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在對私有財產運動總體敘事中展開對工人存在的理論闡釋,由此開啟了馬克思對工人概念的邏輯敘事。工人是工資的人格化,是現代私有財產的表現形式之一。工人作為商品存在,被嵌入到物的體系(資本邏輯)之中,在不斷創造歷史和社會財富中淪為抽象化、功能化與碎片化的社會工具。因此,工人作為歷史創造者卻承載著歷史普遍性苦難、社會結構性壓迫。馬克思的工人概念深刻揭露了現代人的存在境遇,確立了工人作為歷史主體的根本依據,闡明了工人解放自我的內在動力,有力地批判了空想社會主義理論,初步闡明了唯物史觀。
關鍵詞:工人;社會存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理論價值
中圖分類號:A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3160(2024)05-0071-09
在馬克思主義理論敘事中,“工人”是一個顯性的概念,由工人所組成的工人階級即現代無產階級被認為是現代社會的歷史主體,承載著人類解放的社會責任和實現人類自由的歷史使命。但如何理解馬克思所“賦予”或揭示的工人這一歷史品質卻是一個深刻的學術命題。我們不能以一般情感抽象地理解、闡明工人是勞動主體,從而直觀地確證工人的社會主體地位或偉大歷史品質。要深刻理解馬克思工人概念的理論意蘊,必須回到馬克思的文本,考察馬克思是如何切入對工人概念的敘述,又是以何種文本語境、思想視域來闡明工人概念的學理意蘊與歷史價值的。馬克思在《1844經濟學哲學手稿》(下文簡稱《1844》)中首次從現代私有財產批判中介入對工人概念的邏輯把握,認為工人是工資的人格化,藉此闡明了工人的社會本質與現代人的生存境況。工人不過是資本增殖的工具,處于非人的狀態,承載著歷史普遍性的苦難與社會結構性的壓迫。正是處于這種生存境遇的社會性個體才具有解放自身的內在動力,才能成為人類解放或社會革命的主體力量。因此,在馬克思的總體話語邏輯之下,“工人”概念既是作為歷史主體而呈現于世的,也是作為對資本主義社會或現代社會批判的話語敘事。
一、《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與馬克思工人概念的出場邏輯
以自由、純粹出賣勞動力獲取生存資料的工人的出現是人類社會演進、發展的歷史產物。工人作為一種社會現實,表征著現代生產方式的生成抑或新的社會形態的出場。面對“工人”的歷史出場,啟蒙運動思想家或以文學贊揚其自由維度,或以文學苛責其生活悲苦,但是他們無論以何種路徑嵌入對工人的把握,都僅僅是基于一般性情感敘事或經驗描述,而對工人真正的邏輯把握直到馬克思完成《1844》文稿才得以顯現。馬克思的《1844》文本在采用異化勞動理論對現代私有財產進行哲學批判與邏輯把握之中展開對工人的理論敘事,闡述現代人的存在境況。因而,必須廓清馬克思工人概念的出場邏輯,澄明其敘事的理論框架,以凸顯馬克思對工人概念把握的深厚思想語境,全面勘定其內涵邊界,進而為把握馬克思工人概念奠定“前見”基礎。
經過對馬克思早期文本中的“工人”詞匯定量檢索,我們發現,工人概念首次出現在《<科隆日報>第179號社論》之中:“正是那種用工人的雙手建筑鐵路的精神,在哲學家的頭腦中建立哲學體系”[1]220。但是這一個概念使用并不是馬克思對工人的邏輯把握,而是作為一種經驗的借用、類比的論證。
爾后,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下文簡稱《全集》)第2卷[2]中,工人概念出現了13次。通過對《全集》第1-2卷的文獻考察,我們發現,馬克思在其早期文本中,對工人概念的使用語境有如下兩個特點:第一,工人概念只是出現在政論文章中并限于經驗描述,而沒有進入純粹哲學分析或給予邏輯把握;第二,工人概念出現的詞匯頻率不高,馬克思并沒有把工人概念當成一個核心詞匯予以重點關注。毋庸置疑的是,盡管少量而經驗性地使用工人概念,也足以說明“工人”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已經嵌入到馬克思的生活環境與話語敘事之中。到《1844》(即《全集》第3卷,2022年版所收錄)文本中,工人概念的使用量突然劇增,出現高達了301次,單就詞匯量化頻率而言,遠超之前文本所使用的數量之和。不僅如此,在《1844》中馬克思首次對工人概念進行邏輯把握而非僅僅經驗描述。
眾所周知,《1844》是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上一部非常重要且具有重大影響的文本,無論從其文本寫作方式、出版時限還是邏輯思路,這部文本在哲學史上無一不彰顯著其獨特的歷史意義與理論價值。馬克思在《萊茵報》工作時期遭遇到物質利益難題的困惑,進而發現黑格爾哲學所構筑的國家、法根本無法解決“貧民”的現實問題,進而轉向到對市民社會的政治經濟學批判。馬克思在《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中,通過對現代貧民撿拾枯枝與林木盜竊之間的法理分析發現,理性、國家與形式脫離“人”的現實訴求,而只是滿足理性的訴求,“人民看到的是懲罰,但是看不到罪行,正因為他們在沒有罪行的地方看到了懲罰,所以在有懲罰的地方就看不到罪行了”[1]245。馬克思是從這種物質利益難題中,產生了對以黑格爾法哲學為代表的理性哲學的質疑、批判。可以說,《1844》是馬克思自《德法年鑒》實現兩個“轉變”后,首次有機整合黑格爾辯證法、費爾巴哈異化理論的重要理論成果,在掌握大量政治經濟學知識的基礎上首次展開對私有財產的哲學批判。正是這一理論邏輯決定了馬克思對工人進行理論把握的致思路徑。因而,馬克思并非從一般經驗、情緒與感性直觀視域去考察、敘述工人概念,而是基于總體邏輯、嚴謹理性地去把握工人存在的歷史現實。其一,基于社會存在的理論視域。馬克思早年不自覺地沿承了啟蒙運動的理論使命,對人如何從宗教神域中解放出來,并基于人性而生成一個自由王國展開思想論證。但早期啟蒙思想家懾于中世紀宗教在對人的鉗制,而把整個社會存在還原為個體,使原子化個人成為社會、歷史的主體,這一致思邏輯從早期啟蒙運動思想家洛克、斯密的“經濟”人貫穿到啟蒙批判者盧梭、康德的“道德”人的理論論證之中。但是無論是道德意義上還是經濟意義上,人都被認為是一個原子化的個體。即便是人的社會性,也被認為要么是經濟意義的物理疊加、物質集合,要么是道德上的抽象同一,因而對人的社會性的真正闡述或理論自覺并沒有真正出場。試圖重建人內在社會性的黑格爾,卻把絕對精神視為人社會存在的根本,并把人的社會性寄托在“大地行走的神”——國家身上。馬克思在《萊茵報》工作時期所遭遇的“物質利益”問題而展開對“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后發現,黑格爾的絕對精神根本無法真正擔負起人自由或解放的歷史重任,進而轉向“市民社會”中去把握現實的、真正的社會存在。馬克思正是在市民社會中把握到私有財產這一現實力量,逐步意識到現實的社會存在就是私有財產,現代私有財產是整個社會的“以太”或“普照之光”,只有通過現代私有財產這一現實的社會存在才能真實地把握到社會中個體的命運。顯然,馬克思正是基于這一社會存在的理論敘事來把握工人概念。其二,基于異化理論。“異化勞動理論是貫穿《手稿》全書的基本理論。”[3]25異化這一概念最早出現在文學作品之中,意味著主體對自身的疏離,霍布斯、盧梭也使用過異化概念。直到黑格爾才把異化概念進行邏輯把握與哲學闡釋,而費爾巴哈則將異化理論發揮到極致,并用其批判一切神學(包括思辨神學)。馬克思在《1844》中全面運用了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異化理論展開對政治經濟學的批判,通過異化勞動揭示了現代私有財產與無產階級的具象載體即工人之間的主客體關系。正如宗教信徒與宗教神之間的關系一樣,工人與現代私有財產構成了一對現實的異化范疇,正如“人奉獻給上帝的越多,他留給自身的就越少。工人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對象;但現在這個生命已不再屬于他而屬于對象了”[4]48,馬克思首次把異化理論從精神領域轉向到現實領域,以異化勞動理論展開對工人概念的深刻把握。其三,基于現實性原則。馬克思對現代人的理論把握轉向市民社會,以物質生產活動即現實勞動作為人的本質規定。真正的人不再是純粹、抽象的人,而是現實勞動中的人。從勞動來定義、把握人的本質肇始于洛克。在洛克之前,對人的本質把握要么從宗教神來確定人,要么把人定義為純粹抽象的人,例如以霍布斯為代表的啟蒙思想家把人抽象為“自我保存”或“自私”的人。洛克則從勞動出發,確定人在世界中的主體地位,開啟從“現實”而非抽象來把握人的先例。黑格爾更是明確勞動對人自我確證、生成的本體論意義。但是黑格爾并非沒有把現實或物質生產活動當成真正的“勞動”,而是把人的勞動限定為“精神勞動”。馬克思在大量閱讀政治經濟學著作后,其研究視角逐步轉向“市民社會”,從現實勞動來把握人的本質。這是馬克思把握工人概念的邏輯起點。在傳統抽象人的理論預設中,人只能被把握為物質需要的、精神追求的抽象人,而不是被看作現實勞動的歷史產物。只有基于現實勞動來規定人,工人才能作為現代社會存在的個體而真正出場。
總之,工人概念出現在馬克思的文本之中,有一個歷史嵌入、邏輯轉換過程。而馬克思在《1844》中并非只是對現代工人進行現實的一般經驗性描述與感性直觀,其實其背后蘊藏著深厚的致思邏輯、理論視域。
二、《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工人概念的理論意蘊
基于以上馬克思對工人概念的介入歷程與出場邏輯,馬克思在《1844》中依據亞當.斯密對工資、利潤和地租的排序,在筆記I開篇中把工資置于資本利潤、地租之前排列,從工資的敘事中展開對工人的邏輯把握。實質上,馬克思直接指認了工人是工資的人格化,把工人嵌入到現代私有財產邏輯(現代商品規律)之中,并以此對工人出場的生產方式、社會本質與存在境遇展開全面分析與把握。
馬克思在《1844》筆記I第一段直接敘述道:“資本、地產和勞動的分離對工人來說是致命的。”[4]6間接地提煉、把握到資本與勞動之間的直接對立、分離是工人出場的生產方式。工人作為一種歷史.現實而產生并非是偶然性、個體的,而是普遍的、必然的,表征著一種生產方式的形成抑或一種社會形態的出現。工人的出場意味著資本與勞動的對立、分離,是人類勞動實現了對自然的全面主導,是完成了勞動抽象化、專業化與獨立化的歷史產物。早在人類文明之初,人處于自然之中并與自然渾然一體。人類勞動或生產力不發達致使人類極度依賴自然的供養,自然對人占據主導地位,人的勞動無法真正獨立化、抽象化。在這種社會生產方式中,人類勞動凝聚、固化在自然物的對象之中,并依賴于自然對象,“勞動還不是從它的普遍性和抽象性上被理解的,它還是同一種作為它的材料的特殊自然要素結合在一起”[4]73。但隨著社會發展與社會分工的不斷深入、細致,人類勞動與自然關系形成了不同的歷史形態。由于人類勞動或社會生產力實現了對自然的主導,人類勞動逐漸獨立化、抽象化與專業化,并在一定意義上實現了人格化。這首先表現在奴隸社會的“主奴辯證法”之中。在奴隸社會時期,奴隸主與奴隸的分離,主人與勞動的社會化分工,在一定意義上實現了勞動的“獨立化、專業化”,奴隸作為勞動普遍載體專門從事物質生產活動,專司其職,因而奴隸是人類勞動首次從社會生產結構中剝離出來的歷史產物,盡管是不徹底的。相比工人而言,奴隸屬于奴隸主的財產,不能自主出賣自身的勞動,因而奴隸的勞動沒有真正的獨立化。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人類勞動形式進步或生產力水平不斷提高,人類勞動逐步占據對自然的主導地位,勞動對象從繁雜自然物聚集到對土地的依賴,從而鑄就了土地貴族時代即封建社會形態。因而人類勞動“還沒有完全擺脫同周圍世界的糾結”[4]68,極度依賴土地,被土地所占有、束縛。只有到了資本主義社會,人類勞動才實現對自然的完全主導權,人類勞動實現了從自然之物中的總體性脫離,人類勞動不再局限于自然的偶然性而成為一種特殊性勞動,成為抽象的、普遍性勞動。總之,隨著社會不斷進步,人類依據對社會之物即資本的依賴而逐漸從自然物中脫離出來,勞動在現實中才真正做到獨立化、專業化、抽象化。正是因為勞動實現了徹底的抽象化——以出賣純粹的活勞動嵌入到社會財富生產體系之中,徹底與一切資本(包括自然資源)分離,工人才能真正地歷史出場,進而作為一個社會職業,專門承擔抽象勞動、活勞動。
在資本主義社會,人被嵌入到現代私有財產邏輯之中,淪為工人并作為商品而存在。因而,工人的社會本質不過是工資的人格化,是現代私有財產形式之一。因而工人服膺于商品邏輯,受制于市場規則。工人出賣自身的勞動力參與社會財富生產,構成社會財富的生產成本。因而在現代私有財產運動邏輯即資本計算中,工人的工資作為生產成本必須壓到最低,“資本家卻最大化地占有剩余價值”[5],以滿足資本增殖的存在目的。工人的工資不過是維護工人或進一步生產工人的物質經濟成本,是勉強滿足于人的肉體需要的貨幣表達,僅僅包括“工人在勞動期間的生活費用,再加上使工人能夠養家糊口并使得工人種族不致死絕的費用”[4]6。既然工人作為勞動力商品嵌入到商品邏輯之中,必然遵循商品邏輯、市場規律。商品邏輯或市場規律具有超越一般自然物的社會自由能力,但畢竟是屬物規律,仍然具有必然性、狹隘性。人以工人嵌入商品體系中,受制于社會之物即資本邏輯的束縛、糾纏,“對人的需求必然調節人的生產,正如其他任何商品生產的情況一樣”[4]6。作為商品的工人,其供給多于社會需要,那么意味著部分工人會失業,而導致其自身淪為乞丐或經濟上不存在;而當社會財富處于增長時,工人作為商品變得更為“值錢”,工資會提高——但這是工人的價值而非人的價值,且人的工人價值即按照物的價值增殖就勢必致使人的價值“去勢”或“喪失”。首先,“工資的提高引起工人的過度勞動”[4]8,高工資的實現邏輯就是人自由時間的犧牲,就是讓人“在掙錢欲望的驅使下從事奴隸勞動”[4]8,而非延長人的自由時間或實現人的全面發展。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因為“工資的提高在工人身上激起資本家那樣的致富欲望”,讓工人陷入比奴隸社會中奴隸更深奴役之中,因而奴隸勞動只受制于有限的欲望,而工人的勞動陷于無限欲望,工人對無限欲望的追求致使人不斷消耗自身的能量。其次,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社會財富增長與資本集聚是一體兩面、同時并進的,而資本愈發集聚便意味著工人勞動的積累成果被資本家所奪走的愈多,且“作為別人的財產同他相對立”[4]9,同工人對立。資本集聚將擴大社會分工,使得工人在這種社會分工中被進一步抽象、狹隘而“變成抽象的活動和胃”[4]9,淪為機器、零件與工具。其三,資本集聚會加劇資本家之間的競爭,資本家愈來愈少,而失敗的資本家被迫加入工人隊伍,使得工人群體日益增大,競爭日益激烈,被壓迫階級就越龐大,因此“社會的最富裕狀態會造成大多數遭受這種痛苦”[4]11。因而,在現代社會中,即使是社會財富增長的時候,“工人的結局也必然是勞動過度和早死,淪為機器,淪為資本家的奴隸(資本的積累危害著工人),發生新的競爭以及一部分工人餓死或行乞”[4]10。
在資本主義社會,工人作為商品除了遵循一般市場規律外,還具有區分物的特殊性“品質”,即人具有違背上帝的自由意志。人作為類存在物才具有異化的可能,而“動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動是直接同一的”[4]53,因而動物沒有宗教,不能異化,宗教不過是人的本質異化。工人作為商品并非只遵循物的規律,它還深藏著人的“類”本質,“正因為是有意識的存在物,才把自己的生命活動、自己的本質變成僅僅維持自己生存的手段”[4]53。人的勞動能生產出超越自身成本的價值,這既是人的本質,也是人“類”的始基。在資本主義社會生產方式中,工人作為勞動力的主體淪為商品,其實質就是把工人在社會財富生產中的勞動還原、轉換為生產工人勞動力的經濟成本。工資不是對工人勞動抑或物質生產活動本身的等價回報,而是對工人本身的社會生產成本的經濟補償。工人在勞動過程中,創造出比自身更大的價值,發揮、彰顯人的創造性、超越性的類本質。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工人的勞動是“一種具有最不幸的特性的商品”,且“降低為最賤的商品” [4]46。工人的勞動是一種異化勞動。在資本邏輯之下,工人勞動作為商品,不同于一切物質商品。物質商品(非人商品)參與到商品生產中,只是實現“價值”轉移,不能產生“價值增殖”。但工人的勞動作為商品價值的源泉卻能生產出多于自身價值的價值。正是這種商品的特殊性,決定了工人勞動異化的可能,而其他物的“活動”根本不可能異化。根據馬克思異化勞動四重邏輯,工人勞動具有以下特征:“工人生產的財富越多,他的生產的影響和規模越大,他就越貧窮。” [4]47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工人勞動反而生產自身的貧困,因為工人生產的財富越多,其社會財富愈集中,資本的主體性愈加突出,“貨幣在實現形式化、抽象化與社會化的同時,也逐步培育與萌發了它的‘主體性’意識,產生了客觀的、‘疏離’人的能動性”[6],反過來壓迫、宰制與剝削工人的力量愈大。工人勞動與社會財富即現代私有財產構成了一對異化范疇,形成一種敵對關系,而工人在這種關系中自始至終都處于客體、工具地位。因而,工人的勞動并非屬于自己的勞動,而是“作為某種異己活動,神靈的或魔鬼的活動發生作用”[4]50,這一活動的實質是資本這一現代神靈的活動,而非工人的自主活動。但“人是類存在物”,能“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動區別開來”,因而,人的活動是“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正因為是有意識的存在物,才把自己的生命活動、自己的本質變成僅僅維持自己生存的手段”[4]53。工人存在恰恰把人的類本質、類存在變成追求物的工具,而生成人在現代社會中的異化狀態。在現代私有財產運動的總體結構中,不僅是工人與工人之間關系的異化,工人同其自身也相異化。正是因為工人這一現代存在境遇,作為工人社會本質的工資在現代私有財產所有形式(利潤、地租、工資)中是最不穩定的,工資會隨市場變化而變化,工人的命運也隨波逐流。
簡而言之,工人是資本、地租與勞動分離的歷史產物,其社會本質是現代私有財產形式,是工資的人格化。工人被嵌入現代私有財產總體邏輯之中,服膺商品邏輯,成為社會中最不幸的商品,進而失去人的價值、自由并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異化為現代私有財產的工具,把人的類價值變成物的手段。
三、《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工人概念的理論價值
工人是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產物,作為一種社會現實必定反映到“社會意識”之中。早在馬克思之前,理論界就展開了對工人存在境況的認知、描述與分析,但這些敘事方式僅限于情感關懷、經驗直觀與抽象論證,只能把握到現代社會中人外在的、形式的、偶然性的苦難。從《1844》中馬克思對古典政治經濟學著作的引用來看,斯密、李嘉圖都觀察到了工人生活的悲凄,但他們把這種社會現象歸之于“自然法則”,聽憑“天意”。舒爾茨更是深刻把握到工人的生存困境,認為“千百萬人只有通過那種傷害身體、使道德和智力畸形發展的緊張勞動,才能掙錢勉強養活自己,而且他們甚至不得不把找到這樣一種工作的不幸看作是一種幸運”[4]16;比雷更是直接論及到現代經濟制度“造就了工人,卻貶低了人”[4]17,這為馬克思對工人的邏輯把握奠定了前期思想基礎,但是馬克思并沒有止步于此。馬克思融合了黑格爾辯證法、費爾巴哈的異化理論與政治經濟學勞動學說,從現代私有財產總體敘事中展開了對工人的邏輯把握,這不僅全面地把握到現代人的存在境況,更是深刻地揭露了工人受剝削、遭遇苦難的社會本質,進而徹底地批判了空想社會主義理論,初步闡明了唯物史觀。
其一,深刻揭露了現代社會人的存在真相。面對宗教—神的退隱與現代社會的來臨,對人的本質把握成為近現代哲學的核心議題。相比海德格爾的“常人”與尼采的“末人”,馬克思的“工人”概念更能從歷史、現實的維度把握到人的現代存在真相。馬克思在《1844》中以宏大的歷史視野實現了對現代社會中人的存在境況最為深刻的理論自覺。人從傳統宗教——人的存在范疇轉向到“世俗資本——人”的存在范疇,一方面把人從宗教神的桎梏中解放出來,一方面又使人淪為動物不如的歷史存在。馬克思通過《1844》的邏輯推演全面闡述了現代人處于工人的異化狀態與非人處境。第一,工人是一種脫離任何生產資料的抽象勞動主體,唯一的財產就是勞動力。因而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工人就是無產者。在工人所處的時代中,工人連在原始狀態中對天下之物“共主”的自然權利都喪失掉了。在馬克思所處的歷史時代,隨著現代私有財產運動突飛猛進,“資本權力取代傳統的君主權力和上帝權力,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最高統治權力”[7],幾乎一切自然資源都已經淪為資本家的私有財產,工人被剝奪一切具有自然資料的權利。馬克思在《萊茵報》工作時期對“撿拾枯枝”物質利益的討論正好印證了這一條思路。因而,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工人只能服膺于物欲,并“把人的類生活變成維持人的肉體生存的手段”[4]54。因而工人作為無產者,“他只有作為工人才能維持自己作為肉體的主體,并且只有作為肉體的主體才能是工人”[4]49,進而只能淪為尼采的“末人”——僅僅渴求自我保存和物質滿足。第二,工人淪為資本工具,功能化。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工人的實質就是資本增殖的機器,一種“活”的機器。工人的一切勞動都以經濟價值為導向,失去了“美”的維度與人的豐富性。第三,工人勞動過程的標準化、專業化、狹隘化。在資本主義社會,“勞動用機器代替了手工勞動,但是使一部分工人回到野蠻的勞動,并使得一部分工人變成機器”[4]49。隨著社會分工的深入,“工人日益完全依賴于勞動,依賴于一定的、極其片面的、機器般的勞動”[4]9。因此,工人表征著人的勞動標準化、機器化,同時也是機器的人化。傳統的機器人不斷取代物質生產工人,而當代人工智能機器人在推進精神勞動機器化的過程中,深入推進現代人的“常人化”(海德格爾)。對人的工人化把握是馬克思對現代人把握最為突出的概念標識與理論特質。
其二,全面把握到了工人的社會本質,科學地批判空想社會主義理論。馬克思以現代私有財產邏輯把握工人概念,透過現象看到本質,有利于批判空想社會主義理論。面對現代工人的出現,一般空想社會主義及其理論局限于經驗、情感、詩意的視角,充滿著小資產階級情懷。面對工人的工作殘酷和生活窘境,囿于傳統形而上學的理論視野,空想社會主義者對工人存在困境的描述僅僅著眼于工資、資本利潤之間機械、形式與一般的對立,還不能把它“理解為勞動和資本的對立”。僅僅基于工資或現代私有財產范疇來審視工人的生存困境,那么一方面他們只能看到工人的經濟貧困,根本看不到工人的存在困境,另一方面也只能把握到工資與資本間的外在、形式對立,不能透過現象看到工資與資本間的本質性、普遍性矛盾,更不能內在地把握到勞動與資本之間的根本對立,“只要還沒有把它理解為勞動和資本的對立,它還是一種無關緊要的對立,一種沒有從它的能動關系上、它的內在關系上來理解的對立,還沒有作為矛盾來理解的對立”[4]74。而對工人生活困境的現代把握仍然著眼于經驗直觀,而非內在的、能動關系上的把握,從而給出的化解路徑仍然以階級調和、經濟平衡或政治權利救濟為主。以傳統形而上學方法論為基礎,面對工人生存困境或社會不平等,只能粗暴、機械地采用平均主義的方式。但是馬克思對此持非常堅決的批判態度,這種共產主義“不僅沒有超越私有財產的水平,甚至從來沒有達到私有財產的水平”[4]76。面對工人的存在境況,僅僅在工資高低或與資本家進行利潤協調、平衡中尋求方案,其困境無法得以根本解決。盡管提高工資、改善工人的生活條件在資本主義社會框架之中,仍然是工人運動斗爭的目標之一,但是這種斗爭是經濟斗爭、政治斗爭,而不是社會斗爭。異化勞動理論揭示出工資與資本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從而把握到工人與資本家之間的不可調和矛盾。因而,在辯證法的理論視域中,“喚醒工人階級被遮蔽的主體意識,重新彰顯其推動社會變革的主體力量”[8],改變社會生產方式,消解工資本身,才是馬克思應對、化解工人存在困境的根本主張與科學方法。
其三,科學地闡明了工人階級即現代無產階級的主體地位,初步闡明了唯物史觀。馬克思在《1844》中對工人的邏輯把握,全面闡述了工人個體的生存境遇,并以異化勞動理論透視了工人在其自身與資本關系中的主體地位。依據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異化理論,宗教不過是人本質的異化,那么馬克思認為現代私有財產不過是人的現實本質異化,工人才是作為社會財富創造的源泉、主體。但是在資本主義社會,人被“工人”化、勞動淪為商品,工人的歷史主體被錯認為現代私有財產即資本這一世俗社會存在。馬克思在《1844》中展開對工人勞動異化的分析、論述,深刻指出一切社會財富的源泉來自“勞動”,但作為勞動的主體卻越勤奮越貧困。社會財富是工人創造出來的,但工人自身的貧困也是工人自身勞動的產物,勞動創造出一切。馬克思不僅僅是通過工人作為勞動主體、社會財富的創造源泉這一理論基礎和歷史現實單向論證工人階級的歷史主體地位。工人作為現代人存在的普遍方式,承載著歷史的普遍苦難,遭受社會的結構性剝削。“工人階級的根本出路在于實現自我解放”[9],實現對現代私有財產的積極揚棄,才能真正實現人類的解放或人的全面自由,“這并不是因為這里涉及的僅僅是工人的解放,而是因為工人的解放還包含普遍的人的解放;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整個的人類奴役制就包含在工人對生產的關系中,而一切奴役關系只不過是這種關系的變形和后果罷了”[4]58。
馬克思在《1844》中以現代私有財產批判視域對工人概念進行邏輯把握,真實地揭露了現代社會人的普遍生存狀態。工人作為工資的人格化,“依舊是自由的一無所有者、剩余價值的生產者或人格化的剩余勞動時間”[10],可以自由、純粹地出賣勞動力。站在歷史視角,工人的出場是人類社會進步的產物,但是工人作為商品存在,則深深被嵌入到市場規則、資本這一社會存在之物的邏輯之中,陷入“非人”境遇。資本家以給予工人勞動力的成本(工資)取代工人實際勞動所創造的社會財富,致使工人遭受社會結構性剝削,且工人通過自身的勞動在資本主義社會體系中不斷生產出自身的貧困,即普遍性、內在性的苦難。根本解決工人生存困境,不能著眼于提高“工資”或平均“社會財富”,而只有依靠工人階級,通過對現代私有財產的揚棄,實現“共產主義”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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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習賢
收稿日期:2024-03-28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課題高校思政課研究專項“以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研讀引領高校思政‘金課’建設研究”(項目編號:22VSZ142)。
作者簡介:劉靈,男,湖南邵陽人,湖南工程學院工程教育與工程文化創新研究院研究員、哲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