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林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驚醒,胸口有燒焦般的痛楚。
在夢里,一個臉龐模糊的男人站在他面前,他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男人的手緩緩伸向他的胸膛,在手指觸及皮膚后沒有停止。他的皮膚、血肉和骨骼失去了形態,變成了一個湖,男人的手深入他的左胸里,手腕處蕩開圈圈漣漪。
張林想不通自己為什么會做這么可怕的夢。他拔出插在電子心臟上方的充電插頭,來到鏡子前。兩根手指在鏡面上往外拉,左胸的影像被放大數十倍,上面傷痕累累,是爆炸和手術留下的痕跡。
心臟怦怦直跳,宛如一只白鴿要沖出胸膛的囚籠。
電子心臟也能模擬出交感神經興奮的效果。他暗暗驚嘆于這顆做工精巧的人工心臟。
房間外傳來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他來到廚房,看到兒子張小飛在忙碌地準備早餐。沒多久早餐就準備好了。
張林坐在餐桌邊上,喝著暖和濃稠的麥片,感慨萬千,嬰兒柔軟的手抓住他食指的情景仿佛還在昨日,如今這個孩子已長大了,在醫學院讀書,將來就是醫生啦。不,或許在更早的時候,在十年前的那個晚上,那個導彈像流星一樣劃破天空、母親倒在血泊、父親失去心臟的夜晚,他就已經長大成人。
張林戴上外設眼鏡,瀏覽起新聞?!敖裉斓念^條新聞有:《基因編輯倫理委員會成立》《移植電子器官或將引發新的后遺癥》《人類聯盟國和機器人帝國接壤地區發生沖突》……”裝在外設眼鏡上的軟件用一種機械的聲音播報著新聞標題。
“播放第三條新聞?!睓C器人、沖突,這些字眼刺激著他的神經。自從機器人獨立戰爭爆發后,多少平民流離失所,妻離子散,他家也因被流彈擊中而遭殃。直到三年前,人類和機器人簽訂了停戰協議,這場連綿不絕的戰火才終于熄滅。珍貴的和平多么來之不易,但是兩個種族內部依然存在極端分子,時不時在邊境交火,試圖再次引發戰爭。
“我吃飽了,先出門了?!睆埿★w放下筷子。
“哦,今天是去學校嗎?”
“不是,今天去醫院實習?!睆埿★w低頭換著鞋子。
“對了,爸,藥我給你帶回來了,放在老地方。跟你說一下,那個藥換了新包裝,不用在意?!睆埿★w摸了摸鼻尖,對父親說道。
“好的。一路小心?!睆埩殖錆M關切地回應道。
張林摘下外設眼鏡,揉揉酸痛的眼睛。自從換上電子心臟,醫生叮囑他不要過于勞累。他的身體也確實大不如前,很難承擔強度較高的工作,只能在家里通過互聯網接些活兒干。他的工作是給數據降噪,簡單來說,就是從海量的數據中識別出錯誤的數據,然后剔除掉。
到點吃藥了。他拉開抽屜,拿出一盒藥。不過是紅色的膠囊換成了藍色的,兒子不提醒,他估計都不會注意。這是抑制排斥反應的藥物,每天要服用三次,以保證他的心臟正常運行。他把藥放進嘴里,就著一口水,咽了下去。
耳畔響起滴滴的聲音,有新消息,他重新戴上眼鏡。原來是小美的媽媽給他發了篇文章。她熱衷于群發各類小道消息,但從來沒有確認過是否真實,這令很多朋友頭痛,不少人甚至將她屏蔽了。
要不是標題帶了機器人的字眼,他早就隨手把文章刪了。文章的大意是,機器人里的極端分子已經將勢力滲進人類聯盟國內部,把毒手伸向了年輕一代。他們綁架了一部分小孩,將他們的記憶抽取出來,注入長相相同的仿生機器人的電子腦里,然后殺掉原來的孩子,再偷偷把仿生機器人送回孩子原來的地方,等到這些仿生機器人長大成人,進入商界和政界后,再讓他們跟外面的機器人里應外合,摧毀人類社會。文章最后不免說些煽動人心的話,呼吁人類提防機器人的特洛伊木馬。
張林聽完這篇駭人聽聞的文章,不知為什么,他聯想到了突然換藥的事情。
已經快到兒子回家的時間了,他一直在客廳里踱步,不知不覺來到窗前。街道的盡頭,在一根燈桿下方,他看到張小飛正和一個穿黑衣服的中年男人說話。
不安感膨脹了,像一朵厚重的烏云壓在心頭。
兒子推門而入。
張林靠著窗戶,問他剛剛在街上和誰說話。
兒子說:“噢,他是問路的?!闭f完,他摸了一下鼻子。
盡管智能空調把房間的溫度調節得四季如春,張林卻如墜冰窟。他想起了,亡妻在撒謊的時候,總會撫摸鼻尖。
他來到張小飛的房間,門沒有反鎖。桌上擺著幾本紙質書、一臺微型電腦和呈流線型的臺燈,在晦暗中努力維持自己的形狀。兒子的臉卻越發清晰,仿佛他的體內有一個光源,讓臉龐發亮、變白,飄浮在這片漫無邊際的夜色之中。
兒子是不是隱瞞了一些事?他是不是仿生機器人?如果真的是,我開門見山地問他,他會不會攻擊我,掐死我或者將刀子刺進我的胸膛?想到這些,張林折返到自己的房間,打開床底下的保險箱,取出能量脈沖槍。這把槍殺不死人,但足以將人擊暈,對機器人來說更是致命武器。他端詳著手中的槍,嘆了一口氣,又把它放回箱子里。
月光冰涼如水,他再也沒有睡意,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張小飛出現在房間的門口,打著哈欠,揉著惺忪的睡眼,問:“爸,這么晚了怎么還不睡?”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我睡不著,你不用管我,趕緊去睡吧?!彼v地說。
張小飛卻沒有聽父親的話,徑直走向父親,坐在他的身邊。
“爸,你真的沒事嗎?”張小飛擔憂地看著父親,眼睛像黑曜石一般發亮。
“我沒事。跟我說說最近發生了什么好玩的事兒。”張林岔開話題。
張小飛沒有在意父親的神色,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了校園和醫院里的一些事。
“對了。我們班的小美跟我說,她要當建筑師,將來為這個城市的人建造結實的大房子,再也不怕什么導彈襲擊了?!睆埿★w張開雙臂比畫著,努力形容在他腦子里的大房子的宏偉。
兒子立志要當醫生,也是因為想治療千千萬萬的傷者,彌補當初自己無力挽救母親的遺憾。張林飽含深情地注視著面前的兒子,心里一遍遍地問自己:他還記得他的母親,他應該不是仿生機器人吧?
張林兩天沒有吃那可疑的藥了,他感覺心臟像一臺加了便宜汽油的發動機,隨時有熄火的危險。
他主動提出讓張小飛陪他去一趟醫院。出門的時候,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張小飛及時扶住了他。上了車,張林報出了目的地,汽車轉為自動駕駛模式,兩邊的樹木和樓房飛快地后退。
他思考著兒子能夠順利在醫院實習,估計是有方法混過門口的安檢的。真的要確認他的身份,免不了要做一套全身檢查。要用什么借口讓他接受檢查呢?如果真的當場檢查出他是機器人間諜的身份,醫院的警備力量是否足以將他制服?他有點后悔,或許應該帶上那把脈沖槍。
兒子的一聲驚呼打斷了張林的胡思亂想。他指著車窗外說:“X英雄出了新的模型?!盭英雄是活躍在電影銀幕上經久不衰的角色,兒子小時候對他很著迷,還吵著鬧著要買同系列的玩具。
張林記得他給張小飛買過類似的模型。那是他四歲的禮物,他拆開禮物的那一刻驚喜萬分,對模型愛不釋手,每晚抱著它入眠。可戰爭的大火把他的家連同玩具一起燒得一干二凈。在接受電子心臟移植手術、在醫院休養的那段日子里,張林從夢魘中驚醒,總是發現兒子坐在潔白的床單上低聲抽泣。
出院以后,他不顧身體的傷痛,幾乎走遍了這個城市,才買到一個嶄新的一模一樣的模型。當他站在兒子面前,從背后變戲法似的掏出模型時,張小飛臉上浮現出難以置信的驚喜,下一秒淚水奪眶而出。他看著兒子緊緊地抱著模型,眼睛也不禁濕潤起來。
“小時候我給你買過那個玩具?!?/p>
“我記得,四歲生日那天?!?/p>
“后來,”張林頓了頓,說,“它損毀了,我重新買了個新的給你,怕你不接受,我還騙你說那個玩偶從廢墟中歸來,找到它的主人。你當時是不是相信了?”
“是啊?!睆埿★w點點頭,“不過沒過多久我就發現不對勁了。我曾經在舊的玩偶的背上用小刀刻上我的名字,新的玩偶后面什么都沒有?!?/p>
“那你是不是很失望?”
“沒有哦。新的玩偶與我產生了新的聯結,它對我而言就有了新的意義?!?/p>
兒子的話語讓張林心中一動。“按原路返回?!彼麑ζ嚨膶Ш较到y說道?!坝悬c急事要辦?!泵鎸鹤硬唤獾难凵?,他解釋道。
當熟悉的街道出現在視野,張林看到了先前的黑衣男人正鬼鬼祟祟地窺探他家。見房子的主人突然折返,男人壓低了帽檐,顯然是不想讓車里的人看見他的臉。
張林看了兒子一眼,他好像沒有注意到黑衣人。接下來要做什么事情,他心里有數了。
回到家中,他讓張小飛在家里好好待著。他拿出脈沖槍,藏入外套的內襯袋子里,大步流星地走出家門。黑衣人還在視野里,他快步走上前,攔住了黑衣人。
“先生你好,你最近總是在我家附近晃悠,有什么事情嗎?”他直奔主題。
“噢,沒有。我只是路過?!焙谝氯嘶艔埛裾J,他的目光在帽檐的陰影下閃爍。張林看清了黑衣人的臉,那是一個瘦削的男人,下巴長著稀稀疏疏的胡子,越看越可疑。
張林沒有猶豫,他掏出槍,黑洞洞的槍口對著男人?!澳闶遣皇窃诟櫸覀??”他厲聲呵斥。他的心臟在劇烈跳動,好像一萬匹馬在踏蹄。
“不是,您誤會了。您臉色不太好,先冷靜下來?!蹦腥撕ε碌負u動雙手。
“我很冷靜?!?/p>
“你們先不要動手!”男人忽然大聲叫喊。
張林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從后脖子傳來一股電流,直沖腦門,他昏迷過去了。
一場萬眾矚目的新聞發布會召開,會議中心里人群熙熙攘攘。
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正對著大屏幕發表演講,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市中心醫院精神科的劉銘醫生。
“最近我們發現,接受過電子器官移植的群體里除了出現免疫排斥反應之外,又出現了一種新的后遺癥。我們暫時命名為‘電子精神障礙’,具體癥狀表現為敏感、多疑,與心理學上的被害妄想有很多類似的地方。而且,電子器官植入體內越久,發病的概率就越大?!?/p>
臺下的人群騷動起來。因為戰爭的影響,聯盟國內大約有三分之一的人接受了電子器官移植,想到自己、父母或者子女有患病的風險,大家都很焦急。
“請問病因是什么呢?”一名記者提問。
“我們研究團隊初步判斷是電子器官的電流擾亂了腦信號?!?/p>
那名記者問出了大家最關切的疑問:“那么對應的藥物有研發出來嗎?”
劉醫生點點頭,說:“我們加緊研發出一種特效藥,已經進入了臨床試驗階段,目前效果顯著?!?/p>
屏幕上圖片切換,出現了對照組和實驗組的數據與圖表。
人們紛紛詢問特效藥什么時候上市。
劉醫生安撫恐慌的人們:“很快,預計一個月內審批通過后上市。”
回到醫院,劉醫生來不及歇息,換上白大褂,馬不停蹄地趕到病房,那里有他的第一個試藥的病例。
在走廊上,他遠遠看到一個少年站在病房外,透過玻璃窗觀察里面的病人。
少年是前不久來醫院當實習生的,聽說電子器官移植會出現新的后遺癥,他主動申請加入劉醫生的研究組,因為他的父親就是電子心臟移植的病人。在新藥開發出來后,也是這個少年提出讓他父親試藥的?,F在,他正注視著病床上的父親。在藥物的治療下,病人的幻覺正在漸漸消失。
見到劉醫生趕過來,他深深鞠了個躬,表達了謝意。
“我聽了你父親的故事,在他的幻覺里,他依然沒有選擇傷害你。我深受感動。”劉醫生望向張小飛,“他面色紅潤,應該很快就可以出院。不過,記得以后一定要讓你父親按時服藥?!?/p>
張小飛再次鞠躬,推開了門,病房里的陽光涌了出來,將少年籠罩。
機器人日益火爆的今天,不得不讓人思考:人和機器人共存的世界會是個什么樣子?人和機器人能不能和諧共存?機器人會真的代替人類嗎?這些問題在描摹著未來的世界,是值得探究的。不管未來世界怎樣發展,機器人怎么改變著世界,改變著人們的生活,但親情與關愛總是不會缺席的。(讀稿人/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