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民法典》第563條第2款規定了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的任意解除制度,該制度最核心的問題是確定合同解除的時點。該款“當事人可以隨時解除合同”的表述存在歧義,極易引發誤解,法律和司法解釋規定的不明確導致學界觀點模糊不清,司法裁判立場也存在明顯差異。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的生效時點應為解除通知到達對方當事人后的合理期限屆滿時,從而有利于保護相對方合理信賴,給予相對方必要準備時間,合理規避損害賠償的難題。具體衡量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的生效時點,應從合同持續時間與履行情況、當事人對合同的依賴程度、尋求替代交易的難易程度幾方面進行客觀衡量,妥善平衡合同雙方當事人的利益。
關鍵詞: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權;生效時點;合理期限
中圖分類號:D923.6 文獻標志碼:A
收稿日期:
2023-12-11
基金項目:2018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重大研究專項項目“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民法典中的價值定位與規范配置”(18VHJ003)
作者簡介:馬新彥,女,吉林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盧煜彤,女,吉林大學法學院民商法專業博士研究生。
文章編號:2096-028X(2024)03-0057-12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簡稱《民法典》)增設了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權的一般規定?!睹穹ǖ洹返?63條第2款規定:“以持續履行的債務為內容的不定期合同,當事人可以隨時解除合同,但是應當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對方?!辈欢ㄆ诶^續性合同任意解除權的規范目的在于排除合同當事人被不定期繼續性合同永久束縛的可能性,參見歐洲民法典研究組、歐盟現行私法研究組編著:《歐洲私法的原則、定義與示范規則: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第1、2、3卷),高圣平等譯,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611-613頁;王洪亮:《民法典中解除規則的變革及其解釋》,載《法學論壇》2020年第4期,第25頁。保護合同當事人的自主決定權?!耙猿掷m履行的債務為內容的不定期合同”非一次履行就會使得債務消滅的合同,持續履行的債務包括持續性給付和重復給付。持續性給付又被稱為固有的繼續性合同,例如借款合同、租賃合同、保管合同、倉儲合同、委托合同、合伙合同、勞動合同、保險合同等。重復給付又稱為連續供應合同,是重復發生給付的合同,主要與買賣聯系在一起,例如每天送牛奶的合同、需求供應合同甚至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等。與特定結果目標聯系在一起的承攬類合同并非繼續性合同,債務人給付的范圍已經通過特定結果目標予以確定。同時,也排除了分期給付合同,QsYyDXy+57KcileqBNqbYw==例如,分期付款、分批交貨等,其中給付的范圍也已事先確定,故是同一債務,僅僅是履行方式是分期分批而已。參見王利明:《合同法研究》(第一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3頁;
王利明主編:《中國民法典釋評·合同編·通則》,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491頁。在這類合同中,合同給付的范圍是由合同持續時間的長短決定的,如果全部給付的范圍自始確定,即使未規定具體期限,但當全部給付完成時,合同自然終止,就不會產生上述無限期約束的可能性。參見王澤鑒:《債法原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55-156頁;
朱虎:《分合之間:民法典中的合同任意解除權》,載《中外法學》2020年第4期,第1021頁。而合同持續時間的長短并不確定?!安欢ㄆ诤贤敝饕幸韵聨追N情形:其一,當事人未約定合同的存續期間或者約定不明確,也無法根據《民法典》第510條確定合同存續期間的。例如,《民法典》第730條、第976條第1款規定的不定期租賃合同、不定期合伙合同等。
其二,合同的存續或者履行期間本來是明確的,但是該期間結束后,盡管當事人未明確約定繼續該合同,但雙方當事人均默示地繼續該合同。主要包括《民法典》第734條第1款(租賃)、《民法典》第948條第1款(物業服務)、《民法典》第976條第2款(合伙)。其三,合同約定存續或者履行期間是無限期的、永久的或者終生的,除法律另有規定外,也可將此類合同視為不定期合同。
其四,法律明確規定的其他情形,例如,依據《民法典》第707條,租賃期限6個月以上未采用書面形式,無法確定租賃期限的,視為不定期租賃。參見王利明主編:《中國民法典釋評·合同編·通則》,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492頁。然而,在賦予一方當事人擺脫不定期繼續性合同永久束縛的機會的同時,也要平衡合同相對人的利益。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的相對人對合同長期、持續的履行有極高的合理信賴和期待,合同的驟然解除極有可能給合同相對人的日常生活和經營造成極其重大的影響,若合同相對人來不及作出準備或尋求替代交易,必然會因此遭受巨大損失。因此,對于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制度而言,最重要的問題就是如何平衡合同相對人的利益,給予其必要準備時間,避免其遭受損失。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生效時點的認定,不僅涉及合同相對人的信賴利益保護,關乎合同相對人是否有足夠的準備時間尋求替代交易,也直接影響合同解除方是否需要承擔損害賠償責任以及損害賠償的范圍,是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制度中最重要的問題。《民法典》第563條第2款為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的任意解除設置了“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的限制條件,但該款并未規定解除方違反“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義務需承擔的法律后果,也并未對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的生效時點予以明確界定,其表述極易引發當事人和法官對于合同解除時點的誤解,《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通則若干問題的解釋》(簡稱《合同編通則解釋》)也并未對合同解除時點予以規定。法律和司法解釋規定的不明確導致了理論和實踐中的巨大爭議,“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的限制條件形同虛設,難以發揮其應有效應,合同相對方的利益無法得到充分保護。因此,為了避免“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的立法目的落空,保護合同相對方的信賴利益,妥善協調合同解除方與合同相對方的利益沖突,迫切需要對這一法律漏洞予以填補,對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權的生效時點予以界定,對“合理期限”這一不確定法律概念的具體化認定的方法予以明確。因此,筆者將立足于解釋論視角,在全面歸納總結現存爭議點的基礎上,對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權的生效時點的界定及具體衡量問題予以明確,以填補法律漏洞,平衡合同相對方的利益。馬新彥,盧煜彤: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的生效時點
一、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生效時點的現存爭議點
(一)法條表述存在歧義
《民法典》第563條第2款并未明確規定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的生效時點,“當事人可以隨時解除合同”的表述存在歧義,極易引發誤解。在第563條的起草過程中,“可以隨時解除合同”的表述曾經被刪除,但最終還是出現在了正式頒布的條文中。《民法典各分編(草案)》(一審稿)僅規定,“以持續履行的債務為內容的不定期合同,當事人可以隨時解除合同”。結合《民法典》第565條,可以認定行使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權的,合同自通知或者起訴狀副本到達對方當事人時立即解除。一審稿中,立法機關并未考慮到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的任意解除需要給對方當事人預留出必要的準備時間,合同隨時解除、立即生效會給對方當事人的利益造成重大損失?!睹穹ǖ浜贤帲ú莅福罚ǘ徃澹诉M一步作出調整,將此條文表述為“以持續履行的債務為內容的不定期合同,當事人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對方后可以解除”。二審稿刪除了“可以隨時解除合同”的表述,強調“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對方后可以解除”,可以得出“通知對方當事人,合理期限屆滿后,合同才解除”的結論。但因該表述無法彰顯“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中,當事人若不想繼續履行合同,可以在合同生效后的任何時間主張解除合同”的特點,最終立法機關將正式頒布的條文再次調整為“當事人可以隨時解除合同,但是應當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對方”。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理解與適用(一)》,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年版,第645頁。雖然最終《民法典》第563條第2款附加了“應當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對方”的限制條件,但刪除了“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對方后可以解除”的表述,并未明確規定合同解除的生效時點以及違反“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義務的后果,導致“可以隨時解除合同”的表述存在重大歧義,極易引發誤解。具體而言,“隨時”在語義上,指的是“不限制什么時候、無論何時”,“當事人可以隨時解除合同”的表述,極易引發“當事人可以在任意時間立即使合同的解除發生效力”的誤解?!睹穹ǖ洹返?65條是關于合同解除時間的規定,根據該條,一般情況下,合同自通知到達對方時解除,若通知載明債務人在一定期限內不履行債務則合同自動解除,債務人在該期限內未履行債務的,合同自通知載明的期限屆滿時解除。同樣是附加一定期限要求的通知,該條卻并未規定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的當事人行使任意解除權時,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對方當事人,合同自何時解除。因此,結合《民法典》第565條的規定,《民法典》第563條第2款中“當事人可以隨時解除合同”的表述,極易使當事人和法官產生“當事人可以隨時通知對方當事人或起訴主張解除合同,合同自解除通知或起訴狀副本到達對方當事人時立即解除”的誤解。因此,《民法典》第563條第2款表述存在歧義,《合同編通則解釋》中又未對這一爭議問題予以明確、澄清,直接引發了理論和實踐中的嚴重爭議,“在合理期限前通知”的規定形同虛設,無法保障合同相對方的合理信賴,合同相對人將因無法及時尋求替代交易而遭受重大財產損失。
(二)學界觀點模糊不清
由于法條的表述存在歧義,學界對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通知的生效時點也沒有形成確定的觀點。有少部分學者認為,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無需損害賠償,但需經合理期間后才發生效力。參見吳奕鋒:《論不定期繼續性合同隨時終止制度——兼評〈民法典合同編(二審稿)〉的規定》,載《中外法學》2019年第2期,第539頁;朱曉喆:《〈民法典〉合同法定解除權規則的體系重構》,載《財經法學》2020年第5期,第23-25頁。此外,大部分學者的觀點可以被歸納為:“立即解除+損害賠償”或“合同自合理期限后解除”二選一。在這派觀點中有部分學者認為,當事人沒有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對方的,并非當然地導致解除通知無效,而僅需認為解除通知延至合理期限之后發生解除效力即可,無需重新再發出解除通知;或者,如果當事人認為未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對方的解除立即生效,并已經基于解除而采取行為,導致對方當事人損失的,應當承擔賠償責任。參見朱虎:《分合之間:民法典中的合同任意解除權》,載《中外法學》2020年第4期,第1024頁。這種觀點似乎提出了兩條可供當事人選擇的路徑:其一,若當事人“認為”未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對方的解除立即生效,并已經基于解除而采取行為,導致對方當事人損失的,承擔賠償責任即可,合同自通知到達對方當事人時立即解除;其二,若當事人不認為未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對方的解除立即生效,或未基于解除采取行為的,解除通知延至合理期限之后發生解除效力。此觀點將合同解除時間的決定權賦予了作出解除通知的合同當事人,合同解除方的自主決定權過大;將損害賠償的條件和范圍籠統地表述為“基于解除而采取行為導致對方當事人損失”,語焉不詳。在這派觀點中還有部分學者認為,當事人沒有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對方的,并非解除通知無效,而是不影響合同解除的效力,但要賠償因未在合理期限前通知對方從而給對方造成的損失,或者認為解除通知延至合理期限之后才發生效力。參見王利明主編:《中國民法典釋評·合同編·通則》,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492頁;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解讀》(上冊),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352-354頁。與先前的觀點類似,這一觀點也設計了“立即解除+損害賠償”或“合同自合理期限后解除”兩種可供選擇的方案,只是認定損害賠償的范圍應為“因未在合理期限前通知對方從而給對方造成的損失”。“或者認為”的表述也體現出了這種觀點的模糊不定,在何種情形下應認定賠償損失?又在何種情形下應認定合同自合理期限后解除?是取決于當事人的意志,還是法院的自由裁量?“賠償因未在合理期限前通知對方從而給對方造成的損失”,損害賠償的范圍為信賴利益,還是包括合同履行后可以獲得的利益?均不確定。綜上所述,首先,大部分學者所持的兩種觀點均未明確合同的解除時點,而是賦予合同當事人或法官選擇的權利,但并未明確規定選擇的條件和標準,賦予了合同當事人過大的自主決定權,顯然與法的確定性、可預測性不符。其次,大部分學者所持的兩種觀點在認定合同自通知后立即解除時,彌補合同對方當事人損失、平衡合同對方當事人利益的方式為損害賠償,但兩種觀點對損害賠償的條件和范圍存在分歧,也并不明確。損害賠償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問題,認定合同自通知時解除,究竟在哪些情況下應當賠償合同相對方的損失?合同相對方遭受的哪些損失應予賠償?損害賠償的數額如何計算?這些問題都有待于進一步的討論和明確。由此可見,“立即解除+損害賠償”未必是最合適的解決方案。
(三)裁判立場差異明顯
法條表述存在歧義也導致司法實踐中“同案不同判”的問題極其嚴重,合同相對人的利益難以得到保護。通過司法數據分析可以發現,筆者進行司法數據分析的檢索方式為:在“聚法案例”數據庫中,以“《民法典》第563條第2款”為關鍵詞,將法院層級限定為“最高法院”“高級法院”“中級法院”,截至2023年10月1日,共檢索得到175篇判決書,逐一進行閱讀、分析,剔除92篇相關性不強的判決書,以余下83篇判決書為分析樣本。目前《民法典》第563條第2款的司法適用主要存在以下兩個重大問題。
《民法典》第563條第2款的司法適用存在的第一個重大問題是,實踐中行使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權的當事人幾乎全都未履行“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對方”的義務,法官大多認定合同自通知到達對方當事人時解除,合同對方當事人遭受的重大損失難以得到救濟,“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對方”的法定義務形同虛設。司法實踐中,絕大多數當事人都以直接通知對方當事人或者提起訴訟的方式主張合同自通知到達對方或起訴狀副本送達對方時立即解除,并未為合同解除預留任何期限。在83個樣本案例中,僅有14個案例中的當事人在一定期限前通知對方當事人,為對方當事人預留出一定準備時間,僅占比約16.87%。對于這些案例,僅有個別法官因當事人沒有提交證據證明在合理期限之前已通知被告解除合同,
不予支持
當事人解除合同的訴訟請求。在69個直接通知對方當事人或者以提起訴訟的方式主張合同立即解除的案例中,僅有5個案例(占比約7.25%)的法官因當事人未在合理期限前通知對方當事人駁回了其解除合同的訴訟請求。
參見“洪雪柏、阿拉善盟路橋工程有限責任公司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內蒙古自治區阿拉善盟中級人民法院(2021)內29民終522號民事判決書;“吉林市渝龍餐飲服務有限公司、陸寶磊合同糾紛案”,吉林省吉林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吉02民終2903號民事判決書。例如,在“沁水縣易鑫機動車駕駛員培訓學校有限公司、陳某合同糾紛案”中,法官認為,本案所涉機動車駕駛員培訓事項,機動車駕駛員完成培訓及取得相應駕駛資格不是短時間內可完成事項,故易鑫駕校提起本案訴訟要求立即解除雙方合作關系,并不符合《民法典》第563條第2款的規定,對該項訴訟請求予以駁回。各方當事人均不能確定舊存學員培訓完成的時間,故法院無法在本案中預定雙方合作關系解除時間,因此法院在說理部分告知當事人于舊存學員培訓完畢后,再行協商解除關系。如果直接判決由易鑫駕校接收舊存學員,將會影響到學員預期利益的實現。參見“沁水縣易鑫機動車駕駛員培訓學校有限公司、陳某合同糾紛案”,山西省晉城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晉05民終1363號民事判決書。其余絕大部分案例中,法院都支持了當事人解除合同的訴訟請求。對于合同解除的時間和損害賠償問題,僅有極個別案例的法官認為自解除通知或起訴狀副本到達對方當事人時合同立即解除會造成過大損失,認定合同自合理期限屆滿后解除。在69個直接通知對方當事人或者以提起訴訟的方式主張合同立即解除的案例中,僅有3個案例的法官認定合同自合理期限屆滿后解除,占比約4.35%。例如,在“張洪斌、丁玉清等土地承包經營權糾紛案”中,法院認為當事人有權隨時解除土地承包經營合同,但因目前地上作物已經長成,地上還有蔬菜大棚,破壞作物損失過大、拆除大棚也需要時間,因此,可適當將合同延續至年底。參見“張洪斌、丁玉清等土地承包經營權糾紛案”,吉林省長春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吉01民終4885號民事判決書。在其他絕大部分案件中,法院均認定合同自解除通知或起訴狀副本到達對方當事人時解除。在69個直接通知對方當事人或者以提起訴訟的方式主張合同立即解除的案例中,認定合同自通知或起訴狀副本到達對方當事人時解除的案例有33個,占比約47.83%。許多法院在確認合同自解除通知或起訴狀副本到達對方當事人時立即解除的同時,也未為合同對方當事人尋求替代交易預留合理期限,也并未判定合同解除方賠償因未在合理期限前通知對方當事人導致的損失,合同對方當事人遭受的重大損失難以得到救濟。例如,在“付軍合、平度市××街道××村經濟合作社農業承包合同糾紛案”中,村經濟合作社當庭要求解除村委會與當事人之間的土地承包合同,法院判決合同立即解除,并要求當事人在10日內騰出5畝土地,清理地上附著物,將土地返還給原告村經濟合作社。參見“付軍合、平度市××街道××村經濟合作社農業承包合同糾紛案”,山東省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魯02民終16192號民事判決書。對于農民而言,承包土地是其生存的基礎、收入的來源,為了維持基本生活,現有的土地承包合同解除后,其必然需要承包其他土地或者尋求其他收入來源。一方面,10日的時間對騰出、清理5畝土地而言已經極其緊張,法院并未考慮當事人對土地承包合同持續履行的依賴和期待,也未為當事人尋求其他承包土地預留合理時間,可能導致當事人的收入來源中斷。另一方面,基于對合同持續履行的合理信賴,當事人為履行土地承包合同支出了一定的費用和成本,但法院并未判決合同解除方賠償任何損失,導致當事人的信賴利益完全落空。
由此可見,對方當事人極有可能因為難以舉證其因合同突然解除遭受損失而無法得到應得的賠償。此外,還有相當一部分法院未明確說明合同解除的時間,進而嚴重影響損害賠償等合同解除后果的判定,給合同相對方的利益造成嚴重損害。在69個直接通知對方當事人或者以提起訴訟的方式主張合同立即解除的案例中,法院未明確說明合同解除時間的案件有26個,占比約37.68%。
《民法典》第563條第2款的司法適用存在的另一個重大問題是,在少部分提前一定期限通知對方當事人解除合同的案例中,法院對“合理期限”的認定缺乏科學合理的判斷,“同案不同判”的問題嚴重,導致合同相對人的利益無法得到保護。例如,在“蘭溪市熱電有限公司、蘭溪市時代伍星大酒店有限公司合同糾紛案”中,對于上訴人提出的“熱電公司提前兩個月通知解除合同,針對傳統產業而言或許合理,但蒸汽屬于涉及民生的特種行業,且該酒店所在的市的范圍內并沒有第二家運營蒸汽的特種企業,因此不屬于合理期限”的主張,法官并沒有進行充分回應,只是繼續認定提前兩個月發送了停止供熱的通知,屬于在合理期限前通知了對方,也沒有進行詳細的說理論證。參見“蘭溪市熱電有限公司、蘭溪市時代伍星大酒店有限公司合同糾紛案”,浙江省金華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浙07民終4240號民事判決書。合理通知期限旨在為合同相對人
尋求替代交易預留合理期間,充分保護合同相對人的信賴利益。如果法官不能在個案中對合同解除的合理通知期限予以判定,即使認定合同自一定期限后解除,合同相對人的利益仍然無法得到充分保護。在實踐中頻發的不定期房屋租賃合同任意解除案件中,法官對于合理通知期限的認定存在嚴重的“同案不同判”問題。在“陳娟、王鑫等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中,法院支持了出租人要求承租人于解除通知到達后的一個月騰退案涉房屋的訴訟請求,認定一個月屬于不定期房屋租賃合同任意解除的合理通知期限。參見“陳娟、王鑫等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貴州省畢節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黔05民終5664號民事判決書。在“楊英、陳寶端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認定承租人在2個月前通知出租人解除合同,屬于在合理期限前通知。參見“楊英、陳寶端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福建省三明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閩04民終963號民事判決書。然而,在“溫繼華、陳少妹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中,法院卻認為“長達一周時間足以找房搬遷,完全屬于合理期限;出租住房多如牛毛,只要委托中介半天即可新租房,兩三天時間也屬合理期限范圍”。參見“溫繼華、陳少妹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廣東省中山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粵20民終5200號民事判決書。有學者總結,在實踐中,不定期房屋租賃合同隨時解除的通知合理期限一般是3個月,也有法院認為1個月或20天也是合理的。參見王利明主編:《中國民法典釋評·合同編·通則》,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492頁。對于承租人來說,租賃的房屋或是其當下唯一可供居住的居所,或是其為了家庭成員工作學習方便的最佳選擇,找房、打包、搬遷、安頓,絕非半天或兩三天可以完成,認定一周屬于合理期限,對于合同相對人來說過于嚴苛,若其來不及完成找房搬遷,會產生額外的財產支出,為其基本生活乃至生存造成嚴重不便。因此,即便法院認可合同自通知到達對方當事人后,合理期限屆滿時解除,但如果不能對于合理期限予以客觀、科學的衡量,準確認定合同解除的時點,同樣無法充分保護合同相對方的利益??傊侠砥谙薜恼J定事關合同對方當事人的利益保護、損失彌補,只有為合同對方當事人預留出科學合理的期限,才能確保其有足夠的時間為合同解除作出準備、尋求替代交易,避免其因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的驟然解除遭受損失。因此,必須對這一不確定概念的具體化認定方法予以明確。
二、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生效時點的界定
為了消除前述因法律規定的不明確導致的理論和實踐中對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生效時點的爭議,充分保護合同相對人的利益,避免因合同任意解除給合同相對人造成損失,必須對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的生效時點予以明確界定。中國的合同解除制度以一時性合同為典型的規制對象,與一時性合同相比,持續性不定期合同的解除具有一定特殊性。不同于一般情況下合同解除的時間為解除通知或起訴狀副本到達對方當事人時,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生效時點,應唯一、確定地認定為解除通知到達對方當事人后的合理期限屆滿時,不應認定為解除通知到達對方當事人時,更不應將合同解除時點的選擇權賦予合同解除方。根據《民法典》第565條,一般情況下,合同自解除通知或自起訴狀副本或者仲裁申請書副本到達對方當事人時解除。然而,只有當意思表示生效時,解除合同的通知才發生解除效果,參見朱虎:《解除權的行使和行使效果》,載《比較法研究》2020年第5期,第99頁。《民法典》第563條第2款規定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須“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因此,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的通知屬于附生效期限的解除通知,無論當事人是否在合理期限前向對方當事人發出解除通知,解除通知都自合理期限屆滿時才生效,合同解除的生效時點都是合理期限屆滿時。若當事人一方未通知對方,直接以提起訴訟或者申請仲裁的方式依法主張解除合同,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確認該主張的,合同自起訴狀副本或者仲裁申請書副本送達對方后的合理期限屆滿時解除。將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的生效時點唯一、確定地認定為解除通知到達對方當事人后的合理期限屆滿時,有利于保護合同相對方的合理信賴,給予合同相對方必要的準備時間,也能合理規避損害賠償的難題。
(一)保護合同相對方合理信賴
認定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的生效時點為合理期限屆滿時,有利于保護合同相對方對不定期繼續性合同關系在合理期限內將持續存在的合理信賴。在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中,合同當事人之間的信賴程度比一時性合同當事人之間的信賴程度更高,參見郝麗燕:《〈民法典〉中繼續性合同解除制度的多元化發展》,載《社會科學研究》2021年第2期,第76頁。合同對方當事人對合同關系在合理期限內持續存在享有合理信賴。具體而言,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首先,從合同訂立的角度看,當事人約定合同履行期間是無限期的、永久的或者終生的,或者未約定合同履行期間,選擇訂立不定期繼續性合同,說明他們對給付內容有長期的需要。不定期繼續性合同成立后,應當允許當事人期待合同關系長期存在。參見王千維:《繼續性債之關系之基本理論》,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20年版,第66-67頁。不定期繼續性合同多發生于基礎生活與基礎經營領域,幾乎都關乎合同當事人的基本生存和發展,比如租賃合同、勞動合同等,此時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中的持續給付與合同當事人的基本生存和人格發展密切相關,合同相對方必然對合同關系長期穩定存在享有合理信賴。另一方面,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的當事人在合同中允諾的是無限期提供給付,雙方對合同何時終結缺乏明確的認知,應當認為,當事人在訂立合同時作出的長期性給付允諾能引起對方當事人格外的、更高程度的信賴。其次,從合同履行的角度看,無論是雙方當事人選擇訂立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的情形,還是合同履行期間結束后,雙方當事人均默示地繼續該合同的情形,合同履行過程中合同當事人長期的、持續性的給付,都會引起對方當事人對合同存續格外的、更高程度的信賴。在合同存續期間,給付義務源源不斷地產生,并不斷地被履行清償,這種源源不斷的履行行為不可避免地導致當事人產生合同在合理期限內仍會存續的心理預期。綜上所述,基于雙方在合同訂立階段達成的合同長期存在的合意以及在合同履行階段的正常履行行為,當事人有理由基于合同嚴守原則產生合同會在未來的一定期限內持續存在的合理預期。但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的任意解除又不要求存在任何解除原因,即不定期繼續性合同并無外部、內部“終止符”,因此任意解除通常都發生在合同正常履行、當事人并沒有任何不當行為的情況下,此時對方當事人對合同的驟然解除是缺乏心理預期的。對方當事人有理由認為,即使對方要解除合同,合同關系也會持續存在一段時間,至少不會戛然而止。
對方當事人相信合同在合理期限內仍會存續,因而會為履行合同作出準備,比如支付一定費用,預定原材料等。此時合同驟然解除將損害其信賴利益,導致財產上的減少。參見馬新彥:《信賴與信賴利益考》,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學院學報》2000年第3期,第77頁。為了排除合同當事人被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無休止的持續供給永久束縛的可能性,保護合同當事人的自主決定權,《民法典》賦予了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當事人任意解除權。然而,在保護合同當事人自主決定權的同時,也必須維護合同相對方對合同在合理期限內仍然存續的合理信賴。最直接、最充分地保護合同相對方合理信賴的方式,就是認定合同在合理期限屆滿后解除。“立即解除+損害賠償”的事后救濟模式存在損害賠償范圍不確定、損害賠償數額計算與舉證困難的弊端和無法獲得足額賠償的風險。與此相較,認定合同在合理期限內仍然存續,約束、督促合同解除方在合理期限內仍然履行合同,會使合同相對方獲得合理期限內合同圓滿履行后可以獲得的利益,能夠更直接、更充分地保護合同相對方的合理信賴與期待,從源頭上避免合同驟然解除給相對方造成重大損失,減少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對合同嚴守原則的“破壞”,維護交易的穩定與安全,保障合同相對方既有的生活與經營秩序。
(二)給予相對方必要準備時間
認定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的生效時點為合理期限屆滿時,給予了合同相對方必要的準備時間,在這個合理期限內,對方當事人有足夠的時間作出調整,以適應新的法律狀態,如尋求替代交易等。如前所述,不定期繼續性合同關系多發生于基礎生活與基礎經營領域,在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中,合同雙方當事人通常對合同關系的存續有長期穩定的需求,因此,合同關系的穩定存續對當事人來說至關重要。尤其是在與合同當事人的基本生存和人格發展密切相關的不定期租賃合同、勞動合同等合同中,合同當事人對給付行為的依賴程度極高,當一方當事人的生活或經營條件,如住房、商鋪或某種原料的長期供應等不可或缺的要素喪失時,其必然會重新回到市場之中尋找交易對象。參見朱博文:《不定期繼續性合同解除的規范構造》,載梁慧星主編:《民商法論叢》第74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3年版,第216頁。因此,在沒有任何原因和預兆的情況下,不定期繼續性合同驟然解除,合同相對方必須以尋求替代交易的方式滿足其對持續給付的需求。梁慧星教授主持編撰的《中國民法典草案建議稿》明確強調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中,雙方當事人均可以隨時提出終止合同,但應當“給相對人預留尋求替代安排的合理時間”。梁慧星教授主持編撰的《中國民法典草案建議稿》第930條規定:“如果合同約定繼續性義務,而未約定其存續期間的,雙方當事人均可以隨時提出終止合同,但應當給相對人預留尋求替代安排的合理時間?!绷⒎ɡ碛墒牵汉贤云湫再|決定不可永久存在,而必須有始有終。關于合同的
終了,固有多種方式,但對于未定期間的繼續性合同,法律必須賦予當事人以終止合同的權利,從而使其不必永久受合同關系的拘束。未定期間的繼續性合同,雙方當事人均可在任何時間終止合同,是為任意終止權。此“任意終止權”并非全然不受限制,行使該權利者應當給相對人預留尋求替代安排的合理時間。參見
韓世遠:《合同法總論》(第4版),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第652頁。如果合同自解除通知或起訴狀副本到達對方時立即解除,會給合同相對人造成突然襲擊,導致對方當事人沒有時間尋求替代交易,進而因給付的驟然中斷遭受重大的、不可預測的損害,合同相對方的損失未必能得到足額賠償,即便得到足額賠償,合同相對方也必定要經歷一段時間的“空檔”,給其生產生活造成嚴重不便,影響交易的穩定性。認定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的生效時點為合理期限屆滿時,從通知到達對方當事人,到解除通知生效、合同實際解除,需要經過一段合理期間。這段合理期間給合同相對人預留出了緩沖、準備的時間,在這個合理期限內,合同仍然存續,雙方當事人仍有義務正常履行合同,更重要的是,合同相對方有合理的、足夠的時間為適應新的法律狀態作出準備和調整,尋求替代交易。參見[德]梅迪庫斯:《德國民法總論》,邵建東譯,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640頁;韓世遠:《合同法總論》(第4版),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第652頁;
王文軍:《論繼續性合同的解除》,載《法商研究》2019年第2期,第160-161頁。如此不僅有利于避免合同的驟然解除導致合同當事人喪失日常生活與經營的基礎,更有利于保障合同相對人既有的生活與經營秩序,維持交易的穩定與安全,發揮“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對方當事人”這一規定的應有效應。若不定期借款合同的出借人作出解除合同的通知,借款人可以自通知作出之后到合同最終解除這一合理期限內,尋找其他替代借款來源,避免由于資金的驟然中斷引發投資損失。參見唐德華主編:《合同法條文釋義》,人民法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1190頁。在不定期房屋租賃合同中,若出租人想要解除合同,承租人可以在此期限結束前繼續租用房屋,同時,積極尋找其他合適的租賃房屋,避免由于房屋租賃合同突然而倉促的解除而流離失所,影響自己甚至家庭成員的基本生存和日常生活。
若承租人想要解除合同,出租人可以在此期限屆滿前繼續收到租金,同時,積極尋找其他承租人,避免由于房屋租賃合同突然解除導致房屋空置造成財產損失。
綜上所述,認定合同自合理期限屆滿時解除,在合理期限內合同依然存續、正常履行,相對方可以為尋求替代交易等作充分準備,有利于避免合同的驟然解除使合同當事人喪失日常生活與經營的基礎,維持合同關系的穩定性。
(三)合理規避損害賠償的難題
若當事人未在合理期限屆滿前通知對方當事人,認定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的生效時點為通知到達對方當事人后合理期限屆滿時,能夠合理規避因未在合理期限前通知導致的損害賠償這一復雜問題。如前所述,司法實踐中,行使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權的當事人極少履行“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對方”的義務,絕大多數當事人都以直接通知對方當事人或者提起訴訟的方式解除合同,并主張自通知到達對方或起訴狀副本送達對方時立即解除合同,并未為合同相對方預留任何期限。此時,如果認定合同自通知或起訴狀副本到達對方當事人時立即解除,因未在合理期限前通知對方當事人,勢必要以損害賠償的方式彌補對方當事人遭受的損失。然而,此種“立即解除+損害賠償”的模式至少存在以下弊端:第一,損害賠償的范圍和數額難以確定。認定合同自通知到達對方當事人時解除,并對合同相對方的損害予以賠償,與正常情況下合同存續期間因一方當事人違約所引發的損害賠償存在顯著區別。當事人未履行“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對方”的義務,若認定合同已經自通知到達對方當事人時解除,應如何確定損害賠償的范圍?對于這一問題,法律和司法解釋沒有規定。學者觀點也并不明確、統一,僅模糊地表述為“已經基于解除而采取行為,導致對方當事人損失的,應當承擔賠償責任”朱虎:《分合之間:民法典中的合同任意解除權》,載《中外法學》2020年第4期,第1024頁。或“賠償因未在合理期限前通知對方從而給對方造成的損失”王利明主編:《中國民法典釋評·合同編·通則》,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492頁;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解讀》(上冊),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352-354頁。。損害賠償的原因究竟是“因未在合理期限前通知對方”還是“已經基于解除而采取行為”?損害賠償的范圍又是什么?如前所述,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的相對方對合同在合理期限內仍然存續享有合理信賴。那么若認定合同立即解除,損害賠償的數額是否應為對方當事人因信賴另一方當事人在合理期限內將履行合同而支付的對價或費用之信賴利益?參見馬新彥:《現代私法上的信賴法則》,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9-13頁;葉金強:《信賴原理的私法結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89頁。如果對方當事人主張合同解除方賠償其可以預見到的在合理期限內履行合同可獲得的利益,使其處于假如合同被完全履行時其所會處于的狀態,能否得到法院支持?以上問題在理論和實踐中均存在爭議。同時,損害尤其是預期可得利益損害的數額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損害賠償數額的計算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問題。因此,“立即解除+損害賠償”的模式存在損害賠償范圍不確定、損害賠償數額計算難度大的嚴重弊端。第二,合同相對方主張對方賠償損失,需要對其遭受的損失承擔舉證責任,合同相對方不僅要舉證證明自身遭受了多少損失,還要證明損失與未在合理期限前通知有因果關系,合同相對方面臨因舉證困難導致損失無法受償的風險。
在合理期限屆滿前通知對方當事人,是解除權行使一方應履行的法定義務,合同解除方未履行法定義務導致對方當事人遭受損失,本就是合同解除方的過錯,但合同相對方卻面臨著因舉證困難導致損失無法得到賠償的風險。在“立即解除+損害賠償”的模式中,合同自通知到達對方當事人時解除,如果還不能對合同相對方遭受的損失予以完全、充分的賠償,會使合同解除方產生“無須提前通知,合同立即解除”的投機心理,久而久之,“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義務無人遵守,其立法目的將完全落空。
相較于“立即解除+損害賠償”模式,認定合同自解除通知到達對方當事人后合理期限屆滿時解除,能夠合理規避損害賠償的計算和舉證兩大難題,避免合同相對方遭受財產損失。認定合同自合理期限屆滿時解除,在通知后的合理期限內,合同仍然有效存續,合同雙方當事人仍有義務履行合同,并可以為尋求替代交易等作準備,能夠規避損害賠償的難題,避免合同相對方遭受財產損失,更充分地保護合同相對方的利益。認定合同在合理期限內仍然存續,雙方當事人須繼續履行合同,相當于合同相對方可以實際獲得合同履行后可以獲得的利益(即損害賠償中的“期待利益”),其數額通常高于其因信賴對方將全面履行合同而支付的對價或費用之信賴利益,合同相對人能夠得到更充分的保護。與“立即解除+損害賠償”這種先造成損失、再予以賠償的事后救濟模式相比,合同相對方無須對損害結果及因果關系進行復雜、困難的舉證,法官無須費力計算損失的數額,合同相對方可以規避判決后無法得到解除方足額賠償的風險。即便合同解除方認定合同自通知到達對方當事人后立即解除,并在盡快結束合同的強烈意向驅使下,采取一定行動盡快擺脫合同的拘束,未在合理期限內繼續履行合同義務,給對方當事人造成了損失,此時,合同自合理期限屆滿后解除,合同解除方僅根據《民法典》第584條正常承擔違約責任即可,《民法典》第584條規定:“當事人一方不履行合同義務或者履行合同義務不符合約定,造成對方損失的,損失賠償額應當相當于因違約所造成的損失,包括合同履行后可以獲得的利益;但是,不得超過違約一方訂立合同時預見到或者應當預見到的因違約可能造成的損失。”損害賠償的范圍確定為合同履行后可以獲得的利益,不會產生損害賠償的范圍應是信賴利益還是可得利益的爭議,合同相對方也不必對“因未在合理期限前通知導致的損失”的損害結果與因果關系進行復雜的舉證,僅證明其在整體合同存續期間因解除方不履行合同所遭受的損失即可??傊J定合同在通知到達對方當事人后合理期限屆滿時解除,能合理規避“立即解除+損害賠償”模式的難題,更充分地保護合同相對方的利益。
三、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生效時點的具體衡量
具體衡量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的生效時點
的關鍵是準確衡量“合理期限”。《民法典》第563條第2款中“合理期限”的內涵和外延都不確定,屬于不確定的法律概念,在解釋與適用中需要依價值判斷予以具體化,使其內涵和外延得以明晰,以填補法律漏洞。參見姚輝:《民法學方法論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491頁;
王利明:《法學方法論——以民法適用為視角》(第2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449-455頁。
首先,依據當事人意思自治優先的原則,如果雙方當事人在合同中已經明確約定了行使合同任意解除權的合理通知期限,那么自然應當充分尊重當事人的意思自治,將期限確定權利賦予合同主體,以當事人的約定為準。其次,如果當事人沒有事先約定,但法律對該類典型合同的合理通知期限有特別規定,則適用該特別規定。然而,《民法典》及其他單行法僅明確規定了個別有名合同通知的具體期日,《民法典》僅規定了不定期物業服務合同任意解除的合理通知期限,第948條第2款規定:“當事人可以隨時解除不定期物業服務合同,但是應當提前六十日書面通知對方?!痹谄渌麊涡蟹ɑ蛞幏缎晕募?,也只有寥寥幾個條文明確規定了通知期限。《中華人民共和國合伙企業法》第46條規定,在不定期合伙中,退伙應當提前30日通知其他合伙人;《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合同法》第37條規定,勞動者解除合同應當
提前30日通知用人單位,試用期內應當提前3日通知用人單位;《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農村土地承包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第16條第1款規定,承包地交回的時間應當在農作物收獲期結束后或者下一耕種期開始前;《住房租賃和銷售管理條例(征求意見稿)》第11條第2款規定,出租人解除不定期租賃合同應當提前3個月通知承租人。仍然缺乏對大多數類型的合同之合理通知期限的細化規定。不定期借款合同(第675條)、不定期租賃合同(第730條)、不定期保管合同(第899條)、不定期倉儲合同(第914條)、不定期合伙合同(第976條)、不定期肖像許可合同(第1022條)等的解除,《民法典》只是規定了“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或給予“必要”的準備時間,沒有明確規定合理期限的長短。在《民法典》編纂過程中,曾有學者從立法論的視角建議參酌比較《德國民法典》的規定,根據租賃合同、借款合同、雇傭合同、委托合同和民事合伙合同等不同類型的合同特性,將通知期限具體化。然而,《民法典》及《合同編通則解釋》均未采取這樣的觀點。參見
吳奕鋒:《論不定期繼續性合同隨時終止制度——兼評〈民法典合同編(二審稿)〉的規定》,載《中外法學》2019年第2期,第539頁。期限的模糊化雖然具備一定的靈活性,給予合同當事人充分的自主權,但若合同當事人對合理通知期限的認定不能達成統一意見,則極易產生糾紛。若既沒有當事人的約定,也缺乏法律的特別規定,法院應如何對“合理期限”進行具體衡量?《民法典》及《合同編通則解釋》均缺乏相應的規定。法律和司法解釋規定的空白導致了司法實踐的混亂和理論上的爭議。如前所述,法官對“合理期限”的判定存在嚴重的“同案不同判”問題。理論界中,有學者認為合理期限的判定可以考慮當事人之間合作時間和合同關系已持續時間的長短、對方當事人為履行合同所付出的努力和投資、尋找新的合同對方可能需要的時間、雙方履行的時間間隔等。參見朱虎:《分合之間:民法典中的合同任意解除權》,載《中外法學》2020年第4期,第1024頁;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解讀》(上冊),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352-354頁。還有學者認為應當根據合同類型、合同性質、合同履行情況、交易習慣等諸多因素加以確定。參見朱廣新、謝鴻飛主編:《民法典評注·合同編通則》(第2冊),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177頁。學者們提出的考量因素不夠全面,各個考量因素之間的關系不明確,也并未對各個考量因素予以具體化展開,仍然難以為合理期限的實際判定發揮明確的指引作用。“合理期限”的具體衡量,應以保護合同相對方的合理信賴、給予合同相對方必要的準備時間為價值導向,妥善平衡合同嚴守原則與個人自主決定權的關系,
為了排除合同當事人被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無休止的持續供給永久束縛的可能性,保護合同當事人的自主決定權,《民法典》規定了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權。不定期繼續性合同既不與特定的給付結果相聯結,無法像一時性合同那樣,基于內在因素結束;又缺乏雙方事先的合意限定,無法像定期繼續性合同那樣,基于事先約定的外在因素結束。為了賦予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的當事人從無休止的持續供給之束縛中解脫出來的機會,各國立法例中普遍規定了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的任意解除權。若不賦予合同當事人這種解脫的機會,任一不定期繼續性合同,非經雙方達成解除合意,或者說只要一方當事人不同意解除,另一方就永遠無法通過自身的努力從合同關系中解脫出來。若真如此,不定期繼續性合同就會形成時間上無休止的持續供給束縛,這與個人的自主決定權產生了巨大的沖突。不僅會限制合同當事人的人格自由,也與人權保障的基本理念相背離。參見王文軍:《繼續性合同研究》,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188頁;
吳奕鋒:《論不定期繼續性合同隨時終止制度——兼評〈民法典合同編(二審稿)〉的規定》,載《中外法學》2019年第2期,第525頁。從合同持續時間與履行情況、當事人對合同的依賴程度、尋求替代交易的難易程度幾方面進行客觀衡量,充分平衡合同雙方當事人的利益。
(一)合同持續時間與履行情況
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的持續時間越長、履行情況越好,通知的合理期限就應當越長。不定期繼續性合同持續的時間越長、履行情況越好,意味著合同主體為合同履行投入的成本和精力、作出的努力和貢獻更大。通常來說,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中,合同當事人合作時間較長、資源投入較大,對方長期的、持續不斷的、高質量的給付和自己長期大量的成本投入,會引起合同當事人對合同長久存續格外的、更高程度的期待和信賴。不定期繼續性合同持續的時間越長、履行情況越好,合同當事人對合同正常、持續推進的期望就越大,就會對合同在更長的期限內存續產生更高的合理信賴,若毫無緣由地立即解除合同關系,會導致這種期待和信賴落空,合同相對方就會遭受更大的損害。合理通知期限的規范目的,就在于保護合同對方當事人基于合同嚴守原則產生的,對合同在合理期限內持續存在的合理信賴。因此,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的持續時間越長、履行情況越好,當事人對合同在合理期限內存續的信賴和期待程度就越高,相應地就應賦予該合同更長的合理期限,使合同在解除通知到達對方當事人后,在更長的合理期限內仍然存續,以充分保護合同對方當事人的利益。在《德國民法典》中,租賃合同、雇傭合同普通終止的通知期限就與合同已經經過的時間關聯。例如,就出租人終止合同而言,
合同存續越久,通知期限也就越長。以5年和8年作為分界點,合同短于5年的,預留給對方的合理時間為3個月,合同履行介于5年和8年之間的,預留的合理期限為6個月,合同期限超過8年的,預留給對方的合理期限為9個月?!兜聡穹ǖ洹返钠胀ńK止制度對合理期限的規定是非常全面的,它沒有使用原則化的表述一以概之,而是根據不同的合同類型,以及在同一類合同中區分不同情形進行細致的說明?!兜聡穹ǖ洹返?73c條規定:“(1)準許最遲在一個歷月的第3個工作日,以下下個月的月末為終止時間,通知終止。自住房交給承租人時起5年和8年后,就出租人而言,通知終止期間分別延長3個月。(2)在僅為臨時使用而出租的住房的情形下,可以約定更短的通知終止期間。(3)在第549條第2款第2項所規定的住房的情形下,準許最遲在1個月的第15日,以該月月末為終止時間,通知終止。(4)使承租人受不利益的不同于第1款或第3款的協議,不生效力?!庇秩?,根據《德國民法典》第622條,勞動關系已存續2年,則通知終止期限為1個月;勞動關系存續5年,則通知終止期限為2個月;勞動關系存續8年,則通知終止期限為3個月,以此類推,一直規定到勞動關系存續20年,則通知終止期限為7個月。根據國際統一私法協會1994年發布的《國際商事合同通則》第5.8條,當事人之間合作時間的長短是考量合理通知期限的重要因素。因此,法官在個案中認定當事人提前通知的期限是否合理、具體衡量合同解除的時點時,應當將合同持續的時間與履行情況、合同主體為合同所作的努力和貢獻作為重要的考量因素,分析合同對方當事人對合同持續存在的信賴和期待程度。合同持續的時間越長、履行情況越好、合同主體為合同所作的努力和貢獻越大,解除通知的合理期限就應當越長。
(二)當事人對合同的依賴程度
認定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的“合理通知期限”還應當考量對方當事人對合同的依賴程度,對方當事人對合同的依賴程度越高,合理期限應當越長。合同相對人對合同給付行為的依賴程度越高,合同的存續對合同相對人越重要,合同相對人對合同長期穩定存續的意愿就越強烈,尋求替代交易時也會更加慎重。因此,為了維持合同關系的穩定與安全,給予合同相對方足夠的準備時間,確保合同相對方尋求到符合自身要求的替代交易,減輕因交易關系波動給民事主體日常生活和經營帶來不良影響,當事人對合同的依賴程度越高,合同存續的合理期限就應當越長。部分不定期繼續性合同關乎合同當事人的基本生存或人格發展,合同的長期持續性給付會對合同主體的基本生活產生重要影響,尤其體現在某些具有人身依賴性的合同上。例如,承租人對于租賃合同、勞動者對于勞動合同,都有極強的依賴性,合同解除會給當事人的基本生活帶來極其重大的影響。對于租賃合同的承租人來說,若無充足時間尋找到新的住所,將面臨流離失所的窘迫境地。對于對合同依賴程度較高的對方當事人,為了減輕因交易關系波動給其日常生活帶來不良影響,應給予其較長的時間作出準備,為其預留更長的合理期限。相比較而言,在另一些合同中,若合同一方當事人行使任意解除權對另一方不會產生影響或產生影響較小,那么法官可酌情減少通知的期限長度。例如,在不定期無償借款合同中,借款人主張解除合同的,合同解除不會對出借人產生任何不利影響,法官可以相應縮減合理期限。但如果出借人主張解除合同,就應當提前合理期限通知對方當事人,給對方當事人足夠的準備時間。又如,與租賃合同、勞動合同相比,不定期買賣合同的當事人對合同的依賴程度通常較低,其重新尋找交易對象的時間通常較短,合理期限就應相應縮短。有學者主張,應將“訂立合同的目的”作為不定期繼續性合同合理期限的考量因素?!兜聡穹ǖ洹返?76條也根據住房租賃合同的使用目的和狀態而對合理通知期限作出不同規定,如果當事人出租的目的僅為臨時使用,則可依當事人的約定來確定期限,并且可以短于3個月。如果當事人的出租目的是為雇傭,就出租人的解除合同而言,履行期限少于10年的,期限一般界定為3個月,但如果雇傭關系有特殊性質的,則期限界定為1個月。訂立合同的目的,歸根結底影響的也是合同對當事人的重要性、當事人對合同的依賴程度。為了簡化法官考量合理期限的步驟,降低考量的難度,宜將當事人對合同的依賴程度歸納為核心考量因素,在判斷當事人對合同的依賴程度時,應將合同是否具有人身依賴性、訂立合同的目的等作為判斷標準。
(三)尋求替代交易的難易程度
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制度中,要求解除方在合理期限通知對方當事人的重要目的,是為合同相對人預留尋求替代交易的合理期間,因此合同對方當事人尋求替代交易的難度越大,需要花費的時間越長,就需要相應地為對方當事人預留更長的準備時間,合同存續的合理期限就應越長。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后,合同相對人要經歷“重新尋找并確立新的締約方——與之磋商——最終訂立合同”的過程。在不同類型的合同中,合同相對人尋求替代交易的難易程度不同,花費的時間也不一樣?!秶H商事合同通則》第5.8條也將尋找新的合作伙伴需要的時間作為合理期限的重要考量因素。尋求替代交易的難易程度主要受以下因素影響。其一,合同主體或標的等的特殊性。根據合同的不同性質,有的合同對合同主體有特殊要求,或合同標的物具有特殊性、稀缺性,或出于其他特殊原因,都可能導致尋求替代交易的難度增大。有學者認為,標的物的具體特點影響尋求替代交易的時間,如果貨物是季節性的或獨特的,合理通知期限可以長一些。參見張金海:《論作為違約損害賠償計算方法的替代交易規則》,載《法學》2017年第9期,第142-143頁。其二,合同當事人的能力與地位。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中的雙方當事人常在社會或經濟方面處于不平等地位。如果合同主體為商人,具有成熟的交易技巧與交易經驗,尋找替代交易更加容易,故合理期限應較短。參見于飛:《合同的權利義務終止、違約責任的重要發展及釋評》,載《中國法律評論》2023年第6期,第50-51頁。出租人和承租人相比,勞動者和用人單位相比,由于議價能力和社會經濟地位的差異,承租人、勞動者在交易中屬于較為弱勢的一方,在尋求替代交易時,其獲取信息的渠道更窄,需要付出的締約成本更高,參見朱博文:《不定期繼續性合同解除的規范構造》,載梁慧星主編:《民商法論叢》第74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3年版,第212頁。尋求替代交易的難度就更大。因此,相對于合同強勢一方當事人,應給予弱勢一方當事人更長的合理期限,使其能夠有充足的時間獲取信息、尋找替代交易對象?!逗贤幩痉ń忉尅返?1條第1款也將“合同主體”作為考量定期繼續性合同中的非違約方尋找替代交易的合理期限的考量因素。《合同編通則解釋》第61條第1款規定:“在以持續履行的債務為內容的定期合同中,一方不履行支付價款、租金等金錢債務,對方請求解除合同,人民法院經審理認為合同應當依法解除的,可以根據當事人的主張,參考合同主體、交易類型、市場價格變化、剩余履行期限等因素確定非違約方尋找替代交易的合理期限,并按照該期限對應的價款、租金等扣除非違約方應當支付的相應履約成本確定合同履行后可以獲得的利益。”值得一提的是,不能一概地以合同相對方實際尋求到替代交易的時間作為合同的解除時點。根據《民法典》第591條第1款規定的“減損規則”,當事人一方違約后,對方應當采取適當措施防止損失的擴大;沒有采取適當措施致使損失擴大的,不得就擴大的損失請求賠償。根據“減損規則”,非違約方必須采取合理的行動以減少損失,及時安排替代交易或采取補救措施以減輕損失。類推適用這一條文,在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中,合同相對方也應當積極采取行動,尋求替代交易,不能故意拖延合同存續的時間,避免使合同解除方困于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中難以解脫。因此,對于尋求替代交易的合理時間,法官應結合合同主體或標的的特殊性、合同當事人的能力與地位以及市場狀況等其他因素進行客觀判斷,《合同編通則解釋》第61條將市場價格變化作為定期繼續性合同中的非違約方尋找替代交易的合理期限的考量因素。有學者認為,如果合同標的市場價格穩定,合理期限可以長一些;如果相關市場價格波動較大,則合理期限應當短一些。參見張金海:《論作為違約損害賠償計算方法的替代交易規則》,載《法學》2017年第9期,第142-143頁。還有學者認為,當市場價格如租金上漲時,尋找房屋再次出租的替代交易機會較易,反之較難,從而影響期限長短。參見于飛:《合同的權利義務終止、違約責任的重要發展及釋評》,載《中國法律評論》2023年第6期,第50-51頁。既要保證合同相對人有充分合理的時間尋求替代交易,也要避免合同相對方過分拖延導致合同解除方的利益損失,妥善平衡合同雙方的利益。
綜上所述,在既無當事人約定又無法律特殊規定時,法官應以保護合同相對方的合理信賴、給予合同相對方必要的準備時間為價值導向,妥善平衡合同嚴守原則與個人自主決定權的關系,從合同持續時間與履行情況、當事人對合同的依賴程度、尋求替代交易的難易程度幾方面進行客觀衡量,科學合理地認定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的“合理期限”,進而確定合同解除的生效時點,妥善平衡合同雙方當事人的利益。
四、結語
將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的生效時點唯一、確定地認定為解除通知到達對方當事人后的合理期限屆滿時,有利于保護合同相對方的合理信賴,給予合同相對方必要的準備時間,也能合理規避損害賠償的難題。具體衡量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的時點,就是對“合理期限”這一不確定概念予以具體化認定的過程。在既無當事人約定又無法律特殊規定時,法官應以保護合同相對方的合理信賴、給予合同相對方必要的準備時間為價值導向,從合同持續時間與履行情況、當事人對合同的依賴程度、尋求替代交易的難易程度幾方面進行客觀衡量。不確定概念具體化的本質是價值判斷的問題,即依照特定的價值取向,對相互沖突的利益關系進行協調、平衡。參見王利明:《法學方法論——以民法適用為視角》(第2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449-455頁。因此,法官在具體個案中判定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的時點、對“合理期限”這一不確定概念予以具體化認定,歸根結底是對渴望擺脫持續性給付的合同解除方與渴望維持合同關系穩定存續的合同相對方利益衡平的過程。為了排除合同當事人被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無休止的持續供給永久束縛的可能性,保護合同當事人的自主決定權,《民法典》賦予了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當事人任意解除權。與此同時,為了維護合同關系的穩定性,給予合同相對方必要的準備時間,保護合同相對方基于合同嚴守原則產生的合理信賴,法官應將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任意解除的生效時點界定為通知到達對方當事人后的合理期限屆滿時,科學合理地判定“合理期限”,具體衡量合同解除的時間。既要給予合同相對方必要的準備時間,維護其對合同在合理期間內仍然存續的合理信賴,也要避免合理期限的過分延長,避免合同相對方過分拖延導致當事人困于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中難以解脫,妥善平衡合同嚴守原則與個人自主決定權的關系,妥善平衡合同解除方與合同相對方的利益。
Effective Point of Arbitrary Termination of Indefinite Continuous Contract
MA Xinyan,LU Yutong
(School of Law,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12,China)
Abstract:The determination of the effective point of the arbitrary termination of the indefinite continuous contract not only involves the protection of the reliance interests of the contractual counterparty, whether the contractual counterparty has enough preparation time to seek for a substitute transaction, but also directly affects whether the party that terminates the contract needs to bear the responsibility of damages as well as the scope of the damages, which is the most important issue in this regime. The expression “the parties may rescind the contract at any time” in this paragraph is ambiguous, and it is very easy for the parties and the judge to have the misunderstanding that “the parties may at any time notify the other party or sue for rescission of the contract, and the contract will be rescinded as soon as the notice of rescission or a copy of the statement of claim reaches the other party”. Lack of clarity in legal and judicial interpretations leads to ambiguity of academic views, and there is also a marked difference in the position of judicial decisions. Most of the judges determined that the contract is terminated when the notice reaches the other party, and there is a lack of scientific and reasonable judgment on the determination of “reasonable period”, and the problem of “different judgments in the same case” is serious, which results in the interests of the counterparty of the contract being unprotected. The notice of arbitrary termination of indefinite continuous contract is a notice of termination with an effective period, and the notice of termination is not effective until the expiration of a reasonable period. The effective point of arbitrary termination of indefinite continuous contract shall be the expiration of a reasonable period after the notice of termination reaches the other party. First, it provides the most direct and adequate protection for the reasonable reliance of the other party to the contract on the continuance of the contractual relationship for a reasonable period. Secondly, it gives the other party to the contract the necessary preparation time to seek a substitute transaction, avoids the sudden termination of the contract, which will cause the other party to lose the basis of daily life and business, and maintains the stability of the contractual relationship. Thirdly, it can reasonably avoid the complex issue of damages due to failure to give notice within a reasonable period. In the absence of either agreement by the parties or special provisions of the law, the judge shall objectively measure the “reasonable period” in terms of the duration and performance of the contract, the degree of reliance of the parties on the contract, and the ease or difficulty of finding a substitute transaction, to strike a proper balance between the interests of the parties to the contract. The longer the duration and the better the performance of the indefinite continuous contract, the higher the degree of reliance of the other party on the contract, and the more difficult it is for the other party to seek a substitute transaction, the longer the reasonable period should be. To summarize, the effective point of the arbitrary termination of indefinite continuous contract is the expiration of a reasonable period of time after the notice reaches the other party, and the “reasonable period” should be scientifically and reasonably determined, so as to measure the time of termination of the contract, to strike a proper balance between the principle of strict adherence to the contract and the right of individual autonomy, and to strike a proper balance between the interests of both parties to the contract.
Key words:indefinite continuous contract; arbitrary termination right; effective point
; reasonable peri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