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為期一周的浙江非物質文化展在歐洲舉行。在“漂漆”制扇體驗區,不少歐洲市民在浙江漆器傳承人的指導下,用“點、甩、彈、劃”幾個簡單動作就能在一柄白紙扇上點染出色彩斑斕的漆畫圖案。來自浙江溫州的首飾盒、漆扇、漆瓶等傳統漆器在法國巴黎和比利時布魯塞爾等地驚艷亮相,圈粉無數。早在16世紀初,大批東方漆器就已經通過海路來到歐洲。那些色澤柔和、觸感細膩、圖案精美的漆器曾讓西方人迷醉不已,以至于在隨后的300多年里,進口漆器和學習漆器技藝成為他們孜孜不倦的追求目標。正如美國著名漢學家德克·卜德在《中國物品傳入西方考證》中所說:“像絲綢一樣,漆也是中國早就熟知的物品之一……17至18世紀中國物品大量進入歐洲,漆器也是其中之一。漆器在歐洲受歡迎的程度僅次于瓷器。”
漆器,是指將漆涂在各種器物的胎體表面所制成的日常器具及工藝品、美術品等。制作漆器的胎體種類多樣,常見的有木、瓷、陶、骨、石、玉等,也有以樹葉、紙張、布匹等作胎體的漆器。在古代中國,人們把用漆涂器物的過程稱為“髹”。盡管現代科技發展日新月異,但今天髹漆仍十分費時費力,“人磨漆,漆磨人”是傳統漆器制作的真實寫照。要制作一件上乘的漆器,首先需要用針、刀、鑿等工具對胎體進行仔細刻削,繼而一遍又一遍髹漆,最后還要對表面進行無數次打磨。那些漂亮的紋飾或鑲金嵌銀等工藝都需要耗費漆器制作者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西漢初期,漢武帝在朝鮮半島北部設立樂浪郡,中原文化和大量的漢地器物旅行至此。公元前1世紀,中國漆器由朝鮮半島進一步旅行到日本。元明之際,日本漆器工藝取得巨大進步,日本的漆器通過進貢或商貿倒流回中國,引起中國漆器界的關注。從16世紀開始,漆器成為東西方貿易的主角之一。由于西方人最早從日本進口漆器,所以Japan一詞也就成為漆器的代名詞。

如何復制出大自然五彩繽紛的顏色,是古代先民面臨的一大難題。在漫長的歷史中,西方人率先從礦物質中提取顏料,中國人則在漆樹中找到了答案。漆樹是一種落葉喬木,廣泛生長在亞洲東部。其樹皮粗糙,多呈灰白色,秋季落葉后割開樹干韌皮,就會有乳白色或黃灰色汁液流出,這就是“生漆”。有了穩定的生漆來源,才會有精美絕倫的漆器。《韓非子》中記載:“堯禪天下,虞舜受之,作為食器,斬山木而財之,削鋸修其跡,流漆墨其上,輸之于宮以為食器。”《周禮》中也有“髹飾……漆車藩蔽”的記載,由此可知中國古代先民制作漆器的歷史十分久遠。

在傳統技藝中,收獲的生漆必須在日光照射的地方攪拌一天以上,待其漸漸變成暗黑色,才是可以使用的“熟漆”。對古人而言,熟漆有兩大優點:一是可以染色,熟漆漆黑一團,加入不同染料還可以產生多種色彩;二是黏性好,所謂如膠似漆,用來粘連固定小物件最為理想。此外,漆面不僅光滑,還具有良好的防潮、防腐作用。雖然漆的用途廣泛,但其具有毒性,筆者小時就曾因觸摸漆汁而過敏,皮膚紅腫,瘙癢難耐,很難想象在醫療條件有限的古代,人們為“馴服”漆樹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據民國版《油桐與漆樹》和陜西西安生漆研究所編寫的《中國生漆講義》等著作可知,漆樹分布廣泛,在我國遼寧以南、嘉峪關以東等大片區域都有漆樹的身影,其中“秦巴山地、大婁山、巫山及烏蒙山一帶是我國漆樹的分布中心,這個中心區域,漆樹資源雄厚,生漆產量高”。史前考古顯示,我國是野生漆樹的原產地,在遼寧撫順發現的漆樹化石距今5300萬年,在山東臨朐山旺村發現的漆樹化石距今也有1800萬年。結合化石記錄和分子證據,南京林業大學王璐博士在《漆樹譜系地理學和景觀基因組學研究》一文中指出,日本的漆樹可能自然起源于中國東部,并在距今2萬多年時經東海大陸架擴散到日本。當然,從利用野生漆樹到人工種植漆樹,仍經歷了數千年的時間。隨著早期人類文明的交流與融合,人工種植漆樹技術逐步傳播到印度北部、東南亞、朝鮮半島和日本等地。

大約在4000多年前,中國古代先民已開始規模性種植漆樹。到了春秋時期,已出現成片種植漆樹的漆園,文獻中記載莊子就曾是“漆園吏”,即管理漆園的小吏。需要注意的是,雖然“漆園吏”是小吏,但地位十分重要。因為漆樹經濟價值高,古代漆園擁有者或管理者的社會等級也頗高,漢代史學家司馬遷在《史記》中說“陳、夏千畝漆……此其人皆與千戶等”。到了漢代,漆樹種植已經相當廣泛,《后漢書》中記載:“(樊重)嘗欲作器物,先種梓漆,時人嗤之。然積以歲月,皆得其用,向之笑者咸求假焉。貲(資)至巨萬,而賑贍宗族,恩加鄉閭。”
從考古出土文物看,南方地區出土漆器數量較多。1978年,考古工作者在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發掘出一個漆紅的木碗。當年5月19日的《光明日報》中報道:“在第三文化層有一件木碗,造型美觀,腹部瓜棱形,有圓足,內外都有朱紅色涂料,色澤鮮亮,它的物理性能和漆相同。”后經科學檢測得知,該漆碗距今已有7000多年。2002年,在浙江杭州跨湖橋遺址出土了一件漆弓,弓長121厘米,寬3.3厘米,通身均有漆皮,經檢測得知其距今有8000多年。目前,戰國至漢代漆器出土最多的地方是湖北、湖南、江西三省。著名的曾侯乙墓、云夢睡虎地秦墓、馬王堆漢墓、海昏侯墓等都出土過成百上千件漆器。這些漆器精美絕倫,用清末詩人、外交家黃遵憲的話來講:“髹漆之器,最稱能品。泥金、描金、灑金,作云煙山水花木鳥獸,雖巧畫手亦復不如。又有縹霞彩漆,爛爛射人,而意采飛動。螺鈿之器,雕嵌入微,手試之若無痕者。”

在世界漆器文化的版圖上,東亞漆器,尤其是中國和日本的漆器具有特殊的地位。可以說,是中日兩國攜手才構建起全世界對漆器的認知和喜愛。當然,漆器發源于中國;在大航海時代之前,漆器主要在東亞地區旅行。
公元前108年,開疆拓土的漢武帝在今朝鮮平壤沿大同江一帶設立樂浪郡。為了有效管理和建設新的國土,漢朝政府努力往這里輸入中原文化,運來包括漆器在內的大量漢地器物。20世紀初,侵占朝鮮半島的日本人在樂浪郡舊址的王盱、王光等墓中發掘出大批漆器,如銘漆杯、漆鏡匣、漆棺、漆枕等。這些漆器上留有“始元二年”“陽朔二年”“永始元年”等字跡,證明其為中國漢代漆器。對此,民國學者鄭師許在《漆器考》一書中感嘆:“(王盱、王光等墓)漆器出土極多,于是漢漆之體制,工匠之手法,繪畫之工細,皆一一可見;吾人如置身漢武之廷,與西蜀及武都工官對語,豈不懿哉!”

鑒于日本與朝鮮半島早期歷史的緊密關聯,樂浪郡的設立成為中國漆器旅行日本的開始。日本學者寺尾善雄在《中國古代藝術對日本的影響》中指出:“在桃山時代(16世紀末)流行一種‘漆繪’,用色漆繪畫,這在中國自古就有,在河南省洛陽古墳中出土的戰國時代的漆器里,可以看到在黑漆底子上用紅漆畫的漆繪。”
另一種觀點認為,中國漆器旅行日本開始于東漢建武中元二年(公元57年)。這一年,日本倭奴國奉貢朝賀,光武帝劉秀“賜以綬印”,這標志兩國文化交流正式上升到政府層面,中國的漆器也從洛陽出發向日本旅行。總體而言,中國漆器在兩漢之際旅行到日本的可能性較大,因為當時中國的漆器技術已經很成熟,出現了素工、髹工、上工、涂工、畫工、雕工、清9b1acd46c900ec4e87645ef30d63feba工等工種。

關于中國漆器的日本旅行,中國文物學家、漆器研究大家王世襄先生在《髹飾錄解說:中國傳統漆工藝研究》中這樣總結:“世所周知,髹飾工藝中的主要技法,是由中國傳往日本的。至今還保存在日本正倉院的隋、唐實物是極好的見證。夾纻漆像的制法,是經鑒真和尚在天寶間(754年)傳往日本的。他如南宋遺民許子元攜往日本的剔黑器,永樂、宣德間五次遣使致送禮品,其中有不少剔紅器和少數戧金器,都對日本漆工產生了很大影響。”

與大部分器物的單向流動不同,漆器在中日之間你來我往、相互影響、彼此促進。夏更起先生在研究了北京故宮博物院珍藏的明清日本漆器后認為,日本漆器技藝在平安時代中期取得創造性發展,在鐮倉時代形成了獨特的“蒔繪”技法,讓漆器更加華麗精美,兩國的漆器交流“早期是中國流向日本,宋代開始相互交流,直至清末。在長期漆器交流和相互學習中,促進了兩國漆工藝的發展,結出了豐碩的成果”。

的確,由于地理的接近、氣候的溫潤適宜,加上人們的勤勞靈巧,日本的漆器制作在中國元明之際形成了獨特的技藝。日本的描金漆器(即上文所說的“蒔繪”)工藝達到了極高的水平,并反過來影響了中國的漆器工藝。明代文人高濂在《遵生八箋》中稱贊:“倭人之制漆器,工巧至精極矣。”這一時期中日之間的貿易主要通過寧波港,因此日本漆器和漆藝多在寧波、杭州、蘇州等地出現。文獻中有不少與“倭漆傳入中國”和中國漆匠到日本學習相關的記錄,如明宣德年間的漆藝大師楊塤。楊塤本是蘇州知名漆匠,當他接觸了來自日本的漆器后,便決定前往日本學習,并將中國傳統的金箔、螺鈿漆藝和日本流行的“蒔繪”技藝相結合,形成了獨特的“楊倭漆”技藝。
從東西方貿易歷史看,早期僅有數量極少的漆器經陸上絲綢之路抵達西方,因此,大部分西方人對漆器知之甚少。明萬歷九年(1581年)來到中國的耶穌會士利瑪竇就對中國漆器感到陌生而驚訝:“另一種值得詳細記述的東西是一種特殊的樹脂,是從某種樹干擠出來的。它的外觀和奶一樣,但黏度和膠差不多。中國人用這種東西制備一種山達脂(Sandarac)或顏料,他們稱之為漆(Cie),葡萄牙人則叫作ciaco。它通常用于建造房屋和船只以及制作家具時涂染木頭。涂上這種涂料的木頭可以有深淺不同的顏料,光澤如鏡,華采耀目,并且摸上去非常光滑。這種涂料還能耐久,長時間不磨損。應用這種涂料很容易仿造任何木器,顏色或紋理都很像。正是這種涂料,使得中國和日本的房屋外觀富麗動人。”
14世紀初,在中國指南針的加持下,世界航海業取得極大的進步,東西方大規模的器物交流得以逐步實現。在前往東方的海路上,葡萄牙人拔得頭籌,英國人、荷蘭人、法國人、丹麥人緊隨其后。1498年,葡萄牙人首航印度成功。1514年,他們經印度來到中國,開啟了與中國直接貿易的先河。1543年,一次偶然的海上遇險讓葡萄牙人登陸日本。精美的日本漆器讓葡萄牙人癡迷不已,除了原裝進口的漆器之外,他們還定做了歐洲風格的漆器,如衣柜、首飾盒、圣經架、十字架等漆器運回歐洲。

由于強勢傳播天主教等原因,葡萄牙人與當時日本政府的關系十分緊張。1602年,更專注國際貿易且成立了東印度公司的荷蘭取得了日本漆器貿易的主導權。到了1639年,荷蘭成為唯一和日本進行貿易的歐洲國家。荷蘭東印度公司(Vereenigde OostIndische Compagnie)的貿易史料顯示,1659年,50件包裹著棉花和羊絨的日本漆柜從巴達維亞(今印度尼西亞雅加達)啟航運往荷蘭。到了1661年,運送到歐洲的日本漆器數量增加了一倍。1681年,從巴達維亞出發的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商船上甚至出現了1002名日本漆匠。荷蘭歷史學家約爾格在追溯荷蘭的東方貿易歷史時發現:“荷蘭東印度公司從建立之初,就能夠并愿意出高價購買這些(東方)身價日增的奢侈品和舶來品,諸如中國的絲綢、瓷器和漆器。而在前幾個世紀,這些東西還屬于王室和高級僧侶所專有。”
面對巨額利潤,英國也成立了以東方香料、瓷器、漆器為主要貿易對象的英國東印度公司(British East India Company)。1614年,該公司旗下的“丁香”號商船首次從日本購買立柜、箱子和其他漆器回到倫敦。但英國人很快發現,來自日本的漆器根本無法滿足國內和歐洲市場的需求,而中國廣州、廈門等港口擁有更加物美價廉的漆器,于是從1636年開始,英國東印度公司直接從中國購買漆器并一直持續到18世紀末。
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劉夏凌博士在《從漆器熱到仿漆器熱—東方漆器在歐洲的跨媒材之旅》一文中認為,17—18世紀的歐洲人對東方漆器極為狂熱。漆器不僅是財富和奢侈品的象征,也是貴族之間的禮物贈送、皇室宮殿的裝飾裝修、人物肖像畫背景的首選。最受歡迎的東方漆器有漆碗、漆盒、漆板、漆家具等。
可能是日本漆器先到達歐洲,又或者是為了區別瓷器China,歐洲人將Japan作為漆器的名稱。但無論是學術研究還是貿易史數據都表明,16—19世紀旅行到歐洲的漆器主要來自中國。如英國科普巨著《技術史》中這樣描述漆器的旅行:“但在17世紀,(歐洲)各國進口中國漆器和日本漆器的數量不斷增加(其中日本漆器的進口量要少得多),各類漆器從小飾品、鼻煙壺到床架、馬車,還有一些西方從未見過的物品,都被漆得光彩照人,充滿了藝術性。”
中國文獻中關于漆器西行的記錄也有很多,如蘇繼庼先生在《島夷志略校釋》中對中國漆器向西旅行的情況做了這樣的梳理:“我國在對外貿易上,嘗以漆器為重要貨品之一。《諸番志》言占城(今中南半島東南部)、佛囉安、阇婆(今印度尼西亞爪哇島或蘇門答臘島)等國皆輸入我國漆器,渤泥(今文萊一帶)亦輸入我國漆椀。佛囉安本書作佛來安,在馬來半島中部。我國運往印度、阿拉伯、波斯等國之貨品,往往有一部分在此港轉運。本書言我國運往民多朗(今越南潘朗)、彭坑(今馬來半島南部)、戎(今馬來半島西部)等地之漆器,亦多為運往印度與西亞等國之漆器,由此轉運也。”
18世紀初,歐洲人破解了東方漆器的秘密,奧地利維也納皇家瓷廠、法國塞弗爾瓷廠等都在這一時期成功制出“中國風”仿漆瓷器。隨著工業革命的到來,物美價廉的化學油漆完成了工業生產,成為世界顏料市場的新寵,東方漆器的世界之旅也隨之放慢了腳步。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