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下午,陳老師站在對面山岡上喊我,我和母親一起側(cè)著耳朵聽了3遍,終于弄清楚他說的是:“20號到鎮(zhèn)上醫(yī)院,師范生體檢。”
20號清晨,在剛剛能夠看清場院邊緣的太陽花時,我們出發(fā)了。這是一條與我平時上學(xué)完全相反的道路,據(jù)說在到達我舅舅家后,才走完全程的三分之一。我以為這不過是村里的大人們嚇唬我罷了。去舅舅家不就20里路嗎?何況過了舅舅家就有公路了,說不定我們還能美美地坐上車呢。
在經(jīng)過舅舅家堡坎下的田間小路時,母親緊緊拉著我的手,貓腰快跑好一陣兒。她的理由是時間緊,路上不能有任何耽擱,所以不能去舅舅家歇腳。可是走了一段公路后,母親后悔了:“興許你舅舅能到公路上幫我們攔個車。”我穿的是布鞋,千層底,特別結(jié)實,走在公路上就是硬抵硬,不多時,我的腳后跟和小拇指外側(cè)都已經(jīng)起泡了,來自腳下的疼痛讓我對沿途無盡的高山流水完全失去了觀賞的興趣,只一心巴望傳說中那繁華的鎮(zhèn)子快快出現(xiàn)。
可是公路似乎長到天邊去了,在無窮高的碧空之下,看起來就只有母親和我兩個小小的人影在峽谷間蝸牛般移動。坐在樹蔭下吃完煎餅,我徹底被絕望打倒了,恨不得把兩只腳砍下來甩到河里。母親不由分說背上我——那年我不到14歲,又瘦又小,她還背得動。可是走了沒多久,我就覺得胸前積滿汗水,極不舒服。不得已,母親只好放下我,我一下子得到了解放,頓覺涼快了許多。
我埋怨母親沒搭過路的拖拉機,母親說:“多危險……下一輛吧。”下一輛是藍色的小卡車,等它到來仿佛經(jīng)歷了一個世紀。母親剛騰出攙扶我的手朝它揮舞,它就“呼”一下過去了,但忽然又見它停在了前方,司機先是伸出腦袋遠遠地看了看我們,接著往回倒車。
它停在了我們身旁!母親說明了我們要去的地方,司機揮揮手說:“快上來,我能帶你們一段路。”也不知跑了多遠,在一個岔路口,車子猛地一躥,停住了,司機又伸出腦袋喊:“下車。”我們從車斗中挪出身子,母親先下,接著回過身抱我。司機望了望我們,對坐在他身旁的一男一女說:“人家體檢是為了讀書,是大事,你們下去找個陰涼處等我會兒。”又望著母親拍了拍座位。
終于到了醫(yī)院門口。母親請司機等一下,他睜著細長的眼睛問:“干什么?”母親說給他買包煙,他嘴里“哧”了一聲,扭頭就是一腳油門,“轟”的一聲就從我們眼前消失了。我暈得抬不起頭,似乎有什么東西橫亙在心間,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
地面烙人,母親并沒有容許我休息很久,就把我拽上背,搖晃著背進了醫(yī)院。這里的每扇門都關(guān)著。我們在斑駁的木條椅上坐下來,吊扇自頭頂源源不斷送風(fēng)下來,我一下子就在從未聞過的復(fù)雜的芳香氣味中睡著了。
我是被母親揪醒的。她扯著我的耳朵悄悄說:“醫(yī)生上班了,我們要快點兒。”睡眼蒙眬中,對面高高的柜臺后面有半截兒白帽子在晃動。母親讓我坐好,她走到柜臺前說:“老師通知我們來體檢。”“白帽子”的聲音又尖又脆:“醫(yī)生都還沒上班。你看不見?”母mHaTHHWo1az8ETOaEUWpmNt5kjWv72v09ynQhY4NhOQ=親連忙點頭,唯唯諾諾退回來坐下。
待大廳里所有的門都呈迎客狀,母親再次走到柜臺前,又說了一遍“體檢”,在報告了我的姓名之后,“白帽子”給了她一張表格,上面寫著身高、體重、視力、血壓等。這些都在二樓靠西側(cè)的角落里,一切都得聽那個單眼皮的女醫(yī)生指揮。
檢查結(jié)束填完表,母親接過單子,背上我準備離開,女醫(yī)生突然問:“等等,小姑娘怎么了?”母親向她講述了我們是從哪里來,又是怎么到達醫(yī)院的,云云。女醫(yī)生說:“是這樣啊……那,小姑娘是上縣師范還是上其他中專學(xué)校?”母親說:“老師說的是師范生體檢。”女醫(yī)生說:“小姑娘,我問你,你是真的喜歡讀師范專業(yè)嗎?”我點頭如狂風(fēng)中的垂柳:“我就想當老師。”女醫(yī)生說:“這樣啊,那……”停了好一會兒,她終于說:“你們坐會兒吧,我下樓重新拿張表。”我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好老老實實坐在吱呀作響的木椅上。
女醫(yī)生落座后,要回母親手中的表,領(lǐng)我去測身高的房間重新測了一回。這一回,她讓我抬頭挺胸深吸了一口氣,比之前測的結(jié)果高了1厘米。女醫(yī)生指著表中身高那一欄說:“剛才她的身高還差一點兒,重新測了一下,你們把表交回到一樓柜臺處就可以了。”我看見“身高”那里寫著“145厘米”。
盡管后來我的人生拐了個大大的彎,我并沒有如愿成為老師,但1986年暑期的這次出門遠行,世界以極大的善意治愈了我的皮肉之痛,奠定了我一生都未曾動搖過的基本認知。久而久之,它已然長成了我生命深處的弦歌——人生不只是一往無前或斬釘截鐵,更有回旋之處所隱藏的希望和猶豫之時所潤養(yǎng)的心花。
(來源:《讀者·原創(chuàng)版》2023年第8期,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