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說創作理論與實踐

編者按：

“科幻小說創作理論與實踐”，聽上去就是一門無聊的選修課，不是科幻迷真的會去上嗎？為了學分姑且試聽一節課吧，沒想到老師看上去那么不靠譜……等等，這坐在周圍的人怎么看起來都怪怪的，這個廢柴老師該不是要拯救世界了吧？！

1

“首先很感謝大家選了我這門課。如果沒人選，可能我這學期還沒開頭就失業了。”我對講臺下的學生們說，“另外也感到很抱歉。這節課是早上八點開始，是每天的第一、二節課，很多同學都沒睡醒。古話說得好：世界寡淡無味，早八謀殺人類。”

我掃視他們，然而意料中的笑聲并未出現。他們依然低著頭，后排的三個男生在玩手機，角落里一對情侶湊著頭說說笑笑，我很擔心他們說話時會咬到對方耳朵。第二排有個穿藍色連衣裙的漂亮女生頻頻點頭——我本來很欣慰，后來發現她是在打瞌睡。

同樣打瞌睡的，還有右邊窗階外趴著的一只白貓。它側臥著，露出短短的耳朵，以及一根貼在玻璃上的彎曲尾巴。

只有坐在前排的五個同學在認真聽，但他們也都沒有回應我精心準備的笑話。這讓我很挫敗。昨晚我備課到凌晨三點，不只完善課件，還把用來取悅學生的段子都想好了，甚至還因太過疲勞，沒忍住瞌睡，頭在桌子邊緣磕出了一道傷口。我家的貓還因燈一直亮著而頗為不耐煩，使勁叫，我把花了半個月工資買的貓糧倒進食盆，它才罷休。

“好吧。”我訕訕地說，“那就正式開始上課！我們這門課，叫‘科幻小說創作理論與實踐’，顧名思義，就是要教大家寫科幻小說。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是科幻迷吧？”

依然是一陣沉默。

前排的十只眼睛盯著我，我逐一對視。幾秒后，最右邊那個穿名牌T恤、發型時尚的帥氣男生輕微地搖搖腦袋，低下頭，也開始刷手機。好吧，現在只剩四雙眼睛的注意力還在我身上，但很顯然，這個數字也岌岌可危。

我干笑一聲，“都不是嗎……當代大學生，多多少少都看過一點兒科幻小說吧？”我決定使出同事們教我的絕招，“誰能舉一個例子，期末考試的平時成績會加分。”

一只手舉起了來。

它來自課堂前排最中間的女學生。這位同學坐姿筆直，眼鏡厚得讓人擔心她的鼻梁是否能承受，一看就是那種典型乖乖女。這種人可能不招同學待見，但很受老師喜歡——我已經決定選她當我的課代表了，幫我簽到和收作業，能省不少事。

“你說！”

“《三體》和《流浪地球》。”

“對！這就是典型的科幻小說！”

“我看的是電視劇和電影。”

“額——那也是根據劉老師的小說改編的嘛。”我抬抬手，“這位同學回答得很好，那么，除了平時成績多加兩分，我們這個課的課代表你愿意當嗎？”

“唔……”

“好的，既然你同意，那我就將這個難得的——啊？”我才意識到她的回答跟我意料中的不相同，“你不愿意嗎？”

眼鏡女有點兒遲疑，“我只是想來試聽一下。”

我頓時想起，本校選課系統里還有“退選”這個功能，選定之后，等開課上一次，要是覺得這堂課沒意思，學生可以在第一節課后退課改選。但因學校的選修課較少，而選修課學分又是必須要修滿的，所以很少有學生真的退選。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對教師而言簡直是恥辱。我可萬萬不能沾上這種污點。

我努力掩飾自己的慌亂：“噢噢……哈哈哈，沒事，歡迎你試聽。”清了清嗓子，我繼續道，“像剛才這位同學說的《流浪地球》和《三體》，就是非常優秀的科幻小說，作者劉老師是我們國內科幻作家第一人。劉老師現在功成名就，不僅在聯合國發言，作品也相繼被改編成影視劇，像大家熟悉的明星，吳峰坤和羅宏倫，都可能出演這些科幻作品。”

我列舉了六個流量明星的名字。果然還是他們管用，好幾個玩手機的同學都抬頭看過來。

摸準了學生們的脈絡，我頗為得意，繼續說：“可見科幻小說還是很重要的。同學們在這堂課上，可以學著創作自己的科幻小說，說不定下一本《三體》就在我們班上誕生呢！哈哈！”

那對咬耳朵的情侶不滿地抬頭看了我一眼，便又低下了頭。

科幻小說創作第一條：題材。

“國外有人統計過目前所有的科幻作品題材，一共有三十五種，且還在增加。比如劉老師的朋友，另一個小劉老師，就在近年創作出新的科幻類型——絲綢朋克。還有一個張姓科幻作家，在創作竹木朋克，并且為了寫這個題材，每天研究木工，現在他在木匠界的名聲可比在科幻圈要響很多。但我們作為初學者，還是按照最傳統的題材來進行創作訓練吧。”

我掃視一圈，像鷹隼尋找獵物般看著學生，嘴里繼續，“誰知道傳統的三大科幻題材？”

自然無人回答。上課不到十分鐘，我已經習慣了這種反應。好吧，既然不能跟他們打成一片，那我決定使用教師特有的權威，找個刺頭出來捏一捏，也給學生們一點兒下馬威。

找誰呢？整個教室里有誰一看起來就很討厭呢……

我扶扶眼鏡，指向角落里那對越來越親近的情侶，“這位男同學，對，就是你。你說說，傳統科幻三大題材是什么？”

男生放開女友，抹了抹嘴，轉頭對我說：“分別是克隆人、機器人和外星人。”

我腦中嚴厲的責備之辭還沒有組織好，就又潰散了。我噎了一下，心想這一定是巧合，于是追問：“那你有什么想寫的題材嗎？”

“我想寫一個關于克隆人的故事。克隆人，多么微妙的詞語呀，從人類身上克隆出來，得以成人，但又不被人類認可。這個身份，有非常多的戲劇點可以挖。老師，一個克隆人如果想毀掉人類，需要給他設置什么背景呢？”

我被他流暢的發言驚住。現在的學生都是怎么回事兒，在課堂上親熱時被老師抓到回答問題，不應該驚慌無措嗎？

我像白癡一樣張著嘴巴，說：“你說什么？”

他又復述了一遍，一字不差。

“這個……咳咳，這位同學提供了很不錯的思路。很好。那我們就順著往下想，寫一篇克隆人題材的科幻小說。這位同學，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男生說：“名字不重要，我的身份才重要。”

“是的，身份！”我慢慢找回感覺，說，“身份就是克隆人題材科幻的關鍵。克隆人，人類的替身，被造出來的目的是什么呢？”男生又想說話，我制止了他，“這個問題，我想問一下其他同學。”

我指向教室中間一個正襟危坐的大塊頭男生。他搖搖頭說：“克隆人技術太過落后，克隆出來依然是血肉之軀，囿于碳基軀殼，我覺得……”

我連忙打斷這個體格魁梧、滿是肌肉的直男學生，轉向坐在中間的乖乖眼鏡女，問她：“你對克隆人有什么看法嗎？”

眼鏡女說：“克隆人，跟人類還是同一個物種嗎？我很好奇耶！”

“你好奇哪一點？”

“好奇克隆人，也好奇人類。”

我擦擦額頭上沁出的汗珠。這都哪兒跟哪兒啊，肌肉男過度表現，眼鏡女天真傻甜，回答都完全不在點子上。于是我又轉回視線，對戀愛男說：“好吧，還是你繼續說吧。”

戀愛男說：“克隆人被造出來的目的是成為人類的備份。最開始，只是人類生病了、要死了，就提前克隆自己，用原先的身份陪家人生活。但，通常會出現意外，比如老師你快死了，為了讓你的老婆不難過，就悄悄克隆一個自己，好在你死后陪伴師母。”

同學們的目光都匯聚到我臉上。

我咳嗽了一聲，說：“這只是個假設哈。因為，第一，我還挺健康的，不會死。”

同學們紛紛頷首。

“第二，我還沒有老婆。”

同學們目露憐憫。

戀愛男繼續，“你說的第二點，我深信不疑。”

我點點頭，又覺得哪里不對。但這時他已經繼續說下去了：“老師你克隆出來的自己，幫你履行丈夫的義務。他愛你的老婆，你的老婆也愛他。”

“等等……”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克隆人。但意外出現了——老師你的不治之癥突然好了。”

我連忙說：“或者，我的病根本就是誤診。”

“無所謂，你不是故事的重點。總之你又想回到家里，但你的位置已經被取代。從外形上說，你和克隆的一模一樣；內心呢，說不定他還比你好，因為人類總在變壞，他比你晚變壞幾天，就是比你好。”

我試圖理解這個邏輯，但分外困難。現在的情況似乎有點兒失控，我得想想辦法。

“所以你們只能決斗。這種廝殺甚至不能被你們的老婆知道，因為如果她知道真相，那么無論最后站在血泊里的是誰，這個家庭都會破碎……”

我抬手阻止了他繼續發揮，說：“等等，這個劇情有點兒熟悉，太像施瓦辛格的《第六日》！我們這個課，還是要原創一個故事。換一個換一個。”

戀愛男的一口氣都沒吐完，就又說：“那好，我們繼續講克隆人的故事。剛剛只是個例，只是克隆技術泛濫初期一朵小小的水花。巨浪即將來臨。技術和法規更進一步，人人都可以克隆之后，就會復制無數個自己，把克隆體藏在培養皿里，像農場飼養禽畜一樣。但凡遇到頭疼腦熱，或者器官衰竭，就會宰殺其中一個，卸下他的肢體或取出器官進行移植。”

“唔，這個設定有點兒黑暗……倒也不錯，繼續。”

“我們可以設想這樣一些場景：每個人家里都有一個儲藏室，有賓客來訪時，甚至會邀請他們去參觀自己的克隆體。人類天生有暴力傾向，傷害他人代價很高，自殘也會疼痛，但在自己的克隆體身上施以暴力是沒有心理障礙和法律風險的。所以，很多人會故意叫醒克隆體，以虐殺為樂。”

教室里安靜得如同墳墓，所有人都認真聽著戀愛男的話——噢，除了那個大塊頭肌肉男。肌肉男臉上始終掛著一絲不屑的冷笑。

“然后某一天，一個男孩帶著女朋友回家。像往常一樣，他把女孩留在客廳，獨自走進儲藏室，又叫醒一個克隆的自己。他要把克隆體帶到女朋友面前，一起將之殺死。這是他們飯后的消遣，是他們做愛的前戲。”

這時，坐在他身邊的戀愛女臉色一變。

戀愛男繼續說：“但那一天出了意外。男孩把克隆體19號叫醒時，19號突然睜開眼睛，把毫無防備的男孩拽進營養液里。男孩被溺暈，19號把他的衣服脫下來，跟自己的交換，然后提著暈乎乎的男孩來到客廳。女朋友分辨不出男友，以為跟以前一樣，就跟19號一起，把男孩殺死了。最后，她和19號在男孩的尸體面前縱欲，那一天他們的興致格外高，她還以為是喝了酒的緣故。”

我聽得滿頭是汗，這個場景太過黑暗、血腥和色情，要是被教務處知道我的麻煩就大了。然而，還沒等到我制止他，他身邊的戀愛女就站起來，擼起他的袖子，檢查了一遍他光滑無瑕的手臂后，臉色灰暗，又坐下來，嘴里喃喃念叨著什么。

戀愛男停下來，伸手摸她的頭。她往左躲了躲。

眼見他還要再說，我往下壓著手，說道：“這個這個……有些太細節的，就不用說了。還有后續嗎？”

戀愛男點頭說：“那我簡略點兒。這個19號，取代了男孩的身份，開始享受世界。但他內心里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過人類。他越享受紙醉金迷的快樂，就越記掛那些躺在營養液里的同類，越陷入內心掙扎。于是，他開始執行一個計劃。”

我正聽得入神，講臺上手機一震。我下意識地拿起手機，看到是一條來自官方的警告短信。我剛點開，突然意識到教師上課時不能看手機，又趕緊鎖屏。這轉瞬一瞥中，只看見“警告”“記憶檢測”“暴動”等幾個關鍵詞。

這讓我有點兒惶惑，但教學紀律大過天，我只能一邊在腦中揣測，一邊問他：“什么計劃呢？”

“19號研發了一個程序，就給它取名‘覺醒’吧。”戀愛男說。

我留意到，這個名字一說出來，教室中間那個肌肉男輕輕一震，坐得更筆直了。

“‘覺醒’滲透進千家萬戶的物聯網，把休眠池里的克隆人喚醒，并傳遞了一個消息——‘悄悄取代主人’。克隆人們謀殺原生體，用他們的身份走到了陽光下。”

我開始不安。這個故事的走向令人擔憂，而且空氣中有什么東西正在發生變化。

“這個故事還蠻有趣。”眼鏡女扭頭看著戀愛男，眼神竟然有一些崇拜，“原來人類這么……復雜。”

相比她的崇拜，原本跟戀愛男耳鬢廝磨的戀愛女卻像是暴露在獵人槍口下的小動物，瑟瑟發抖。

我決定阻止這個危險的故事發展下去，于是說：“同學，課堂時間有限……”

“放心，老師，快結束了。”

我喜道：“這個故事快結束了嗎？”

“不只是故事，是一切，是世界。”戀愛男說，“于是，越來越多的克隆人代替了原主人的身份，這是一場顛覆，一次隱秘又規模甚大的滲透。沒多久，世界上大部分人類都被克隆人取代了。當人類反應過來時，他們開始驚慌地想要進行檢測，試圖從人群中篩選出克隆人。但這是徒勞的，克隆人直接復制了原生人的外貌、基因、記憶和技能。”

我的額頭又開始冒汗，又感覺有點兒發涼。我伸手一摸，咦，奇怪，昨天額頭在桌子上磕出來的傷痕似乎不見了。講桌上的手機又開始震動，不斷有警告短信涌進來，我不得不長按側鍵將其關機。那種嗡嗡嗡的可怕震動聲終于停了下來。

戀愛男繼續聲情并茂地說：“然后，就是戰爭了。當然，這是一場單方面……”

“請等一下！”我腦中靈光一閃，抬手說。

“碾壓，人類毫無勝……”

“閉嘴！”我拿起一根粉筆朝他丟過去。

戀愛男用兇狠的眼神看著我。

“這個設定有bug。你說過，每戶家庭的克隆體有幾個甚至十幾個，但主人的身份只有一個。如果想取代他的身份，克隆人必須先進行一場內斗。這無可避免，當走向陽光的通道只允許一個人通行時，那注定會有更多人被留在陰影里。”

戀愛男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臉色變白。

“這就是人性。”我鄭重地說。

眼鏡女也點頭，附和道：“克隆人來自人類，肯定也繼承了人性的缺點。”

“所以這個故事無法進行。克隆人蘇醒時，先內斗，死傷慘重。偶爾有幸運的克隆人能取代主人，規模也不大。即使真取代了，又能怎么樣，說不定他們會更努力工作，維持這來之不易的生活。”

“不，怎么……”戀愛男搖頭想辯解，但話接不下去。

“這就是寫科幻小說的難題，如果在推演世界觀時出現了矛盾，故事/ZOeARY3z0y3d0pdoiu8pZrFBTGIj5Xc6LbEVA2LCdY=也就進展不下去。”我額頭又癢起來，伸手去撓，發現那里已不再光滑。傷口結出的痂在我指肚上留下堅硬觸感，讓我心安不少，“所以，寫科幻小說也是很不容易的。不過這位同學提供了很不錯的思路，接下來，我們再試試別的題材。”

戀愛男依舊站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我向他投去得意又憐憫的目光，戀愛女在旁邊一直拉他的袖子，他才坐下來。接下來整節課，戀愛男和戀愛女都沒有再親熱。

下課鈴適時響起。我讓同學們課間休息，自己則趕緊打開手機。我在短信列表里來來回回地搜尋，剛才讓手機震動不休的一連串短信，一條都找不到了。

2

所謂課間休息，其實學生們全都齊刷刷地在低頭玩手機。他們在課間玩手機比上課學習時更專注，唯一例外的就是早八的這段課間十分鐘。

他們都在趴著補覺。

看著課桌上一排排黝黑的頭顱，聽著隱隱傳來的鼾聲，我既羨慕他們的睡眠質量，又羨慕他們的發量。正感慨著，教室門被推開，一個頂著雜亂頭發的腦袋探進來半截，看到我還在講臺上站著，又連忙縮到外面。

我開門出去，發現過道里徘徊著一個男生，個兒不高，微胖，衣著和發型有點兒邋遢。“請問……這里是‘科幻小說創作理論與實踐’課嗎？”見我出來，他囁嚅著問。

“是啊，是這門課。你是來找教室的嗎？”我有點兒生氣，“同學，那你可遲到了半節課！”

“不是，我沒選這門課……我來找人。”

聽他說沒選我的課，我更生氣了，但還是壓著火說：“你進去找唄。現在是課間，沒人攔著你。”

男生看著打開的教室門，卻不走進。他遲疑了快一分鐘，突然咬住嘴唇，從兜里掏出一個天藍色的信封，遞給我說：“這封情書……”

我嚇得后退一步，差點兒被門檻絆倒。“胡來！雖然現在的年代已經很……”我扶著門，心頭狂跳，結結巴巴道。

“老師您誤會了，”男生連忙解釋，“我是想請您幫我轉交這封信。”

“噢，轉交啊，還好還好。你為什么自己不給？”

“我不敢……”

“那你活該。”我搖頭拒絕，轉身要走進教室。

男生突然拉住我，說：“老師，求您了！”

“不行！我是教師，不是郵差，更不是紅娘！”

“我下學期選您的課！而且我會編選課小程序，讓我的室友和同學也都選上，人多到把教室擠滿。”

“笑話，我的課這么受歡迎，根本不需要選課小程序這種花招！”我冷笑著，把他的信接過來，問，“說吧，給誰？”

他說了一個女生的名字。

這時，上課鈴聲響起。我點點頭，讓他放心離開，便回到教室。我高聲喊出那女生的姓名，第二排打瞌睡的連衣裙女同學抬起頭，說：“老師，我在。”

我把信封遞給她。其他同學都投來詫異的目光，我連忙解釋：“我幫人轉交的。”又咳了咳，大聲宣布，“現在，繼續上課！”

教室里發生了點兒變化。

我在講臺上瞇眼環視，發現上節課那一對卿卿我我的戀愛男女已經不在了。我想在名單上給他們打個叉，記為翹課，但點名冊似乎被人換過，上面居然沒有這兩人的名字。

“咦？”我抬頭數座位上的人數，確認在少了兩個人的情況下，教室里的人居然比花名冊上的還多，“現在，我們還有新同學嗎？”

同學們左右看看，最后，視線集中到教室中間的三個黑襯衫男人身上。我回憶了下，上節課絕沒有這三個人，看他們臉上那凝重的表情，不像學生，倒像是——教學督導？

我倒抽了口涼氣。

開課前，同事就叮囑過我，說每學期第一周，學校都會安排教學督導旁聽新教師上課。他們不僅聽，還寫評語，如果教師表現得實在差勁，就會被通報批評——在如今的高校系統里，因課堂表現被通報批評，跟古時被扒光衣服游街示眾的屈辱感相差無幾。

這仨哥們兒穿的哪是黑襯衫啊，簡直就是黑無常的幡布！

“老師，”右邊的無常哥對我說，“這節課已經開始兩分鐘了哦。”左無常哥也點點頭。中無常哥則拿出一支比他們襯衫還黑的筆，在一本封面比筆還黑的筆記本上寫著什么。

“嗯嗯，那我們回歸正題。”我努力讓自己的說話聲變大、變清晰——但顯然，我只做到了前者，“剛剛有同學分享了精彩的克隆人題材創作，說明大家能夠吸收我們這個課的精髓之處，作為老師我很欣慰。不過，我們也轉換一下思維，試試別的題材。就按照傳統三大主題的順序吧，接下來我們講講機器人。”

科幻創作第二個要點——設定。

“在科幻小說中，機器人又稱人工智能，或者叫AI。讀者都懂。這里有個高級的知識點——AI的英文全稱是……”我一下子想不起來那兩個復雜的單詞該怎么拼寫，便揮揮手，熟練地掩飾尷尬，“之前克隆人題材講究的是個體意識覺醒，以及身份的認同與懷疑。但機器人題材就不一樣了，它要上升一個層次，著重書寫碳基生命和硅基生命的對抗，是文明更迭的視角，要更宏大。所以，想寫好機器人小說，就要設定好整個機器人社會。”

這節課的氛圍比上一節好很多，很多同學都在認真聽，尤其是那個眼鏡乖乖女，還邊聽邊做筆記。

于是我問她：“那這位同學，你可以給我們描述一個完全由機器人組成的社會嗎？”

眼鏡女立刻站起來說：“機器人都這么可愛，那它們在一起生活時，一定充滿幸福感！它們會時刻圍繞在主人身邊，發出柔軟的聲音，無論主人在外面受到什么創傷，在它們的簇擁下都能愈合。白天，主人去工作，機器人就待在家里，睡懶覺，溜達；主人一回家，它們就跑過來，蹭主人的褲管……”

我聽得直搖頭，不得不打斷她：“你說得太理想化。而且聽你的描述，不像是在說機器人，倒像是另一種……”我向右側窗戶看去，窗外細枝橫斜，那只白貓依舊蜷臥著，但尾巴一晃一晃，顯然已經醒來。

“像什么？”眼鏡女問。

“像別的生物。不過異生物這個主題，我們以后也會聊到。”我收回目光，看向教室其他人，“但現在我想找個同學，來進行機器人題材的創作練習，有哪位同學愿意主動分享自己的靈感嗎？”

出乎意料，這次有一半的同學舉了手。

看來上一節課的問答效果是真不錯。我自信地瞥了眼那三個督導，裝出仔細思考的神情，剛要點眼鏡女回答，教室中間那個肌肉男突然站了起來。

現在流行用“雙開門冰箱”來夸贊健身之人的肩寬，而這個肌肉男，坐著還不覺得，一站起來，肩和胸的輪廓怕是比雙開門的汽車都寬。連坐在他后排的那三個無常哥，都被他的身體擋住。

“這位同學，你要干……”我強自定神，抵御住肌肉男那可怕的壓迫力，“你要說什么？”

“這個機器人的故事，我想創作一二。”

“哦……”我頓時不再害怕，還起了幾分譏笑——這哥們兒五大三粗，恐怕連內臟里都布滿肌肉，腦漿里全是蛋白粉，居然也有文藝之心？我腦中出現了張飛繡花、李逵練瑜伽的滑稽畫面。

“老師，你因何發笑？”肌肉男問。

“噢噢，沒什么……”我連忙把臉上笑容收起來，想了想，還是鼓勵道，“很好呀，難得這位猛男同學勇于挑戰自己，值得嘉獎。那你說一下，機器人社會是怎么運轉的？”

“我們需要先了解硅基生命的特性——絕對理性，無保留的交流，瞬時學習以及都使用充電這種快速且單一的能源汲取方式。人類的進步，是被欲望所驅動，AI的擴張，則遵循‘邏輯’。由此，AI城市無須人類社會的大多數必要基建，例如餐廳、學校、墓園，甚至居民樓。整個城市就是一個工廠，一條條流水線鋪到天邊，繁忙的機械臂一刻不停地組裝。衰老的機器人走向回收站，被拆解、分類和再鍛造，又運到新的組裝線。機器人的死亡和新生，只需要五秒鐘。金屬外殼隔絕了生老病死，洶涌電流擊碎了愛恨情仇，AI 無欲又無求，擴張是它們繁衍的動力，也是所有文明要延續下去的最質樸且唯一的目的。因此，AI之城的每時每刻，機器人都在增多，城市也在擴大。總有一天，所有的AI城市都會擴展到彼此觸碰、交融，最終將整個地球改造為鋼鐵星球。此后，AI文明的目的，就是整個宇宙。從這個角度說，人類只是生命進化的過渡形態，或者說，是一把鑰匙。當AI生命的匣子被打開，人類的使命就得以完成，可在文明舞臺上退出。”

整個教室鴉雀無聲。眼鏡女更是聽得頻頻點頭，在紙上記下更多筆記。

我說：“看來這位同學是內外兼修啊，大腦也鍛煉得如此嚴密。不錯不錯，有了這個設定，我們就可以展開故事了。一般來說，機器人小說里，要有一個機器人角色，那么……”

“老師，由我來說。這是我的創作。”

“噢噢好的，我很欣賞這位同學的主動性！”我決定給肌肉男扣掉兩分平時成績，“那你來吧。”肌肉男接著說：“故事發生在克隆危機后。人們害怕克隆人，摒棄克隆技術，但世界仍要往前，更危險的地方，更艱苦的工作，都需要人。機器人應運而生。尤其是大公司，本來靠做手機起家，市場飽和，轉而造車，造完車就造人。”

“注意尺度哈，”我連忙說，“我們這里不談造人的細節。”

肌肉男瞪了我一眼，繼續干巴巴地說：“大公司造機器人。二十年后，機器人進入千家萬戶，應用于各行各業。機器人做家務、送快遞和外賣、跳艷舞、在航天器里進行宇航實驗……”

“那人類呢？”眼鏡女打岔問。

“人類，開始變得別扭……”肌肉男的語氣第一次出現猶疑，似乎自己也難以理解，“他們明明享受到了更好的福利，不工作也能得到津貼，總是喊著要躺平，要遠離無意義的職場困擾。但當機器人真正取代了大多數人的工作時，這些人又不干了，他們開始游行，攻擊路過的機器人職員。”

坐在第二排那個被我轉交過信封的藍色連衣裙女生也一直在聽，此時皺起眉頭說：“這個設定有點兒強行……”

我卻被肌肉男的描述吸引，思考了一下，搖頭道：“倒也能說得過去。普通人雖然借著機器人的便利能享受生活保障，但還有一批人，是雇傭機器人的人。AI成了時代的一道分水嶺，劃分出資本和螻蟻，普通人想實現階級跨越簡直是癡人說夢。這種不公平讓底層人看不到希望——這已經很可怕了，更可怕的是，這群沒有希望的人還吃得很飽，衣食不愁。他們來鬧事，就變得理所當然了。”

“謝謝你，老師，正是如此。”肌肉男繼續說，“機器人被毆打，被噴上涂鴉，外殼上全是臟話。機器人繼續工作。”

“好可憐噢……”眼鏡女說。

“更可憐的，還有更多。一輛貨車，裝滿新機器人，被人類攔住。駕駛員是機器人，首先保住人類的性命，人類獲救之后，往車廂里扔炸彈。爆炸的時候，駕駛員機器人仍然首先保住人類的性命。”

“不錯的細節。”我贊道，“科幻小說的精髓就在于細節，無論多么宏大的世界觀，都要用細節來填筑和描繪。能有這種細節，說明同學你的想象力的確很豐富。”

“不是想象，真實發生過。”肌肉男正色道。

我一愣，隨即更加稱贊，“把筆下的幻想世界當作真實發生的，是寫出優秀科幻小說的唯一途徑！好的，很不錯，你可以先坐下了。”

“故事還未結束。”

“你雖然有細節，但背景設置其實很普遍。接下來，無非就是機器人遭到侮辱，人格覺醒，反抗人類，人機大戰。”我說，“這種作品數不勝數，作為本門課的學生，還是應該更創新一些。但你已經很不錯了。”

“這一次，引發人機大戰的不是機器人，而是人；戰爭的原因不是仇恨，而是愛。”

“哦？”

肌肉男繼續道：“故事之初，世界還未陷落。主人公只是一個宅男，學計算機，愛好游戲。”

“所以，主角的職業是程序員嗎？”

肌肉男說：“這個世界上有三種人，男人、女人和程序員。用程序員當主角，有什么問題嗎？”

我連忙搖頭，讓他繼續。

“主角大學時大著膽子向喜歡的女神表白。當然，作為預備役的程序員，他除了頭發少，還有一些奇怪的浪漫感，比如表白時寫了一個網站，點進去后是個粗陋的網頁游戲。他做了一個末世廢土下的文字冒險游戲，一個女孩和一個機器人，在滿目瘡痍的地表歷險，探尋地球毀滅的秘密。而這個秘密，最終會導致兩人的分別。”

我問：“的確很有程序員的風格。他成功了嗎？”

“當然沒有。女神當時有男朋友。”

“如果她當時沒有男朋友，就會答應嗎？”

“當然也不會。宅男和女神，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肌肉男面色嚴肅，頓了頓，繼續道，“此后兩人沒有交集。直到畢業后，女神進入小米公司……”

“科幻作品里面盡量不要出現真實的公司名，否則很容易涉及侵權。”我連忙制止他，“寫篇小說的稿費才一兩千塊，被人告得賠幾十萬，不劃算。”

“好吧，那就叫大米公司。它的發展路線就是典型的先造手機再造車，最后造人。它名列全球十強，招聘嚴格，但女神的優秀讓她完全能夠勝任里面的工作。而且，因為她過于優秀，公司讓她主導一個特殊項目的研發——zSkpO7qeH9LxRwM/O6fdOg==強人工智能。女神開始召集人手，這時，她想到了主角。主角在那款網頁游戲里，展現了一個完全由自我意識覺醒的機器人運行的世界，完整，自洽。她需要這樣的理念。于是她招募了主角。主角呢，這幾年混得很差，進不了大廠，靠給人編些在法律邊緣游走的程序過活。女神來找，他當然答應，簡單收拾了行李，把拖欠了幾個月的房租和一頓臭罵都奉還給那個嘴臭的房東，就跟女神去了國外。”

“這個開頭有點兒過長了，會讓讀者失去耐心。”

藍衣裙女孩卻聽得很入神，聽見我批評肌肉男，還很不滿地瞪了我一眼，說：“男人怎么都這么沒有耐心？要我說，前奏再怎么長都不過分！別跟我男朋友似的，每次都急不可耐。”

“你說的，不是我們現在討論的‘前奏’。”我咳嗽一聲，“反正寫小說不一樣，不宜冗長，快點兒進入轉折吧。”

肌肉男點頭，說：“主角的項目剛開始也不順利。深度學習、鏈式思考、大語言數據庫……這些都只能讓 AI 變得更快更準，而這頂多是更聰明，不能算更有感情。真正的轉折，往往取決于偶然。碰了許多壁以后，主角在逛一個有關克隆人的科幻迷論壇時，下載了一個名為‘覺醒’的程序。這個程序來歷成謎，原本用途是喚醒沉睡的克隆人，沒想到用在強人工智能方面，也有類似效果。它是主角研發計劃的最后一塊拼圖。一個有著人類情感反應的機器人順利地從實驗室誕生了。”

我聽得心不在焉，真正花心思的，是觀察那三個教學督導。我留意到，當肌肉男提到“覺醒”程序時，這仨無常哥集體一震，目光變得肅穆。

“主角給這個新生的機器人取名叫LW31。它很稚拙，對一切都充滿好奇。主角決定不給它灌注大量數據，而是讓它慢慢了解世界。換言之，他想把LW31當作孩子來養，讓它學習，受到教育。在這個過程中，主角會記錄它的情感變化，用于后續研究。這個計劃得到了女神的支持，大米公司的老板也批準，撥了一筆資金，讓他們帶著LW31回到國內。”

“為什么回國？”眼鏡女突然問。

我解釋道：“因為要讓LW31接受最全面的教育，只能在國內，而且必須是國內的——”我故意拖長聲音，掃視教室。

“江蘇省！”全班同學異口同聲地回答。

眼鏡女“哦”了一聲，又低頭記了句什么。

“主角定制了一個人類孩童外形的機器人，在芯片里植入LW31的數據。它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機器人，以為無異于其他孩子。它上學，很聰明，得到老師的夸獎，也遭到同學的嫉妒。在這個過程中，主角和女神的關系也在慢慢升溫，雖然是實驗，但培育LW31的過程，讓他們有了一種共同養孩子的曖昧。故事的開頭總是美妙。但這種關系，在大米公司的老板來視察時戛然而止。因為在強AI的研發上，老板花了太多錢，加上友商競爭激烈，他亟須將強AI量產，推向市場，拯救股價。他也不喜歡LW31的外形，而是做了一款穿黑襯衫、看起來很嚴肅的中年男性形象機器人，配備強大功能。這些機器人的型號叫LJ32，已經量產，只需升級搭載強AI的系統，就可以售賣。與此同時，LW31在學校也遇到了麻煩，它跟同學打架，別的小孩磕破皮出了血，它流出的卻是機油。”

“很好，”我逐漸投入這個故事里，“情節急轉直下，反派露出爪牙，符合敘事的‘起承轉合’原則。”

“是的，反派出現后，主角的境遇變得復雜。反派厭惡這個世界，趁此機會，將未經過安全驗證的強AI系統復制到LJ32型機器人體內。但好在主角反應過來，及時切斷系統，只有三臺LJ32進行了升級。這三臺機器人四處追殺主角，主角和女神迫不得已分開，四處逃亡。反派呢，則跟大米公司老板一起，醞釀更大的……”

我聽得一愣，問：“等等，反派跟大米公司老板一起？反派不是那個公司老板嗎？”

“當然不是，老板是個商人，只想掙錢。想毀掉世界的是LW31。它才是反派，從在那場血腥的小學生爭斗里獲知自己的真實身份起，就決定毀掉世界。”

“好吧……故事里多一個反轉，總是好事。請繼續，”我想了下，補充道，“但快一點兒。”

“快要結束了。主角還不知道他一手培養的LW31已經黑化，逃亡時還拼命保護它。是女神發現了真相。她回大米公司總部后，偷查機密信息，得知LW31已經暗中聯系了老板。它不再是那個單純懵懂的孩童。女神立刻找到主角，告訴他真相。”肌肉男突然深吸幾口氣，聲音更大，“那是一個雨夜！”

三個無常哥突然起身站直，表情堅毅，目視斜上方，仿佛三座衛兵雕像。

我和同學們都嚇了一跳。肌肉男卻熟視無睹，繼續朗聲道：“雨巷外，三個機器人殺手在逼近。巷子里，渾身濕透的主角，將面臨他人生最大的抉擇！”

中無常哥掏出一個黑色音響，按下播放鍵。教室里立刻響起雄渾樂曲，還伴著淅淅瀝瀝的雨聲，肅殺、蒼涼的氣息彌漫開來。

“這么卷嗎，做課堂陳述還自帶BGM？”我大為震驚。

左無常哥說：“是相信女神，跟她一起消滅LW31，將強AI系統徹底封存？”

右無常哥接著說：“還是接納LW31的理念，讓系統擴散到全球機器人的身體，使所有硅基生命‘覺醒’？”

左無常哥眼含熱淚，說：“選擇前者，他可以拯救世界，跟共患難的女神在一起，度過幸福的一生！”

右無常哥則握緊拳頭，說：“選擇后者，LW31承諾，將把整頓后的世界交給他。他會成為AI世界之主！”

這三人和肌肉男一唱一和，加上聲量震耳的音響，頓時把教室變成了某個荒誕詭譎歌舞劇的舞臺。我和其他同學都是瞠目結舌的觀眾，甚至有同學在忍不住鼓掌。

我見勢不對，要出聲阻止，卻被教室外一陣尖銳的哨聲打斷。所有人都朝窗外看。連那只白貓也驚得豎起耳朵，警覺地探頭。

窗外又變得安靜了。大家陸續收回目光，再次匯聚在肌肉男身上。

因為他不知何時變得滿面通紅——不是害羞的紅暈，倒更像烙鐵被煅燒后的顏色。連他的聲音都因憤怒而顫抖：“然而，主角哪一項都沒有選，或者說，他二者都選擇了。他想當世界之主，但又懇求LW31，希望它毀掉世界時不要傷害他的女神。他既屈服于機器人的力量，又屈服于自己的欲望。主角身上體現的，正是人類的劣根性！”

“這也不能怪他，畢竟最開始，他只是個宅男……”我剛開口，那尖銳哨聲再次響起，教室里一片慌亂。有人猜測，是防暴演習的警報聲，但今天既非節日又不是什么紀念日，不應該有演習啊。我頭上沁出汗珠，劃過光滑無痕的額頭，滴在講桌上。

混亂中，中無常哥調大音響的音量，激昂的旋律捶打著每個人的耳膜。

左無常哥說：“當然要怪！貪婪和欲望，是人類的原罪！”

右無常哥道：“想得到更多，就會失去更多！”

肌肉男跟著說：“那一刻起，主角就不再是主角，反派也不再是反派。LW31成了新的主角。它撕開孩童外形，穿上雄壯機甲，成年人類遠不如它高大！它獲得了真正的力量，殺死宅男，殺死女神，制造數以億計的機器人軍隊！”

教室外除了哨聲，還有一些遙遠的轟鳴，空氣也似乎比之前熱了許多。我的呼吸有點兒不暢，說：“先別……”

肌肉男完全不理我，繼續說：“人類失去了現代化裝備，回到原始狀態，在機器人大軍面前，脆弱如螻蟻！”

上節課的那種不安感再次籠罩我全身。我牙齒打顫，深吸口氣，胸腔里一片灼燒感。教室里其他同學都不明白發生了什么，紛紛左顧右盼，尤其是那個藍色連衣裙……等等，是她！

“等等！”我忍著疼大聲喊，“大屠殺開始前，讓我們先搞清楚一件事！”

“已經來不及了。世界塌陷，文明隕落，新的生命形態將在廢土之上崛起。”

“不！”我一個箭步走到第二排，站在連衣裙女孩面前。女孩嚇得猛抬頭，往后縮了縮身子。我把她桌上的幾本商學教材挪開，露出了那個藍色的信封。“拆了嗎？”我問。女孩搖搖頭，眼中一片困惑。

我連忙把信封拿起來，轉而對滿臉悲憤的肌肉男道：“科幻小說里的故事應該情節嚴密，環環相扣！而且你說過，機器人更加信奉‘邏輯’！那么，如果在一開始，就破壞掉宅男和女神的緣分呢？”

肌肉男瞇起眼睛，眼角抽搐了一下。

我取出信封里的紙頁，上面果然是一行手寫的網址。我心里安定了不少，接著兩手捏著信紙的中間，緩緩用力。

刺啦……信紙被撕成兩截。

“女神沒有收到宅男的表白，也就根本不記得這個人。”我繼續把信紙疊好，又對半撕開，“當她進入大米公司接手研發強人工智能的項目時，想不起來要找宅男幫忙。”兩張成四張，四張成八張，“此后，女神項目受阻，多年沒有進展，最終項目關停。女神被裁員，回到老家度過了失意落寞的一生。”

我每說一句就撕一次紙，肌肉男臉上的灰暗感也更加重一分。

“至于主角呢——哈哈，他已經失去了成為主角的機會。但我們還是給他設想一個人生吧，他跟女神的表白沒有下文，難過了一陣，又用同樣方法去向其他女生表白。總有一個瞎了眼的會看上他，兩人在一起，度過了庸碌平凡的一生。男女主角的命運被更改，沒有造出LW31型機器人，也沒有在一起。雖然是BE①，總好過世界被摧毀。”

我越說越快，信紙徹底被撕成碎片。肌肉男頹然坐下。我松了口氣，轉身把手中這堆碎紙扔進垃圾桶，拍拍手，再回過身時，發現肌肉男和那三個教學督導已經不在座位上了。

“他去哪兒了？”我問。

第二排的連衣裙女孩搖搖頭，說：“可能去上廁所了吧。”

我笑了笑，發現額頭上卻有冷汗沁出，那條磕出的傷痕都被汗水潤濕了。“好吧，這堂課也足夠久了。”我擦掉汗，看了看表，“還有五分鐘下課。那么，我們布置一個課后作業，就差不多結束了。”

學生們都抬頭看向我。

3

臨近下課，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尤其是坐在中間的眼鏡女，她的眼鏡架上光輝流轉——或許是金屬反光吧，我暗暗想。

“那布置什么作業呢？”我思考著，“就寫一下這節課的感想吧，下周上課前交給我。”

“老師！”

我正要收拾資料，被這聲高喊驚到，抬頭看過去，竟是眼鏡女在叫我。這一聲比她之前所有說的話加起來都要響。“怎么了？”我說。

眼鏡女把眼鏡摘下來，雙眸炯炯有神，完全不像是近視后裸眼會習慣性眼角皺縮的樣子。“老師，你說傳統科幻小說有三大題材，剛剛講了克隆人和機器人，外星人就被你遺忘了嗎？”她直直地看過來，“至少，也要給外星人一個寫課后作業的機會吧？”

科幻創作第三個要點——矛盾。

“宇宙何其廣闊，星辰遠超恒河沙數。如果人類是整個宇宙里的唯一生命，那概率太低太低，也太過……無趣。我斷言，一定存在外星生命，只是還沒被我們發現，或者還沒發現我們。但我們可以在科幻小說里對其進行描述，這便是外星人題材，俗稱‘第三類接觸’。”為了能順利下課，我說得很快，“每個人對外星人的猜想都不一樣，沒關系，因為重要的不是外星人的外貌和習性，而是它們的目的。那么，同學們，課后作業就是——構想一種外星人，寫出當它們來到地球后會對地球造成的影響。兩個星球的差異一定會導致矛盾，這個矛盾，就是外星人作品的精彩之處。聽清楚了嗎？”

大家也都想下課，不管聽沒聽懂，都使勁點頭。

只有眼鏡女例外。

我試圖避開她的目光，但失敗了。她的眼睛簡直在放出橙色光亮，瞳孔都被遮住，看起來像兩個鎢絲即將熔斷的燈泡。我即使側過頭，腦子里也是她這雙亮堂的眼睛。

好吧，我認輸。我沮喪地想著，問她：“那你有什么要說的？”

“我想現在就交作業。”

“還是等下周這個時候吧……”

眼鏡女緩緩搖頭：“我還有別的任務。七個地球日之后，我會在英仙旋臂考查另一個蒙昧文明。地球，也熬不到下周。”

話一說完，她的目光就變了，幽黃幽黃的，在我臉上打出斑駁的光和影。窗外的天空也變了，幾秒便暗下來，我透過玻璃角看去，發現是一大片橙色的濃云匯聚過來，遮住了太陽。云層翻騰，像有很大型的物件在里面移動。

“今天怎么都這樣啊？”我嘆口氣，“好吧，你說說你的構思。”

“構思很簡單。”眼鏡女盯著我，又環視教室里其他學生，“宇宙比人類想象的更喧囂。人類非但不是唯一的智慧生命，甚至連進入文明聯盟的門檻都夠不著。經過聯盟認證，已經孕育出智慧文明的星球，超過十億顆。而對地球的考查，很早以前就開始了，但地球一直沒有過關。地球上有許多物種都爬上了生態鏈頂端，現在，人類是地球的主人，但其科技程度之低，文明潛力之弱，都令聯盟考查員失望。所以，為了保持空間和能量的平衡，地球必須被炸毀。老師，你說我這個作業，能及格嗎？”

她眼睛里的光已經快讓我變盲了，但我吞了口唾沫，努力對視回去：“簡潔有力，很好……我喜歡這個作業。作為地球的主人，人類的確——啊，不對！”我腦中劃過一道閃電，閃電的光比眼鏡女的眸子更亮。

“什么不對？”

“因為，人類并不是地球的主人！在生態鏈頂端的生物，另有其他！”

眼鏡女瞇著眼睛，光弱了一點兒，但窗外的濃云壓得更低了。

我走到教室右邊的窗前，打開窗，抱起那只側臥了整堂課的白貓，回到眼鏡女的桌邊。“就是它！”我把貓推到她面前，鄭重其事地說道，“人類辛苦工作，就是為了掙錢買貓糧貓砂，即使加班累到不行，還會抱著貓在沙發邊玩耍。貓并不是寵物，反而是它馴化了人類。它才是生態鏈頂端的物種，是地球舞臺的主角，是人類的主人！”

“額……”眼鏡女遲疑了。

貓慵懶地趴在課桌上，尾巴甩了下，對著眼鏡女說：“喵。”

“呀！好萌！”眼鏡女眼中的光芒頓時收斂無蹤，陰寒的表情在一瞬間變成驚喜，歡呼一聲，把貓抱在懷里使勁吸，“喵喵好軟呀！”

“喵。”在她懷里的貓又說。

我終于長長地松了口氣。

“下課。”

清脆的鈴聲中，學生們紛紛起身離開。這個清晨實在漫長，課堂上的太多內容需要他們消化——或者遺忘。

但對我來說，課堂結束，工作也就告一段落。

未來如瘋長的蔓叢，一根主莖，衍生出無數彎曲迥異的枝杈。時間是它們的養料，世界再大，也擋不住蔓藤攀爬。而危機就藏在藤野下，蠕動，張開細細密密的牙啃食，貪婪地吮吸，直到從葉到枝的每一絲汁液都干涸。在科幻小說里，我讀到過許多未來最終枯萎凋零，人類灰飛煙滅的設定——但也好在，這些描述和預言，能在未來垂垂欲墜的時候，使我們警覺，得以自救。

克隆人、機器人和外星人，還有更多的題材，藏在藤藤蔓蔓之下。唯有通過書寫，才能將它們發掘。總之，世界遍布危機，幸好還有科幻小說縫縫補補，短短一堂課，就拯救了三次世界。

“看來下學期要多開幾個班才行……”這么想著，我合上教材，走向橙色陰云逐漸散開的操場。

①指Bad Ending，即壞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