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天已接近尾聲,我這才想起公園里的桃花開了。我竟沒有在它開得最好的時候去看望它,我自覺愧疚,趕忙來到桃樹下,祈求桃樹的原諒。沒想到,它非但不惱,反倒邀我一同赴春日宴。
同來赴宴的還有春。前些日子見到它時,還是一位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沒想到再見時,已垂垂老矣。我不禁在心中感嘆世事變遷、勞生有限。不過經過時間的沉淀,倒讓它更顯深沉和大智慧。
桃樹舉起酒杯朝春敬酒:“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你千歲,二愿我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春順了順它花白的胡須,搖頭道:“可我必須得走了。”
桃樹不解道:“可你明年不是還會再來嗎?”
“我叫春,可有無數個春也叫春,此春非彼春。就像每年都會有人來看你,此人也非彼人。世界上不止人是有限的,萬事萬物都是有限的。”
聽到這話,我不覺悲從中來:“真是可惜。因為有限,你們兩個不能常相聚;也因為有限,我無法看遍世間絕景。真不知,這世界的設定為何是有限的。”
春笑道:“孩子,有限是件好事啊。俗話說,月盈則虧,水滿則溢。你慢慢去看這個世界,你會明白的。”
也是,我總在春日念冬,等冬來時,又開始懷春。我像是被這有限給困住了,總是計較時間的有限、世事的有限,我困于執念,反而忘了正視有限的魅力。人要是真活個千秋萬載,各事的運行也沒法兒持續了,因為人的意志和心氣也在無限中被消磨光了。我開始慢慢理解春所說的有限確實是件好事。
我的思緒游離片刻后,再次回到桃樹下,這才發覺桃樹上的花已經掉落了大半。原本開在枝頭,不愿沾染半分污垢的桃花,為何愿意在泥土里長眠?直到我抬起頭,看見枝頭仍傲然抬著頭的桃花,我心中才有了答案。因為已經走到生命盡頭的桃花落在泥土上,可以化作春泥,守護著依舊在枝頭綻放的同伴。
我在桃樹下坐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睡著了,只記得是被冷醒的。醒來,我記得做了一個漫長的夢,想去追究夢的內容,可夢似真似幻,終究是沒有辦法完整地記起。
桃樹說:“我已氣若游絲,空一縷余香在此。你不妨帶些桃花走,還能做些吃的。”
恰在此時,一陣風吹過,幾朵桃花隨風飄落。我伸手抓住一片,細細看它,這飄落的桃花倒不顯衰老的姿態,像是要掙脫樹干再次迎來重生。我想了想,還是將手里的這朵桃花歸于大地。
夜已深,人散盡。我知道,我也該走了。
入夢來
夜已深,打開窗,屋外沒有一絲光亮,除了幾聲犬吠再也聽不見其他,鄰里應該都已進入夢鄉。
夢鄉是人的又一故鄉。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人這一生在夢里待的時間實在太長。不過夢鄉并不完全等同于故鄉,故鄉是屬于大家的,你無法憑借愛意將故鄉私有,而夢鄉則完完全全屬于你自己,別人無法踏入,更不知道它存在于多遙遠的遠方。
人可以長久地離開故鄉,但是不能長久地離開夢鄉。長久離開故鄉的人會尋找下一個可以庇護自己的地方,而長久離開夢鄉的人就無法找到下一個庇護所。死亡是從身體最柔軟的部分開始腐爛的,而失去夢鄉的人則是從靈魂最柔軟的部分開始腐爛的。
夢鄉并非無時無刻向人敞開。夢鄉和現實之間有個混沌地帶,當人的意識開始忘記現實時,腦子才能進入混沌狀態,最后才進入夢鄉。現實是起點,夢是終點,在現實與夢之間要走一段路。如果在入夢的旅途中被現實中的任何一物打攪,那么就只能往回走了。所以,有時在半夢半醒狀態下被吵醒總會感到格外氣惱,因為明明都往前走了很遠的路了,又回到原點了。這么看來,夢想和夢鄉也有些像。
睡覺是人生一大樂事。因為在夢里,可以消融冰川,忘卻苦難向春山;可以遇故人,與故人舉杯對酌,看城南山花開;可以讓遲暮老者煥新顏,重懷一腔熱血,挽起雕弓,射天狼。在夢中,忙于俗事者化身為鵬,遨游天際,登高望遠;擾于相思者,與思慕之人會于瑤臺下,一字一句訴說相思;煩于年少憾事者,在夢中不停改寫少年事;困于他鄉者,走過狩獵的旋渦,把大雪燃燒成了春天。夢里有時沒有光,那么就執一盞燈入夢,把燈掛在夢境的最上方,讓夢中的每個人都看到。如果不幸在夢里遭遇千百萬次的劫難,在夢醒的那個午后反而會多出一絲慶幸,慶幸那只是一場夢。簾外雨潺潺,三更涼,五更寒,入夢者一晌貪歡,在夢中聽雨是雨,看山是山;無眠的人憂慮不安,聽雨不是雨,看山不是山;夢醒之人聽雨仍是雨,看山仍是山。
“莊生曉夢迷蝴蝶”,不知是莊周做夢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莊周。世事浮沉如一場大夢,只是夢中人不知道自己身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