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相冊里,有一張姨父的照片。每次看到這張照片,就會想起姨父挑著扁擔、領著我走在鄉間土路上的情景……
姥姥家在山東省煙臺市萊陽縣蒼山村,一個依山傍水的好地方。母親排行最小,上面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
20世紀50年代初,母親參軍入伍,離開了家鄉,先到江蘇南京,后來轉業到遼寧沈陽工作。姨留在老家務農,并與姨父組建了家庭。
我小時候,姨和姨父經常一起來沈陽。姨父身材魁梧,是典型的山東大漢,他說話口音特別重,笑起來聲音洪亮。那時我很調皮,總讓姨父背我。
聽說姨父曾當過兵、打過仗,后背還留有傷疤,我就很想看一看,他說什么也不讓,說是怕嚇到我。
姨父經常用蒲扇一樣的大手,先撫摸我的頭,再拉起我的胳膊,要我快點長大。
我11歲那年,記得快要過年了,姨父忽然獨自來到沈陽,用一根扁擔給我家挑來了大棗、花生和大蒜。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扁擔,感覺很新奇,禁不住用手摸了摸。扁擔光滑柔韌,兩端有鐵鏈鉤,中間貼肩的部位已經變成了深棕色,看起來溫潤而光亮。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這根扁圓細長、光滑油亮的木頭桿,竟然能擔起那么多的東西。
姨父說,這根桑木扁擔是他自己做的,結實耐用,不磨肩膀,已經用了好多年。
那天晚上,我聽見姨父唉聲嘆氣地對父母說,老家糧食短缺,這次來,希望能帶點糧食回去。
父親想方設法籌措了50斤大米、10斤黃豆,姨父把倚在門后的扁擔拿出來,把大米綁在扁擔一頭,另一頭的麻袋裝上黃豆、半袋白面及舊棉衣、大頭鞋等物品。
父母決定讓我跟隨姨父一起回趟山東老家。
姨父帶著我,乘火車到遼寧大連,打算坐船去山東煙臺。因為臨近春節,到大連后,我們買不到船票。最后,姨父掏出他的革命傷殘軍人證,買到了兩張特批船票。
我們住在五等艙,是船艙底部,大通鋪,地上鋪著席子。船艙里悶熱難耐,熱得睡不著覺,我把棉衣棉褲都脫了,穿著背心褲衩睡。姨父整宿沒睡,守著我和扁擔上挑的東西。
下了船,又倒長途汽車,之后還要步行5里路。我累得實在走不動,就問姨父,什么時候到家?姨父tKXZE+zsZgWuI4pEYdcpnjUTOIL9qSOLSXB+wqsuSN4=說,翻過前面的山嶺就到了,我憋足勁,一口氣跑上山嶺,結果看到的還是一條土路,望不到頭。
姨父挑著那么重的東西,走起路來又快又穩。那根被壓彎的扁擔,在他肩膀上一顫一顫的,不時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姨父挑著扁擔,換肩的時候東西從不落地,只將脖子一低、肩膀一歪,扁擔就從左肩轉到右肩了,動作自然又順暢。我佩服極了,希望自己也有一根這樣的扁擔。
那次,我在姨父家待了20多天,也了解了更多關于姨父的故事。
姨父名叫林榮香,是個孤兒,從小受苦受難。解放戰爭后期,姨父參軍入伍。那時姨作為軍屬,用姨父做的那根扁擔,挑著軍糧往部隊送。
孟良崮戰役時,姨成為村里支援前線的模范,因為她烙大餅的速度最快,別人一天才能烙完的餅,她大半天就干完了,而且烙出來的餅暄騰騰的,沒有糊嘎巴。
新中國成立后,姨父復員回鄉。
后來,姨父再次應征入伍成為一名志愿軍戰士,參加了抗美援朝戰爭。在一次執行埋伏任務時,姨父被敵機扔下的炸彈碎片擊中后背,傷勢嚴重,被送回國內治療。傷愈后,姨父揣著一本革命傷殘軍人證退伍返鄉。
姨父還湊在我耳邊,告訴了我一個秘密:他背上還有一塊彈片沒有取出來,一到陰天后背就酸疼。
知道我喜歡扁擔,姨父特意給我做了一根小的,說讓我以后也能挑起重擔。
中學畢業后,我參軍入伍,成為一名通信兵。姨父知道了特別高興,專門給我寫信,鼓勵我在部隊好好干。
記得有一年,部隊幫駐地百姓抗旱救災,官兵靠手提肩挑,從山坡下將一桶桶水運到山上,一塊田一塊田地澆。
我用扁擔挑著水桶,沿著崎嶇的山路,一趟一趟往山上送水。挑水時,我把毛巾墊在扁擔下面,像當年姨父那樣,脖子一低、肩膀一歪,左右肩膀輪換,扁擔不離肩,水桶不落地。戰友們都很驚訝,問我從哪里學到的本領。我便給他們說起了姨父,大家紛紛效仿起來,運水的速度大大加快……
轉眼間,幾十年過去了,不論是在部隊服役,還是回到地方工作,姨父挑著扁擔的身影,時常出現在我的腦海中。
2013年春,80歲的姨父帶著那塊沒有取出來的彈片,走完了他的一生。
(口述者為退役軍人,整理者為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