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濤說,是因為電影,她的眼睛才真的看到了“人”,才有能力與擦肩而過的普通人建立連接,才能愛上“人”。
今年九月,趙濤在多倫多國際電影節獲得“特別貢獻獎”時說:“我這些年—直都有機會飾演那些處在困難中的女性。這些困難是人物的困難,其實也是我自己的困難。感謝電影,讓我們有機會把我們的生活展現出來:感謝電影,讓我們女性更強大。”
在成為演員的二十多年中,趙濤與她的角色沈紅、小桃、沈濤、巧巧們一同度過了平凡但蜿蜒的人生,因此這段感言中提及的“困難”并不是抽象的,它是這些女性具體的貧窮,家庭與社會尊嚴的缺失。《江湖兒女》中,趙濤扮演的巧巧出獄后去尋找斌哥,卻被偷走了錢包,她不得不在餐廳騙別人的錢來糊口。這是一個犯罪的段落,也是并不體面的求生本能。在《江湖兒女》《三峽好人》中,礦泉水瓶都充當著巧巧和沈紅手中的重要道具,后續被解讀為“俠女的劍”和賈樟柯電影中的母題,但在趙濤看來,不斷重復接水的,和用來阻止電動門關上的礦泉水瓶,首先意味著這些女性的拮據和局促。
趙濤說,她也是從貧窮起步,也需要不斷努力工作,在一個完全以男性為主的電影行業中去尋找自己的定位。現在和一位在職業領域表現出色的女性討論“如何平衡工作與家庭”,聽上去很“不正確”,但趙濤認為,每個女性在人生的不同階段都會遇到具體的生活問題,不談不代表它們不存在。去調和家庭與工作的矛盾并做出選擇,是趙濤進入中年后一直在做的事。“之前我天天出國工作,去各個電影節,但是現在就會考慮要不要去。因為如果去工作的話,就沒有辦法照顧家里人,有時候就會想,算了,我不演了,反正還會有很多電影出現,也不需要我去證明什么。會有這樣不好的情緒在里面。”


但每一次交鋒后,趙濤的選擇還是繼續去表演,繼續去塑造,想著“讓大家能從我的角色身上感受到一點點對女性的不同理解”。在她看來,持續的肯定非常重要,在每一個關鍵節點,每一個選擇的瞬間,獎項出現的意義在于,專業領域在告訴你,你是有能力去做這件事情的。天平就是這樣一次一次傾斜的,伴隨著賈導的很多鼓勵,趙濤每一次都決定自己應該工作,讓更多人看到她飾演的女性。在浩大的世界里,她們沒有超脫女性的肉身,絕非無所不能,她們的生活與問題需要被呈現。
今年五月,賈樟柯導演的新作《風流一代》在戛納國際電影節首映后,趙濤淚流滿面。這部電影拍攝了二十多年,記錄了很多人,她的巧巧只是其中的一個。一位短發、穿白T恤的女性在跳廣場舞時露出了陽光的笑容,一個小女孩坐在摩托車上回頭看了一眼……趙濤再次察覺在賈導的攝影機面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哪怕是匆匆一過,導演都通過攝影機給予每個普通人以尊重。我能從電影中感受到對人的惻隱之心,它是一個大愛的電影,讓我們要去愛自己,愛別人”。在《風流一代》里,趙濤看到了二十多年來時代變化造就的人的離散和情感上的牽扯,這些改變依然會繼續,依然會延續到每個人的未來,而我們都在人群當中。
《風流一代》的影片結尾,巧巧發出一聲“哈!”,這是她在整部電影里唯一的一次發聲,無臺詞。趙濤認為這更加要求演員在表演上節制,越是在沉默的時候,越要調動自己的細微表情和形體,要信任大銀幕能夠清晰捕捉演員微妙的皺眉、喘息,也要信任自己的表演能夠在泥沙俱下的情緒外找到一片模糊地帶,足以將人物的復雜性細細講述。趙濤真正擔心的是,長達二十年的拍攝素材,自己之前的表演方式與現在一致嗎?但在剪輯室看完之前的素材之后,趙濤放心了。從開始做演員,她的表演方法就是統一的,永遠都是人物第一。
回憶第一次拍《站臺》,當時的趙濤一片混沌。在現場,導演會把演員聚在一起討論,主題是當人來到一個空間,空間會對人產生怎樣的刺激,人會在空間里給出怎樣的反應。那是趙濤第一次意識到“人”對電影有多重要。拍攝《任逍遙》時,趙濤依然不太知道演員該做些什么事情,“但我總覺得應該做點什么”。于是,她經常坐在大同最繁華的九龍壁前,那里有特別好吃的瓜子賣,她會坐在那里嗑瓜子,看來來往往的大同人,她發現他們講的大同話特別好聽。到了《三峽好人》,趙濤對人的情感已經從被動的思考、無意識的興趣,變成了自然而然且清晰的關注。“我不了解他們的生活背景,不知道他們未來要做什么,但在我遇到他/她的一剎那,對方的開心、不開心、煩亂和一言一行都會感染到我。”趙濤說,是因為電影,她的眼睛才真的看到了“人”,才有能力與擦肩而過的普通人建立連接,才能愛上“人”。所有與人相處的細碎感受,會被趙濤一層一層疊加在她的劇本中。這樣的疊加經過七八遍,以文字形式相遇的人物就會慢慢站起來,活靈活現。而趙濤手中的劇本,也會變成一本被標注得五顏六色的厚厚小書。
除了賈導的電影,2011年趙濤在意大利拍攝的電影《我是麗》對她影響也很大。這部作品不僅為她帶來第一個最佳女演員獎項,也讓她更加確定了自己的表演方法。多年來和賈導團隊的合作讓她熟稔于即興,但意大利導演安德烈·賽格亞的創作方式極為追求精確。趙濤和對手演員們提前兩個月在室內開始了排練,但等到進入真實的海邊酒吧,趙濤覺得自己演得特別不好,很不舒服,因為一切都在規劃中。趙濤和導演說,我可不可以用自己的方法把你想要的東西呈現出來?導演慎重考慮了半個小時,同意了。“當我按照我自己的表演方法在演的時候,我覺得我那時候真的自由得像陽光一樣,我可以無限延伸到任何地方!那是我創作上非常好的一個狀態。”
自由不是無節制的任性,是在充分準備的基礎上更加自信和自在。在《我是麗》中,趙濤學習意大利演員對角色的處理方式。放假就去威尼斯走走看看,這是一種自由:而當回到中國的小城,趙濤可以與愛人、長久合作的伙伴一起工作。從青年到中年,他們總是像家人一樣每隔一段時間齊聚,他們依然非常專注,創作的時候不知道餓、不知道渴,每個人都像打了雞血,這也是一種自由。
趙濤喜歡小城鎮,在那里傳統的人際關系得以保留,親人、朋友、同學、鄰里間的人情非常重要,人被社會角色限定得比較少。這一點也在趙濤身上留下了痕跡,她的社會角色是演員,但她保持著與社會的距離,盡量避免身上附著太多的復雜性。“我從小學習舞蹈十幾年,每天在熱熱鬧鬧的環境中成長,而當我進到電影里面,我發現所飾演的每一個人物跟我都是截然不同的,每一個人物都需要一個自我的世界。時間越久,我越喜歡專注地去工作,專注地去生活。而當一個電影拍完,我回歸到自己的家庭生活,慢慢按照自己的節奏去走,之前那個人物會慢慢跟我分離,她會離去”,于是,又可以迎來新的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