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隸書《河峪頌》與《西狹頌》的淵源與藝術特點

摩崖石刻作為一種古代藝術，記錄歷史事件的同時也展示了書法藝術的美感，在不同的年代和不同地區，摩崖石刻具備不同的特色，或有天然的意趣，或是名家手筆，這為自然山水加入濃厚的文化氣息。《凡將齋金石叢稿》中解釋道：“摩崖者，刻于崖壁者也，故曰天然之石。”在《金石索》中，馮云鵬指出說“就其山而鑿之，曰摩崖。”在廣袤的中國大地上保存著眾多的摩崖石刻，被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的摩崖石刻分布在山東、陜西、甘肅、云南、四川、湖南等地，摩崖石刻的存在為這些地方的文化發展、歷史藝術發展奠定了理想的基礎。摩崖石刻作為保存歷史最好的載體，通過在石頭上面的印記，長久記錄下人類歷史文明的變遷，這為后人探究歷史和人類文明的發展提供了寶貴的材料。

一、摩崖石刻《河峪頌》與《西狹頌》淵源

東漢摩崖石刻《河峪頌》出現的時間早于《西狹頌》，《河峪頌》刻成于東漢恒帝和平元年（150），位于甘肅天水市河峪頌村，是東漢時期的摩崖石刻遺跡。整個摩崖呈現不規則狀，內容主要記載了東漢漢陽郡守劉福善政親民、率領民眾修整隴西古道、施惠于民的政績和歷史，詳細記錄了隴西古道隴右文化的發展內容。整個石刻具有十分濃厚的書法藝術價值、歷史價值，是研究秦漢史、羌漢民族關系史以及東漢時期甘肅天水的相關文化資料。在《河峪頌》出世21年以后，《西狹頌》出世，《西狹頌》被稱為《漢武都太守漢陽阿陽李翕西狹頌》，刻成于171年，位于甘肅省成縣天井山魚竅峽。所刻內容是武都太守李翕為修復西狹棧道為民造福的相關政績。由于是摩崖石刻，因此整個石刻粗獷、字跡簡潔、結構美觀。《西狹頌》與陜西漢中市的《石門頌》、略陽縣的《郙閣頌》并列為漢代書法“三頌”，同時《西狹頌》也是保存最完整的一座摩崖石刻。《河峪頌》和《西狹頌》均位于甘肅地區，石刻上面撰寫內容均是當地的執政官在執政期間之內善政親民、為民生所思所想的一段歷史。

東漢時期，關隴道、隴屬道是朝廷的交通命脈，朝廷和地方曾經組織民眾對地方進行大規模的修整，因此隴道上殘存大量修道建關的“頌政”摩崖石刻、石碑。從時間、地域上來看，《河峪頌》對隴道東漢諸摩崖石刻的產生了重要影響，在書風的形成上有積極的指引作用。在進行《河峪頌》《西狹頌》的比較中，可以看出來兩者之間有十分密切的聯系，《河峪頌》和《西狹頌》都位于甘肅地區，地理位置上地緣相近，都是就地選擇石材進行摩崖刻作，同時都是記錄了交通改造、歌頌政績、歌功頌德的內容，石刻簡單率直、平實樸茂。在地理位置上，漢陽和武都兩郡緊密相連，在經濟、政治和軍事上面都有頻繁的交流，生活印記和文化互動十分頻繁，劉福秉承寬仁濟民的品德處理政事，又何嘗沒有影響到李翕在政治上的追求呢？兩者之間是否產生過親密的互動，甚至是說在劉福的影響下，李翕也形成這樣的政治追求呢？真正的歷史無緣得知，今人只能在歷史遺跡中窺見一隅。《河峪頌》摩崖石刻正是在這樣的歷史文化情境當中出現的，《西狹頌》的頌主李翕恰巧也是漢陽郡阿陽人，也就是說《河峪頌》在李翕的老家，是否可以猜想兩者之間曾有親密的互動關系呢？

二、隸書中的摩崖石刻《河峪頌》與《西狹頌》

（一）人文遺珍《河峪頌》

關隴道之恭門鎮河峪關位于今甘肅省天水市張家川回族自治縣，為陜甘交通要道和當時兩漢之際防守羌族的重要駐地。在漢武帝元鼎三年（前114），此時羌族頻頻干擾漢朝西境，朝廷為保證關隴道順暢，在恭門鎮河峪關設置驛站，歷史上叫做河峪關驛。為守護國土平安，漢陽郡太守劉福下令屯兵恭門鎮河峪關，并且積極率領當地的民眾整修關隴古道，這為漢朝抵御外族提供便利，為抵御羌族做好了充足的準備，朝廷可以從隴西出發征戰，同時戰后也可以從此地退回漢地。國無外患的時候，羌漢民族之間和平相處，關隴屬地的官員開始修復官道加強彼此之間的聯系。在東漢桓帝和平元年（150），為紀念劉福的功績，漢陽郡郡吏趙壹奉命負責石刻事宜，經過吏民之間的合作，順利在恭門鎮河峪關的東北山麓建造了摩崖石刻，石刻上所記錄的就是劉福此人功德，將其親民、愛民的君子之德和在位期間之內的顯著政績昭告于后人。

整個摩崖石刻呈現不規則梯狀，崖面的打磨并不平整，崖面距離地表有65厘米，額刻僅存“漢”一字，字比較大，正文陰刻15行，字徑大約6厘米。經過千年的風雨腐蝕，崖面上的字跡部分已經不清晰，尤其是上部分，不能全部釋讀清明，底部則受到自然腐蝕、人為破壞的影響，存在嚴重的破損情況，底部有明顯的起殼脫落，伴隨有開裂的情況。除了十多個字可清晰辨認之外，其他的字跡辨認起來十分困難，幾不可見。

（二）《西狹頌》的雄偉贊歌

《西狹頌》的摩崖面積寬500厘米，高315厘米，鐫刻611個字和6幅圖，名字來源于摩崖文中的“郡西狹中道”，被人們稱為“西狹”，因此得名“西狹頌”。這一篇頌文主要記錄東漢武都郡太守李翕率領眾人開天井道的政績，他勤政愛民，開鑿天井道，解決當地民眾出行的難題。武都四路通衢，占盡地勢優勢，東北可抵達關中，東南可進入巴蜀，西北入隴西，西南至川北。戰爭時期它是重要的要地，非戰時為人們的交通出行提供便利。和四通八達相對應的是，這個地方地勢不平，林密山高、江河穿插，僅僅只有峽谷作為通道，想要聯通四方便利群眾，就只能在這里修建棧道，在隴西棧道上，成縣西狹棧閣是其中的一部分。歷史上先人們用他們的智慧，在地勢崎嶇的峽谷修出這個棧道。在《西狹頌》中，有不少記錄開鑿棧道的方式可作為參考，如“鐉燒破析”，這個方法是將木頭放在巨石的周圍，再用火將木頭燒成灰燼，此時在石頭上面澆水使石頭破裂。仇靖以為人生在世就是要做對世間有用的事情，充分體現出經世致用的思想，對世界有益就是要足夠的腦子，因此仇靖在開篇就夸贊李翕“天資明敏，敦《詩》悅《禮》”，如果李翕空有才干但是沒有政績，也無法展示出一個人的真正價值，因此李翕在修建棧道上的戰績就讓李翕成為對世界有用的人。在《西狹頌》當中還羅列李翕的其他政績，他讓民風清明、政風清廉、糧倉充實等等。取得這些政績都與李翕的德政有直接的關系，李翕的仁智行為讓這個地方猶如久旱逢甘霖，其中滲透出深深的民本思想。在中國歷史上，一直都有“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的傳世思想，民本思想已經成為古人士大夫精英的政治信條。另外在《西狹頌》當中還有十分明顯的叛逆思想和違逆“天命”的反叛精神。古人認為在“天命”的支配下個人的自覺根本無所作為。但是《西狹頌》以人生實踐來履天命，雖然在修筑棧道的過程中面臨重重危機，面對艱難險阻，通過“饌山浚瀆”來“路以安直”。《西狹頌》先列舉修筑之難，如山高、溪深、路險，也許在文本創造上有夸張的成分，但其實甘肅武都早在李翕之前就有開鑿棧道的修筑方法，碑文只是通過文體的形式體現出來而已。

三、《河峪頌》與《西狹頌》的藝術特征

（一）《河峪頌》的藝術特征

1.碑文結構

《河峪頌》石刻內容由題名和正文兩個部分組成，記錄劉福生平、石刻撰文者、建造者的信息。整篇碑文呈現南北排列，按照從右到左的順序共15行， 每行大約12到18個字，全文大約270字，字跡工整，整個石刻厚重闊氣、磅礴有力，占據了山壁的半角。有學者認為，該碑文書體為隸書，結構方闊、可見拙樸，內空外滿；下筆者中鋒運筆，方折之間大開大合，厚重有力，簡潔大方，長筆有明顯的篆體痕跡，短筆則要正楷的感覺，讓石刻看起來質樸不顯、蒼勁雄偉。在多年以后，崖面雖然長期遭受風雨侵蝕、剝離，字跡的鋒芒已經難以辨別，但字體的形狀留存，更顯示出下筆者的陽剛樸實、端正寬博、厚重沉穩，透過石刻可窺見風貌，也可以窺見一個朝代的風骨。

2.書法藝術特征

碑額有一個“漢”字，用筆圓潤、高古、清奇、飄逸俊朗，略微可看出《石門頌》的風格，整體風格相對接近。這種石刻在書法上整體展示出漢碑的雄壯端莊、古樸壯美，同時也展示出異于常見的東漢石刻風格。和其他的漢隸舒展活潑的風格不同，該碑文在筆勢上面仍舊保留了內斂、遲緩的篆體痕跡，筆意相對舒展但卻是內斂的，線條主要是圓筆，方筆的筆鋒已經被侵蝕，整體上方筆也很少，大部分都是圓起圓收，并沒有裝飾性的“蠶頭雁尾”的特征，整個字形均勻、齊整，兼具圓潤秀美的特征，字形的四周不作自然的伸展，這種筆勢的篆意很明顯，篆為隸體，走勢向“楷體”，雖然經過兩千多年的風雨，但筆意仍舊還在，具備無窮的魅力。

《河峪頌》在用筆上顯示出十分濃重的急就風味，在點畫上面沒有太多的修飾，石匠用鑿子按照文字結構進行鑿刻，于是在整個拓片中幾乎沒有粗細的變化，反而是像屋漏痕一樣充滿古樸的質感。由于石面不夠平整，長的點畫并不平直，點畫的輪廓是毛且澀的，并不光滑，顯得細勁、老辣，具備蓬勃的生命力。結構上整個《河峪頌》也不平淡，有些地方有圓轉主筆的字，比如“乃”字、“之”字的圓轉，有些字的“車”字旁，被處理成方折，看起來十分協調，有些外輪廓方正的字中原本平直的點畫被處理成回轉的弧線點畫，如“守”“約”等等，從而實現對封閉空間的有效切割，讓字體看起來更圓潤飽滿，形成出其不意的審美效果，字內的短畫則十分活潑，形態各異的短筆畫在長筆畫分割出來的空間當中顧盼和跳躍，讓整個字充滿活力。在外形上，單字的單行雖然以方為主，但是并不是規律的，而是靈活的，字內空間大，寬博、舒展，爛漫稚拙。整體來看，《河峪頌》沒有明顯的風格，但是縱有行，橫有列，屬于典型的銘石書寫風格，字與字之間氣脈相通、雄渾樸壯，凝重的規整之氣顯示出大氣磅礴的勢態，這也正是漢代人的審美體現。

撰文者信息正好在石碑的下部分，這一部分碑體存在明顯的損壞，所以信息已經無從考證，僅僅在落款處，還有依稀可辨的“陽趙億建造”幾個字。有學者提出有趣的猜想，“陽趙億建造”的趙億是否就是東漢著名的辭賦家趙壹。趙壹此人是東漢時期的名家，與張芝、王符齊名。趙壹本名懿，歷史上“懿”的異體字當中，有“億”的寫法。趙壹是我國文學史上十分著名的辭賦家和詩人，也是最早的書法評論家，著有《窮鳥賦》《刺世疾邪賦》和《非草書》等文，文章之奇，令人驚嘆稱贊，而且在《后漢書·趙壹傳》當中，趙壹曾經在漢陽郡擔任計吏，才華橫溢，文辭驚人。后人猜想，歷史上《河峪頌》建造于東漢桓帝和平元年，當時的趙壹才28歲，以趙壹的才華和德望，為勤政愛民的前太守建造碑文并非不可能。

（二）《河峪頌》的藝術特征

1.文本特性

從《西狹頌》的文本性來看，整體上石刻內容莊重、典雅，大氣，宛如《詩》的風韻，但在結構鋪陳方面又有漢賦的華麗，給人大氣磅礴、一瀉千里的感覺，因此讀起來朗朗上口。全文大部分是四字句或者是六字句，而且字句多押韻，平仄韻律增添了摩崖石刻的可讀性。這種氣勢除了形式上的支持之外，還有夸張的內容，文本講述李翕的聰穎、勤政愛民的行為，同時也在歌頌主人公的情感過程中，將石刻功歌頌德的本質凸顯了出來。它本身的文學性和藝術性讓《西狹頌》更具備渲染的特性，這種特性進入到特殊的情境當中，讓這一文本具備可讀性、鑒賞性。《西狹頌》在寫法上注意用典故，比如“阿鄭之化”“今不圖之，為患無已”等等，這些都脫胎于古文經典。因此，整個摩崖石刻氣勢雖然夸張，但是客觀上講述了當地民眾抒發情感的需要，因此在內容上面十分講究，文學上自然也凸顯出價值。

2.書法特征與書法價值

從《西狹頌》的書法價值上來看，整個崖的特征主要是莊嚴、氣勢雄偉，加上整個篇章的內容交相輝映，顯示出方正雄偉的特征，書寫上有隸書和篆體的特征，整個石刻既有隸書的扁寬結構，又有篆體的古雅圓潤，既有楷體的過渡，又有楷體的方正。在筆畫之間，橫畫和橫畫之間間隔比較寬，因此文字看起來疏密有致、明朗俊逸，同時這些橫畫大部分都是藏鋒入筆，因此在收筆的時候自然如水就下。點畫上，不拘一格，有逆向、橫揮、斜揮等等。部分篆書字體圓潤，尤其是寶蓋頭的字比較突出，比如“害”“容”“字”等等。清朝梁啟超在《碑帖跋》里面評價《西狹頌》：“雄邁而靜穆，漢隸正則。”《西狹頌》在漢碑中地位十分突出，由于是摩崖石刻，有線性塑造上的難度，字在寫實和寫意之間的跨越，實現跨越千年的情感表達。《西狹頌》更多的是追求雄渾古樸，氣象恢宏且內涵豐富，筆法輕重俯仰自成一體、渾然天成，用筆看似平淡實則用力深厚，表達方式多種多樣，或是提筆裹挾鋒芒，或者是逆鋒揮灑，筆有盡但是意無窮。《西狹頌》的結構特征是篆體隸書結合，字體有正有斜、大小錯落、雄渾古樸、敦厚蒼茫。在讀帖的時候，我們既要關注字體的結構，也要關注筆勢、字勢，筆勢主要是指單個字體筆畫的收放情況，字勢則主要是指筆畫位置的錯落。《西狹頌》的意境相當深遠，“意”表現是意蘊，也可以理解為神采。漢朝時期，漢人的精神無堅不摧、張揚熱烈、天真活潑，因此《西狹頌》既古樸厚重又可愛稚嫩，有的憨厚，有的端直，大大小小錯落有致，呈現出爛漫天資。書法是一種律動的藝術，是運動的狀態，是生命狀態的展示。我們在讀碑的時候，要從速度、虛實和比例方面去感受，不能局限在碑文的粗細上面，既要守住宏觀感受細微的變化，也要在《西狹頌》中感受其生動與自然。

《西狹頌》的隸書線質突出，讓整個碑文富有無窮的生命力，書法上好的線質才可以展示出隸書的雄渾、剛勁、質樸、深厚，書法的“形”是粗細方圓，“勢”是指頓挫提按、輕重快慢等等，兩者在書法中相輔相成，相互形成有血有肉的書法藝術形象。讀帖的時候，應該要重視把握《西狹頌》的外在形勢以及內在意蘊，體會字形的變化，包括筆勢和字勢方面的使用，還應領會其中的生動有趣的點，細分其中的空白，感受其獨特魅力的同時所具備的生命意趣的氣象。

結語

綜上所述，摩崖石刻是我國長時間發展過程中歷史遺跡的記錄，是生動的人文歷史的精彩展示。《河峪頌》與《西狹頌》之間的淵源，在于兩個摩崖碑文的頌主恰巧都是甘肅人，《西狹頌》的頌主是漢陽郡阿陽人，而《河峪頌》正在阿陽，二者之間必有一定的互動關系。在諸多姿態優美的石刻漢隸中，《河峪頌》與《西狹頌》都是我國遺世珍寶，它們所具備的藝術趣味、審美價值值得讓更多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