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溪灘的女人

湖南地方戲，一般來說都有個一出場就能hold住場面的狠角色，這個角色打扮得稀奇古怪，盤發戴花，涂脂抹粉，花紅柳綠，血盆大口還點了一顆黑痣在嘴邊，呼天喊地地沖到臺前“太陽出來一把火！天底下的惡婆娘哪，就是我呀”，然后彈一個蘭花指，嘴角一翹，雙眼如牛眼般一瞪，順帶來個此山最高老娘我最大的姿勢。頓時，看臺下一片鴉雀無聲。

我要寫的惡婆娘，就是在湖南、湖北交界的那一帶的女人。那里通常叫湘西北，也叫湘鄂邊，是一個山不很高但群山環抱的地方，山多，自然交通不便，有些地方尤為偏僻。但是這里的女人，卻是個個彪悍至極，尤其甘溪灘女人，簡直就是一霸。山里的女人，大多勤勞樸實、勇敢豪氣，你要是到她家做客，整包的煙定要塞給你，土雞是必殺的，上上賓客之首選，灶臺上方掛著的老臘肉必須取下來炒一大碗；壇子里的鲊肉，鲊紅薯芋禾桿子得炒；沒有好菜時就咚咚咚地跑去鄉親家借只大豬蹄，剁了馬上燉個缽缽，魚在山里不常見。反正，一個老木頭桌上，雞鴨魚肉得全乎，還得有幾個缽缽燉著，咕嚕咕嚕地滾著有個熱乎勁兒。女人們是好客的，會給你夾菜：吃呀吃呀，吃這個，這個燉好了！啃個豬蹄兒，這塊卷頭兒好，燉好打的！十幾個菜一大桌，還會一個勁地說：這可得罪您了，沒得么子好待您的呀！這沒得菜下飯啰！中國人歷來宴賓客時都是自謙的，所以，你要不吃個兩三碗飯，人家是不會停下給你添飯的！

山里的女人卻又是不好惹的，易動情也易動怒，心里又藏不住事，嘴巴罵起人來那叫一個厲害，是又臟又毒。鄉村里經常會有兩家女人為了一塊地的水呀、丟了的雞呀，或是自己男人摸了那女的一下呀各種大事小事吵一架，最精彩的莫過于她們各自拿著鍋鏟敲著臉盆或銅鑼對著罵，看熱鬧的人轟轟烈烈地圍上。兩個女人罵得口吐白沫，最后可能還會打上一架，就看誰下狠手了，最后兩個瘋了的惡婆娘會被村里有名望的人勸開：還打，打個么的打？回家各打四十大板去！男人們最后會把女人領回家，被女人拳打腳踢一番：狗日的！你剛剛咋不幫老子打死那條沙由（母牛的意思）！男人們一般無可奈何：你們吵些么的卵！又沒搞出個名堂，我哪么幫！莫把老子打死了！

在甘溪灘，有一位很特殊的女人，大家對她極其尊重。我經常在鎮上見她上下班時穿著講究的套裝，小西服領的，配上同色長褲，加上帶點跟的皮鞋，有時甚至是白色的，無論冬夏走在鎮上，她總是戴著一副黑色的方形墨鏡，臉色很白，臉頰上長了一兩塊老年斑，走起路來既快姿勢又筆挺，她就是鎮上地區醫院里的南芙醫生。甘溪地處兩省幾縣交界，尤其石門大山里的人都知道她的大名，也極其信任她，她的診斷還是傳統的望聞問切，她不急不躁，會耐心地用普通話問你很多問題，然后講出她的診斷，有一些土話她是聽不懂的，于是山里來的人會繼續多說幾遍。有時那些山民抽老葉子煙又不刷牙，嘴里一股子沖人的味，不知道她怎么能忍受。一排排的病人在她的診室等候，腳底下放著送給她的雞、雞蛋和山貨。她一般開藥很少，但藥到病除，如果實在拿不準的病，就建議人家去縣人民醫院做檢查，很早的時候就診斷出了癌癥病人。那時癌癥還不像現在這么流行，大家都覺得她特別的神。她是上海中醫學院醫療專業的畢業生，在上山下鄉運動中看著“甘溪灘”三個字，與“上海灘”同有個“灘”字就選了這個地方。誰知道，此灘非彼灘呀，不只是云泥之別，這完全是窮山惡水山荒溝。她1966年就來了甘溪，然后就嫁給了本地的一位醫生。這位醫生本有妻兒，他的前妻月娥姐與我奶奶也很熟悉。想想那個年代，拋妻棄子來娶上海灘的女人，不知道他是否會有壓力？聽我奶奶說她剛來甘溪灘時生活能力為零，只會煮一兩米的粥，人家對她日常照顧，很難不日久生情。他的前妻是地方上的裁縫，在當年也不算差，起碼是個手藝人，離婚之后二人各分子女照顧。南芙醫生自己卻從未生養孩子，繼子對她也還蠻好。有一次我陪奶奶去看病，桌子旁沒人，我走到里面的隔間，在一摞摞的大醫書之間她正在那里吃咖啡糖，還給了我一顆，真好吃，旁邊還放著雀巢咖啡和伴侶。我自那一日起就極其認定雀巢，直到遇上星巴克我才改變了想法，顯然是物質匱乏的時候對好吃的東西的印象太過于深刻，以至于模糊了它本身的味道！

南芙醫生對我奶奶是極好的，我奶奶是村里的接生婆，每年都能靠這個掙到點錢，雖然有人家娃都會走了但錢也沒給，不過我小時候雞蛋和老母雞湯還是吃了不少的，還有紅糖泡的米泡兒、豬油紅糖雞蛋。可是我也從小便見識到了人生人的恐怖，還有大部分農村男人在對產婦生孩子時的恐懼與木訥，大部分時候都是婆婆在照顧兒媳婦，男人都不進屋，該干啥干啥，劈柴挑水燒開水，有的會看急了只會問：快了嗎快了嗎？

關于我奶奶的故事下次再說，回到我們的上海醫生身上，我一直認為她在鎮上的幾十年是寂寞的，除了每天上班看病看醫書，下班陪伴老公，膝下無兒無女，沒有經歷過自己生養的酸甜苦辣。從赤腳醫生進到鄉衛生院當醫生的老公，學識修養也未必及她。她又是不與人爭斗的，有一次在街上我遇到月娥姐堵住她不知在逼問些什么，當然月娥姐也沒用地方潑婦式的招式，但是她卻墨鏡都不摘，完全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在回答，讓甘溪的人破天荒地沒有聚集看熱鬧，很快就散了。或者，照現在的流行語講，整個甘溪的人對她應該都如同對女神般的尊重！婚姻上的事似乎大家對她的容忍度也比別人高，或許人在一段感情里感覺到自己必須負責任的時候就上升到了真愛吧！回上海的機會她也放棄了，因為只能回一個人呀！回去了父母已經不在了，兄弟姐妹已各有各的家。總之，一輩子很快過去了，也或許，她將精力放在了病人身上，是真的沒有那么多時間來理會這俗世的紛爭吧；又或許，人家就是覺得一輩子太短，那個人，確實就是Mr r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