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夜,我安靜地靠在床上看書。忽然,手機的地震速報信息提示打破了夜的靜謐:2024年4月9日22時07分在云南迪慶州香格里拉市發生4.7級地震。
回憶如潮水般襲來,時光回溯到28年前,1996年2月3日。當天邊的火燒云漸漸吞噬夕陽,冬日的古城像往常一樣走進萬家燈火的夜色,屋檐下是大家烹洗漿煮的聲音,溫言細語的交談。誰也不曾料到,一場災難悄然而至。
19時14分18秒,伴隨著一聲天崩地裂的聲響,大地開始劇烈晃動。彼時12歲的我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持續的搖晃讓我站立不穩,幾欲摔倒。時間仿佛過去了很久,令人心顫的搖晃終于停止,我踉踉蹌蹌往家的方向走,行至半路,遇到從家中撤離出的父母,一家人以最快速度撤離到附近空曠的小廣場上。
天慢慢暗了下來,幾家要好的鄰居經商議,聚集到其中一個鄰居家的大院子里。余震不斷襲來,一個驚恐未定的不眠之夜,浮動著不安的氣息。
第二天,我們才從廣播中知曉,前一晚的地震震級高達7.0級,許多房屋在大震中幾乎夷為平地,許多人在瞬間失去至親至愛。突如其來的災難,讓傾倒、摧毀、死亡等扎心的關鍵詞頻繁出現。
對一塊土地懷有深情,就有刻骨銘心的記憶,更何況是我生于斯長于斯的故土。忙碌的軍人、醫生,親友鄰里的慰藉扶持、四面八方的援助之手……地震后的我們記住了繽紛的顏色,有迷彩、純白、也有橄欖綠、橘黃。危急時刻的生死救援,災難面前的大愛無疆,震后重建的守望相助讓我們一次次動容,一次次銘記。
時光荏苒,22年后從事防震減災工作的我,第一項工作任務正是搜集麗江2.3地震的史料?!?996年2月3日19時14分18秒,麗江市(原麗江縣)發生7.0級地震。地震波及麗江、迪慶、大理、怒江4個地州的9個縣92個鄉鎮,106萬人受災,傷亡17366人。其中死亡309人,重傷4070人。30多萬人無家可歸,直接經濟損失達40億元?!睌底忠馕吨А⒇敭a損失,意味著災難。歲月抹去滿目瘡痍,仍舊抹不去疼痛記憶。
希臘神話中,迪奧尼修斯國王請他的朋友達摩克利斯赴宴,命其坐在用一根馬鬃懸掛的一把寒光閃閃的利劍下。為了避免地震這把傷人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不幸落下,我和同事常常埋首于講述深沉大地運動、顛簸的數據和文字。困乏之際,我喜歡仰視湛藍的天空,可我看不透明朗天空中流云的莫測變幻,亦如讀不懂深沉大地的喜怒糾葛。拋卻不可逆的地殼運動,給予我深切感受的,是探究大地奧秘的種子在勃勃生長。
納西人將水喚作“吉”,喜慶的音節寓意吉祥、美好。探究大地奧秘的我們,離不開水,它承載著“吉”的祈愿。
位于古城東邊義尚社區文林村的甘澤泉素有“小黑龍潭”之稱,是古城內最大的三眼井,泉水清澈,水質純凈。上世紀九十年代,無論酷暑嚴寒,我的同事們每天早晨八點準時前往甘澤泉提取水樣,將其帶回并檢測水質、記錄數據、上傳報告,通過對泉水的物理性質、化學性質監測,開展地震前兆分析研究,日復一日堅持數年。
“我經過叮叮當當敲打著銀器的小店。經過掛著水一樣碧綠的翡翠的玉器店。經過一座院子,白須垂胸的老者們,在演奏古代的音樂。經過售賣納西族的東巴象形文字的字畫店……”我常想,同事們取回的水樣,一定跟阿來筆下經過麗江的那滴水是一樣的,伴著春花秋實,一次次被細細打量、慢慢揣度。
如同一滴水從玉龍雪山冰川順瀑布而下,經過曲折的水道,幽密的深潭,寂靜的巖石,從象山腳下的黑龍潭冒出來流經古城,必然經歷許多迷途。開展流體監測并非一帆風順,2016年甘澤泉因多方因素影響導致斷流,流體監測被迫中止。
本土舉人王樹和將泉取名“甘澤”,意為甘如蜜、澤為惠,“甘澤”是納西人民心靈永恒的渴望。甘澤泉斷流,多少人為之痛心。陣痛,并沒有讓同事們關于水的研究、關于地震監測的探索止步。2018年,古城區范圍的大東溫泉、束河九鼎龍潭、大研白馬龍潭、七河黃龍潭、金江溫泉和東江溫泉6個宏觀點先后安裝了水溫記錄儀,實現了“互聯網+地震”工作模式,地下流體宏觀監測工作由過去的人工取樣觀測,提升為設備每5分鐘對水溫進行自動監測。科技進步使宏觀監測告別用筆和紙測量的歷史,開啟了實時智能化監測的新紀元。
徐則臣在長篇小說《北上》中寫道:“一條河活起來,一段歷史就有了逆流而上的可能,穿梭在水上的那些我們的先祖,面目也便有了愈加清晰的希望?!惫释烈煌敉羧钇饋?,流體宏觀監測又有了繼續的可能。穿梭于各泉水點的我們,也有了愈加清晰的希望。
汲取水的從容、沉靜,我們前行的步履,似不知疲倦的流水,未曾停滯。2021年起,為科學判定流體監測點宏觀異常,我們開始了對泉水進行電導率、PH值等指標測量的新工作。不同位置、不同性質的泉水,用溫柔而持久的力量,繼續破解著大地深處的奧秘。
每次與同事到泉水點,幸運地都遇上晴天。和風旭陽,水光粼粼。清冽的泉水隨風漾起漣漪,又轉瞬平復,水紋在陽光的照耀下似綢緞般順滑鋪展開來。泉水浸潤著我的手,同時也潤澤我的身體和心靈。我聽懂了泉水的語言:因勢賦形,生生不息。
生生不息的力量,讓水溶于時間,形成河流。無數泉眼冒涌成池的黑龍潭,順寬散的河道穿過雙石橋至三岔河,形成東、中、西三條河流,自北而南曲折蜿蜒貫穿古城。其中,西河最早是木氏的“風水河”,也是獅子山上原住居民的飲水河。夕陽西下,當西河被余暉靜謐包裹,在獅子山地震監測站結束一天工作的我們,也被溫暖懷抱。
作為地震監測工作的主戰場,同行前輩們曾在獅子山地震監測站先后從事過陶磁偏角、地形變和地下流體水氡、水質等地震科研監測項目,并多次在地震實踐中得到較好的應驗。突如其來的“2.3”地震讓監測站受損嚴重,后來經多方努力,獅子山地震監測站得以全面改造,綜合提升。多分量地震監測系統和VP水平垂直擺的成功引進,成功彌補地震形變學科和電磁學科前兆監測項目缺失的空白,挖鑿了地震監測又一條折射著科技光芒的河流。
滴滴靈動的水從巍峨的玉龍雪山自深壑幽谷充溢而出,經高山草甸流淌成縱橫交錯的河道,源源不斷給故土注入生命力。探究故土大地奧秘的我們,攜一滴水,又一滴水,無數滴水,一步一步,讓無數水滴匯成涓涓細流,積細流成長河,浩蕩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