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試練：夜色如水

有幾個晚上，我從一座城市駕車前往另一座城市。夜色深濃起來，整個空間感覺全然不似白日了。這個時段沒什么車，路就顯得特別寬闊，讓人的心緒放松下來。路兩邊的林壑由于昏暗而變得氤氳一片，如水墨落在宣紙上，漸漸暈開。暗夜使人的視力無從施展，嶺上的草木短長疏密各有不同，現在看來卻是一樣的迷蒙。視線被阻擋在物象之外，無從深入——除非深夜過去，晨曦到來。

我是比較重視細節的人，最好能看清一枚松針的堅挺銳利，而不是一掃而過。也有比我更重視細節的人。聽賣樓者說，有一位買家白日里來了一趟，很是滿意；風雨交加時又來了一趟，還是滿意。他們覺得交易只是時間問題了。然而在一個夜晚，買家又來了，這時他看到問題了——外邊的光線強而紛亂，讓人心緒不寧。

晚間出門常常伴隨一些情調，這不可否認。很多人了解王徽之的名士風采，是從他雪夜訪戴開始的。一個人在夜里醒來，想起老朋友戴安道，不顧正下著大雪，乘船前往，船在風雪中行了一夜方至。一個人在夜里不待在家中，而執意往外走，那一定是有原因的，有的是關乎物質，有的則是情調使然。王徽之的夜行是從情調上出發的，情調往往不可言喻，卻可流傳。無事而有閑的人會利用夜晚這個時段，做一些非常規之事，讓內心之興，有一個去處。

有人選擇晚間來訪，以為這段時間對誰來說都是閑暇、充足的，可以長坐不起。正事很快說完，余下的便是道聽途說的展開。白日是很有意義的——從白日的功能來說，它是人用來維持生存的時段，教書的、經商的、務農的，各行各業，不可懈怠，人們都在為生存這一意義下力，使物質財富得以創造。晚間說不上有什么意義，更多的是有情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興趣、小愛好，盡管不足與人說，只是自己悄悄地賞玩，卻是開懷之至，滿足自己的興味也只能利用夜晚這一段閑暇。可是有人來訪，只好陪說賠笑，心不在焉。有幾次客人有起身的動作，主人心中暗喜，誰知他又坐了下來，開啟另一個話題。是不是此時主人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也不是，好像沒有一件事是重要的——文士大抵如此。夜間，我常常有些小事想做，比如想趁這個夜晚研一小盅墨。發墨很好的硯臺，上乘的松煙墨，慢慢地磨著，時間慢慢過去，身心越發松弛。

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寫信最勤，末了落款喜歡煞有介事地寫上“書于燈下”。那時我對草書的法則已經知道不少，“燈下”兩個字用草書來書寫，可以化為許多個點，猶如星辰散落，一封信就活起來了。我想象對方讀我的信時，想到我所處山鄉的夜景，孤燈如豆，寒蛩悲吟，讀懂我在燈下的愁苦思緒。選擇在夜里寫信，一是夜晚時間充足，可以寫得很長，其中難免有賣弄文采的脾性溢出，短話長說，多了許多閑筆。再一個就是夜晚助長了情調的延伸。那時物資匱乏，情調反而增長了。

況周頤說：“人靜簾垂，燈昏香直。”這是他書齋的夜間狀態。古人房間的亮度大抵如此，不亮，帶著昏黃。就是辛稼軒筆下的元夕，燈火也不會亮到哪里去，燈火闌珊是一種常態。古時，晚間的茶舍、酒肆、香坊、客棧，定然都是迷迷蒙蒙的古典氣氛，讓人看得到，又看不清楚，讓視覺受囿，又讓感覺延伸。來的人靜靜坐下來，喝一泡茶，聞一炷香。這類空間能夠營造沉浸感，動作慢一點兒，話題輕松一點兒，養一養白日耗費的精神和肉身。對比之下，我聯想到自己的書房，晚間的燈火是不是太亮了，亮到纖毫可辨、不可逃遁，會不會把一些夜晚給予的精神上的福利驅散了？況周頤坐在昏黃的燈下，最后居然能“吾心忽瑩然開朗如滿月，肌骨清涼，不知斯世何世也”。如此幻境，我從未有過。

有人要學《蘭亭序》，問我學誰的好，我說學虞世南或褚遂良的即可。虞、褚二人筆下的《蘭亭序》都有一些朦朧的夜色感，似有一層紗籠罩在墨跡上，使人霧里看花一般，拙樸斂約的情調就彌漫開來。有些前人的墨跡也如在夜中行，《平復帖》《李柏文書》《王念賣駝券》都如此。后人學習，外表學個大概，里邊混沌一團的韻味能鉤沉出來便好。不少古人也是如此，字不算精美，只是有韻味，這就行了。韻味就是夜色里的感覺，看不清，說不清，靠品咂，似斷若連，不絕如縷。有不少作品讓人把玩不已，但沒有多少人關注它是白日還是晚間所作。我猜度姜白石是常在夜間下筆的，他會寫道：“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夜間下筆似乎更為散淡，不似白日那般收緊。

夜間的持守者往往讓人贊賞。像頭懸梁、錐刺股這種故事，作為正面例子傳了下來，至于鑿壁偷光、囊螢借光，雖然不值得仿效，卻讓人津津樂道，只能從另一個角度解讀一個人如何心懷渴望，從而在夜間苦學。古人的志怪小說喜歡把文弱書生放在夜里，讓他獲得奇遇，然后鋪陳細節，常常寫到雞叫時分就戛然而止。作者把白日都放過，專挑夜間來寫，將許多神秘詭譎連綴起來，下筆大膽了許多，任意而為，荒唐玄乎亦無不可。夜間，書寫的可能性無限，不可羈絆。蒲松齡就是寫夜的好手，白日里不曾出現的靈異，都會在夜間紛至沓來，納于筆下。德國社會學家、哲學家格奧爾格·齊美爾曾經說，既然是生命，就需要有一種形式；既然是生命，就需要比形式更多的東西。我對這有點兒哲學意味的話語的理解是，我們除了那些需要遵循的規矩，還需要恍惚迷離的情思、幻象、夢寐，參與我們的生命與生活——而這一部分更多地來自夜晚。

每一個夜晚都如期而至，為我們享用。夜晚和夜晚是不同的，緣于人對待夜晚的不同態度。很多年前，我想通過高考改變命運，于是常常穿過整個夜，苦讀無休，恨不能長夜無邊。這也使夜晚的空氣緊張不已，如箭在弦，隨時等待發出。現在，我則常常在夜間遣興于文字，信手翻翻一些前人的碑帖，寫三兩行字，或者像前面說的，有氣無力地研磨一盅墨汁。顯然，如今夜間的我是閑適之至的，更是很少熬夜了。

每一個穿過白日進入如水夜色的普通個體，日間的生活總是豐富而斑斕的。不過我還是喜歡夜間的朦朧恍惚，它儲存著個人生活的許多秘密，且更見出趣味。

（選自2023年11月10日《光明日報》，有改動）

閱讀下面的文字，完成1～4題。

1.下列對文本相關內容的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 ）

A.夜色很神秘，因為它影響“我”做一個注重細節的人，但有時夜色也會凸顯出某些細節。

B.說王徽之雪夜訪友出于情調，讀者深信，因為容易想到“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之說。

C.晚間有人來訪，我們常會有被耽誤的感覺，其實晚間我們并沒有什么有價值的事要做。

D.“夜晚和夜晚是不同的”，以功利心待之則其呈現功利性，以享受悠閑心態待之則其自有詩意。

2.下列對文本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

A.作者采用先抑后揚的手法，先寫夜色有礙于“我”關注細節，再寫夜色的情調價值，讓作品整體基于一種辯證視角。

B.晚間來訪不受歡迎的場景，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人物雙方在理解晚間意義上的認知錯位，具有故事性。

C.況周頤在昏黃燈下體會到的“不知斯世何世也”與置身洞庭月夜中的張孝祥體會到的“不知今夕何夕”異曲同工。

D.結尾部分“有氣無力地研磨一盅墨汁”中的“有氣無力”一詞內涵豐富，既寫出了“我”研墨之優哉游哉的神韻，也暗示這種閑適的狀態漸趨于無。

3.請賞析文中畫橫線的語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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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請結合文本概括“夜晚給予的精神上的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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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題解析

1.解析：C項，“其實晚間我們并沒有什么有價值的事要做”曲解文意。根據文意，晚間所做之事從功利角度看似乎是無關緊要的，而從精神角度看卻是有其獨特價值的，如文中說“晚間說不上有什么意義，更多的是有情趣”“滿足自己的興味也只能利用夜晚這一段閑暇”。

參考答案：C

2.解析：D項，“也暗示這種閑適的狀態漸趨于無”于文無據。“有氣無力地研磨一盅墨汁”這一細節描寫，突顯了“我”夜間生活的閑適、從容。從“如今夜間的我是閑適之至的”可以看出這種狀態并非“漸趨于無”。

參考答案：D

3.①采用虛實結合的寫作手法。先實寫，寫書信末的草書落款所具有的特殊美感；繼而虛寫，站在對方角度，想象其讀信時的所思所感。②采用比喻的修辭手法。把草書寫就的“燈下”兩個字筆畫中的許多個點，比作星辰散落，表現出夜晚寫信的詩意情調；把孤燈比作豆，渲染孤獨氛圍，表達出“我”在燈下的愁苦思緒。③采用擬人的修辭手法。“悲吟”賦予了“寒蛩”人的行為，表達出“我”在燈下的愁苦思緒。（其他符合文義的答案也可）

4.①夜晚讓人的心緒放松下來。②晚間出行常伴隨一些情調。③我們可以在夜晚滿足自己的興味。④夜晚寫字會更有韻味。⑤可以養一養白天損耗的精神。⑥夜晚給予我們恍惚迷離的情思、幻象、夢寐。（答出三條即可，其他符合文義的答案也可）

（來源：《中學生閱讀》2024年7—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