天際時,終于到了戰馬嘯西風的前線軍營。所有人累得茶飯不思,紛紛臥地,只想美美地睡一覺。豆皮也不例外,精神一松弛,就要進入夢鄉。
卻是噩夢。軍官揮舞鞭子驅趕著,叫嚷著:“抓緊用餐!吃飽了立即實戰操練!誰也跑不了!”
豆皮覺得有個“鐵錘”從天而降,砸到肚子上。他痛得咧嘴尖叫,睜開眼時,卻發現兇神惡煞的軍官不是夢,而是戰事吃緊的現實:剛到的新兵,連夜進行實戰操練,明天就要上戰場。至于“鐵錘”嘛,是一個士兵被揮舞的鞭子嚇得摔倒,腦袋重重地壓在豆皮身上。
豆皮慌張地爬起來。和“鐵錘”四目相對時,他嚇得直往后退。
“鐵錘”竟是他哥哥虎皮。因為兩人來自不同的募兵處,所以此前西行路上,都沒有發現對方。
柔美的大月亮也冷得披上云裳保暖時,實戰操練結束了?;氐剿逘I地,虎皮朝豆皮跑來。
“感覺怎么樣?教官示范的動作學會了嗎?”
“不用你管!”
“這是前線,不開玩笑,練不好本領是要死人的?!?/p>
“死人就先讓我死啊!”豆皮大聲說。
弟弟對哥哥似乎有怨言。有人投來詫異的眼神,虎皮拉豆皮朝一旁走。
“我早就不姓黃了,姓劉!我劉豆皮的生死關你屁事?!”
“我知道你怨恨娘將你過繼到姑媽家??墒?,那也是因為我們家窮,爹又死得早,下面還有弟弟妹妹,娘一人有什么辦法!”虎皮頓了頓,不再激動,語氣平和了許多,“我們都是娘的孩子?!?/p>
豆皮甩開虎皮伸過來的手,跑了。
很久以前的那天早上,豆皮也是這樣甩開哥哥的手,抱著自己的衣服,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跑著離開家的。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回過家。
“豆皮。”虎皮想去追,但就寢的號角響了。他只好朝自己的宿營地跑。
第二天是血肉橫飛的一天,也是驚恐與意志較量的一天。搏斗和廝殺結束后,虎皮顧不上擦臉上的血,步履沉重,頂著微寒的西風,到處尋找豆皮。還好,月光下,弟弟坐在一塊石頭上,雖然看上去有一點孤獨,但身體不是僵硬的。他像小時候玩狗尾巴那樣,用手指梳理著長矛上的紅纓。不遠處,幾個幸存者抱著戰死的兄弟,泣不成聲。相比之下,虎皮覺得他們兄弟倆是幸福的。這讓虎皮的腳步變得輕快。
“到處是血和死人,這仗真打起來,怪嚇人的!”虎皮說。
當晚,虎皮又來找豆皮,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護身符,說:“娘知道我們倆都逃不過征募,早早做好了護身符。這個是給你的?!?/p>
豆皮眼里流露出復雜的光亮,身子卻一動不動。
“我沒有騙你,這真是娘給你做的護身符?!被⑵だ讼虏弊由系募t絲線說,“我的護身符在這兒。”
豆皮的身子像被塞外又冷又硬的風碰撞到,動了一下。
虎皮說:“不管姓黃還是姓劉,我們永遠是娘的孩子?!?/p>
豆皮接過護身符,戴到脖子上,塞進領口,然后目光柔和地看了虎皮一眼,轉身走開了。
接下來有一段休整的時間。盡管弟弟還是不太理睬哥哥,但只要有空,虎皮就去找豆皮。如果弟弟心情好,兄弟倆一起到軍營外的草地上散散步,看看又大又圓的落日。如果弟弟心煩,不能靠近,就在不遠處坐上半天。時不時抬頭就能看到弟弟,虎皮覺得軍營里這樣的時光,也挺美好的。
“這小子,嘴硬?!被⑵じ吲d地想。他從軍中同鄉那里打聽到,豆皮背著他,雙手捧著護身符,朝家鄉的方向,磕了個頭。
休整結束,又要開戰了。排兵布陣時,虎皮看見豆皮在一列縱隊中,豆皮朝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⑵っ靼走@個意思,也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戰士的胸口那兒,是母親的牽掛。
戰鼓震天響。全體將士叫喊著沖鋒的時候,虎皮好像聽見了豆皮力竭聲嘶地喊叫,喊的不是沖啊殺啊,而是——“活著!活著!”分明是在給哥哥傳遞某種特殊的信號。
弟弟如蛟龍出海的身影,令虎皮感到欣慰,但很快,敵我廝殺和吶喊的混戰中,看不見弟弟了……這場戰斗,昏天暗地,飛沙走石,人仰馬翻,血流成河。
鏖戰五天五夜。戰事結束,到處是覓食的烏鴉和老鷹,卻不見了虎皮尋找弟弟的身影。
聽到同鄉小聲的議論聲,豆皮愣了愣,夢醒般站起身,在剛剛平靜下來的戰場上,孤魂野鬼般地東張西望。終于,他爬上了一輛側翻的戰車,雙手攏在嘴邊,盡管聲音嘶啞,但他還是喊出來了:“哥——”
沒有回應。
他跑到醫護棚找,也沒找到。
最后,他極不情愿地到認尸處。在這兒,豆皮找到哥哥了。
虎皮不太幸運,胸口中箭,戰死沙場。
豆皮跌跌撞撞地撲過去。
整理哥哥遺容時,豆皮的目光突然變得驚慌失措。他在哥哥胸口那兒沒有摸到護身符。娘給的護身符呢?被人偷了嗎?還是被戈壁的黑風妖怪搶走了?
豆皮拎出哥哥脖子上的紅絲線,發現紅絲線并沒有斷裂開。也就是說,這只是一圈線而已,根本沒有護身符。
原來哥哥只有一個護身符,而不是兩個。他將自己的護身符,給了在戰場上偶遇的弟弟。
豆皮握著掛在自己脖子上的護身符,喃喃說:“哥,我一定帶你回家,回到娘身邊?!?/p>
烈風中,戰鼓聲又起。他起身奔向飛舞的旌旗……
選自《大觀·東京文學》
2024年7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