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深情呼喊

李少君的詩，我喜歡讀。因為他跟我有很多同頻的因素存在，不僅是同時代、同環境、同受武漢大學的教育和文化熏陶而成長起來的人，而且有著同樣的性格與愛好，有著相差無幾的寫作體裁。他在新詩的語言應用上，遠比我表達心靈感受更高、更有意境與水平。我在未讀李少君的詩之前，熱愛寫古體詩，而很少寫新詩；在大量閱讀了他的作品之后，我創作出了上千首的新詩。讀李少君的每一首詩，仿佛都是在讀我自己。我想任何一個寫詩的人，他不會連自己寫的詩都不讀吧？何況是讀自己升級版的詩。

李少君的很多詩，我都愛不釋手，都喜歡反復地去讀，以至能背誦。如果要說李少君的哪首詩最能打動我，我會脫口而出，是《傍晚》。無事的時候，我常會輕輕地吟誦《傍晚》；尤其是傍晚一個人在校園里、在田野旁、在湖邊、在山林小徑中散步的時候。《傍晚》陪伴我悠然閑行，陪伴我靜靜沉思，以至我控制不了自己對《傍晚》這首詩的喜愛，寫出我的感受和體會。

李少君的《傍晚》，看似以簡潔的語言、平常的場景來表現平凡的生活。然而，全詩宛如一幅寧靜而生動的畫卷，引領讀者走進詩人內心那片柔軟而又充滿張力的情感世界。

傍晚，吃飯了

詩的開篇平實，卻巧妙地奠定了整首詩的時間背景和生活基調。沒有華麗的辭藻渲染烘托，卻以最真實、最樸素的方式，勾勒出了生活的原貌。它如同一扇打開的窗戶，瞬間將讀者帶入那個熟悉而溫馨的傍晚時分，讓人仿佛能夠聞到家中飯菜的香氣，感受到那份獨特的家的溫暖和煙火氣息。誠如汪曾祺所言：“家人閑坐，燈火可親。”在繁忙與喧囂的生活中，這樣簡單的時刻顯得尤為珍貴。它不需要華麗的舞臺或繁復的儀式，只是家人之間的簡單呼喚與相聚，就足以讓人感受到生活的美好與真諦。

我出去喊仍在林子里散步的老父親

林子里，設定了詩意蔓延的空間，也為接下來的展開鋪墊了一個寧靜而略帶神秘的背景。父親年紀已大，卻仍在林子里散步，詩人因此出去呼喊，體現了對父親的關愛和擔憂，也隱含著一種想要陪伴和保護的情感。作為情感與場景交織的起點，這句話迅速將讀者帶入了一個充滿溫情和關懷的氛圍中，預示著接下來的內容將圍繞父子關系和傍晚時分的感受展開。

夜色正一點一點地滲透

黑暗如墨汁在宣紙上蔓延

夜色如同雪水浸潤泥土，從上往下一點一點地滲透樹林，滲透人的身體；黑暗如同墨汁在宣紙上的蔓延，從前往后一步一步地籠罩樹林，籠罩身后的家。這兩句詩用極其生動的比喻，細膩地將夜色的降臨形象地展現出來，給人一種靜謐而又不可阻擋的感覺，仿佛夜色是一種有生命、有力量的存在，它在悄悄地吞噬著光明。這種對夜色的描繪，不僅營造出了一種寧靜而神秘的氛圍，也暗示著時間的流逝和生命的無常。

我每喊一聲，夜色就被推開推遠一點點

喊聲一停，夜色又聚集圍攏了過來

通過富有張力的詩句，將“喊聲”與“夜色”之間的關系描繪得既細膩又富有詩意，震撼著讀者的心靈，讓讀者無不折服于李少君駕馭文字的能力。“喊一聲，夜色仿佛被推開、推遠”，形象地表達了聲音的力量和存在，它不僅僅是一種物理現象，更是一種情感的投射和連接。“喊聲”成為與夜色對抗、突破沉寂的媒介，寓意著親情的力量和溫暖，能夠驅散黑暗、帶來光明。這種動態的描寫不僅增強了場景的立體感，也反映了作者對父親的深切依戀和擔憂，以及對親情和陪伴的渴望。

我喊父親的聲音

在林子里久久回響

又在風中如波紋般蕩漾開來

“久久回響”這一描述，展現了聲音的持久與深遠，不僅體現了林子的幽靜與深邃，也隱含了作者對父親的深切呼喚與期盼之情。聲音的回響，如同情感的漣漪，在林間不斷擴散，傳遞著兒子對父親的關懷與依戀。“又在風中如波紋般蕩漾開來”，進一步豐富了這一場景的層次感。風作為自然的媒介，將聲音以波紋的形式傳播，形象地比喻了聲音的擴散與情感的傳遞；不僅增添了語言的生動性，也深化了文本的情感表達，使讀者能夠感受到那份跨越空間、彌漫于林間的親情溫暖。同時，這也暗示了盡管夜色漸濃，但親情的紐帶如同風中的波紋，無懼黑暗，持續而溫柔地連接著彼此的心。

父親的答應聲

使夜色似乎明亮了一下

父親的回應成為了整首詩的情感高潮，這一聲答應猶如黑暗中的一道曙光，瞬間照亮了詩人的世界，也讓整個夜色都變得不再那么沉重和壓抑。這里的“明亮”不僅僅是視覺上的感受，更是心靈上的慰藉和溫暖。它讓我們明白，親情的存在就像一盞明燈，能夠在最黑暗的時刻為我們指引方向，給予我們勇氣和力量去面對生活中的種種困難。雖然但丁說“世界上有一種最美麗的聲音，那便是母親的呼喚”，但是父親的回應也同樣溫暖人心。

從藝術手法來看，《傍晚》雖然沒有嚴格遵循傳統詩歌的格律要求，但有著自己獨特的節奏和韻律。整首詩語言流暢自然，句式長短錯落有致，讀起來既有節奏感又不失靈動性。詩人通過巧妙地運用重復、對比等修辭手法，增強了詩歌的表現力和感染力。例如，“我每喊一聲”和“喊聲一停”的重復，突出了詩人呼喊的持續性和與夜色的對抗；而“夜色被推開推遠”與“夜色又聚集圍攏”的對比，則鮮明地展現了黑暗與光明、希望與絕望之間的交替和斗爭。

從畫面與意境來看，《傍晚》具有很強的畫面感和意境美。通過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比喻，將傍晚的景色、自己的呼喊以及父親的回應等元素有機地融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充滿詩意和情感的畫面。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仿佛能夠身臨其境，聽到詩人的呼喊聲在林子里回蕩，看到夜色如墨汁般蔓延，感受到親情的溫暖如陽光般穿透黑暗。這種畫面感和意境美不僅增強了詩歌的藝術感染力，也讓讀者在欣賞詩歌的同時得到了一次美的享受和心靈的洗禮。

從詩歌結構來看，《傍晚》以“傍晚，吃飯了”這一日常生活場景作為開篇，簡潔明了地引出了全詩的主題和背景。隨后，通過“我出去喊仍在林子里散步的老父親”一句，自然地過渡到對父親形象的描繪和情感的抒發。同時，通過“我每喊一聲，夜色就被推開推遠一點點”和“喊聲一停，夜色又聚集圍攏了過來”的對比，巧妙地表達了自己對父親的深切呼喚和依戀之情。最后，以“父親的答應聲使夜色似乎明亮了一下”作為結尾，既呼應了前面的描寫，又升華了全詩的情感，使得整首詩結構緊湊、情感真摯、意境深遠。

從主題表達來看，表面上看《傍晚》是敘述傍晚兒子到林子里喊父親；實際上《傍晚》不僅僅是一首關于親情的詩，更是一首關于生命、時間和人類存在的思考之歌。通過對傍晚這一特定時刻的描繪，詩人揭示了生命中那些美好而又短暫的瞬間，以及我們在面對時間流逝和命運無常時的無奈與抗爭。同時，詩中所展現的父子之間深厚的情感，也讓我們反思親情在人生中的重要性和重要價值。在這個快節奏、物質化的社會中，我們常常忽略了身邊最親近的人，忘記了親情的溫暖和力量。這首詩提醒我們，要珍惜那些與親人相伴的時光，用心去感受和傳遞愛。

從文化內涵來看，《傍晚》蘊含著中國傳統文化中對家庭、親情的重視以及對自然的敬畏之情。在中國文化中，家庭一直被視為社會的基本單位，親情是維系家庭和睦的重要紐帶。詩中詩人對父親的呼喊和父親的回應，體現了中華民族尊老愛幼、父慈子孝的傳統美德。同時，詩人對夜色的描繪也反映了中國文化中對自然的敏銳感知和尊重。自然的變化在詩人眼中不僅僅是一種客觀現象，更是與人類情感和命運息息相關的存在。這種將自然與人文情感相融合的表達方式，是中國傳統文化中“天人合一”思想的一種體現。

總的來說，李少君的《傍晚》是一首構思精巧、情感真摯、意境深遠、富有哲理的優秀詩作。它以樸素的語言、獨特的視角和深刻的思考，展現了中國文化銘刻在骨髓中的父子之情，展現了親情的偉大和生命的意義。這首詩讓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珍惜身邊的親人和那些美好而又易逝的瞬間。它就像一首悠揚的旋律，在我們的心中久久回蕩。

余仲廉 湖北石首人。武漢大學哲學博士，詩人、作家、書法理論家和批評家。武漢多所高校教授、校董，湖北高校詩歌工作委員會顧問，華中師范大學校園文化發展基金會名譽會長。著有《行悟人生》《六根弦音》《珞珈情詩》《靈魂的解讀》《珞珈山起風了》《鄉關何處尋舊夢》《椿萱集》等十余部著作。在《中國書法》《解放軍美術》等期刊上發表了數篇學術論文、數百篇詩詞、雜文。

（特邀編輯 丁逸楓 27831769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