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慈相寺半月泉遺址考

自 2022年5月至8月，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聯合德清縣博物館對乾元鎮慈相寺遺址展開了考古調查發掘工作。在隨后的勘探中，他們陸續發現墻基、排水系統、柱礎、碑刻殘件、庭院墁地等重要遺跡，還挖掘出茶具、碗盞、棋子、硯臺等文人遺物，蘇東坡詩作中被埋藏千年的“半月泉 ”也重見天日。乾元鎮慈相寺遺址早已被劃定為德清縣級文物保護點，“半月泉 ”的重大發現被列入2022年度浙江考古重要發現之一。其址所在地德清縣是南宋都城臨安的京畿大邑，乾元鎮更有著一千三百多年的歷史。此次發掘對研究山地式寺院園林營造手法有著較高的學術價值，具體揭示了一批文人思想家在慈相寺的活動細節，同時也為后續半月泉考古遺址公園的建設奠定了基礎。

1.歷史沿革考析

1.1 歷史追溯

清康熙《德清縣志》記載，半月泉開鑿于晉朝咸和年間（326—334）。有位梵僧路經石壁山下，斷定地下有泉，僧曇卓便旁建草庵住下，在山邊開鑿半月形石池，泉水果真汩汩而出，泉水清冽甘美，名曰靈泉。對照嘉慶《德清縣志》 里的說法：“泉在巖石下，月滿時巖石閡隔，月影落泉者半，故名半月泉，好事者乃鑿之，使形似向有吸月 。”半月泉上原有吸月亭，明正德年間知縣衡準做石欄護之。萬歷年間知縣陳效易亭而閣，名曰泠然。千年來，吸月亭、泠然閣幾度興衰重建。

唐元和時期，僧曇卓建的石壁庵已改名石壁院，直志宋治平二年，才定名慈相寺。慈相寺曾是德清第一大寺，明朝德清縣的僧會司就設在慈相寺里。僧會司相當于現在的佛教協會，明清時期慈相寺在當地的名望可見一斑。正如明代王淮所說：“飽聞慈相古名剎，境界不比它招提。”因此慈相寺不僅是佛家圣地，更是一座具有文化特質的“雅 ”寺。

1.2" 蘇軾曾題詩紀游

宋元祐六年蘇東坡曾游覽半月泉，為其題詩刻石，然石刻無存。現僅有徐秉愿等人于清嘉慶九年重摹的碑刻。碑文為楷書字體，前半部分為“蘇軾、曹輔、劉季孫、鮑朝懋、鄭嘉會、蘇堅同游，元祐六年三月十一日 ”。而碑文的后半部" "分為蘇東坡所作，“請得一日假，來游半月泉。大手何人之力，擊穿波濤云天？”半月泉雖小，仍以文豪蘇東坡一游為盛。且德清距南宋臨安不遠，吸引文人名官聚首，文風日盛，成為德清文泉、江南圣泉。

1.3 韓公兩次寓居于此

據同治《湖州府志》的記載：“宋韓公元吉悅德清山水，寓居北郭之半月泉旁。”韓元吉對德清情有獨鐘，紹興十四年科舉落第后，因兄長韓元龍任余杭縣主簿，他選擇在德清慈相寺暫住，這是他第一次寓居德清。紹興二十一年秋冬，他離任龍泉主簿，返京城臨安等候調令。這次他再寓居德清慈相寺旁，于半月泉畔結廬而居。《德清縣志》中也有關韓元吉住宅的記述：“縣北石壁山慈相寺西有修竹林，宋韓元吉兄弟居焉。前數十步有野橋，古樹幽泉，四望皆平岡。邑中之勝地也 。”

1.4" 東萊呂公讀書泉上

東萊先生呂祖謙是南宋浙東理學家代表，任太學博士，師從韓元吉。明代宋 雷《西吳里語》曾提到“宋韓元吉，字無咎，官至尚書，嘗寓德清之慈相寺。……相與講讀于寺西之竹林精舍，以故寺中有東萊書院”。南宋乾道五年五月，呂祖謙迎娶韓公三女兒韓螺為妻。婚后他與岳父韓元吉講讀于德清慈相寺，共讀圣賢之書，論古今文章。其間，他們還參與寺內半月泉的疏浚，寫了文辭精美的《修德清慈相寺月池疏》，“斷崖吐月，才出半規；古甃涵星，尚懷全璧。久矣寶奩之廢，時哉玉斧之修 ”。

2.遺址考證

2.1 遺址方位

遺址的方位與文獻、圖紙中記錄相符。乾元鎮在宋時隸屬德清鎮，也被稱為“馀不鄉 ”，距南宋都城僅咫尺之遙，是京畿大邑之一，名門望族常在此游覽和 聚集，也有很多人定居于此。筆者根據相關文獻記載，慈相寺在城關鎮（今乾元 鎮）之東北郊，北門外石壁山之陽，西鄰百寮山，南面奉國山，東距東苕溪約 500米。查閱《康熙德清縣志》德清縣境圖（圖1），圖中右上百寮山下確有慈相寺（用紅色方框標示），玉麈山（用藍色方框標示）位于寺之西南。《康熙德清縣志》里說：“石壁山過黃泥岸為玉塵山，一名百寮山，亦名東主山。”玉塵山正是百涼山的雅稱，清初陳后方有詩“春日登玉麈山頂，遂過慈相 ”。半月泉遺址發掘的位置與舊時所述“縣東北三里石壁山下”幾乎一致，據此推斷如今考古所在方位正是歷史上慈相寺半月泉遺址所在地（圖2）。

2.2 遺址年代

據筆者研究，遺址的考古發現與文獻記載的年代相一致。考古簡報中記錄現場出土多件的文物包括“時大彬 ”款紫砂壺、茶具、硯臺等，多屬于兩宋之交 后的器物。這些出土文物大多屬于古代文人玩物，外形粗樸清簡，色澤樸素，最 早可追溯到北宋晚期，這跟蘇軾、韓元吉、呂祖謙等人的行跡可對上。慈相寺遺址出土的紫砂壺為帶有弧形圈足的壺底殘片，經鑒定該壺的制作工藝較早期時大彬制的直線型圈足更高，這表明慈相寺在明清時期已是一座圣寺，多數名公巨卿 都曾來此宦游寓居。

半月泉北側有建筑殘跡，據文獻記載明萬歷年間知縣陳效易“吸月亭 ”為“泠然閣 ”，考古現場的半月形泉口、石階、四周條磚等遺構，與這張 1930 年的半月泉泠然閣照片（圖 3）較為一致。正如民國記者莫存之曾寫“……更開拓為泠然閣。

閣在半月泉上，敞軒曲楹，下噉清池 ”，歷史上泠然閣多次遭重修與破壞。康熙五十年間，圯知縣唐執玉曾有意重建然未果；雍正十一年知縣錢學洙曾捐資新建又遭破壞；嘉慶五年署知縣事主簿劉諧又將其重建。筆者由此推斷現發掘的建筑遺址大體建于明清時期，但不排除部分重建于民國。半月泉存在了千年，直至上世紀不幸毀于抗日戰火之中。

2.3 遺址布局推測

慈相寺半月泉遺址布局較為規整，大致可分為三大區域：半月泉及其道路排 水系統、生活建筑區、園林建筑區，分別位于石壁山南麓的一、二、三級臺地上，占地約800㎡（圖4）。現場還發現了半月泉、墻基、路面、房址、排水系統、柱洞柱礎等多處遺跡，但并未發現慈相寺主體建筑遺址。

半月泉位于遺址核心區（圖5）內，四周砌磚及矮墻，面積約為210㎡ 。其南側為現今遺址入口，垣墻南部正中設有門道，經寬約1m磚鋪小路進入院內。半月泉方池前庭院墁地保存較好，細墁地地面東西寬6.5m，南北深3m，地面條磚為人字紋排列形式。其東側為壘石圍護的方形水池，池邊有三道長約2.3m磚砌的排水暗溝，共同組成庭院的排水設施。經發掘的半月泉遺址區近長方形，四面為墻垣所圍合，印證這里曾是個東西寬9.4m，南北長13.4m的長方形庭院，面積約126㎡。筆者嘗試以31.3cm為明清營造尺進行換算得出：庭院東西寬30.03尺，南北長42.81尺，以上數據都非整數。

沿東北側上七級石階，于高約4m的臺地可俯瞰整個半月泉。1922年端午民國參事會同人游半月泉，就是站在泠然閣上半月泉前，憑欄遠眺“青山四面圍殿 閣，東院西堂架巖壑 ”。二層遺址區占地約230㎡，地面留有柱礎石、墻基、條 石砌成的磉墩等建筑構件。東側留有約8.5m×9m的方形房址，但歷多次毀損與重建，無法確定地表多處建筑遺跡隸屬哪一時代。明清文獻中記載此處曾建石壁山莊，明代詩人王淮就曾居于此。二層臺地北側有一個3.3m×1.5m的長方形水池，用途不明。沿池右側踏步拾級而上，達第三層景觀制高點。由地面進深4.3m，

開間10m的長方形房址推測此處原有小體量建筑，該區域出土了“時大彬 ”款紫砂壺底，宋至明清時期茶具、棋子等文人相關物件，推想此建筑兼具宗教儀式、 賞景休閑等功能。其北側有兩個沿巖石壁鑿出的石龕和一口大缸，對此文獻并無相關記載，考古人員推斷壁龕應是出于宗教用途，缸的功能更是無從推斷。

《康熙縣志》里記載“寺基并書院祠基共六畝八分九厘九毫 ”，約合4200 ㎡。由于多年土地平整以及近年來新建宗教場所的占壓，考古勘探中未發現慈相寺主體建筑遺址，考古人員推測本次發掘區域是一處附屬于寺廟、具有江南特色 的園林建筑，屬慈相寺東側附屬建筑區。遺址核心區規模雖小，但布置有序，北部入院，中為半月泉，南有樓閣。慈相寺遺址布局隨形就勢，與杭州永福寺格局 相仿，同屬山地式寺院園林。

3." 造園匠意探析

3.1 造園布局推測——山地式寺院園林

山地園林式的寺院園林是將禪意與山水相結合的自然寫意式園林，慈相寺選址于湖州市德清縣城關鎮（現乾元鎮）東北近郊，坐北朝南，處在三面環山的山坳里，東臨余杭南下的東苕溪順行而過，構成“山以水為脈，水以山為面 ”的佛 寺景觀。

民國游記《臨溪勝覽》里記錄了當年記者莫存之來慈相寺的行徑，“寺前數十步，有野橋，古樹離奇森郁，下有幽泉，其鳴乍大乍細。自禮辰門至寺，石道三里許，廣闊坦紆，四望皆平岡低岫，遠近分錯 ”。文獻記載中更有關慈相寺布局的描述：“寺門有奉國坊，進有天王殿、鐘樓、大雄寶殿、千手觀音殿、石壁豎其后。舊有披云閣、雪月亭，久廢。殿左為泠然閣，又左為聽松堂。”相傳寺南邊山門為宋高宗到訪后所立，并在寺內建觀心亭。進山香道循山石曲折，人行其間步移景異，經野橋、禮辰門、奉國坊步步推進，山門為佛寺園林限定邊界的重要空間要素。“三進 ”組成“三門 ”，踏過奉國坊，進入供養諸佛菩薩的佛殿 院落。建筑保持南北走向，整體布局沿山勢而行。參考杭州永福寺的散點式布局，以均衡對稱形式將主殿放在軸線中央，其余從屬要素依場地條件置于四周或兩側，禪行境界次第而升。筆者推斷慈相寺采用主從交錯布局的形式，以堂、閣、殿、廊等中心建筑為主體，形成各自圍合的小院單元，錯落分布于寺院空間中以山徑相連，形成系統分散而單元規整的格局。

3.2半月泉理水造景手法推測

半月泉為慈相寺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泉口周散落著一圈碎石，半月泉外緣東西長3.3m，最寬處約1.3m。考古人員在月牙狀泉口外圈還發現一明顯轉角，殘存底部由條石修建的基質，原來在半月泉外圍還有一個以條石鋪設的方池，面積約為70㎡，以方便人們取水賞泉。東晉僧人先在山腳的基巖上鑿出泉口，后在泉口堆置了條石為讓泉口的半月形更為規整，這與古人鑿井修飾圓形井圈的做法一致。筆者推測半月泉的理水手法是引石壁山水源匯注于此，泉口較低而山地勢較高，后緩緩注入方池。與文獻記載的“半月泉深 4尺，中有石縫，泉水所出 ”相吻。因雨后水量驟增易從泉眼溢流而出，遂于泉側修排水溝引水外流。

除宗教放生、飲用等功能之外，半月泉寓禪境于天然景致中。池中月影、亭影、樹影、人影虛實交錯，亭池相映，產生虛實相成的藝術效果，構成天與水、人與佛、世間與天國的微妙結合，產生遙不可及的距離美， 禪意無窮。半月泉既具實用功能，又有其審美價值，更見證了歷史的滄桑。身處月泉前，給人以寧靜、 祥和、明朗的感受，引領觀賞者的思緒穿越千年，與游歷德清的蘇東坡共享樂事。

3.3 植物景觀——以桂、竹為特色

吳江曾有詩《月泉桂影》“靜泉石根出，清流聲不潺。留此皎月痕，半鏡開冰奩。桂樹鎮常存，倒影印清淵 ”，反映桂花乃是院內的主要植物，桂花有美好、吉祥的寓意，在我國古代象征高潔、堅貞的品格，同時“桂 ”諧音“貴 ”，寓意著榮華富貴。另根據嘉慶《德清縣志》里提到“寺西有修竹林，宋尚書韓元吉居焉 ”，得知韓尚書常在寺西的竹林精舍聊天讀書講學，且徐倬的《游月泉》里也曾寫“出郭門數武，蒼翠忽已展 ”，竹林環繞的山舍具有自然之美。“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此景使人身臨其境。院內的竹子與佛教禪宗文化相融合，呈現出人文與自然高度融合的景觀。

結語

綜上所述，慈相寺半月泉遺址是江南佛教寺院景觀重要發現，經歷東晉、唐、 宋、明清千年的傳承與變遷，是早期山地式寺院園林的珍貴典范，對研究佛寺園林意境營造手法意義重大，也對進一步的研究、保護工作和半月泉考古遺址公 園的建設，補充了早期江南地區的寺院園林史料。在造園藝術的研究方面，筆者仍欠缺一定的史學素養，研究及深處尤感力不從心，故如有錯誤，請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