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作家產生一種好印象,也許是因為他的一句話或是一個詞。而且,好印象產生后很難移易。初讀李健吾,是他的《咀華集》。寫《咀華集》時,他化名劉西渭。書名含義不難猜到,是含英咀華之意。
他在書中具體論了什么,記不太清,但他文采斐然的氣質倒是常留心間。我常想,文學評論文章能寫成這樣,這得要天賦與才情。后來追索李健吾,我把他翻譯的《包法利夫人》讀了,感嘆其用詞之妙。作家、學者、翻譯家,他三者兼具,而且成績都不俗,這在民國時期讀書人里并不少見,但放在今天那得是出類拔萃的了。后來,只要看到跟李健吾相關的資料,我都會買。只是,這回買了一冊《李健吾年譜》,大失所望,編得太簡單了。
若干年后重讀《咀華集》,我的眼光停在了他評論沈從文《邊城》的文字上。 以前讀的時候,我就被他那不經意間的獨到評點所折服。
他定位《邊城》,用了四個整齊的排比:“細致,然而絕不瑣碎;真實,然而絕不教訓;風韻,然而絕不弄資;美麗,然而絕不做作。這不是一個大東西,然而這是一顆千古不磨的珠玉。”尋常人寫文章可不敢這么寫,一沒他那才華,二來很多老師的教導是,文章要嚴謹規范,切莫揮灑才情。其實我們接受的教育里面什么都談到了,唯獨缺了才情。“文章本天成”在規訓之下變成了“文章本規矩”。一個白紙一樣的人從“不會寫”一下子進階到“滿篇規矩”,唯獨看不見有個“我”在里面。難怪寫的人東拼西湊,看的人提不起精神。
李健吾在文章前面寫了一大段閑話。我翻了翻以前的讀書筆記,那會沒有對這段閑話有過多的注意。也許那時我完全被他的文筆吸引住了。他說一個文藝評論家要獨具只眼,要有爬到作者和作品靈魂深處的能力。一個評論家若要在作品里進行靈魂的冒險,那得拿了自己全副的經驗與感覺去印證和挖掘作品。這需要人性的同情來時時潤澤常會陷入枯萎的靈魂。要而言之,評論家要具有溫潤的氣質和廣博的理論修養。
一個“最壞的批評家”把作者從較高的地方揪下來,直接扯倒。李健吾用了一個特別形象的動詞——“揪”,意思是評論家沒有了解之同情,妄評而奢求。他不去尋求作家的用筆、作家的苦心,反以為自己大權在握,有無限的權力去俯視、指摘。
現在看來,李健吾的這點閑話實在是重要,他說了成為評論家的條件。照我的概括,那就是高超的文藝修養、溫潤的人性體悟、了解之同情心。衡文論人切莫頤指氣使,不要有市儈氣、痞子氣,尤其不要與作者有金錢上的往來。這可是李健吾在1935年的話,想想看,到今日仍然毫不過時。
李健吾說沈從文有一顆“玲瓏的靈魂”,贊譽他有詩心詩意,全篇是美麗的哀傷的抒情。“玲瓏”這個高級別的形容詞用在沈從文身上恰如其分,并不過甚其辭。讀李健吾的文章,強烈的感受是他的評論文章有獨立的價值,不是作家作品的婢女,不是伏低做小可有可無,寫文章寫到這個級別也得有一顆“玲瓏的靈魂”才行。
■一個詞:含英咀華,即欣賞、體味或領會詩文的精華。韓愈46歲時任國子學博士,教授生徒。在《進學解》里,韓愈借諸生之口說自己寫的文章內容豐富,“沉浸郁,含英咀華”,意思是在欣賞領略高雅詩詞文章時,自己深深地沉浸在文章意境中,就像漫步于香氣濃郁的花叢中,把花朵含在嘴里,慢慢地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