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以我國南北朝時期傳唱的樂府民歌《木蘭辭》為切入點,從文化再生產與跨文化傳播的角度出發,對迪士尼動畫版《花木蘭》(1998年)與真人版《花木蘭》(2020年)兩部影片的敘事方式、意象符號運用、人物形象重造、故事內核重塑等方面進行全面剖析,進而探討新時代如何在國際舞臺上更生動地講好中國故事。
花木蘭的故事最早源于南北朝敘事民歌《木蘭辭》。全文寥寥三百余字,卻受到各個時期廣大讀者的青睞,成為樂府民歌中流傳最廣的名篇之一。20世紀以來,隨著全球化的深入,東西方文化的交流與碰撞也愈發頻繁,一個個鮮活的東方形象通過電視、電影等現代電子媒介活躍于國際舞臺。在這樣的世界浪潮下,花木蘭的故事從民間故事中脫穎而出,成為一個經典的文化符號,并在跨文化交流中不斷地在當代意象中被重創和再現。迪士尼重新詮釋了花木蘭的故事,將傳統中國故事改編成美式電影,以“他者”視角塑造了木蘭形象。
一、從巾幗英雄到迪士尼公主:迪士尼《花木蘭》系列電影登場
1998年,動畫版《花木蘭》上映,這是迪士尼首次嘗試將中國故事作為主題的電影。這部前后花費五年時間制作、耗資超過1億美元的動畫,讓從前僅在中國家喻戶曉的巾幗英雄花木蘭閃亮登上國際舞臺,化身為迪士尼公主系列陣容里的第8名成員。花木蘭的出現無疑是與眾不同的:她的特殊性不僅在于其形象不同于迪士尼以貝兒公主、愛洛公主為代表的第一代“白皮紅唇,金發碧眼”公主形象,更在于其故事在很大程度上脫離了“平凡姑娘愛上王子”的迪士尼經典敘事邏輯,轉而以一種帶有社會意義的“民間故事形態”呈現。與此同時,動畫版《花木蘭》討巧地將美式幽默文化注入古老的中國故事,以蟋蟀、木須龍等大膽夢幻的符號想象對木蘭的故事重新解讀,成功將傳統的中國故事改編成美式經典。
2020年,迪士尼二次集結強大陣容,將《木蘭辭》改編為由劉亦菲、甄子丹、鞏俐等大咖領銜主演的真人版劇情電影,重新演繹了在情與理、正與邪中的新型木蘭故事。真人版可以說是對動畫版的一次升級,但影片上映后,評分和口碑卻呈現出了兩極分化的趨勢,尤其是國內外的評價分化現象格外引人注目:在北美等地區上映后,《花木蘭》真人版的爛番茄新鮮度為79%,國內豆瓣的評分卻一路走低,從5.9持續下降到4.8,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爭論之聲都不約而同地集中在此版作品不夠正宗這一觀點上。
那么,觀眾的爭論究竟是因真人版影片中的木蘭形象與以往《木蘭辭》中的木蘭形象大相徑庭而起,還是因其與迪士尼動畫版中以西方“他者”視角塑造出的木蘭“公主”形象不符而起?觀眾口中所謂“原版”的花木蘭,是否已在無形中變了樣?從巾幗英雄到迪士尼公主,花木蘭身份轉變的背后究竟是什么?筆者帶著這些疑問,對迪士尼電影《花木蘭》進行解讀。
二、迪士尼電影《花木蘭》對《木蘭辭》中意象符號的移植和重構
從故事的設定背景上看,花木蘭這一人物雖沒有被記錄在正史中,但《木蘭辭》的發生背景是可考的。據考究,木蘭生活在南北朝時期的北魏,這個王朝由鮮卑族拓跋珪建立,定都盛樂(今內蒙古自治區呼和浩特市和林格爾縣之北一帶)。詩中“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幾句也明確指出了木蘭在行軍過程中經過的主要地點:黃河、黑山、燕山。而迪士尼真人版電影《花木蘭》卻把木蘭塞進南方的福建客家土樓,土樓旁是大片的水稻田地。尚且不論水稻田的出現是否合情合理,客家土樓作為客家人從北部遷往東南沿海后建造的防御性建筑,在地理位置上只出現在中國南方。而在時間追溯上,土樓產生于宋元、成熟于明清,因此,最早的土樓歷史總共也就700年,這與木蘭故事發生的時間至少相隔了1 000年。
而影片中時空錯亂的畫面、令人啼笑皆非的情節遠不止于此。在迪士尼真人版電影《花木蘭》中,手撐華傘的宮女在花園中身著洛可可風長裙風姿搖曳;俗語“四兩撥千斤”被直譯成“Four Ounces can move one thousand pounds”(4盎司可移動1 000磅);媒婆身后的對聯中的上聯“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出自元代雜劇《西廂記》,而《木蘭辭》是中國南北朝時期傳唱的一首樂府民歌。另外,在動畫版電影《花木蘭》中,花家祖宗在石碑上顯靈時的樣貌與格蘭特·伍德所作的世界名畫《美國哥特式》中的模特形象如出一轍;偽士兵謊報軍情時,以大熊貓作為行軍坐騎;作為中國文化代表性元素的大威猛的龍,被改造成蜥蜴一般大小。
與此同時,在對中國特色文化習俗的詮釋上,二者默契地忽略,諸如當戶織布、赴市鞍馬、點兵冊封、對鏡梳妝、慶賀歸來、殺豬宰羊等大量靈動豐富的生活場景,迪士尼動畫版與真人版兩部影片均未體現,轉而選擇堆砌熊貓、大紅燈籠、筆墨紙硯、圍棋等中國元素,而主鏡頭則被放置于戰場之上。這倒也符合迪士尼,或者說好萊塢的美式拍攝風格。畢竟只有在戰場上,才能有足夠闊大的空間雜糅進功夫、武俠、情愛、英雄主義等元素。
三、迪士尼電影《花木蘭》故事內核的嬗變
從符號學角度來看,《花木蘭》只是在表面上遵循了原作的故事結構、語境和文本敘事順序,其內部的“肌理”實際上進行了符號化的重建和移植:從最表層的故事敘述、意象符號,到人物形象塑造,再到故事主題內核,都被強烈地涂上了跨文化的異域色彩。
原詩中,木蘭從勤勞善良、淳厚質樸、心思細膩的平民少女逐步轉變為堅毅勇敢、受人贊頌卻不慕高官厚祿的巾幗英雄,內心由弱到強的成長歷程由此顯現;策勛歸來后,木蘭又再次回到出征前作為勤勞織女與孝順女兒的狀態,其美好品質依然保留。然而在迪士尼真人版電影《花木蘭》中,既沒有神秘背景,也沒有異人天賦的木蘭,從小就顯示出與常人不同的、強大的“氣”(Chi)。因為“氣”的存在,木蘭在身份暴露被驅逐后得以獨當一面;在完成自我覺醒、認清使命后重新回到戰場,憑一己之力引發雪崩,擊退柔然;而同樣具備強大“氣”的女巫,竟能利用“氣”隨意地變換身形,人鷹不分且多寡互成。
在迪士尼真人版電影《花木蘭》的演繹下,一方面“氣”的妖魔化呈現使木蘭的英雄之路更加富有戲劇性,另一方面木蘭成長與轉變的過程顯得粗糙且生硬:木蘭的迎戰,不是為了證明自己,而是帶著“我會為家族榮譽而戰”(I will bring honor to all us)的堅定信念走向戰場,斗志昂揚。參戰的積極性消解了木蘭從軍的無奈與復雜性。事實上,木蘭從軍的抉擇過程是艱難的,但這一點電影并沒有展現出來。電影中木蘭積極參戰的行為一方面以西方文化的勇士精神作支撐,另一方面簡單化了木蘭從軍的心理狀態,從軍的悲壯性無從體現。此外,木蘭的覺醒不是通過不斷斗爭磨礪出來的,而是通過女巫與鳳凰來強行點撥,這大大淡化了原作中木蘭的勇氣。最后的關鍵節點,木蘭單刀赴會,營救皇帝,憑一己之力成為拯救全軍隊的“超級英雄”。
迪士尼改編后的《花木蘭》更像是木蘭找尋真我、實現自身價值的一次蛻變機遇,而作為原故事主題內核的“忠孝”二字,卻變為點綴。中國元素、西方精神和女性主義三種價值觀念的雜糅,導致影片最后成為一部看上去很“中國”,內核很“西方”,主題很“現代”的電影。
四、對花木蘭故事跨文化改編的思考
《花木蘭》導演妮基·卡羅曾在采訪中談道:“這當然是關于中國文化和那里的一個非常古老和重要的故事……但同時我們還需要考慮另一種文化,那就是迪士尼文化。”由此可以看出迪士尼制作方改編的角度非常討巧。不管是1998年詼諧幽默的動畫版(通過賦予童話式的夢想來激發觀眾內心深處與生俱來的天真與童趣,從而將大人小孩“一網打盡”),還是2020年演員陣容豪華的真人版(以花木蘭作為核心主角,在男性陽剛氣質與女性陰柔氣質的結合中展現出其獨立自強的新時代女性榜樣形象),都是既保留了中國元素,又體現出西方文化,從而成功地將中西文化融合并展現。
但我們也應該看到,當花木蘭入選“迪士尼公主”時,她就不再是那個當戶織布的少女木蘭了,而變為追求自我意識覺醒、天生自帶光環的耀眼主角。她所承載的也不再是“忠孝仁義”的中華傳統美德,而是“善良純真”“堅強勇敢”“勇于追夢”等公主標簽。雖然迪士尼團隊在拍攝與制片方面技藝嫻熟,從敘事層面到運作機制都形成了一整套成熟的體系,但木蘭真正難能可貴的美好品質被剝離了出來;與此同時,武打場景、魔幻元素的大量出現大大滿足了國際影迷的感官需求,卻讓木蘭故事丟失了最原初的質樸和感動。
《木蘭辭》作為中國文學史上的瑰寶,有著鮮明濃郁的民歌特色和極高的審美價值。因此,筆者認為在對木蘭這一形象進行再塑造與呈現時,不應只是對其故事和人物進行粗糙的、商業的挪用,而應深入剖析其背后的深層精神內涵。誠如伽達默爾所言,理解本質上是一種效果歷史之間的關系,對于真正藝術文本或藝術作品含義的探索永遠不會結束,它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新的誤解不斷被消除,從而使真正的意義從所有遮蔽它的事件中被揭示出來;與此同時,還有新的理解源源不斷地出現,揭示出意想不到的意義要素。在賞析經典文學作品時回到當時的歷史語境中去,這是對木蘭形象的如實挖掘,也是對經典的尊重,但在現代語境下,對木蘭形象進行再創作時,我們要意識到木蘭也需要成長,要與時代接軌,要有思想與認識上的進步。廣大文藝工作者應基于迪士尼電影《花木蘭》帶來的啟示,以平等互通、包容萬象的態度,從迪士尼的做法中獲取靈感,將本國文化的個性融入世界文化的共性中,并以通俗曉暢而又富有特色的闡釋,塑造出符合當下時代精神的新型木蘭形象。筆者相信,在未來更多像花木蘭故事一樣的中國優秀傳統文化故事,定能以更為多元鮮活的樣態在經典與流行中找到平衡,煥發出新的活力。我們也定能在新時代跨文化交流的國際舞臺上,更為自信而生動地講好中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