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陽高照的午后,鄺艷好像做了一個夢,一個噩夢。
當時,正站在自家屋后看著對面山坡上一大片成熟的杧果發愁的她,先被一聲令人顫栗的巨響嚇了一大跳,緊接著她便眼睜睜看到老鷹巖半坡上裂開一道大口子,嘩啦一聲噴涌出一股泥石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傾瀉而下,劈頭蓋腦地向下面的果樹、莊稼撲去。
那片杧果是鄺艷花費十多年時間培育出來的,都是晚熟品種,現在正待采收。就在前幾分鐘,她還在為自家的杧果沒找到買家而發愁,哪想現在全被毀了。沉重的災難猛然擊倒了她,她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感到全身虛脫無力。
三天前,鄺艷叫凈折騰去縣城打探行情,聯系杧果收購商,可今天十點左右,她便打不通凈折騰的電話了。看著還在不斷垮塌的山坡,鄺艷害怕得瑟瑟發抖。她抖抖索索地再次撥打起凈折騰的手機,可傳入她耳里的聲音仍然是“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她恨恨地道:“唉,凈折騰啊凈折騰,你這個倒霉鬼哦,你到底折騰到啥鬼地方去嘍?”
鄺艷心頭一陣火起——我還不知道我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要你啰嗦!她狠狠地摁下手機屏幕鍵,手機里那女人甜膩膩的叨叨聲戛然而止。
唉,熟了的杧果,轉眼之間全沒了,而自己派出去摸行情找買家的人卻一直聯系不上,難道他一個大活人也突然消失了?
凈折騰算是鄺艷的老公吧。他本叫滕哲靖,人們為啥叫他凈折騰呢?這可說來話長。
鄺艷他們麗都是個產煤縣。當初,凈折騰初中畢業后就在鎮上漂著,他憑著自己“折騰不死就往死里折騰”的勁兒,從倒賣煤炭起家,十年時間便完成了開辦以次充好的和煤場、購買煤洞子、創辦洗煤廠的三級跳,硬是把自己從一個街油子折騰成了煤老大。他這暴發戶的傳奇經歷,令人稱奇。
凈折騰坐上麗都頭號企業家的交椅后,人們都以為他該老實下來了,哪想他的折騰好像才剛剛開始。財大氣粗的他,更加蠻橫霸道,把誰都不放在眼里。于是,他的折騰變得更加邪乎起來,不但不服從主管部門的管理,常干那些諸如越界開采或違反安全管理規程的事兒,而且膽大妄為地密謀起了私制炸藥的勾當。他的瞎折騰,使礦產糾紛不斷,安全事故頻發,停工整頓、罰款賠錢成了家常便飯,搞得縣里的頭頭腦腦們頭痛不已,可他卻滿不在乎。
麗都人開朗詼諧,有感于他生命不息折騰不止的怪異行為,人們把他“滕哲靖”的官名掉了個個兒,戲稱他“凈折騰”。
進入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年,煤價暴漲。為多產煤多賺錢,凈折騰變得更加瘋狂,在沒有打通通風井,也不增加通風設備的情況下,大肆掘進采煤,引發瓦斯爆炸,造成特大礦難,死了三十二人,傷了五十多人,不但把自己賠了個干干凈凈,由富翁變成了“負翁”,還把自己折騰進了監牢里,前年才恢復自由身出來。他身陷囹圄后,他媳婦像只受驚嚇的鳥兒帶著他們的崽兒飛走了,從此家已不復存在。他走出監牢成了無家可歸的人。
二
“不明原因發生山體垮塌,還大面積?什么時候?在哪里?趙青山,你們鎮的安全生產是咋抓的?”主持縣政府工作的王縣長毫不客氣地尅了鎮黨委書記趙青山一通,咵的一聲撂下電話,急匆匆地向事發地南瓜坪鎮趕去。他邊走邊嘟囔道:“趙青山啊,趙青山,我剛主持工作,市委市政府也才剛表揚我們安全生產工作抓得好,你立馬就放這么一個‘大炮’,你把我的臉打得啪啪響哦。”
發生了安全事故,王縣長確實挺著急的。這既出于他強烈的政治責任心,也出于他不斷追求進步的一點個人小心思。他在麗都縣長的位子上干了快十年了,曾經是全市最年輕的區縣長,如今已早生華發了。他曾兩次面臨再進一步的機遇,但一次環保出問題,一次卡在安全生產問題上。歸根到底,都是煤炭開采后遺癥惹的禍。誰都知道麗都產煤,但大都不知道老天爺摳門得很,那點藥引子似的煤,藏在大山肚子里,要開采出來,要么像雞腳上剮油,要么如敲骨吸髓,難度大得很。但在這個資源貧乏、基礎設施落后的山旮旯里,幾代人都靠摳那點“巴骨肉”聊以度日。
王縣長剛才在辦公室里只顧拿趙青山撒氣了,車子開出幾分鐘后,才著急地想知道山體垮塌造成人員傷亡沒有。于是,急忙撥通趙青山的電話了解情況。趙青山剛被王縣長責問了一通,心里發虛,字斟句酌地說:“在可搜尋的范圍內沒有發現傷亡者,但,兩名村干部和村民凈折騰失聯了。”
“你還跟我咬文嚼字,啥叫可搜尋范圍?難道還有不可搜尋的地方?”
“王縣長,山體垮塌后的洪水裹挾著石塊、樹枝全灌進了龍王洞,我們無法進去搜尋。”
趙青山的回答讓王縣長猛吃一驚,為緩和一下自己太過嚴厲的語氣,他好似不經意地問道:“剛才你說啥折騰來著?”
趙青山知道自己說禿嚕了嘴,被王縣長問得慌了神,急道:“就是十多年前因礦難坐牢的那個藤哲靖。”
“別管他啥折騰,你趕緊做好救災準備工作,我立馬派搜救人員過去。”說起那起轟動一時的特大礦難,王縣長的神經被猛然刺激了一下。他火急火燎地補充說,“我立馬就到!”
煤炭開采政策調整后,說起山體垮塌、泥石流等等煤炭開采的后遺癥,王縣長真夠窩心的。拿他自己的話說,他是煤炭的一點熱乎氣都沒沾著,卻凈干為煤炭產業揩屁股的事兒。圈內的同僚都打趣他身上沾滿了煤(霉)灰灰。
進入新時代,麗都縣委縣政府勵精圖治,興水利,建公路,治災害,大力發展杧果產業,打造綠色衛生城鎮,硬是創下了水庫軟基筑壩和杧果連片種植兩個吉尼斯世界紀錄,把以前衣衫襤褸、灰不溜秋的麗都收拾得光鮮亮麗起來。人們都說麗都變溫潤了,變干凈了,變漂亮了。
十年艱辛,麗都完成了由“黑色經濟”向“綠色經濟”的華麗轉身,成了全國踐行“兩山論”的示范縣。群眾公認,組織認可。縣委張書記成了全國優秀縣委書記,在一個月前被提拔走了,王縣長心里盤算著自己該挪挪窩了。哪想,在這節骨眼上,竟不明不白地弄出山體垮塌這么一出,真是要命了。
王縣長的車一到鎮政府大院,趙青山一班人趕緊圍上去。他們已被山體垮塌事故搞得戰戰兢兢,急切地想聽聽王縣長的指示,讓自己醒醒腦定定神。
趙青山為王縣長打開車門,請他到會議室給大家作指示。王縣長臉一沉,說:“啥時候了,還四平八穩地坐下開會?”他頓了頓,看看周圍的村鎮干部,提高嗓門兒說:“一是趕緊查清楚事發地周圍有沒有盜采煤礦的情況;二是趕緊弄清楚失聯人員失聯之前在干什么或準備去干什么。”
“楊副,你是派出所所長,你先說說。”王縣長說完,趙青山看著身穿警服的楊副鎮長說。
“經現場勘察和多方排查,沒有發現偷挖盜采現象。匯報完畢。”楊副鎮長的匯報簡潔干脆,不容人質疑。
“劉副,你匯報。”趙青山點將一般說。
“事發石頭村老鷹巖,村黨總支書記湯亮、村委會副主任唐國慶失聯。據村婦女主任講,失聯前他們說要帶倆四川老板去考察龍王洞。那倆老板想開發龍王洞,搞旅游。”劉副鎮長抬頭看看王縣長,繼續說:“失聯的村民凈折騰失聯前,他婆娘讓他去縣城了解杧果銷售行情,聯系收購商。”
“凈折騰以前是煤礦老板,他原有一個煤洞子就在山體垮塌之處,查找他的下落,對搞清事故原因至關重要,但我們請城關派出所排查了,此人只在縣城住了一宿,離開后不知所蹤。”楊副鎮長補充道。
“你們能確定失聯人員進了龍王洞嗎?”王縣長嚴厲地問道。
“王縣長,從現在調查的情況看,沒有人看見他們進洞,暫時不能確定。”趙青山好像還要說點什么,但看看王縣長沉郁的臉,趕緊閉了嘴。
鎮里干部的匯報讓王縣長深感事態嚴重,如果失聯人員在洞里還有活路嗎?一種虛脫感重重地襲擊了王縣長。但他知道自己此時不能亂了陣腳,便鎮靜地掃視了一圈周圍的下屬,揮手說:“走,去現場看看。”
三
鄺艷目光呆滯地坐了半個多小時,嘴里不斷念叨“杧果,杧果,我家的杧果……”
鄺艷是被鄰居扶回家的。看著她癡癡的神態,鄰居以為她魔怔了,讓她在沙發上坐下后,正要去找她哥哥商量要不要送她到醫院,卻見她看著狂奔回家的狗狗回過了神來。她家的狗狗用嘴扯著她的褲腳,嘴里嗚嗚地低聲嘶鳴著。鄰居給她倒了一杯溫開水,她喝了幾口后感覺有了一些力氣。狗狗的舉動讓她覺得有些不對勁,便對鄰居說:“謝謝你,我還有急事,就不留你坐了。”
送走了鄰居,鄺艷火急火燎地跟著狗狗出了門。
那百多畝杧果幾乎是鄺艷的全部家底子。凈折騰礦上發生的那次礦難使鄺艷失去了老公,曾經整天圍著灶臺轉的弱女子,不得不直面嚴峻的現實生活。走出失去老公的陰影之后,她響應村里鎮里的號召,把老公的賠償款砸進了自家的百多畝荒山中,用自己的汗水淚水澆灌那些如兒女般的幼苗,它們也像自家的兒女一樣爭氣,長得蔥綠喜人。正像政府說的,昔日的荒山荒坡,如今早已變成了金山銀山。可眼前這場災難如晴天霹靂,又把自己打回了原型,難道真是老天不容虼蚤兒長大?
鄺艷跟著狗狗急急地朝龍王洞出水口走去。她既為自己家的杧果傷心落淚,更為聯系不上凈折騰而牽腸掛肚。她心里涌起一陣悲壯而又豪邁的情緒,心想用麗都漢子的話說,爺們麗都人是扛得住事的!解放前,爺們的先人就不信邪,不屈服貪官污吏的欺壓,硬是不斷與官府斗,讓一任任縣長灰溜溜地滾蛋。民國短短三十八年時間,竟然走馬燈似地換了四十來個縣長。如今,杧果沒了地還在,大不了再把這些年找的錢砸進去,苦干幾年后照樣綠滿山頭,瓜果飄香。可凈折騰一個大活人突然不見了,這咋不讓人揪心呢?
呃,凈折騰啊凈折騰,前年你無家可歸,來我家杧果山上打工,老娘本該咬牙切齒地把你拒之門外的,可不知咋的,你弄沒了我老公,而我看到你那副窩囊相卻心生憐憫,收留了你……
往事如沉渣泛起,令鄺艷更加急切不安。
吔,這凈折騰莫不是鬼迷心竅,去干那盜采煤炭的事兒了?那垮塌的地方可正是他早年的一個煤洞子,莫非他膽大包天,鉆進那洞洞里折騰去了?
想到這,一陣恐懼令鄺艷不禁哆嗦了一下,老公被抬出煤洞子時的慘狀突然閃現在她腦中,讓她差點再次跌坐在地上。
狗狗帶著鄺艷來到龍王洞出水口旁邊的河堤上。它看著轟鳴噴泄的洪水狂吠不已,弄得鄺艷的心直往下沉。
鄺艷一陣難過之后,心中又涌起一陣氣憤——凈折騰啊,你咋就不能安生過日子呢?還好當初我留了一個心眼,沒有信你的鬼話,和你去把那紅本本拿了,把酒席擺了。不然,老娘怕要第二次被你整成寡婦,落下一個克夫的臭名了。
四
王縣長一行來到山體垮塌現場,一眼看去,老鷹巖半坡上,好像被活生生剮去了一塊骨肉,傷口處“白骨”森森,血肉模糊,山肚子里的水,猶如止不住的鮮血,還在嘩嘩流出。再往下看,山上沖下來的泥水,像一灘巨大的稀牛屎橫掃過下面的果園和莊稼地,果樹莊稼在稀泥中匍匐一地,留下一片狼藉。
“災情都統計完了?”王縣長問趙青山。他心情沉重,聲音低沉。
“王縣長,統計完了,并由周鎮長帶人下去慰問受災群眾。”趙青山連忙回答說。
“好,那我們去龍王洞看看。”王縣長說著轉身朝車子走去。
“領導,領導,我要給你們說個情況。”王縣長一行往回走了四五十米,就見一個婦女著急忙慌地朝他們跑來喊道。
王縣長疾走幾步迎向那婦女,說:“別急,你慢慢說。”他轉身問趙青山:“這是誰?”
“王縣長,她叫鄺艷,那些被毀的杧果樹大部分是她家的。”趙青山示意性地轉過身指了指說。
鄺艷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緩了一小會兒才說:“縣長,我打聽清楚了,今天上午,四組的李芳看到凈折騰帶著湯書記等四個人進了龍王洞,您得趕快想辦法救他們啊。”
王縣長最擔心的事,被鄺艷的話證實了,王縣長非常失望沮喪。同時,他又深感欣慰。他原以為她是來要救災錢物的,沒想到她也在為尋找失聯人員操心著急,而自家杧果受災的事兒只字未提。他誠懇地說:“謝謝你給我們提供信息,你放心,我們正在積極想辦法施救。”
龍王洞在山體垮塌地下面三公里處,兩地雖然相距不遠,但卻不是一個山系。龍王洞處于喀斯特地貌中,是一個巨大的溶洞群,其主洞是深藏在地下的一條暗河,有岔洞無數,分布在主洞周圍。以前人們聽凈折騰吹噓說,建水燕子洞和它比起來,完全是小巫見大巫。那時,財大氣粗的凈折騰就多次夸下海口,要開發龍王洞。
王縣長一行來到龍王洞入口處,只見被樹枝雜物堵攔的“龍口”處激流奔涌,洞口前的水塘里時不時扯起漩渦。王縣長見狀又是暗自一驚,心里倒吸一口涼氣。
“王縣長,這里老百姓俗稱龍開口。”趙青山介紹說。
“這水能引到別處去嗎?”王縣長問。
“引不開。王縣長,您看從老鷹巖下來是一條夾皮溝,上下落差大,兩邊地勢高得太多,無法開辟其他水路。”趙青山回道。
“那,這龍王洞還有沒有其他入口?”
趙青山初來鎮里時,陪市縣文旅局的領導專家考察過龍王洞,知道沒有其他入口,但看著王縣長憂心忡忡的樣子,他怕自己接連否定性的回答,會讓王縣長著急上火,忙說:“叫當地的鄺副鎮長來問問。”
趙青山正抬眼四處尋找鄺副鎮長,卻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說:“沒有。我從小就在這片山上放羊,熟悉得很。”趙青山一看,是鄺艷在回答王縣長的話。
鄺艷的回答和趙青山掌握的情況一樣。王縣長深深地皺起了眉頭。他謝過鄺艷后急速地思考起對策來。
“王縣長,我們設法把洞口的樹枝雜物清除,讓積水盡快流完,為我們贏得搜救時間,您看是否可行?”趙青山小心翼翼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王縣長看了看趙青山,問道:“洞子出口大不大?排洪量如何?”
“出水口足夠大,這段時間下游河流水位較低,出口排水順暢,不會形成回水倒灌的情況,應該是可以大量排出洞中積水的。”鄺艷正說著,看見有一群人朝他們這邊走來,其中走在前面的一個急匆匆地喊道:“王縣長,市里的專家到了。”
其實,不僅市里的專家到了,而且分管安全生產的李副市長也率有關部門的領導來了。兩個小時后省里的救援專家趕到了。情況也進一步明確,但無法確定的是進入洞中的五人是否遇難。
五
救援指揮部隨即成立,李副市長擔任指揮長,王縣長任常務副指揮長。省、市、縣、鎮各級領導、專家及救援人員在指揮部統一組織領導下展開工作。當天傍晚六點,第一批具有豐富洞穴救援經驗的專業人員,就乘配備了先進裝備的救援艇進洞搜救。他們是省里派來的搜救精銳,按照七十二小時黃金救援時間的需求配備了裝備、物資。三個小時后,他們告知指揮部,順利進入洞子中部開展搜救。
救援人員發回的消息十分鼓舞人心,隨后指揮部每隔兩個小時左右便會收到他們的進展情況。他們的搜救在艱難險阻中不斷推進,但始終沒有實質性的發現。在等待煎熬中,寶貴的黃金搜救時間飛速流逝。根據龍王洞下游的搜尋查找情況看,失聯人員沒有被沖出洞子的跡象。因此,在第tR4eYRmZnJuXxB942wClGA==一批搜救人員進洞不久,指揮部又派出了第二批搜救人員。
然而,六天時間很快過去,搜救仍一無所獲。流入洞穴的水量在不斷減少,洞中暗河水位逐漸下降到正常位置,常人進入洞子已沒有太大困難和危險。指揮部決定組織市縣救援人員和當地青壯年村民,以十人為一組,分十個組在省專業救援人員帶領下,開展一次大規模的搜尋。過去六天時間了,失聯人員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若這次搜尋無果,那只能按有關法律法規,宣布失聯人員失蹤了。
指揮部要求抽派的村民都必須是身強力壯的中青年男子,但讓人沒想到的是,鄺艷強烈要求參加搜尋,并說要帶上她家的大土狗。她說:“她家的大土狗與凈折騰親得很,鼻子非常靈,對凈折騰的氣味特別敏感。”
王縣長等領導看著鄺艷十分急切的樣子,很是同情理解,一番商議后,同意了她的請求,只是特別交代與她同組的其他人務必多關照她。
搜救人員像網一樣往洞里撒了出去,但如同一把種子撒在一片沼澤中,能收獲什么,誰都心里沒底。
鄺艷他們組在洞子中下部右手方的一個岔洞里搜尋。那是一個往上斜的洞,不是很大。開始洞里淤泥較多,還有一些石塊樹枝什么的,大家走著羈絆較多,搜尋進行得很慢。大約走了一個小時后,鄺艷感到自家的土狗在往前躥。再往前走,腳下好像沒有了淤泥,狗狗明顯地興奮了,嗚嗚低鳴著把鄺艷往左前方拉扯,接著便汪汪地吠叫起來。
“組長,有情況。”鄺艷大聲報告說,“狗狗好像發現了什么。”
“好,我們跟著它走,別限制它。”
隊員們陸續集中到狗狗身后,跟隨著它七彎八拐地走。平時看著雪亮刺眼的礦燈光,在洞里無邊的黑暗中,竟然變成了一個小亮點,縱使十一盞燈(他們組多加了鄺艷)湊在一起,也感到影影綽綽的,看不清周圍的境況,也不清楚走過了一些什么地方。
有時,他們覺得狗狗在帶著大家忽左忽右地亂躥,有時覺得它在兜圈子。其間,狗狗多次駐足不前,好像在思考判斷一般。快一個小時后,它靜靜地站著不動了。鄺艷蹲下拍拍它的頭,摩挲著它的頸項,它嗚嗚地低鳴了兩聲,又安靜下來。大家都屏住呼吸站立著。突然,鄺艷好像聽到了一個微弱的聲音。她把身子蹲得更低并往前傾了傾,側著耳朵聽,終于聽見一個細若游絲的聲音:“杧,果……杧果……”
鄺艷的心都要蹦出來了。她聽真切了,是凈折騰的聲音,他好像就在前面一兩步的地方。他還活著?!
鄺艷把燈光往發出聲音的地方照去,她一下驚呆了——他真的就在自己身前臥著。
大家把燈光一起照向前面,五個臥地的人影擺在他們面前,再走近細看,發現他們身邊散亂地丟著一些杧果皮,杧果核,七零八落的……
六
真是天大的驚喜,失聯的五個人全部活著。
原來凈折騰當年的瞎折騰在這次脫險逃生中起到了關鍵作用。多次考察龍王洞,使他對洞里的情況了如指掌,再加上多年在煤洞子里摸爬滾打,使他對洞里的異常情況十分敏感。在山體垮塌產生的洪流開始進入洞中時,他就通過急速流動的風,感覺到了不對勁,后來他把耳朵緊貼在巖石上聽到了遠處洪水奔涌的聲音。于是,他果斷地把大家領到了高處的斜洞中,使他們沒讓洪水沖走淹死。而讓人萬萬沒想到的是,當他們被困在洞中時,洪水把不少杧果“送到”了他們身邊,使他們熬到了搜救人員的到來。
“水,水來了,快跑……”在把被困人員抬出山洞送往醫院的過程中,凈折騰發著高燒,人們時不時聽見他嘴里喊出這句胡話。其實,凈折騰說的并非完全是胡話,而是情急之下,他下意識的反映。在他記憶深處,一直有一個幽深的水潭,那是當年他的工人們掏空山肚子里的煤炭后留下的。它寬闊,深邃,靜謐,礦燈照在水面上,黑乎乎的,像醬油一般發亮,如一片黑夜中的死海,令人背脊發涼。當時,如果換作其他人,絕不會相信在那個時節會有洪水涌進洞里,但凈折騰聽到洪流聲后,腦子里立馬浮現出老鷹巖煤洞里那個水潭的模樣。一陣恐懼在他心中掠過——山肚子終于被撐爆了……
鄺艷一直緊緊抓住凈折騰的手,好像怕他再次消失了一般。經過這次生離死別的煎熬之后,她深深地感到,自己再也離不開凈折騰了。她暗暗對自己說,等凈折騰出院后,自己必須立馬和他去把證領了。
一場嚴重的安全事故危機最終以皆大歡喜的結局收場。王縣長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后,又陷入了對工作得失的反思之中。連續打了幾天疲勞戰的他,倒在床上卻睡意全無。他順手拿起手機翻看起來,發現有關被困人員獲救的消息刷屏了。其中,一個標題為“舊礦洞聚水成災,新思想結出金果果救人”的帖子,令他眼前一亮。他點開帖子看了看,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