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婧：在軌道之上尋找曠野

“只要有51%的可能就去做，你有什么不敢邁開步子的，成與不成的，有什么關系呢？”“所有職場煩惱的行動導向解決方案，最終還是要回到自己這里。”“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紅利，每個選擇也有每個選擇的曠野。”日常教學生活之余，北京師范大學經濟與工商管理學院教授錢婧時常在網絡平臺上回答年輕人的困惑。

2022年3月1日，錢婧邁出了自己教育教學的舒適圈，在B站發布了第一條視頻。兩年多的時間里，她在全網收獲了百萬觀眾。作為“互聯網云導師”，她傳遞著“混沌中清醒做自己”的行動哲學，盡力消除青年人的畏難情緒，鼓勵他們在行動中明確方向。

提前的焦慮和錯位的需求

在自媒體瘋狂生長的年代里，戳中情緒痛點的信息總是更容易引起廣泛關注。各類博主唱衰著“A專業是天坑，B專業很難找工作”，網絡上充斥著各種各樣的焦慮信息。今年9月，錢婧再次選擇成為新一屆本科生的班主任。作為一名執教十余年的教師，她發現如今大學生的就業焦慮已經大大提前了。

擔任2021級本科生班主任時，錢婧就明顯地察覺到學生們已經“充分”接受了這類負面信息。每次班會課上，一提起擇業，很多學生就直皺眉頭。“尤其我帶的是工商管理專業的學生，滿大街的人都在說人文社科類專業要‘死’了，所以大家的專業自豪感很低，每天都垂頭喪氣的。”錢婧無奈的是，在她強調崗位實習的重要性時，學生少有回應。“很多人在情緒上積極參與到社會大討論中，但在行動上依然覺得就業這件事離自己很遠。”

實際上，錢婧既往的學生大多有著不錯的去向，那時市場對985學校畢業的學生認可度較高。只是隨著就業競爭愈發激烈，招聘的門檻似乎被“卷”得越來越高。很多本科生發現，很難憑借自己的學歷背景敲開心儀企業的大門，于是更多的人選擇了繼續升學。“學歷欠佳的人覺得是因為自己沒有一個好學歷，所以混不好這一生；學歷尚可的人覺得目前的學歷好像還不夠，要不繼續上個學吧。在他們眼里，似乎讀個好學校就能解決困擾自己的問題。”這種習慣性路徑依賴，被錢婧視作一種思想上的怠惰，他們將自己的人生依托于外在，而非自身的清晰行動。

“學校和專業當然重要，但很多學生對能力的認可度太低，他們一味沉浸在對專業的怨念中不能自拔，沒有去真實的職場上提升自己。”錢婧持續研究職場20多年，也曾和很多職場人交流，認為出現這種現象的關鍵原因是，用人單位對學生的要求與學生對自己的要求沒能很好地匹配。“其實在就業市場的另一端，人力資源的容錯率是比較高的，包括很多大廠在內的單位在招聘時，大部分崗位不限專業，有沒有相關方向的崗位實習經歷可能比專業背景重要得多。”錢婧解釋道，“比如互聯網公司的產品經理、運營等崗位，基本上沒什么對口的專業。即便你是頂尖985學校的學生，沒有相應的實習經歷也很難被錄用。不久前，在一次與某互聯網大廠管理人員的交流中，他們提到給一些民辦、雙非學校的學生發放offer，那些孩子的專業非常冷門，他們想盡辦法去爭取實習經歷，簡歷非常精彩。這些職場相關的‘ 卷’，比如工作能力、為人處世等，‘ 卷’ 到天上都值得。”

無論是線上還是線下，錢婧的主要工作內容包括兩大類：一是作為導師，引領學術小白做到科研入門；二是聚焦專業，為充滿焦慮的青年人講述職場知識。在視頻或直播中，她始終希望年輕人能基于自身現狀，經營好自己的人生。

在與世界的沖撞中找到自我

“在這個時代大家活得都很自我，但這樣的自我是一種自我造景，而不是真正的‘我’。”錢婧以考公、考編為例，很多人沒有深入思考過這類工作是否適合自己，自己是否真正具備這些崗位所需的能力和品質，只是覺得這是份穩定的工作。有些人如愿進入其中，覺得那是一座圍城，每天苦不堪言，然后又打算去考試、讀書。費力考上研、畢了業，可能又會遇到年齡上的坎，很難就業。甚至有不少35歲左右的網友問她：“老師，我現在體制內的工作也沒什么發展，是不是該去讀個碩、讀個博？”對此，錢婧表示，在職場里遇到困難就想去讀個書，實際上是一種“荒謬”的解決方案。一些人似乎走入了羅生門，不斷在選擇自己不喜歡、不適合的崗位，然后試圖通過求學去解決自己的困境。他們給自己設置了一岸又一岸，永遠欠缺自己的想法，結果是在哪一份工作中都干不好。

錢婧認為追求穩定的工作無可非議，可是何為“穩定”？她對自己學生時代運籌學課上老師的解釋印象深刻：“如果一個人今天失業了，明天能找到一個比現在福利待遇還要好的工作，這才叫穩定。”真正的穩定，永遠是在立身正的同時，不斷提升自己的能力。還有些人追求穩定的背后反映了一種求認可的心理，他們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能做什么，于是選擇靠近世人眼中的“標準答案”。錢婧說道：“問題是人生沒有標準答案，世人的想法也會不斷改變。你得自己去探索，去過屬于你自己的人生。說到這，很多人又會膽怯，覺得試錯成本太高。”她在和學生相處的過程中發現，現在很多孩子不夠“瘋”，一個個年輕的身體里裝著一副副“老靈魂”，他們不敢去摸索適合自己的路。

“可能因為我們的教育里似乎總有個統一的標準，所以大部分人很少去思考究竟什么是好的工作、好的人生。成年之后，很多人在某個瞬間可能會忽然發現，每個人的好是不一樣的。不是越符合大眾期待就越好，而是越適合自己才越好。這個時候就出現了一道分水嶺，我們要面臨抉擇了。你要問自己什么是真的好，這是屬于我們的開端。”錢婧說道。她曾帶領學生像照鏡子一樣審視自己，讓他們寫下自己的性格特質、自身的優勢與局限，了解自己的欲望、野心和金錢觀，觀照自身現狀去想象未來生活。還曾給出一個參考公式：三年后的理想狀態－現在的簡歷＝現階段需要做的核心事情。“打敗焦慮的唯一武器就是‘具體’，‘具體’下去你就知道該怎么做。”

錢婧認為，認識自己并非一個非黑即白的話題，而是一個從一到十不斷深入的過程。要想更充分地認識自己、在工作中感受到更多滿足，最重要的是勇敢地與真實世界發生碰撞，從中發現自己付出/得到的比值較高的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能力天花板，超過一定程度以后，可能獲得每一分的成本都極高。也有些事是個體付出努力就能做好，但并不適合自己。她以出差為例，有些人享受去往各地看不同的風景，而有些人會因為出差產生生理性不適，雖然兩類人在規定的工作中都有不錯的表現，但顯然有更多出差任務的工作就不太適合后者。如果人們缺少相應的實踐經歷，沒有和真實的世界對接起來，就難以找到真正適合自己的路。

在擔任“互聯網云導師”的過程中，錢婧對有關個人的選擇有了更多具象化的問題和答案。作為一名碩博導師，她也曾覺得學術型碩士研究生要具有契約精神，應全心投入學術研究，尤其是不能在研一、研二悄悄實習。而如今，她鼓勵自己的學生進行充分探索。“你安心試，我能承受你最后不想做學術的結果。”她希望學生將探索前置，而后作出清晰的選擇，這樣也不會時常懷疑自己沒選擇的那條路是不是更好。“人教人不一定能教會，事教人可能一次就能教會。”錢婧會針對學生的意向，在自己的教育教學中作出更適合他們的調整。現在她招收的博士生里，就有碩士實習后寧愿受讀博這份“罪”的學生。對于畢業后想直接就業的學生，錢婧會讓他們深度參與自己負責的橫向項目。

“一方面我在網上輸出，改變別人、影響別人；另一方面，我自己也在改、也在變。我相信這種改變是真實美好的。”

在現狀之上開出花

成為一名博主之前，錢婧接觸的“學生”大多是本校的學生和一些企業管理者。現在，她的“學生”不僅有各級各類學校的學習者，還有畢業多年的職場人。錢婧也曾誠惶誠恐，但更多的是享受。“走出校園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不僅面臨心理上的挑戰，還有認知上的挑戰——我的認知能否經受市場的檢驗。”她還記得剛開直播時，有人抱著審視的眼光進入直播間說，“象牙塔里的老師懂什么職場”，不久后發了條評論“老師說的句句講理，粉了”，接著加了個粉絲燈牌。“人們很可愛”，錢婧笑著說。在向更多人科普職場知識的過程中，錢婧感到自己所學的應用場景得以拓展，認知也更為豐富。這兩年，在與企業管理者交流或者去往各單位收集研究數據時，她會就自己的互聯網學生所關心的話題展開交流，在各種間隙成為“十萬個為什么”：公司在招聘時怎樣評判一個人是否優秀？你們怎么理解現在的職場？如果自己的孩子正處于大學階段，你會怎樣指導他們的擇業？

互聯網時代，很多平臺被視作娛樂工具，但總有人在認真地做內容，也有很多人因此而受益。錢婧至今仍堅持博主身份的重要原因是，這是她所理解的教育普惠，也是她當老師的初心之一。她發現，相較于本校學生，那些普通院校的學生大多缺少良好的學術條件，甚至不少學生在考研之后仍對怎樣做科研知之甚少。在與職場人士交流之后，她也越發感覺到一些學生亟待補足信息差。“那些一味抱怨選錯專業、家庭資源不夠的自我攻擊解決不了問題，也改變不了本質。真正的解決方案是要正視自身，在現狀上開出花來。”她強調認識自己的重要性，鼓勵學生增強調適現狀的勇氣。也會關心他們想了解的具體信息，比如為打算前往北京實習的學生介紹行業現狀、估算各區域房租等。

2023年，在錢婧為B站錄制給畢業生的特別節目《最后一課》時，一位河南的小鎮女孩專程來到北京，參與在北師大錄制的那節課。錢婧說，那是一個看起來就非常向上的年輕人。她喜歡教育，想成為一名小學教師。此前，女孩已經聽了很久錢婧的節目，也曾通過線上直播和社群表達過自己的困惑。女孩在高考中發揮不及預期，進入了一所外地的雙非院校，四年后又在第一次考研中失利，第二次在職備考時，依然未能考出理想成績，被一所普通師范院校錄取。她問起錢婧，還要不要再三戰，考一所好學校。錢婧理解女孩的不甘心，但并不認同她的想法。“你這么有愛心，這么努力，這個社會不會辜負你的。你的年齡在這兒了（28歲），要是想上學得趕緊。這或許不算很好的大學，但讀研期間你可以盡力把握學校能給到的所有機會，這樣至少能在省內找個好工作。”錢婧不希望她在畢業求職時因年齡而求職受限，也隱約發現她的考試能力并不算強，因此給出了這樣的建議。后來，女孩沒有三戰，不時會在社群里向錢婧提起近況。讀研期間，除了專業學習之外，她還參加了學校里幾乎所有和自己專業相關的講座。

來到北師大聽錢婧講課的這天，女孩帶來一個好消息。“錢老師，在學期間除了省內的教學比賽，我還獲得了全國教學比賽的一等獎。”女孩提到現在有信心在省內找個好學校當老師了，但作為一個大城市愛好者，她想嘗試去或許更看重能力、職場更公平的深圳發展，只是在深圳可能買不起房。當被問及意見時，錢婧回答得干脆：“去！去了再說，你沒法計劃十年后的事。現在去一個能認可能力的地方折騰折騰是好的，以后我繼續給你出主意。”之后的一次直播中，錢婧看到女孩發來的彈幕，“我收到深圳一所學校的offer了，打算去實習”。在女孩的事上，錢婧并不認為是自己幫到了她。“一個人如果能在接受了有用的信息后盡力去踐行，那這個人就是自己的貴人。”

在錢婧看來，凡事都可以想辦法，步步生疑就步步生花地往前走，而不是停在那里無所適從甚至自怨自艾。女孩很認真地去上了學，能寫在簡歷上的除了學歷，還有很多加分的實踐經歷，她能如愿去往深圳成為一名教師，就是一種證明。“我們需要給自己的人生一個重要的閉環。如果你發覺某件事的確適合你，從‘想去做’到‘實際去做’再到‘做成’，這個過程一定要堅持，即使中間可能遇到很多困難，但當你干成第一件事時，就是你‘逆天改命’的時候。”

一次訪談中，當被問到“人生究竟是曠野，還是軌道”時，錢婧不假思索地回答：“在軌道之上尋找曠野”。一直以來，她的升學、就業之路看起來似乎十分順遂，作為一名教師，她的教學和學術研究也受到了不少認可。從大眾的視角來看，她是一個平穩行進在“軌道”上的人。對于自身而言，在做好“軌道”上的工作之外，錢婧還想看一看“軌道”上的“曠野”，將更多時間留給公益或半公益性質的活動，寫一寫能為人們帶去切實幫助的書，開一開有更多受眾受益的直播。“這也不是無私，我覺得自己讀了這么多年的書、見了這么多年的世界，也還挺愛琢磨的，希望這個世界上有更多人能看到我琢磨的這點東西，這其實是很大的‘私欲’。”