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市場經濟中,數據作為一種生產要素與資料,原則上應當以企業自愿、同意作為共享的前提,這是保障民事主體權益與契約自由的要求。然而,在特殊情形下,為了預防和制止壟斷,維護市場的競爭性,有必要在企業間實行數據強制共享。強制企業
共享數據是數據共享自由的例外,更是重要補充。中國當前的競爭法制度難以完全應對數字經濟領域的壟斷問題。為了更好地防范、應對數字經濟發展中的數據壟斷風險及問題,維護市場競爭秩序,未來有必要借鑒域外經驗,構建一個完善的企業間強制數據共享制度框架。
關鍵詞:B2B強制數據共享;B2B數據共享;數據訪問權;數據壟斷;數據法
中圖分類號:D922.294 文獻標志碼:A
收稿日期:
2024-06-28
基金項目:2021年度澳門特別行政區政府高等教育基金支持項目“粵港澳大灣區數據跨境流通的治理與合規性研究”(HSS-CITYU-2021-01)
作者簡介:陳怡,女,法學博士,澳門城市大學法學院助理教授、碩士生導師。
文章編號:2096-028X(2024)03-0083-13
一、問題的提出
在數字時代,數據成為一種重要的生產資源和要素,并且通過共享來實現自身價值。所謂數據共享,是指數據持有人向他人提供其控制或持有的數據,以單獨或者共同使用數據的行為。在市場經濟中,一般來說,數據共享應當以對數據擁有處分權的數據持有人自愿為前提,這是尊重民事主體權益及意思自治的要求,也是作為市場經濟中資源配置基本手段的合同自由的要求與體現。基于此,包括中國在內的許多國家與地區的立法如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美國《加利福尼亞消費者隱私法案》、新加坡《個人數據保護法》等。均將數據主體知情同意作為個人數據共享的前提與原則。同理,當企業將持有的數據用于共享時,也應當以自愿、同意為前提。
然而,一些國家、地區在近期的立法中不約而同地出現了對企業施加數據共享義務的規定。如歐盟《數字市場法》第5條,《數據法案》第3條、第14條等。在這些規定中,數據共享是企業必須要履行的一項法定義務,作為數據持有人的企業的真實意愿則在所不問。基于此,理論上一般稱之為強制性的企業數據共享(或企業數據強制共享)。從數據共享的對象來看,這種強制性的企業數據共享包括企業向政府的共享、企業向企業的共享以及企業向消費者的共享。筆者僅討論企業向企業的數據強制共享(簡稱B2B強制數據共享),即根據法律規定,當其他企業提出請求時,數據持有企業負有提供相關數據,或者允許其他企業訪問并使用有關數據的義務。本質上,B2B強制數據共享與契約自由的精神與理念是背道而馳的。在市場經濟中,強制企業共享數據是對企業數據交易自由的一種限制和干預,因此,需要具有足夠充分且正當的理由。有鑒于此,關于B2B強制數據共享的本體討論,必須要回答以下問題:為什么要在企業之間強制數據共享?或者說,企業之間強制數據共享的理論依據是什么?在什么情況下需要強制企業共享數據?哪些數據可以在企業間強制共享?哪些企業應當共享數據以及哪些企業有權獲得共享的數據?圍繞上述問題,筆者將論證B2B強制數據共享的理論基礎,并據以審視中國法律是否足以應對技術變革帶來的數據壟斷問題,參見戴藝晗:《國際貿易法視域下的人工智能規制——以WTO規則為視角》,載《上海財經大學學報》2023年第2期,第124頁。分析中國實行B2B強制數據共享的客觀需求及挑戰,進而探討未來B2B強制數據共享的實現路徑,以應對數字經濟發展中的壟斷問題。
二、B2B強制數據共享的理論基礎
(一)數據具有一定的排他性
從來源來看,企業持有的數據既有其生產、經營活動中生成的數據,也有其在提供商品或服務過程中向用戶收集的各類數據。參見孫瑩:《企業數據確權與授權機制研究》,載《比較法研究》2023年第3期,第61-62頁;程嘯:《企業數據權益論》,載《中國海商法研究》2024年第1期,第50頁。從自然屬性來看,企業持有的數據具有無形性、可復制性等特征。由于數據可以低成本無限復制且不會損耗,多個主體同時使用數據也不會對該數據的效用產生影響,因此,從經濟屬性來看,數據具有非排他性。Martens Bertin & De Streel Alexandre, et al., Business-to-Business Data Sharing: An Economic and Legal Analysis, EU Science Hub(22 July 2020), https://joint-research-centre.ec.europa.eu/reports-and-technical-documentation/business-business-data-sharing-economic-and-legal-analysis_en#authors;周樨平:《大數據時代企業數據權益保護論》,載《法學》2022年第5期,第163頁;丁曉東:《數據公平利用的法理反思與制度重構》,載《法學研究》2023年第2期,第29-30頁;王利明:《數據何以確權》,載《法學研究》2023年第4期,第57頁。然而,從事實及規范的維度來看,數據又具有一定的排他性。理由在于:第一,在事實層面上,雖然數據被復制后極其容易傳播,但是在實踐中,數據并不是自動地、必然地可以供任何人使用。基于維護自身商業利益與優勢、保護數據主體隱私等諸多因素的考慮,數據持有企業通常不會允許他人任意復制、傳播或使用數據,而且還會通過各種技術手段(譬如對硬盤、服務器等物質載體進行封存,對數據進行加密等Wolfgang Kerber, A New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 for Nonpersonal Data? An Economic Analysis, Philipps-Universitt Marburg(September 2016),https://www.uni-marburg.de/en/fb02/research-groups/economics/macroeconomics/research/magks-joint-discussion-papers-in-economics/pape rs/2016-papers/37-2016_kerber.pdf.)或者高昂的訪問與使用費排除、拒絕他人使用數據。參見武長海主編:《數據法學》,法律出版社2021年版,第26頁;沈健州:《數據財產的排他性:誤解與澄清》,載《中外法學》2023年第5期,第1168-1169頁。第二,在法律層面上,基于知識產權法、競爭法等相關法律之規定,企業對其持有的部分數據(如企業在生產、管理活動中自主采集的數據)參見孫瑩:《企業數據確權與授權機制研究》,載《比較法研究》2023年第3期,第64頁。具有絕對的支配權與排他權。除此以外,雖然立法上尚未對企業數據確權,但理論上主流觀點認為,數據是企業的重要資產,企業對其生產和處理的數據享有的權益屬于一種新型的財產權,應當予以保護。參見丁曉東:《論企業數據權益的法律保護——基于數據法律性質的分析》,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20年第2期,第90-99頁;許娟:《企業衍生數據的法律保護路徑》,載《法學家》2022年第3期,第72-87頁;趙新潮:《企業數據財產權利定位及其保護》,載《廣東社會科學》2022年第5期,第274-285頁;王冬、葉雄彪:《企業數據權益的理論表達及其保護路徑》,載《情報理論與實踐》2023年第4期,第99-106頁;程嘯:《企業數據權益論》,載《中國海商法研究》2024年第1期,第54-62頁。基于此,一旦立法對企業數據進行確權,企業對數據享有的權益將具有一定的排他效力。這意味著,如果數據持有企業不同意,其他企業將難以訪問、使用由該企業控制或持有的數據。
陳怡:企業間強制數據共享:理論、挑戰及實現路徑
數據價值的發揮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數據的流通與使用。參見高富平:《數據流通理論 數據資源權利配置的基礎》,載《中外法學》2019年第6期,第1407-1415頁。企業對其控制的數據在事實或法律上的排他性占有,一定程度上會妨礙數據的流通與重復使用,在這種情況下,為了促進數據在市場上的流通與重復使用,強制企業共享數據得以成為可能。值得一提的是,為了克服企業數據賦權可能導致的
數據流通阻礙問題,有研究借鑒著作權法規定的合理使用制度,提出為了學習、研究或公共利益的需要而使用企業數據應被視為合理使用,不構成對企業數據權利的侵害,企業應當為此開放專門的API接口或是提供其他便利措施;參見王勤:《企業數據權利的證成及類型化賦權》,載上海市法學會編:《上海法學研究》2022年第22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45頁。亦有觀點認為基于數據信息自由流動的公共利益需要,應當對企業公開數據設立合理使用制度。參見沈健州:《數據財產的權利架構與規則展開》,載《中國法學》2022年第4期,第106-107頁。從效果來看,無論是數據合理使用制度,還是筆者討論的B2B強制數據共享,都是通過立法賦予有關主體獲取、使用數據的權利,都是為了促進數據的流通與利用而對數據持有者所享有的數據權利的一種限縮,因此,二者在本質上是相同的。然而,二者的討論視角有所不同:數據合理使用制度主要以企業對持有的數據具有排他性所有權為前提,旨在平衡企業數據財產權和社會公共利益之間的關系;而筆者所討論的B2B強制數據共享則主要是從預防和糾正數據壟斷、維護市場競爭的角度,主張通過立法要求數據持有企業向其他企業提供數據。因此,在這兩種制度之下,可以獲取、訪問數據的主體,可被獲取、使用的數據范圍以及獲取、使用數據的條件及目的等方面存在一定的差異。
(二)預防壟斷:風險社會理論
在數字經濟時代,數據是企業參與市場競爭的重要資源。根據經濟學的杠桿效應及雙輪壟斷理論,企業經過長期的數據積累和挖掘后,逐漸掌握大量的用戶資源,并結合網絡效應、鎖定效應、馬太效應等互聯網競爭特性,利用“滾雪球效應”使數據資源漸漸集中到少數企業手中,形成數據壟斷。參見陳來瑤、馬其家:《平臺企業數據共享的反壟斷法規制》,載《情報雜志》2022年第6期,第100頁。競爭是市場經濟的本質特征,而壟斷是一種限制、排除競爭的現象,不利于市場的公平競爭及社會經濟的安全與穩定,數據壟斷自然也不例外。美國競爭法領域知名學者Maurice Stucke曾直言不諱地指出,與傳統的壟斷相比,數據壟斷對社會的危害更大。因為其不僅會影響人們的錢包,還會影響人們的隱私、自主性、民主和福祉。Maurice E. Stucke, Here Are All the Reasons It’s a Bad Idea to Let a Few Tech Companies Monopolize Our Data, Harvard Business Review (27 March 2018), https://hbr.org/2018/03/here-are-all-the-reasons-its-a-bad-idea-to-let-a-few-tech-companies-monopolize-our-data.對于消費者而言,在市場占主導地位的企業往往收集了大量的用戶數據。如果缺乏競爭,數據壟斷企業面臨的壓力就會較小,為了謀取更大的利潤,他們在收集與利用用戶數據的過程中可能會將對用戶信息的保護壓低至競爭水平以下,進而使消費者的隱私面臨被侵害的危險。除此以外,由于缺乏可替代的競品,消費者還可能被迫以昂貴的價格接受低質量的產品和服務。對于市場而言,首先,數據壟斷會增加參加經濟活動的第三方的成本,譬如占市場主導地位的平臺企業可以利用各種簡單廉價的方式排除競爭對手。Maurice E. Stucke, Here Are All the Reasons It’s a Bad Idea to Let a Few Tech Companies Monopolize Our Data, Harvard Business Review (27 March 2018), https://hbr.org/2018/03/here-are-all-the-reasons-its-a-bad-idea-to-let-a-few-tech-companies-monopolize-our-data.其次,數據壟斷會抑制市場創新。在數據壟斷的市場中,無論是占主導地位的企業還是其潛在的競爭者,創新的動機都很低。最后,數據壟斷會導致財富集中。數據壟斷企業可以利用其數據優勢,從上游賣家和下游消費者那里攫取大量財富。譬如,在杠桿效應之下,數據壟斷企業可以將數據優勢擴張到其他關聯市場,并形成壓倒性優勢,壓縮其他競爭對手生存空間,參見陳來瑤、馬其家:《平臺企業數據共享的反壟斷法規制》,載《情報雜志》2022年第6期,第100頁。從而使得壟斷利潤增加。對于社會而言,數據壟斷還會引發社會和道德方面的問題,如數據壟斷企業提供的產品會使人上癮,損害人的自主性;數據壟斷企業可以憑借數據優勢影響社會公共辯論、人們的思考方式以及對是非的看法等。Maurice E. Stucke, Here Are All the Reasons It’s a Bad Idea to Let a Few Tech Companies Monopolize Our Data, Harvard Business Review(27 March 2018), https://hbr.org/2018/03/here-are-all-the-reasons-its-a-bad-idea-to-let-a-few-tech-companies-monopolize-our-data.
根據風險社會理論,伴隨著科技的進步與經濟的發展,現代社會充斥著各種具有不確定性和危害性的人為風險。風險的識別、防范與控制成為現代化社會治理的重要議題。參見宋友文、鄭百靈:《反思現代性的新視角——風險社會理論的興起及其當代價值》,載《求實》2012年第5期,第33-36頁;楊永偉、夏玉珍:《風險社會的理論闡釋——兼論風險治理》,載《學習與探索》2016年第5期,第35-40頁。從法治的維度來看,法律是社會治理之工具,為有效響應社會風險識別、防范與控制的要求,法律制度的適用有必要從被動、靜態不斷轉向主動、動態。參見王明澤:《風險社會視角下反壟斷法預防功能的制度實現與理論適配》,載《東北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3期,第11頁。鑒于數字市場自然狀態下具有壟斷的趨勢及壟斷存在危害性,有必要根據風險社會理論,在制度上引入積極的預防措施,防止數據驅動市場走向壟斷。從邏輯的維度來看,數據共享是防止企業數據壟斷的一個重要手段,但如上所述,實踐中,出于維護自身競爭力及保護隱私的考慮,企業自主共享數據的意愿并不會太強,并且對持有的數據事實上已經形成了一種排他性的占有。在這種情況下,唯有引入B2B強制數據共享制度,要求具有數據優勢的企業向其他企業開放必要的數據資源,才有可能使其他企業獲得相關數據,從而避免具有數據優勢的企業通過各種排他性占有形成數據壟斷。事實上,實踐中一些立法已經開始作出這種嘗試。如為防止數據壟斷,使數字市場更具競爭性和更加公平,歐盟已經率先在《數字市場法》和《數據法案》中通過為用戶創設數據訪問權(包括數據可攜帶權)結合歐盟《數字市場法》和《數據法案》中的相關規定,理論上一般認為,企業數據可攜帶權的概念可被數據訪問權概念所包含。參見王洪亮、葉翔:《數據訪問權的構造——數據流通實現路徑的再思考》,載《社會科學研究》2023年第1期,第76頁。的方式,強制數據持有者向用戶及其授權的第三方提供數據。Digital Markets Act, EUR-Lex(12 October 2022), https://eur-lex.europa.eu/legal-content/EN/TXT/?uri=CELEX%3A32022R1925.其中,《數字市場法》第6條規定,提供核心平臺服務的企業(即“看門人”)應當根據商業用戶、終端用戶及其授權的第三方的請求,免費提供商業用戶與(或)終端用戶使用核心平臺服務時提供或生成的數據,以及應任何第三方在線搜索引擎企業的要求,以公平、合理和非歧視的條件,向其提供終端用戶在平臺在線搜索引擎上生成的搜索數據。Digital Markets Act, EUR-Lex(12 October 2022), https://eur-lex.europa.eu/legal-content/EN/TXT/?uri=CELEX%3A32022R1925.《數字法案》第3條至第5條則進一步規定,用戶及其授權的第三方有權向提供聯網產品和相關服務的企業請求訪問因其使用聯網產品或相關服務而產生的數據,以及解釋和使用這些數據所需的元數據。Data Act, EUR-Lex(22 December 2023), https://eur-lex.europa.eu/legal-content/EN/TXT/?uri=CELEX%3A32023R2854&qid=1704709568425.
(三)糾正數據壟斷:市場失靈與國家干預理論
如前所述,雖然立法上普遍允許數據交易,鼓勵數據流通,但實踐中,由于懼怕其他競爭者獲得數據后會削弱自身競爭力,企業共享數據的意愿通常不大。數據壟斷企業利用數據優勢可以更容易縱向一體化到下游市場或進入不相關市場,參見曾彩霞、朱雪忠:《數字經濟背景下構建數據強制許可制度的合理性、基本原則和監管思路——基于數據作為關鍵設施視角》,載《電子政務》2022年第2期,第99-100頁。因此往往也不愿意與其他企業交易數據。主流經濟學理論認為,完全競爭的市場是不存在的,不完全競爭的市場(如市場存在壟斷、不正當競爭等)才是常態。由不完全競爭引致的市場失靈會破壞市場的競爭秩序,減少社會對消費品的選擇以及降低社會福利水平。參見席濤:《市場監管的理論基礎、內在邏輯和整體思路》,載《政法論壇》2021年第4期,第73頁。為了克服市場的固有及內在缺陷,促進社會福利,必須要依靠政府來糾正市場失靈。參見金太軍:《市場失靈、政府失靈與政府干預》,載《中共福建省委黨校學報》2002年第5期,第54-56頁;席濤:《市場監管的理論基礎、內在邏輯和整體思路》,載《政法論壇》2021年第4期,第73-74頁。市場失靈是國家干預的前提與邏輯起點。一般來說,在市場中,企業間數據的共享與交易應當按照市場經濟活動規律進行。根據市場經濟契約自由的精神,企業間數據的共享、交易應當以雙方自愿為前提,一方不得強迫另一方共享數據,但是,當在市場占有支配地位的企業持有的數據是其他企業進入相關市場及參與競爭的必要生產要素時,拒絕數據交易則可能會導致壟斷、限制競爭。在這種情況下,根據經濟學的市場失靈和國家干預理論,有必要借助國家力量強制締約,促成數據的共享與交易。譬如,為了應對數字經濟中的數據壟斷問題,德國《反限制競爭法》將傳統經濟中的“基礎設施”理論“基礎設施”理論(又稱“必要設施”理論)是工業經濟時代西方國家和地區普遍用于證成反壟斷規制的一個規則理論。根據該理論,如果一個處于上游市場中的經營者控制了下游市場中生產經營無法復制且必不可少的“必要的”或“瓶頸的”設施,為了消除限制競爭的效果,可強制設施控制者開放設施,讓處于下游市場的生產經營者以合理的商業條款使用該設施。Erik Hovenkamp, The Antitrust Duty to Deal in the Age of Big Tech, Yale Law Journal, Vol.131:1483, p.1501(2022);段宏磊、沈斌:《互聯網經濟領域反壟斷中的“必要設施理論”研究》,載《中國應用法學》2020年第4期,第50-51頁;孫清白:《論大型平臺企業數據交易強制締約義務》,載《中外法學》2024年第1期,第245-246頁。延伸適用至數據領域,認為數據也是一種基礎設施,并據以強制數據壟斷企業共享相關數據。德國《反限制競爭法》第十修正案第19條規定,占市場支配地位的企業無正當理由拒絕授予其他企業訪問其數據、網絡平臺或其他基礎設施的權限,如果這種訪問權限是其他企業在上游或下游市場上運營的客觀必要條件,并且拒絕授予可能會消除這些企業在該市場上的有效競爭,則拒絕授予權限的企業構成濫用市場支配地位。Competition Act (Gesetz gegen Wettbewerbsbeschrnkungen-GWB),Bundesministerium der Justiz(16 November 2023),https://www.gesetze-im-internet.de/englisch_gwb/englisch_gwb.html#p0027.因此,當企業拒絕提供數據的行為符合上述規定時,德國的執法機構或者司法機關可以強制該企業開放數據的訪問。
三、中國實行B2B強制數據共享的現實需求與挑戰
(一)中國實行B2B強制數據共享的現實需求
1.培育統一數據市場之客觀要求
目前中國的數字經濟持續快速發展,數字經濟在國民經濟中的地位與作用日漸顯著。中國信息通信研究院2023年4月發布的《中國數字經濟發展研究報告(2023年)》顯示,2022年中國的數字經濟規模已達50.2萬億元,數字經濟占GDP比重超過四成,占比達到41.5%。參見《中國數字經濟發展研究報告(2023年)》,載中國信通院網站2023年4月,http://www.caict.ac.cn/kxyj/qwfb/bps/202304/P020240326636461423455.pdf。與此同時,中國數字經濟發展呈現出少數大企業主導的趨勢和特點,不少行業的市場結構出現高度集中化現象。譬如,根據近兩年有關的數據統計,百度在中國搜索引擎市場長期占有65%以上的市場份額,最高占有中國搜索引擎服務市場的90%以上市場份額。Tablet Search Engine Market Share China, Stacounter,https://gs.statcounter.com/search-engine-market-share/tablet/china#monthly-202101-202406.滴滴在網約車市場份額占比62.9%,參見《中國網約車的供給結構和競爭格局》,載搜狐網2023年6月19日,https://www.sohu.com/a/687075395_120245260#google_vignette。支付寶與微信在移動支付市場份額合計占比95%,參見《我國移動支付市場中,微信和支付寶,占據了多大的市場份額?》,載搜狐網2023年3月30日,https://www.sohu.com/a/660901245_121032007。抖音和快手在短視頻市場份額合計占比超過90%,參見中國網絡視聽節目服務協會:《2023年中國網絡視聽發展研究報告》,載網經社2023年4月10日,https://www.100ec.cn/detail--6626115.html。美團和餓了么在外賣平臺市場占有率合計超過90%,參見李方:《多家互聯網企業入局——外賣市場競爭漸趨激烈》,載《經濟日報》2023年2月28日,第12版。淘寶和天貓在電商平臺市場份額占比46%左右。參見《2024年電商發展報告》,載搜狐網2024年4月13日,https://www.sohu.com/a/771297469_121665362。高度集中的市場化結構的出現,一方面容易產生較高的市場進入壁壘,排斥新企業的市場進入,參見唐要家:《數字平臺反壟斷的基本導向與體系創新》,載《經濟學家》2021年第5期,第85頁。另一方面還容易引發各種限制、排除競爭的現象。近年來,國內一些大型平臺企業在經營活動中“二選一、平臺自我優待、屏蔽封禁”等涉嫌限制、排除競爭的現象就時有發生,如阿里巴巴、美團曾分別對平臺內商戶提出“二選一”以及簽訂獨家協議的要求,禁止平臺商戶在其他競爭性平臺開店或參加促銷活動等;參見《市場監管總局對阿里巴巴“二選一”壟斷行為作出行政處罰》,載央視網2021年4月10日,http://m.news.cctv.com/2021/04/10/ARTI9O0ra0wbA0eTrI7S8Hm2210410.shtml;《市場監管總局依法對美團“二選一”壟斷行為作出行政處罰》,載新浪財經網2021年10月8日,https://finance.sina.cn/2021-10-08/detail-iktzqtyu0279826.d.html。騰訊自2018年開始通過微信和QQ限制用戶分享來自抖音的內容;參見《字節跳動:遭騰訊封禁逾3年 每天4 900萬人次分享抖音受阻》,載新浪科技網2021年6月4日,https://finance.sina.cn/tech/2021-06-04/detail-ikqciyzi7728915.d.html?fromtech=1&from=wap。微信曾對飛書關閉分享的API接口參見張耀華:《“微信屏蔽飛書”背后實為商業競爭》,載財經網2020年3月14日,https://news.caijingmobile.com/article/detail/413645?source_id=40。等。此外,隨著平臺經濟網絡效應的增強,一些大型平臺出于控制數據的目的而拒絕數據訪問的現象也逐漸出現,如2021年蟻坊公司對新浪微博提起的“反壟斷糾紛案”。參見穆青風:《一家獨大的新浪微博因拒絕許可數據被訴壟斷》,載《中國貿易報》2021年11月16日,第A6版。上述這些現象,不僅直接限制了中小商家的選擇自由和拓展市場的空間,而且從長遠來看,會限制、扭曲市場競爭,限制市場產品和服務創新能力,進而影響消費者的福利——商品和服務選擇權變少,難以享受到優質或性價比高的商品和服務。
2022年,《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加快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的意見》中明確提出:“加快培育數據要素市場,建立健全數據安全、權利保護、跨境傳輸管理、交易流通、開放共享、安全認證等基礎制度和標準規范……推動數據資源開發利用。”促進數據要素的流通、共享是建立統一的數據市場的重要前提與基礎。然而,中國數字經濟發展實踐表明,一些行業已經出現了高度集中的市場化結構,且一些大型平臺企業在實踐中已經顯現出了行為意義上的壟斷傾向,參見藍慶新、史方圓:《我國平臺經濟發展現狀、問題和對策》,載《人文雜志》2023年第7期,第51-52頁。極其容易導致數據壁壘與數據孤島,不利于數據要素的流動與使用,進而損害數字市場的競爭秩序,妨礙統一的數據市場的建立。因此,有必要通過強制數據共享,防范、消解企業數據壟斷的現象。
2.立法回應數字經濟發展需求之內在要求
法治是現代國家和社會基本的治理方式及機制,良好的法制是實現法治的前提與基礎。因此,作為國家和社會治理工具的法律需要與時俱進,及時回應國家與社會發展中出現的問題。對于數字經濟發展中面臨的壟斷問題,中國目前主要依靠《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正當競爭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簡稱《反壟斷法》)進行規制與解決。總體來看,當前對數字經濟中的壟斷進行規制的法律制度存在以下問題。
首先,對數字經濟中的壟斷以事后規制與救濟為主,基于預防壟斷的事前規制與監管不足。從成效來看,事后規制及救濟往往需要在個案基礎上對一系列復雜事實進行調查和經濟分析,存在程序慢、參見許荻迪、楊恒:《平臺經濟事前治理的國際經驗和中國路徑》,載《電子政務》2023年第3期,第55頁。經濟成本高、難以解決結構性市場失靈及恢復有效市場競爭等問題。參見王明澤:《風險社會視角下反壟斷法預防功能的制度實現與理論適配》,載《東北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3期,第14頁。為確保數字經濟有序發展,對于當前中國數字經濟發展中出現的各種壟斷風險與問題,立法有必要改變傳統單一的事后規制模式,從預防壟斷的角度出發,加強事前監管。具體而言,可以通過立法對在市場達到一定條件的企業施加數據共享義務,避免其濫用優勢地位制造數據壁壘,防止數據壟斷及市場傾斜。
其次,數據壟斷的事后規制與救濟措施不足。相較于工業經濟時代,數字經濟時代的競爭要素、結構和原理都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中國當前的競爭法主要是以工業經濟為背景制定的,其中的很多反壟斷規則已經難以完全適應數字經濟時代的發展要求。參見楊東:《〈平臺經濟領域反壟斷指南〉解讀——落實全面監管,防范資本無序擴張》,載中國網2021年2月22日,http://www.china.com.cn/opinion/think/2021-02/22/content_77235509.htm。就數據壟斷問題而言,盡管在2024年6月24日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壟斷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簡稱《反壟斷民事訴訟司法解釋》)中,將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企業拒絕開放數據的行為認定為《反壟斷法》第22條第1款第3項規定的“拒絕與交易相對人進行交易”的行為,明確了一定條件下企業拒絕開放數據的行為可構成濫用市場支配地位,但就規制結果而言,立法一直未明確將強制交易作為拒絕交易的救濟措施。雖然從法解釋學的角度,反壟斷法禁止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企業“無正當理由,拒絕交易”體現的就是強制締約,參見朱巖:《強制締約制度研究》,載《清華法學》2011年第1期,第73頁。但是由于缺乏立法的明確授權,實踐中,中國的反壟斷執法機構和司法機關基本不會直接強制企業交易。就執法層面而言,拒絕交易是一種典型的不作為,在現行法律框架下,如果企業拒絕開放數據構成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反壟斷執法機構能采取的措施只有罰款和責令違法企業停止違法行為,難以直接強制違法企業共享數據。因此,如果違法企業不積極作為,反壟斷執法機構的“責令停止違法行為”的處罰決定就只有宣示的效果,有數據需求的企業的權利仍無法實現與獲得保障。
在司法層面,從過往的司法實踐來看,如果法律未對強制交易義務作出具體、明確的規定,法院一般不會輕易認定拒絕交易的行為違法,更不會判令強制交易。參見鄭鵬程:《論拒絕交易反壟斷規制的立法完善——以原料藥反壟斷執法為切入點》,載《現代法學》2021年第5期,第171-172頁。根據《反壟斷民事訴訟司法解釋》第43條第2款之規定,在反壟斷民事訴訟中,如果判令被告停止被訴壟斷行為尚不足以消除排除、限制競爭效果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原告的訴訟請求和具體案情,判令被告承擔作出必要行為以恢復競爭的法律責任。雖然這一規定一定程度上解決了法院判令強制交易所面臨的法律依據不足的問題,未來法院可以援引該條強制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企業共享數據,但是仍然面臨著一些挑戰。由于強制數據共享本質上屬于強制締約或強制交易,除了被訴企業提供數據的義務,數據共享還涉及數據的共享費用、條件、使用方式及安全保障措施等諸多內容,這些都需要數據共享雙方磋商確定。很顯然,在雙方難以達成共識而法律又沒有具體規定的情況下,法院難以徑直強制企業共享數據。退一步講,即使法院判令強制共享數據,也只能回避掉數據共享條件這些具體問題,要求被訴企業以公平、合理、非歧視的條件向提出數據訪問請求的企業共享數據。然而,在這一判決之下,企業雙方仍需就數據訪問的具體條件進行磋商。在這種情況下,如何確保企業以公平、合理、非歧視的條件進行磋商又成為一個現實問題。在缺乏有效監督的情況下,如果數據持有企業借故拖延磋商,那么有數據需求的企業獲取數據的請求與利益也無法真正獲得保障與實現。
(二)中國實行B2B強制數據共享面臨的挑戰
1.B2B強制數據共享法律規則缺失
為增強數據要素在市場主體之間的共享性、普惠性,《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構建數據基礎制度更好發揮數據要素作用的意見》(簡稱“數據二十條”)指出,強化反壟斷和反不正當競爭,形成依法規范、共同參與、各取所需、共享紅利的發展模式。然而,從立法層面來看,目前中國尚未構建起B2B強制數據共享的法律規范體系,無論是國家層面的頂層設計,抑或地方性法規,都缺乏關于B2B強制數據共享的規定。如上所述,由于數據蘊含著巨大的經濟價值,現實中許多企業為了鞏固在商業市場中的競爭地位,往往不愿意將數據與其他市場主體共享,導致數據壁壘現象嚴重。在這種情況下,由于強制企業共享數據面臨著無法可依的困境,實踐中一些對數據有需求的企業不得不“曲線救國”,甚至不惜鋌而走險,以身試法,利用爬蟲技術,通過“網頁抓取”“屏幕抓取”等數據爬取方式從其他平臺企業抓取數據。如2016年的“北京百度網訊科技有限公司與上海漢濤信息咨詢有限公司不正當競爭糾紛案”參見上海知識產權法院(2016)滬73民終242號民事判決書。,2017年的“深圳市谷米科技有限公司與武漢元光科技有限公司等不正當競爭糾紛案”
參見廣東省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粵03民初822號民事判決書。和“上海晟品網絡科技有限公司、侯某某等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案”該案是中國首例爬蟲技術侵入計算機系統的刑事案件。在該案中,法院認定被告單位晟品公司及其主管人員采用技術手段抓取字節跳動服務器中存儲的視頻數據的行為,構成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罪。參見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2017)京0108刑初2384號刑事判決書。,2019年的“北京微夢科創網絡技術有限公司與上海復娛文化傳播股份有限公司不正當競爭糾紛案”參見北京知識產權法院(2019)京73民終2799號民事判決書。以及“湖南蟻坊軟件股份有限公司與北京微夢科創網絡技術有限公司不正當競爭糾紛案”參見北京知識產權法院(2019)京73民終3789號民事判決書。等。從發揮法律預防功能的角度出發,如果立法上事先對企業有義務共享數據的場景、條件和范圍等作出明確規定,則有助于使有數據需求的中小企業通過合法的途徑獲得相關數據,從而減少各種數據爬取現象及其引發的違法犯罪行為。
2.B2B強制數據共享互操作性不足
數據標準化對數據共享與使用具有重要影響。企業數據的行業屬性明顯,不同企業可能會使用不同的數據收集和管理系統,從而導致企業數據在格式、結構、標準等方面各不相同。參見孫逍、王盈盈:《企業數據向政府共享:邏輯因由、實踐模式與發展路徑》,載《電子政務》2024年第3期,第89頁。目前中國企業之間對數據命名、格式、類型、長度等尚未形成統一的標準,這將導致企業間在對數據進行共享使用時,難以直接進行互操作使用,一定程度會影響企業數據共享使用的效率和效果。
3.B2B強制數據共享中的數據安全風險
從構成來看,企業持有的數據既包括企業自身在生產、經營活動中生成、積累的數據,也包括其向用戶收集的個人數據以及與用戶行為有關的數據(如產品瀏覽記錄、購買行為、產品偏好等)。企業共享數據會給企業的商業秘密、用戶隱私以及個人信息的保護帶來嚴峻的挑戰。數據安全是企業間進行數據共享時不容忽視的一個重要問題。雖然目前中國已經制定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數據安全法》(簡稱《數據安全法》)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簡稱《個人信息保護法》),但是由于國家頂層設計層面尚未建立起關于企業數據流通的安全規范體系,因此,在B2B強制數據共享的過程中,同樣面臨著企業數據、個人數據和隱私泄露或者有關資料被篡改的風險與可能。另外,數據被共享后,亦有可能會被接收數據的企業濫用,從而進一步增加了被共享數據的安全隱患。
四、中國B2B強制數據共享的實現路徑
(一)立法賦予企業數據訪問權,并明確其適用場景及內容
如前所述,為預防數據壟斷,歐盟在立法上以賦予用戶數據訪問權的方式,實現B2B強制數據共享。為避免數據持有企業壟斷數據,排斥其他市場主體獲取、使用有關數據,形成數據鎖定效應,未來中國可以參考歐盟的做法,在對數據進行確權的專門立法中創設數據訪問權,在一定條件下使持有數據的企業承擔允許其他企業及利益相關者訪問、使用有關數據的義務,從而實現B2B強制數據共享,理由如下。
首先,雖然理論界目前對數據應如何確權尚未完全達成共識,但“數據二十條”已經在國家政策層面為中國的數據確權作出指引,數據確權勢在必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簡稱《民法典》)第127條規定:“法律對數據、網絡虛擬財產的保護有規定的,依照其規定。”作為一項宣示性條款和引致條款,該條確立了數據的保護規則。參見王利明:《論數據來源者權利》,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23年第6期,第55頁。在數據的確權問題上,未來中國應當以該條為基礎與依據,制定專門的立法對數據權益作出保護。企業的數據訪問權屬于數據權益的重要組成部分,理應在當中一并作出規定。
其次,從來源及構成來看,數據往往是多重主體共同參與、相互作用的結果。
參見王利明:《論數據來源者權利》,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23年第6期,第36頁。企業數據通常是由用戶這里的用戶既有可能是作為消費者的自然人用戶,也有可能是企業用戶。與企業相互作用形成的,包括用戶提交的網頁數據(如用戶在互聯網平臺上上傳的信息、數字資源)、平臺生產的個人數據(如用戶提供的個人信息、系統自動記錄的各種用戶行為信息等)、機器生產的非個人數據(如聯網產品傳感器采集的數據)等。參見周樨平:《大數據時代企業數據權益保護論》,載《法學》2022年第5期,第162頁。從數據的形成過程來看,因用戶使用產品或服務而提供或生成數據,用戶對該數據的產生是有一定貢獻的,Josef Drexl, Data Access and Control in the Era of Connected Devices—Study on Behalf of the European Consumer Organisation BEUC, Max Planck Institute for Innovation and Competition(15 January 2019),https://www.ip.mpg.de/fileadmin/ipmpg/content/aktuelles/aus_der_forschung/beuc-x-2018-121_data_access_and_control_in_the_area_of_connected_devices.pdf.用戶未必是這些數據的唯一生產者,但肯定屬于生產者。“數據二十條”中提出了“誰投入、誰貢獻、誰受益”的數據要素收益分配原則,用戶作為數據的來源提供者和共同生產者,在數據生產中的資源貢獻構成了數據再利用過程中享有一定數據權益的前提。然而,由于用戶從根本上無法直接占有和控制數據,因此直接賦予用戶對數據的所有權不具有現實性;而且,一個大數據集如果由無數個用戶享有所有權,難免導致權利的碎片化,不利于數據的正常流通與利用。參見周樨平:《大數據時代企業數據權益保護論》,載《法學》2022年第5期,第163頁。從經濟屬性來看,數據是一種具有非競爭性和非排他性的無形財產,能支持多個主體同時訪問與使用,某個用戶對數據的訪問與使用并不會減少該數據的可用性。因此,可以賦予用戶對數據的訪問、使用權。如此,既肯定了用戶作為數據來源者和生產者對數據生產的貢獻與價值,又有利于數據的有效流通與使用。
最后,值得注意的是,對于自然人用戶作為數據來源者與生產者的權益,《民法典》與《個人信息保護法》中已經較為系統地作出了規定,參見王利明:《論數據來源者權利》,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23年第6期,第46頁。然而,對于作為數據來源者與生產者的企業用戶的權益,目前中國立法還是缺失的。在企業數據的確權問題上,如果法律只確認和保護作為數據處理者的企業的權利,而不對作為數據來源者和生產者的企業用戶的權利予以保護,那么,在當前持有數據的企業對數據在事實上已經形成排他性控制的情況下,容易進一步導致數據壟斷。許多企業用戶,尤其是中小微型企業用戶,也會由于缺乏與數據持有企業進行談判和協商的能力與機會,無法獲得、使用相關數據。由于數據訪問權是促進數據流通的基礎性權利模式,參見王洪亮、葉翔:《數據訪問權的構造——數據流通實現路徑的再思考》,載《社會科學研究》2023年第1期,第75頁。賦予企業用戶數據訪問權,不僅有利于防止數據壟斷與封鎖,還有利于充分保護數據各參與方的合法權益,實現數據生產、流通中的公平。參見王利明:《論數據來源者權利》,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23年第6期,第40頁。
1.企業數據訪問權的適用場景及其內容
所謂數據訪問權,是指在特定條件下賦予對數據訪問有利益的企業及其他利益相關者訪問、使用、復制和轉移數據的權利,亦即法律上使數據持有者承擔允許他人訪問、使用有關數據的義務。參見王洪亮、葉翔:《數據訪問權的構造——數據流通實現路徑的再思考》,載《社會科學研究》2023年第1期,第75頁。雖然賦予企業數據訪問權的目的是為了避免數據壟斷、促進數據流通、實現數據價值最大化,但必須要強調的是,以數據訪問權為基礎的B2B強制數據共享,仍然是國家對私主體數據共享自由的限制與干預。為避免對數據持有企業的權益造成過度干預,企業數據訪問權的行使須遵循合理使用原則。因此,立法有必要對企業數據訪問權的適用場景及其內容進行嚴格限制。參考歐盟的作法,并結合目前中國數字經濟市場的發展情況,未來可以將企業的數據訪問權設定在以下兩個適用場景。
第一,企業用戶有權訪問其使用聯網產品與服務時生產的數據。這一場景主要針對的是企業透過物聯網提供的產品(即智能互聯產品)與數字服務,即當企業用戶提出要求時,數據持有企業有義務向企業用戶提供其使用聯網產品或服務時產生的數據。或者說,企業在制造和設計產品時,應確保生成的數據在默認情況下可供用戶直接、開放、即時地訪問,并且企業所提供的數據必須是準確、完整且最新的。參見楊志航:《跨越企業數據財產權的藩籬:數據訪問權》,載《江西財經大學學報》2023年第5期,第145頁。
就數據訪問權的主體而言,在這一場景中,用戶對智能互聯產品的使用通常依賴于存儲于物聯網中的數據,具有訪問、使用數據的正當性。Josef Drexl, Data Access and Control in the Era of Connected Devices—Study on Behalf of the European Consumer Organisation BEUC, Max Planck Institute for Innovation and Competition(15 January 2019), https://www.ip.mpg.de/fileadmin/ipmpg/content/aktuelles/aus_der_forschung/beuc-x-2018-121_data_access_and_control_in_the_area_of_connected_devices.pdf.然而,實踐中,用戶有可能缺乏后續訪問和使用數據的能力或興趣,因此,授權第三方代表其訪問和使用相關數據成為數據流通利用的必然選擇。參見張衠:《“數據二十條”下探析數據資源持有權的內涵及框架構建》,載《信息資源管理學報》2024年第2期,第63頁。例如,歐盟《數據法案》中就規定數據持有人有義務應用戶要求向其指定的第三方提供相關數據。此舉有利于使更多企業獲得數據,從而增加競爭力,刺激創新,促進產品與服務的開發。當然,此處的第三方并非真正的權利人,其訪問數據的權利主要源于用戶授權,因此必須要嚴格按照用戶指定的目的和方式利用數據。與此同時,為了兼顧數據持有人的利益,歐盟還對用戶及其授權的第三方對數據的使用目的作了嚴格的限制,即不得將數據用于開發競爭性產品。此外,考慮到B2B強制數據共享的目的在于幫助中小微型企業以及來自數字化水平不太高的傳統行業的公司獲得相關數據,而提供核心平臺服務的“看門人”往往具有很強的數據獲取能力,因此,在這一場景中,歐盟將“看門人”排除在數據訪問權人的范疇之外,即“看門人”不能請求或被授權訪問通過使用物聯網產品或相關服務而生成的數據。歐盟在B2B強制數據共享中這種利益平衡的理念與做法,也值得中國未來的立法借鑒。
就提供數據訪問義務的主體而言,在該場景中,數據持有企業往往要為數據的共享承擔一定的技術成本。考慮到微、小型企業在財務、技術方面的能力都非常有限,為了不再額外增加這些企業的發展負擔,歐盟把微、小型企業排除在B2B強制數據共享的主體范圍之外,即法律豁免了微、小型企業提供數據訪問的義務。就中國而言,考慮到中小微型企業是中國社會經濟中數量最大的群體,參見徐佩玉:《中小微企業已超五千兩百萬戶》,載《人民日報海外版》2023年6月20日,第11版。且中小微型企業的數字化水平還不高。為了鼓勵中小微型企業創新,使其能夠為市場提供更多的產品和服務,在要求企業共享其物聯網產品和服務產生的數據時,有必要考慮豁免中小微型企業共享數據的義務。
就強制共享數據的類型及范圍而言,在這一場景中,企業用戶有權訪問的數據應當包括其使用互聯產品或相關數字服務時提供或生成的數據(如使用智能互聯產品時生成的數據),以及解釋或使用上述數據所必需的元數據。原因在于:從數據的生產方式及主體來看,用戶使用企業的智能互聯產品或數字服務時生成的數據既有原始數據(如平臺操作記錄數據、智能互聯產品設備狀況數據),也有衍生數據;既有個人數據(如自然人用戶的注冊信息),也有非個人數據(如智能互聯產品的運行數據)。其中,非個人的原始數據通常只是對事實或觀察結果的單純記錄,參見楊立新、陳小江:《衍生數據是數據專有權的客體》,載《中國社會科學報》2016年7月13日,第5版。在進行聚合、加工之前,往往是雜亂無章的,沒有顯而易見的價值,其價值取決于后續的技術分析與挖掘。參見周樨平:《大數據時代企業數據權益保護論》,載《法學》2022年第5期,第170頁。基于此,再加上數據的非競爭性經濟屬性,可以認為,將這些數據共享并不會影響數據持有企業的競爭優勢。相反,通過共享可以使更多企業獲得這些數據,有利于
最大化挖掘數據價值,刺激市場創新。因此,這類數據可以成為B2B強制數據共享的對象。就個人數據來說,由于其內容涉及到個人信息及隱私,因此在這一場景中,除非是作為數據主體的自然人同意,否則不宜將其納入B2B強制數據共享的范圍。另外,由于衍生數據是在原始數據基礎上,經過算法加工、計算、聚合而成的系統的、可讀取的、有使用價值的數據,同時衍生數據包含了企業的智力創造,因此具有重要的商業價值和財產價值,參見楊立新、陳小江:《衍生數據是數據專有權的客體》,載《中國社會科學報》2016年7月13日,第5版。理論上一般認為企業對其應當擁有所有權。參見丁道勤:《基礎數據與增值數據的二元劃分》,載《財經法學》2017年第2期,第8-9頁;王勤:《企業數據權利的證成及類型化賦權》,載上海市法學會編:《上海法學研究》2022年第22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44-46頁。基于此,不宜將衍生數據納入強制共享的數據范圍。歐盟《數據法案》中亦表達了類似的觀點,認為通過算法從這些數據即用戶使用產品及相關服務時產生的數據。Data Act, EUR-Lex(22 December 2023), https://eur-lex.europa.eu/legal-content/EN/TXT/?uri=CELEX%3A32023R2854&qid=1704709568425.中推導或推斷出的信息,特別是當結合了智能互聯產品中多個傳感器的輸出時,不應被納入強制共享的數據范圍。Data Act, EUR-Lex(22 December 2023), https://eur-lex.europa.eu/legal-content/EN/TXT/?uri=CELEX%3A32023R2854&qid=1704709568425.
需要指出的是,在這一場景中,智能互聯產品及數字服務產生的一些數據可能會涉及提供數據訪問的企業的商業秘密(如智能互聯產品設備狀況的數據)。考慮到商業秘密具有較大的商業價值,關乎到企業的核心競爭力,實踐中對涉及商業秘密的數據是否應當納入強制共享的數據范圍可能會存在爭議。對此,為了兼顧數據持有企業的利益,訪問數據的企業往往被禁止將共享數據用于開發與數據持有企業有競爭關系的產品。因此,理論上,將涉及商業秘密的數據納入強制共享的數據范圍,并不會對數據持有企業的利益產生實質性的影響。例如,歐盟在《數據法案》中就明確指出,持有數據的企業不得因某些數據涉及商業秘密而損害用戶及第三人訪問及使用數據的權利。與此同時,為了保護共享數據的機密性,維護數據持有企業的利益,中國可以參考歐盟的做法,規定數據持有企業可以與數據訪問企業或數據接收企業商定保護數據機密性的具體措施,且數據訪問企業或數據接收企業只有提前采取了必要的保護措施,才可以要求數據持有企業共享被認為是商業秘密的數據。如果數據訪問企業或數據接收企業未執行有關保護措施或者破壞了商業秘密的機密性,則作為數據共享人的數據持有企業有權暫停數據共享。
第二,企業用戶有權訪問其使用核心平臺服務時提供或生成的數據,亦即提供核心平臺服務的企業有義務向企業用戶提供其使用核心平臺服務時提供或生成的數據。
在這一場景中,根據數據來源者及生產者的貢獻理論,只要企業使用了大型在線平臺企業的服務,無論其是作為商業用戶在平臺上向消費者提供產品和服務,還是作為終端用戶使用平臺的核心服務,都應享有數據訪問權。當然,考慮到企業不一定都具有處理有關數據的能力,因此,為了進一步促進數據的有效利用,當企業授權時,作為數據實際處理者的第三方也有訪問、使用有關數據的權利。就承擔提供數據訪問義務的主體而言,在這一場景中,考慮到一些占有較大市場份額、對市場具有重大影響的平臺企業(如百度、美團、字節跳動、淘寶等)往往掌握著海量的數據資源,因此,對這些企業施加數據共享的義務,有利于打破數據壁壘,防止數據壟斷。歐盟在《數字市場法》中為提供核心平臺服務的企業設置了三個評判標準:對內部市場有重要影響,即過去三個財政年度每年營業額等于或高于75億歐元,或其平均市值或同等公允市場價值至少達到上一財政年度750億歐元,并且在至少三個成員國提供相同的核心平臺服務;提供核心平臺服務,是企業用戶接觸終端用戶的重要門戶,即在上一個財政年度至少擁有4 500萬月活躍終端用戶和10 000名年活躍企業用戶;已經或即將在市場上擁有根深蒂固且持久的地位,即過去三個財政年度都達到第2點的閾值。在這方面,中國可以借鑒歐盟的做法,從本國數字經濟市場實際情況出發,結合年度營業額、用戶數量或市場份額等參數,明確大型平臺企業的評判標準。從強制共享的數據范圍來看,在這一場景中,企業可以訪問的數據應當包括企業及其消費者(當企業在平臺作為商業用戶提供服務時)使用核心平臺服務時提供或生成的數據。當然,當涉及消費者的個人數據時,除非是作為數據主體的個人同意,否則有關數據在被訪問前應當經過匿名化處理。
要特別指出的是,為了增強搜索引擎市場的可競爭性,歐盟在《數字市場法》中還為搜索引擎服務商創設了特別的數據訪問權,要求提供搜索引擎服務的“看門人”應當根據任何提供在線搜索引擎的第三方的請求,向其提供消費者在“看門人”在線搜索引擎上搜索時產生的數據。考慮到中國搜索引擎市場的集中度較高,數據爬取現象頻繁,未來亦可以參考歐盟的做法,在市場集中度較高的領域設立特定的數據訪問權,使第三方企業能夠合法地從大型平臺企業處獲取所需數據,促進市場的競爭與創新。
2.確立企業數據訪問的合理補償原則
雖然通過企業數據訪問權實施的強制數據共享有利于增加市場競爭、刺激創新,但是由于數據的收集、處理以及共享都會給數據持有企業帶來成本,如果過于強調數據共享義務,忽視數據共享企業的利益,則可能會導致數據共享企業因為擔心搭便車行為,不愿再投資于數據的收集工作,從而阻礙創新。因此,為了激勵企業在生成和提供數據方面的持續性投資,在出于社會福祉考慮而強制企業共享數據的同時,還應當注意平衡數據持有企業的利益,在必要的時候給予其合理的補償。在B2B強制數據共享的補償問題上,歐盟作了區分:“看門人”向商業用戶及其指定的第三方共享數據以及企業與用戶共享物聯網產品產生的數據是免費的;但如果“看門人”向第三方搜索引擎企業共享數據以及企業向用戶指定的第三方共享物聯網產品產生的數據,則有權獲得公平、合理、非歧視的補償。具體而言,這種補償除了包括提供數據所需的成本和投資,還可以包括一定的利潤。前者無償共享的正當性理由分別在于需要對“看門人”的市場力量進行干預,以及保障用戶的數據訪問權和可攜帶權,加強用戶對相關數據的控制權;后者的補償原則旨在通過明確數據共享談判的一般條件,解決因數據持有人與數據接收人談判失衡而導致數據持有人拒絕提供數據的問題,以及維護數據持有人在數據收集及處理中的付出與努力。Marco Botta, Shall We Share? The Principle of FRAND in B2B Data Sharing, Cadmus(13 July 2023), https://cadmus.eui.eu/bitstream/handle/1814/75507/WP%202023_30.pdf?sequence=1&isAllowed=y.同時,為了兼顧“弱勢”企業的利益,歐盟在《數據法案》中還規定,當數據接收者是中小型企業時,對數據持有人的補償不得超過其提供數據的直接成本,即數據格式化、通過電子方式傳輸以及存儲數據的成本。歐盟的上述立法較好地兼顧了B2B強制數據共享中各方的利益,盡可能實現了各方利益的平衡,其立法理念與實踐也值得中國參考。
(二)完善企業拒絕共享數據的救濟措施
反壟斷法禁止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企業無正當理由拒絕交易,其主要原因在于拒絕交易會妨礙自由競爭,而這種妨礙有時無法通過損害賠償或罰款等救濟手段完全消除,因此需要對違法企業施加強制交易的義務。參見鄭鵬程:《論拒絕交易反壟斷規制的立法完善——以原料藥反壟斷執法為切入點》,載《現代法學》2021年第5期,第171頁。就糾正壟斷而言,強制交易是必不可少的救濟措施。實踐中,不少國家和地區都賦予執法機構強制交易權。例如,歐盟理事會第1/2003號條例第7條明確規定,對于企業或企業協會限制、扭曲競爭的違法行為,歐盟委員會有權對其采取任何行為或結構性補救措施,只要這些措施與違法行為相稱,并且是有效終止違法行為所必需的。Council Regulation (EC) No 1/2003 of 16 December 2002 on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Rules on Competition Laid Down in Articles 81 and 82 of the Treaty, EUR-Lex(04 January 2003), https://eur-lex.europa.eu/legal-content/EN/TXT/?uri=CELEX:32003R0001.德國2023年11月生效的《反限制競爭法》第十一修正案第32f條第3款亦規定,為消除或減少競爭扭曲,聯邦卡特爾局有權對相關企業施加任何必要的行為補救措施和結構性補救措施。其中,行為補救措施包括授予訪問數據、接口、網絡或其他設施的權限。Competion Act (GWB), Bundesministerium der Justiz(16 November 2023), https://www.gesetze-im-internet.de/englisch_gwb/englisch_gwb.html#p0522.就數據壟斷的規制與救濟而言,強制數據共享也是必不可少的。有鑒于此,中國有必要借鑒域外經驗,在《反壟斷法》或相關法律中賦予反壟斷執法機構強制數據共享權,規定當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企業拒絕開放數據時,反壟斷執法機構可以責令企業雙方在指定期限內就提供數據訪問的條件進行協商;協商不成的,由反壟斷執法機構協調。經協調仍未能達成協議的,反壟斷執法機構可以邀請相關領域專家進行論證和提出數據共享方案,并根據有關論證結果和方案作出決定,強制實現數據共享。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企業拒不執行協調決定的,反壟斷執法機構有權對其進行懲罰性罰款。
在司法層面,盡管理論上以波斯納為代表的一些學者對于法院在壟斷救濟中采取強制交易的做法頗有微詞,參見[美]理查德·A.波斯納:《反托拉斯法》,孫秋寧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242頁;李劍:《反壟斷私人訴訟困境與反壟斷執法的管制化發展》,載《法學研究》2011年第5期,第73頁。但無論如何,有規制則應有救濟。《反壟斷民事訴訟司法解釋》第43條第2款為法院在企業拒絕數據共享時采取強制數據共享的救濟提供了裁判依據。然而,為了確保法院強制企業共享數據的裁判能得到有效執行,還有必要引入一些外在的配套機制,促使企業達成公平、合理、非歧視的數據共享條件。為此,中國可以參考歐盟的做法,通過制定企業間數據共享示范合同和列舉“不公平”條款清單的方式,增強中小微型企業在數據共享中的談判能力和議價能力,幫助中小微型企業確保數據共享協議的公平性。另外,有些國家會設置專門的監督機制來監督壟斷企業遵守和執行法院強制交易的裁判。如在美國“微軟反壟斷案”中,法院要求微軟必須開放其應用編程接口以及通信協議,并在合理和非歧視性條件下對外授權,確保其他軟件開發者可以開發與Windows兼容的應用程序。U.S. v. Microsoft Corp., 253 F.3d 34 (D.C. Cir. 2001).為了確保該裁判結果能得到遵守與執行,法院設立了一個獨立的委員會對微軟的行為進行監督。Adam Engst, Final Judgment in Microsoft Antitrust Case, Tidbits(4 November 2002), https://tidbits.com/2002/11/04/final-judgment-in-microsoft-antitrust-case.為了使法院強制數據共享的裁判能得到有效執行,中國也可以考慮在反壟斷民事訴訟中引入類似的監督機制。
(三)建立B2B強制數據共享的監管機制
為確保以數據訪問權為依據的強制數據共享政策和法律能得到有效的實施,歐盟在《數字市場法》和《數據法案》中都規定了相應的監管措施和違規懲戒機制,明確監管機構有權對企業共享數據的行為進行監督以及對違規行為進行規制。如果企業違反數據共享義務,則監管機構有權采取包括罰款在內的懲戒措施。歐盟的實踐表明,為實現預防壟斷的B2B強制數據共享,除了需要在立法層面完善制度供給,賦予企業數據訪問權并明確數據持有企業的數據共享義務外,還必須建立相應的監管機制,設立專門的監管機構,以監督市場主體遵守、執行數據共享義務。就中國目前的組織架構設置來看,監管職責可以賦予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或是國家數據局之下的專職機構。具體而言,企業數據共享的監管機構的主要職責在于:調查、收集和分析關于數據驅動市場的信息;決定相關市場是否由數據驅動,以及如果是,決定誰必須向誰以何種方式共享哪些數據;建立和管理數據共享所需的技術基礎設施;監督B2B強制數據共享是否得到適當執行以及對企業違反數據共享義務的行為予以處罰等。
(四)加強數據互操作性建設與數據安全保障
B2B強制數據共享的實現,除了需要法律制度的支持以外,還需要技術的支撐與保障。數據互操作性對數據共享與使用具有重要影響。為打破數據共享與流動的技術壁壘,推進數據的開發與利用,歐盟在數據戰略框架中提出將持續支持數據技術的發展,投資促進數據共享的基礎設施建設,打造歐盟共同數據空間。為增強包括企業數據在內各類數據共享的互操作性,歐盟通過“歐洲地平線”“數字歐洲”等項目,大力支持數據共享工具的開發,研究數據共享接口及其技術標準等。為促進企業數據的訪問和使用,《數字市場法》中對“看門人”增加了互操作性的要求;《數據法案》中亦明確規定了企業數據共享的技術標準和互操作性要求,確保企業數據能夠以兼容、安全的方式共享及流動。未來中國亦有必要加強企業數據的互操作性建設。一方面,可以依托行業監管部門,推進不同行業企業數據標準的制定與施行;另一方面,加大對企業數據共享技術和基礎設施的投入與建設,提升企業在共享數據過程中的各種技術能力。
在強化對企業共享數據的安全保障方面,首先,全國網絡安全標準化技術委員會2024年3月發布的《數據安全技術 數據分類分級規則》已經對數據分類分級的原則、框架、方法和流程等作出了明確的指引,未來行業監管部門可以以此為標準進一步制定本行業、本領域的數據分類分級標準規范,企業在對數據進行共享、使用等處理活動時亦可以此為標準對數據進行分類分級管理。其次,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數據安全法》以及《個人信息保護法》的框架之下,以數據分級分類保護為基礎,進一步構建企業間數據流通的安全技術保護規范。最后,還可以借鑒歐盟的做法,在立法上確立數據最小化原則,對接收數據的企業處理共享數據的行為與方式作出限制。譬如,接收數據的企業不得將獲得的共享數據再以各種形式提供給第三方等;應企業用戶要求,接收數據的第三方企業應當僅在與用戶商定的目的和條件下使用共享數據,并且應在不再需要用于約定目的時刪除這些數據等。
五、結語
數字技術的發展推動了社會數字化發展,進而影響了法律關系的內容。關于法律關系內容的詳細討論,可參見唐曉晴、陳怡:《法律關系理論的傳播脈絡與爭議焦點》,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9年第5期,第83-98頁。B2B強制數據共享是對企業數據權益及其數據共享自由的一種限制與干預,但在特定場景中,為了維護市場的競爭性,可以突破數據共享自由原則,強制企業共享數據。在市場經濟中,B2B強制數據共享是數據共享自由的例外,更是一種重要的補充。值得注意的是,雖然B2B強制數據共享可以有效解決市場失靈中的一些問題,預防市場傾斜,確保市場的競爭性并促進創新,但也可能帶來一些負面的外部效應。例如,企業可能會因為數據被強制共享而降低創新的積極性,不愿過多投資研發新技術,反過來抑制市場創新。實施B2B強制數據共享可能成本高昂且復雜,不同系統和行業之間標準化和互操作性的需求可能會增加企業的運營負擔,而企業為了追求利潤,有可能將這些負擔轉嫁給消費者。隨著數據的廣泛共享與流通,企業數據泄露和安全風險也會進一步增加。另外,B2B強制數據共享涉及企業間利益的平衡,如果處理不當,還會引發公平問題等。有鑒于此,建立一個清晰、規范、全面的B2B強制數據共享法律框架至關重要,包括明確B2B強制數據共享的場景與條件、共享數據的范圍及使用方式,提供相應的保障措施,建立相應的補償及監管機制,完善救濟措施等。唯有如此,才能在保障數據持有企業及利益相關者權益的同時,充分實現B2B強制數據共享的潛在價值。
Mandatory Business-to-Business Data Sharing: Theory, Challenges and Implementation Paths
CHEN Yi
(School of Law,City University of Macau,Macao 999078,China)
Abstract:Data is recognized as a critical production factor and material in the era of digital economy. The maximization of data value relies significantly on its sharing and circulation. In a market economy, the sharing of corporate data should, in principle, be based on the voluntary consent of the enterprises involved, which aligns with the protection of the civil rights of private parties and the principle of contractual freedom. However, exceptions to this principle have emerged, particularly in some international legislative practices where mandatory business-to-business(B2B) data sharing has been instituted. This form of data sharing obligates data-holding businesses, under legal provisions, to provide or allow access to relevant data when requested by other enterprises. Essentially, mandatory B2B data sharing conflicts with the spirit and ideology of contractual freedom. In a market economy, mandating businesses to share data represents a constraint and intervention on the autonomy of business data sharing, necessitating sufficiently robust and legitimate justifications. Given this, this paper seeks to examine the theoretical basis of mandatory B2B data sharing, analyze the objective needs and challenges of implementing mandatory B2B data sharing in China, and propose potential paths for its realization in China to respond to the evolving demands of the digital economy. The paper argues that data sharing is essential for preventing and addressing corporate data monopoly. However, businesses are often reluctant to share data autonomously in order to maintain their market competitive advantages and protect data security and personal privacy, leading to de facto exclusive data possession. In addition, legal provisions may also grant businesses exclusive control over their data. In this case, only by introducing a mandatory data-sharing system and requiring businesses with data advantages to open up necessary data resources can other businesses obtain the relevant data needed to enter the market and prevent businesses with data advantages from forming data monopoly through various exclusive possessions. In cases where data held by dominant businesses are necessary for other businesses to enter the relevant market and participate in competition, the refusal of businesses to trade data may lead to data monopoly, thereby restricting competition. In such scenarios, according to the theory of market failure and state intervention in economics, it is necessary to use state power to mandate businesses to share data. This paper argues that mandatory data sharing is an exception and essential supplement to data sharing freedom, which is crucial for preventing and stopping monopoly and maintaining market competitiveness. China’s digital economy practice shows that some industries have highly concentrated market structures, and some large platform companies have demonstrated monopolistic tendencies, which are not conducive to the circulation and sharing of data and hinder the establishment of a unified data market. From the legal system’s perspective, China’s current competition law system is insufficient to fully address monopoly issues in the digital economy. Therefore, to better prevent and address data monopoly risks and issues in the digital economy and maintain market competition, China must implement mandatory B2B data sharing in specific scenarios. This paper identifies several challenges in implementing mandatory B2B data sharing in China, such as lack of legal provisions, insufficient interoperability, and data security risks. To overcome these challenges, China should draw on international experiences and establish a comprehensive legal framework for mandatory B2B data sharing in the future. This framework should clarify the scenarios and conditions for mandatory B2B data sharing, define the scope and use of shared data, improve remedies for businesses that are refused to access data, establish a regulatory mechanism, and enhance data interoperability and security.
Key words:mandatory B2B data sharing; B2B data sharing; data access rights; data monopoly; data la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